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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子,我放在这儿的书你看到了吗?”

我刚从二楼下来,婆婆北山世津就叫了一声,我顿时感到气不打一处来。她的话仿佛在抱怨:“你一直不下来,我想问都没地方问,烦死了。”

“我没看到呢,是什么书呀?”

“佩罗的,童话书。”

婆婆身上有好几个谜团,其中一个便是喜欢看童话。我不太熟悉童话,只觉得都是“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果”的套路型故事。她读了那么多童话,为什么还这么坏呢?真是不可思议。

难道她没有发现自己的性格言行很坏,从未想过将童话里的坏人映射到自己身上吗?或者说,故事充其量只是虚构,她就像乘坐过山车和看恐怖电影得到临场体验一样,通过童话来临场体验坏女人受到惩罚的感觉,并且乐在其中吗?

“宫子读过佩罗的《睡美人》吗?”

“好像是公主受到诅咒,沉睡了一百年的故事吧?一百年后,王子把她唤醒了。”我很想吐槽又是王子和公主,但是忍住了。

“其实故事最后讲的是食人女哦。”

我觉得她在捉弄我,便冷冷地笑了一下。没想到《睡美人》竟然真的是那样的故事。

“我记得我肯定是把书放在这儿了。”婆婆把手放在面朝电视机的餐桌专座上,比画出文库本大小的轮廓,“哪儿也没拿去,可它就是不见了。你说这种事有可能吗?”

我不记得自己碰过那东西。当然,我经常会动她的东西,那都是因为她从来不做,也不晓得去做“物归原位”这种最基本最理所当然的操作。总之我不记得有这么一本书。

“怎么就不见了呢。宫子,你知道在哪儿吗?”

“你趁我不注意都干了些什么?”

“如果要收拾,你跟我说一声不就好了。”

刚开始同住时,我还耐心仔细地回应婆婆的每一句话,解决她的不满,对她说明情况,打消她的疑问。现在,我已经提不起劲了。

我一言不发地在起居室转了转,装模作样找了一会儿书,然后也没说什么,就开始吸地。

吸完地我准备出门采购,婆婆扔来一句:“记得买点厕纸。”我小声应了一句,她又补充道:“要选便宜的哦。”

有一回,她看到我买的厕纸,转头就要求我出示小票,还对我说另外一家店便宜五十日元。“就不觉得太浪费了吗?”她自言自语一般说着,然后㨃了我一句,“宫子真是不谙世事啊。要是没遇到我们家直人,你现在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那是婆婆最爱说的一句话。她总是居高临下地对我说:“是我儿子拯救了你,让你能优哉游哉地当家庭主妇,你很幸运。”

最近,她还经常说:“现在你恐怕在迪斯科舞厅跳舞吧。”

说得好像要是我没人管教,就会被那种华丽艳俗、骄奢淫逸的地方吸引过去一样。太气人了。

我生来就讨厌引人注目,最适合干那种认真低调的工作。

确实,多亏了她儿子,我过上了安稳的生活,但我觉得家庭主妇绝不能等同于优哉游哉,而且她自己也是家庭主妇啊。为此,我一直很不高兴。

买完东西回来,婆婆不在家。餐桌上放着一张字条:我在邻居家。

她应该是到旁边那座独栋小楼的古谷家去了。古谷夫妇跟婆婆是同时代的人,他们家有两个儿子,都结婚搬出去了。虽然两位都是好人,可总跟婆婆说孙辈的事情,让我很头痛。婆婆每次都会满怀感慨地从他们家回来。

我在洗手间门口的架子上发现了一本文库书,标题是《佩罗童话集》。这一定是婆婆在找的书。想必是她洗手的时候把书放在那儿,然后就忘了。什么“哪儿也没拿去”啊,就喜欢冤枉别人。要是我随便动她的东西,她可能又要唠叨,所以我就没去碰。

没过一会儿,门铃响了。我从猫眼往外看,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他看起来有点年纪,四十多五十岁吧。我开了门。

“突然拜访,实在是不好意思。”对方彬彬有礼地低下了头。这人个子虽小,但肩膀宽厚,体格健壮。“请问北山世津女士在家吗?”

我问他是哪位,他先说了句失礼,然后拿出名片。

上面印着人寿保险公司的名称,还有石黑市夫这个名字。“我之前给世津女士介绍了保险产品。”

“是吗?”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婆婆平时大大咧咧,一点都不谨慎,让我很难把她跟保险联系在一起。原来她也对将来做过考虑啊,这让我感到很新鲜。

“我能替她听您讲解吗?”

“不,我还是直接跟她说好了。”石黑市夫彬彬有礼地说完,转身就要走,但是中途停下,又走了回来。他已经没有了办公事的表情,而是露出好奇的神色,还抬手揉着耳垂。他耳垂真大。

“您眼睛是蓝色的呀。”

石黑市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没有一点失礼或诡异的样子,反倒像个凝视罕见昆虫的天真孩童,并没有让我感到不快。“经常有人对我说。”

以前一直有人说我的眼睛像始终眺望着大海一样蓝。

“您双亲也是这样吗?”

