这个故事,被安东尼奥尼命名为“海上的四个男人”,可见他不光是为了写陶尔,他写的是四个男人:陶尔与那三个奇葩恶船员。
在我们几个女人的聊天中,常常出现陶尔的名字,仿佛他跟我们聊过那一段,仿佛他是我们的一个熟人,更仿佛我们很理解他似的,甚至把他编进了我们自己的故事。因为他不是任何一个我们共同认识的男人,却是我们共同熟悉的男人。
有时我们还会觉得,好像我们跟陶尔一起经历了这次荒唐。
看起来荒唐起于那天早晨,其实,真正的起点在头天晚上,在“昨夜”。夜,才是所有念头的开端。在进行了一整天的酝酿,一整天的积蓄,沮丧和无聊,以及好几天,好几个月,甚至于好几年的一成不变之后,在那个晚上,那个深夜,陶尔的荒唐起步了,那个时候还不能叫荒唐,那个时候很像激情,一股暗涌,一种隐隐的快感,他还不确定是什么。是戳穿,或者摧毁?不是,是创造,是一种被激励的冲动。好吧,待明天,就是一个新的开端,如此,陶尔倒是睡了一个最安稳的觉。
陶尔的命运在于,当晨曦的微光透过窗帘的时刻,那个开端仍旧在,因为他睡得太好,没有任何覆盖和波动,那个开端依旧,如发酵完成,正整装待发等着他。他的那个开端并没有像许多人,以及他的无数过往一样,在夜里发端,却在清晨,不是被一夜的乱梦抵消,就是被翻来覆去的失眠干扰,而荡然无存。
陶尔故意没有按照正常逻辑去该去的地方找船员,而是去了码头的贫民窟,他随意地,仿佛飘在决定之上让决定无所适从,他要像掷骰子般地找几个偶然中选的人做他的船员,那个暗涌的、破坏的东西在蠢蠢欲动,他似乎很喜欢这样。
他是故意的,他被那个暗涌冲昏了头,就像一个未知的游戏在吸引他。要是有人质疑他、提醒他,反而会提高他的兴致,变本加厉也未可。
他有点沾沾自喜。陶尔是笃定的,不是因为他有熟练的驾船技能,当然这一点也必须,也毫无疑问,而是因为他自己都不明了的自信:他以为他可以驾驭“比他低”的人。要说什么人性丰富之类说,陶尔听得多了,谁没听过呢。只有当你面对一个实在的经验,你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康拉德喜欢的那句格言,会在数千万次的经验之后被再一次真心朗读,那样的朗读有时真是饱含血泪,即使如陶尔——全身而退者,再来读,心中的感慨也是无穷无尽的。
说陶尔在码头刻意找的是最不像水手的人,也是夸张,事实上,他甚至都没有记住他们的脸,他的重点在于随便。要到后来,那三个人的脸才真正刻进他的脑海,他之前是患有脸盲症的,不到非常熟悉的程度,他永远记不住人家的脸。很多人将此怪罪于他的骄傲,那不是骄傲,那是症状;但他又确是骄傲的,没有特质的脸,没有意味的脸,没有与一个姓名密切相关的脸,没有与特定时间、地点、事件相关的脸,又如何被记住呢?
不过后来陶尔记住的仍旧不是三个名字,而是一个名字:那三个人。因为如此诡异,那三个人仿佛组合成一个结构:一个首领般狡诈,一个冒险而野蛮,一个又如奴仆般地顺从。他们三个都浑浑噩噩,对厄运只有诅咒,对卑鄙与恶毫无意识,人类的理性在他们看来竟至于荒谬,因为对他们而言,没有荒谬一说。说他们是一类人,是陶尔心里的划分,说他们浑浑噩噩的是陶尔,他们每个人自个儿其实是“自由自在”的。他们仨都既不担心陶尔暗中算计,也不担心陶尔死了。这个组合,以它的“自在”,以它的自然的恶与自然的无动于衷,榨取了陶尔也放过了陶尔。
细想那三个人,他们难道一丝一毫也没发现陶尔不在了吗?一个人是物质的存在,不会倏忽不见,不见活人也见尸首。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们没有去找一找陶尔呢?如果说第三个人如奴仆,就只是跟着那两个人,他们不去找,他也不找;那么第二个人,说他有些蛮,是不是脑子不太够用的意思,就是头脑简单,也许想过一下,如果不立刻行动,就滑过去了;那第一个人呢,不是年纪很大吗,该是懂得陶尔的存在至少可能对他们有某种威胁吧?那么,他或许其实知道陶尔一直都在,并且甚至看见了他,但故作无视,只要不影响到他们即可,但是那随波逐流的船、大海上的危险他也无视吗?他也像陶尔一样想试试命运?
