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繁星点点,不时有流星闪过;白河水,静静地流淌,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白水河边的草坪上,一个矫捷的身影在那里疯狂舞剑,忽而跳上一块巨石,来一个金鸡独立;忽而纵身跃起,挥剑砍断岸边几根柳枝;忽而倒地翻滚,但手中之剑,却总是保持着向上的方向。身影动如脱兔,静如古松,来去敏捷自如,进退虎虎生风。这个白影,就是被人们称为疯子的范蠡。
舞剑,是他一泄胸中闷气的方式。
自古以来,怀才不遇,知音难觅,是仁人志士的悲哀。范蠡正处在这个悲哀的时候,他早就听说文种其人:楚国大夫,学识渊博,在朝中备受奸臣的排挤,楚王将他派到南阳来,负有特殊的使命。只是,百闻不如一见,他想测试一下,文种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故而,南阳小吏洛瑞第一次来三户里召他进见的时候,他故意避而不见,想看一看,这个新来的县令是否有诚意。当文种亲自来访的时候,他又故意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迎接他,是想当面测试一下文种的智慧和耐心。
经过两番测试,范蠡得出了一个结论:文种可交。
第二天一大早,范蠡对范振的妻子说:“大嫂,今天有贵客到,请借我一身干净衣服和帽子,好吗?”
“贵客?”嫂子从未见过范蠡如此认真,吃惊地问,“什么贵客?”
“等一会儿就知道了。”范蠡笑了笑说,“大嫂,你就帮帮忙,求求你了。”
大嫂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要范蠡求呢?连忙将丈夫过节才穿的那套衣冠从箱子里取出来。范蠡洗漱完,换上这套干净的衣冠,大嫂又帮他前牵牵,后扯扯,高兴地对丈夫说:“咱家弟弟打扮起来,还真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呢!”
范振白了妻子一眼,说:“不打扮也是美男子!”
“对!对!”大嫂笑着说,“不打扮也是美男子。”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范蠡看着一直照顾着自己的兄嫂,脸上露出愧疚之色,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时来运转,一定要报答兄嫂的照拂之恩。
不一会儿,范蠡听到院门外传来吱咔、吱咔的车轮子滚动的响声,料定又是昨天那辆车,拉开院门,迎了出去,冲着刚刚下车的文种,双手一揖说:“文大人,昨天多有失礼,请不要见怪。”
“哈哈哈!”文种大笑道,“如果见怪,我今天还来吗?”
洛瑞等几个随从,见范蠡衣帽整齐、容光焕发、仪表堂堂、举止文雅、同昨天判若两人,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就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村民,见范蠡如此打扮,也都惊诧不已。
屋子里,范蠡和文种终于坐在一起。
文种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范兄,文种有一事不明,请范兄不吝赐教!”
此时,文种已近不惑之年,范蠡只有二十二三岁的年龄,文种如此称呼,是古人的一种客套之词。
“愧不敢当!愧不敢当!”范蠡双手一揖道,“文大人光临寒舍,有什么事,请讲!”
范蠡对文种还在试探阶段,故而以大人相称,没有过多的客套。两人的世纪对话,就在客套和试探中开始了。
“有一只蓬间鸟,想飞出去,又不知往哪儿飞,请先生明示!”
“范蠡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今天,这只鸟才想到要飞出去呢?”
文种叹了口气说:“依恋故土,依恋故乡啊!热爱这生养栖息的地方,舍不得浓浓的乡音、厚厚的乡土啊!”
范蠡两眼盯着文种,问道:“能否告诉我,这只鸟的志向,是百里、千里,还是万里?”
“百里?”文种摇摇头说,“百里之地,花草枯萎,林木枯烂,都被蛀虫吃光了。”
范蠡正色地说:“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此鸟抱负远大,当在千里、万里。”
“是啊!”文种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好!千里之外,地域辽阔。”范蠡说罢,站起来,去书架上取来一张羊皮地图,铺在桌子上说,“你来看。”
文种马上凑过去,范蠡伸手在地图上比画说:“瞧,秦川百里,雄奇险峻;齐地沃野千里,美丽富饶;鲁国地域辽阔,人杰地灵;晋国处在中原核心,国富民强;吴国自是山清水秀,水草丰茂啊!”
文种抬起头,看着范蠡问道:“魏国、蔡国、郑国、宋国呢?”
“弹丸之地。”范蠡摇摇手说,“不是大鹏立足之处。”
文种沉思了半天,看着范蠡,问道:“假如是范兄,该选择哪儿呢?”
“三王是三皇的后代子孙,五伯是五帝的末代霸主,自然的气数每轮回一次,要千年时间。黄帝的起始,依赖于土地;霸王的气数,显现于地门。我夜观天象,霸王之气在东南方向出现。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地户就在东南方向,东南恰恰是吴、越两国的交界处。”
文种迟疑地问:“范兄的意思是……”
范蠡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说:“越国!”
“越国?”文种惊问道。
“对,越国。”范蠡肯定地说。
文种不解地问:“为何要选择越国,而不是吴国?”
“吴国?”范蠡朗声说道,“吴国的各项条件,确实更优于越国,可惜,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为什么?”