“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过世了。”

“哦,也对啊。”

他接的这句“也对啊”有点奇怪。我本以为他是说错了,但是考虑到家人的死这种话题跟保险公司的人并不遥远,有可能是婆婆告诉他的。

“不过世津女士耳朵很大呢。”

“是吗?”婆婆耳朵确实很大,还有点尖,但我并不想表现出关心的态度,便假装不知。

“两位关系还好吗?”

“啊?”我眉头忍不住往中间皱了一皱,本想反问你怎么知道,但我换了个问法,“我婆婆说了什么吗?”我很气愤,难道她还对不认识的推销员抱怨这些吗?

“哦,那没有。”石黑市夫并没有掩饰,而是摆了摆手,“让您误会了,真是对不起。其实并没有这样。”

“那是怎么回事?”

“请问您跟世津女士……跟您婆婆第一次见面时有什么想法?”

“啊?”

“在见面之前,您想必认为能跟她搞好关系吧?”

他怎么问老早以前的事情?那就像对着一块已经用深色颜料层层涂抹过的画布询问原本的颜色一样,我只能在脑中一点点刮开已经干掉的颜料,然后想:“是啊。”没错,我曾经自信能跟直人的父母搞好关系。

“我并没有天真地认为:那是我喜爱之人的父母,我们肯定能相处得很好。”我说,“因为人与人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处理。无论面对什么人,都难以避免误解和冲突,只会慢慢积累不满。”

“您说的没错。”石黑市夫满意地点点头,“无论什么生物,只要在狭窄的空间里共存,就会发生争斗。因为人际关系中不存在‘绝对没问题’。相亲相爱的夫妻可能互相咒骂,甚至离婚;一心敬重的师父也可能让弟子再也忍受不下去;通力合作的团队还会突然将伙伴视作蛇蝎。这些都不稀奇。”

“所以我并没有天真地认为自己一定能跟公婆搞好关系,甚至可以说,我的想法完全相反。”

“您的意思我理解。”石黑市夫看起来已经不太像保险公司员工了,“能跟熊搞好关系的,只有熟知熊之恐怖的人。相信只要有爱就能跟动物好好相处的天真美好心灵可应付不了熊。”

“一点没错。”

“您熟悉人情世故,也就是说,您并非从情感出发,而是从技术角度来判断,认为可以搞好关系。然而实际碰面,却发现并不顺利,这么说对吗?”

我险些用力点头,好在及时清醒了。跟一个陌生的男性保险公司员工长谈,这样未免太不警惕。我心里虽然这样想,却有种话语从心里不断被拉扯出来的感觉。

“那也没办法。”石黑市夫略显寂寥,目光中充满同情,又好像有些得意。

“啊?”

“您的力量、技术和心都不是问题,您婆婆世津女士也一样。前些天世津女士也说,她曾经以为能跟儿媳妇搞好关系。”

“您这么说,好像是我不对一样啊。”我也不知道是脑子还是胸口,反正某个地方随时都有可能燃起噼噼啪啪的熊熊烈火来。

“没错。不,我的意思不是您不对,而是您跟世津女士注定合不来。”

“为什么?”

“因为相性。”

“相性?能用那种东西解释吗?”

“只不过,这个相性的规模非常大。”

“规模大?您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总算反应过来,惊觉自己失去了冷静。这不是站在家门口跟一个初次见面的男性保险推销员应该交谈的内容。“您该不会想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孽缘吧。”

我明知对方可能生气,还是故意调侃了一句。然而结果正相反,石黑市夫不但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快,反倒眯起眼睛,感慨地点点头:“正是如此。”

我实在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便没有说话。他又问:“您公公人怎么样?”

“公公?”就是直人的父亲。

“您跟公公相处比较好吧?”

一个在附近开钢琴教室的女性正好路过,对我打了声招呼。她似乎有点在意我面前的男性,用好奇而警惕的目光看着他,慢慢走了过去。可能因为这个,石黑市夫改口说耽误您时间了,打开前门走了出去。

我一直以为保险公司的推销员大多是女性,原来也有男性吗?当时我还是感觉有点可疑,在回到起居室后依旧思索着石黑市夫最后留下的话。

六年前的一个假日晚上,公公从神社楼梯上跌落,不治身亡。他刚过六十,还不算老,虽然身体瘦削,但是一直从事园丁工作,所以腿脚强壮,看起来很健康。我没有跟他同住过,但每次见面他都特别照顾我,还绘声绘色地跟我说很多其实不怎么有意思的闲话。我还挺乐在其中,便会跟他有来有去地交谈。那种关系应该不算差。当然,他有男性高于女性的思想,也把媳妇当成供他使唤的女佣,但那并非公公的性格问题,而是社会倾向,属于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所以我也用“对事不对人”的态度应付过去了。我知道,人际关系的压力不可能消解为零,只能巧妙地应付过去,并找到不动声色发泄不满的方法。

但是不知为何,这在婆婆身上却行不通。她的一言一语都能瞬间把我引燃。就算我极力想冷静地平息怒火,却始终无法做到,反倒被怒火将我的冷静一点点焚烧殆尽。对事不对人的态度不知为何变成了恨屋及乌。我也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是因为应付公公和婆婆不能用同一种方法吗?还是因为同性相斥?