据说起初的野蛮人,他们的思维长度很短,对生活的预见超不过三天。对他们来说,只有当下——真正的得过且过,以至于不存在哪怕只是对下一个时辰的想象,以至于在烈日当午时卖掉夜里御寒的被子。那三个人,竟至于是这样的吗?他们只对付当下?如今还有如此未脱野蛮的人吗?好吧,我们尽可以说那三个人不可理喻,但要说不可理喻,起头的可是陶尔。
说他不恐惧是假的。现在,他把小心翼翼的躲藏与“偷食”当作活着的习惯,竟真的把自己的游艇当作暂栖之地,而主人已然是“那三个人”;他随时都有被弄死的危险,可能会被儿戏般地喂饱鲨鱼,不留一丝被划去的痕迹,连一朵浪花都不停留。
可这个陶尔,那个时候他居然在恐惧之外还产生了另外一种感情,一种完全不符合逻辑的感情:嫉妒——一个之前的主人嫉妒霸占了他位置的新主人。
真叫人惊愕,这种感情实在难以理解,陶尔究竟要怎样忘记自己的船主身份,怎样走进所谓的当下,怎样差不多变成那三个人的同类,才会产生如此的嫉妒——其实这样的“理解”思路很可能也是错的,对于不能理解之事,很可能还是停留在惊愕与疑惑里面更好。
不过,这倒是与后来上岸后的陶尔很一致,看着岛上唯一旅店的灯光,陶尔居然期待与“那三个人”再一起“生活”一晚——这样的期待倒真是只有同类才会有。
俪说,要说理解是解释,是以理性贯之,那我说我不理解;如果理解就是莫名地同意,就是感觉到某种相通,那么我好像,我真的好像,很理解他。
理解的定义是:顺着脉理或条理进行剖析。
俪马上说:“对呀,顺着脉理,脉理就是脉搏,就是顺着心跳,就是跟着身体,对,我的心跳理解他!陶尔,真的,好像激起了我的模仿之心,做点什么,做点什么荒谬之事呢?”脉理就是脉搏——俪,为此先给你一个捂脸的表情包,再给一个开心的摇摆。
陶尔不光做了荒谬的事,还想体验荒谬的感情?或者说,能够进入荒谬,仿佛对荒谬有某种理解,如果跟那三个人继续一个夜晚,会发生什么?这样想想倒蛮有些诱惑,陶尔,你去试试呀!
俪立刻联想到自己:“有时候我可真想要荒唐荒唐呢!”
那么,给你一个现成的荒唐:俪,你去,毅然地,把一杯水倒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吧!这无疑属于荒谬对吧,这样你的生活就起波澜了,一个货真价实的荒唐吧。然后,等你焦虑,等你折腾完——甚至可能要等到你又买了一台笔记本,你才会感到充实,感到松了一口气,然后,你发现,有一个可以正常启动的电脑是多么好,多么幸福!这才真的是,荒谬创造幸福。
但是俪说,这样的荒谬太小啦。
说是这样说,当俪得到一罐太平猴魁的茶叶时,为了那挺拔修长的叶片,她专门买了瘦高的白玻璃杯,泡上茶叶后,就像几株在海底的树,绿得剔透。那杯茶水,就放在笔记本电脑的旁边,玻璃杯底着桌的面积太小了,每一次都要注意离开笔记本电脑远一点,要注意周围不要有杂物,否则一个不顺手,茶水就会洒到电脑上,酿成事故。
但俪说,即使发生事故,也不是荒谬,事故是自然事故,故意才是荒谬。
我说那是一个暗藏的故意,被掩盖的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