“吴国兵强气盛,虽然孙武已经归隐,但文有太宰伯嚭,武有相国伍子胥。伍子胥骁勇善战,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伯嚭长袖善舞,有超强的行政能力和组织能力,吴王在这两个人的辅佐下,国家的凝聚力处于最佳状态。一个笼子里关不住两只叫鸡公,何况吴国已经有了两只叫鸡公,文大人再去,那就是第三只叫鸡公。以文大人千里、万里之志,岂能寄人篱下?”
范蠡的意思很明白,文种到了吴国,同样也没有施展才华的平台。
文种点点头,表示赞同。
“越王勾践在檇李之战中实施斩首行动,除掉了阖闾,虽然有很大的侥幸因素,但不得不承认,勾践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和气质。据说吴王夫差秣马厉兵,发誓三年报仇雪恨。但凭越国的实力,勾践不是夫差的对手。”
文种瞪大眼睛,见这个平时装疯卖傻的人,对天下局势竟然看得如此透彻,敬意顿生,不由从心底赞叹:此人是个奇才啊!
范蠡并不知道文种在想什么,继续说道:“听说朝廷有意将越国作为牵制吴国的一颗棋子,不但从物资上给予援助,而且还有意向越国派出军事顾问,可有此事?”
文种大吃一惊,他实在想不到,这是楚国的最高机密,范蠡怎么会知道。最近,他接到朝廷密旨,准备派他以顾问的身份,前往越国。他本意是要去越国,只是想听一听范蠡对时局的看法,没有想到,范蠡竟然连这样的事情都知道,看来,此人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啊!文种陷入了沉思。
“越国地处强吴的后院,足以牵制强吴进犯楚国,朝廷的这步棋,是一步高棋。扶越,实际上就是助楚。”范蠡看着文种说,“文大人,你说是不是?”
“好呀!好一个扶越助楚。”文种如梦初醒,站起来踱着步子说,“扶越,助楚!”然后大笑。范蠡跟着一起笑。
“子禽兄。”范蠡无意中改口了,轻轻地说,“该飞了!”
文种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似乎很为难。
“为什么?”范蠡不解地问。
“孤雁难飞呀!”文种看着范蠡,殷切地说,“少伯兄,你和我一起飞如何?”
范蠡看着文种,没有马上回答。
“你我兄弟生死与共、荣辱与共、甘苦与共,永不分离,好吗?”文种看着范蠡,等待他的回答。
“这……”范蠡有些犹豫。
文种着急地问:“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吗?”
“这倒没有。”
文种着急地问:“到底为了什么?”
“这种事,你怎么找上我了?”范蠡轻声问。
“只有你,才会答应去做。也只有你,才有成功的可能。”
“我也未必赢得了。”范蠡话锋一转说,“不过,我坚信,只要不死,就有机会在败中求胜。”
文种与范蠡的这一番对话,后世称之为南阳对。他们一定不会想到,范蠡的一句“败中求胜”,竟然成了谶语。
从伏牛山的峡谷口向里走,走过一段小道,向右转便是一处陡涧,陡涧左边悬崖上,有瀑布飞流直下,瀑布下有一座深潭叫白水潭,白水潭对面不远的树林里,有几间茅庐。这便是范蠡的授业恩师百里潭居住的地方。
范蠡刚走近茅庐,便传来一声银铃般的叫声:“范大哥,你回来了,父亲正在念叨,说你这几天一定会回白水潭,我还不信呢!”
话音未落,百里潭的女儿、范蠡的师妹百里淑琴从茅庐内跑出来。
“真的吗?”范蠡惊讶地问,“老师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文种大夫三访三户里,这事已经传遍南阳,父亲说,范大哥是一只大鹏,要飞了,起飞前,一定会来白水潭。果然被父亲言中了。”百里淑琴喋喋不休,看来,她今天的心情特别好。
“是范蠡回来了吗?进来吧!”茅庐里传出百里潭的声音。
范蠡几步跨进茅庐,冲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拜了下去:“学生拜见老师!”
“起来吧!”百里潭坐在椅子上,冲着刚站起来的范蠡说,“你的事,我早就听说了,也知道你一定会来白水潭。”
“学生来向老师辞行,老师何以教我?”范蠡谦恭地站在一旁,两眼看着百里潭。
“扶越助楚,克制强吴,使黎民百姓少受战乱之苦,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老师何以教我?”
“该教的,我都倾囊相授了,再也没有什么可教的了。”百里潭说罢,冲着屋内喊道,“阿辛,你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从里间跑出来。
“阿辛!”百里潭冲着小伙子说,“从今以后,你就跟着范大哥,他今后会有很多磨难,你要跟随在他的左右,好好地照顾他。”
“老师,这……”范蠡欲言又止。
“阿辛是我捡的一个战争弃儿,这孩子很懂事,身手也不错,跟你在一起,一定会对你有所帮助。”
范蠡双手一揖:“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放心吧!”百里潭接着说,“老朽的起居有淑琴照顾,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
“淑琴,老师就拜托你了!”范蠡冲师妹一揖。
百里淑琴侧身让过,笑着说:“范大哥,何必行此大礼呀?”
“去吧!”百里潭爱怜地看了两个年轻人一眼,迈步走出茅庐,仰望天空说,“海阔任鱼游,天宽任鸟飞,该是起飞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