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俪,就笑我一派胡言。
女友钦则认真地说,男女之不同,要算最粗犷的分类,是任何一种划分的第一步吧。当我们把一个人归到某种类型中的时候,我们就以为认识了这个人。把自己认作某种类型人的时候,都是释然的时刻,因为那类型,是早就定好的。进入类型,有点像被归属,也有点像找到了归属。然而事实上,每一种类型都只是截取了人身上的一部分特征,把具有近似特征的人归为一类是退而求其次,这一部分终究不是一个人的全部,一个人如果带了他的全部特点来参加类型划分,那么最终的结果就是,每一个人都占有一个类,类型划分必将失败。
钦总是那么较真,不过说得对。
我们当然知道,任何类型都是以点带面,更何况例外无穷无尽,令人吃惊的人——古往今来,从今往后——实际上是无穷多的。任何人都可能是任何一种类型的例外,如果你觉得他例外,那么他就是例外。事实上,当一个人使劲地去做一个个体时,就很难进入已有的分类,他就可能成了例外。
对例外之人,不能一类一类地认识,要一个一个地认识。
说到例外,想起从安东尼奥尼那里读到的一句话,他说那是康拉德喜欢的格言,是一个叫山谬的苏格兰作家说的,他说:“一个人只认识讲理或有教养的人并不算认识人,只能说对人一知半解。” 这话我们读到有时会忽略,想想又忽觉触目惊心。往往,一条格言需要经过好几个人才能来到我们面前,就像一个人,有时需要经过好几本书才能走进我们心里。就像魏宁格的调查研究与图尼埃的假设,终于有一天,会跟阿里斯托芬和造物主连上,联系总是让我们欣喜。一本书引出另一本书,一个人带出另一个人。这句格言带出的是一个叫陶尔的男人,他是安东尼奥尼写的一个电影故事里的男人。
这里我们可以把陶尔的故事再讲一遍。
陶尔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悉尼富商,人到中年,过着一种安静的中产阶级的成人生活,做生意认真无误,受人尊敬。富有,但不在乎富有,他像是有家室的那种男人,但其实没有成家。他的男性气概,更多地用在了海上和船上。
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常的早晨,陶尔忽然觉得周围的世界了无生趣,陈腐而无力,他忽然非常渴望海洋,于是陶尔决定出海。这突然的决定,或许是他想有一个在社会规范和地位之外的假期,或许仅仅是因为前一天他解雇了三名水手这个人生小障碍给了他一个刺激。但关键是,他没有去专业的船员介绍所找船员,而是到码头上,在码头的贫民窟游荡,找了三个最不像水手的人。这种行为着实是暧昧难明。其中一个竟然年龄高达七十岁,那个人看起来不仅精明,有着神秘和王公般的表情,还像一个没落的贵族,背后跟着几个世纪的岁月;下一个有着嘲弄的表情,是个强者,喜欢冒险;另一个,则像那两个人的奴仆。这三个船员,与陶尔之前所熟悉的船员的言谈举止、动作表情全然不同。可那天的陶尔却认为,能够从这种不同中获取某种经验是上天赐给他的好运。这三个人在船上,不仅做的事与航海无关,甚至与常识也无关。但是有一点,他们很快嗅出了陶尔这个人的气味,于是贸然破坏之前商定的薪水价格,提出的要求高得离谱。陶尔或许是急于出海,或许是觉得,认识一下不道德和卑鄙也颇有教益,再则,陶尔感觉到,那三个恶棍吐出的毒气和健康的海洋空气混合得那么好,这让他感到某种安慰,他的领悟或许来自他读过的书,陶尔喜欢康拉德,康拉德喜欢的一句格言是:“一个人只认识讲理或有教养的人并不算认识人,只能说对人一知半解。”
但是陶尔低估了卑鄙和愚蠢的力量。在入夜之后的暴风雨爆发时,那三个人不仅不能胜任船员的工作,甚至连站都站不稳,只是紧紧抓住栏杆,他们生气、诅咒暴风雨,侮辱、愤怒于陶尔,把陶尔这个游艇的主人当作了不义的象征。这让陶尔察觉到自己陷入了荒谬和险境。于是他把这三个人拘扣在甲板下,拴紧舱门,自己去修理引擎的电力系统。可当他修理完毕,正在松懈之时,却发现那三个人竟从舱门里正要走上甲板。陶尔,这个游艇的主人,此时明白,如果被这三个人看见,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丢给鲨鱼,然后说他失踪了,用他的船来走私,再把船弄沉。于是陶尔偷偷摸摸地绕着船身躲了起来。接下来的白天和黑夜,是陶尔与那三个人的“周旋”,陶尔躲在船首的甲板下,夜里才跑出来到冰箱里拿食物和水,再把相同的量放进去,他当然知道补给在哪里放着。那三个人,始终没有看见陶尔,径直在厨房里、餐厅里,还有太阳下打盹,并且毫无焦虑的迹象,也不管游艇之外发生了什么,至于陶尔,他们甚至都没想过找一找,比起这三个人对这艘船的篡取并把他驱逐到角落里,这种对他的毫无刻意的忽略,更令陶尔感到仿佛自己才是暂时栖身此处的人,他竟产生了嫉妒的愤慨。
船身常常莫名其妙地调转方向,说明操纵方向盘的人随性又笨拙。而如此生死攸关之事,在那三个人看来似乎并不重要。走运的是,终于在一个黄昏,这条随波逐流的船被一艘渔船拖上了岸,在一个陶尔不认识的港口,一个遥远可怕的码头。
远远地在船上,陶尔看到码头上聚集着看热闹的人围着这三个生还者,他们正在享受他们一生中真正唯一光荣的一刻。陶尔忽然明白,自己总是过分严肃地在意生命里的每件事,不曾以嘲讽来面对命运,于是,他的脸上露出了对自己的笑。
等到陶尔下船时已经是深夜,在荒凉的码头上只有一家汽车旅馆,陶尔走进去,知道那三个人也一定住在这里,并且这个时候肯定睡得烂死。陶尔没有打电话设法买机票或者叫人来接他回家,他连觉都不想睡,他想做的竟是:把他和那三个人共享的生活再延续一晚。
想象一下“那三个人”又遇见他时的表情,陶尔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