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孽缘。

脑中闪过了我自己刚才说的话。

我拿出洗衣机里的衣服走到二楼阳台晾晒,一边用夹子夹住袜子,一边回想跟直人初次见面的光景。

七年前,在东海道新干线上。

那个座位在东京还空着。我是从东京站上车,坐靠走道的座位。听说窗边那个座位要到静冈站才有人,可是我上车时,已经有个男人坐在那里睡着了。当然,我也只困惑了片刻。可以说,时刻保持冷静是我们这些人最重要的工作。我必须先仔细打量这个人,便假装睡着,轻轻靠在他身上,让他醒过来。接着,我向他抛出一个问题:“您这是要到哪里?”

结果对方对上了暗号:“明天。到明天的日本。”于是我想,原来如此,可能他原本计划在静冈上车,临时改成了东京。

虽说如此,我还是要把流程走完,于是我开始确认第二道符牒。“等会儿小推车来了,你要买什么吗?”

如果他回答“昨天的啤酒”,那身份确认就算完成,可以开始进行工作上的信息交换了。

可是,旁边那个男人竟回答了“买瓶茶”,让我又吃了一惊。当然,我还是强装镇定,立刻开始观察他的反应。他看起来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于是我明白了,他只是个普通乘客,并不知道符牒。那么刚才的暗语“明天的日本”就真的只是偶然为之。我不禁苦笑,竟然还有这种事。要是说给上司听,他一定会得意扬扬地说:“所以符牒才要设置两道啊。”说不定今后在机构的讲习中提到暗号和符牒,都要讲讲我遇到的案例了。

这人可能坐错座位了。

我有好几种办法让他发现这个错误,但并没有马上实施,因为后来发生了其他乘客与车厢售货员的小骚动,当然,主要是因为我还想再跟他坐一会儿。

因为我注意到他了。

我身边从不缺乏长相俊美、运动能力强,或是冷静沉着而有才干的男人。旁边这个人相比之下显得特别孱弱邋遢,还有点靠不住。可我总觉得他身上有种魅力,可能恰好符合我的口味吧,总之我把它定义为安全感,觉得这人还挺可爱。

他还鼓起勇气帮了售货员一把,这让我对他更有好感。因为我们这些搞情报的人要把完成任务放在第一位,途中无论遇到什么不相关的事情,都不允许干涉。不管是可爱的小狗遭到虐待,还是陌生的孩子即将被诱拐,只要跟自己的任务无关,就必须视而不见。这就是我们接受的训练。与之相比,他如此单纯,仿佛被正义感所驱动,让人不禁会心一笑。他把冻橘子送给醉汉的行为又是那么有意思。

最后,他竟然还说准备追求我。

我心里一颤。

或许可以说,从那一刻起,我已经渐渐失去了做情报员的资格。

我原本的合作伙伴,也就是交换情报的男人从静冈站上车,当他指出那人坐错座位时,我心里竟有种即将离别的失落,想也没想就从他包里偷走了名片盒。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后来会离开组织跟他结婚。不,说句老实话,我内心深处其实很想跟这个男人一起过安稳的生活。

我的直觉没错。

直人就是我理想中的男性,我对生活没有任何不满。

唯一的误算就是婆婆。我在训练中已经熟练掌握了与人沟通的技巧,本以为与公公婆婆同住只是小菜一碟,没想到,我太天真了。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与婆婆的矛盾就扎了根。

在此之前,我的心态还游刃有余。虽然在见面前几天装了装样子说:“要是你妈妈不喜欢我怎么办?”其实内心还算比较乐观。

因为我以现役情报员的身份接受组织训练,已经掌握了与人沟通的技巧。

虽说是国家机构,或者说,正因为是国家机构,组织的工作主要由男人来完成,而女人则负责辅助的偏见反倒成了理所当然的思想,所以我一开始负责的工作都是管理情报员信息,或是接待外国要人。曾经无论怎么看能力都不如我的男人却被委以重任,这让我很生气,我还去找顶头上司抗议,却被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组织里并非没有优秀的女情报员,甚至还存在打进上层的能人。然而她们基本上都是传说。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但这些人的确成了口口相传的人物。只是,仅仅因为女性比较活跃就被口口相传,这件事本身就证明了环境的不公。

辞职看起来就像逃避,而且还能领着工资学习格斗技能和审问术,倒也能给人生增添几分力量,于是我就死了心,安心接受训练。

结果,我得到了认可。

上头特别欣赏我的地方是炸弹处理能力、从他人身上获取情报的观察能力和交涉能力。人心就跟炸弹一样,只要仔细追踪引爆感情的配线,就能平稳地让对方做出如自己所愿的行动。

所以,我一时天真了。

我以为,与简称“HUMINT” 的对人谍报活动相比,跟对象母亲处好关系应该轻而易举。

见面那天,我提前到达酒店大堂。让对方等待会形成心理上的不利,我想在面对直人的父母时尽量减少负面因素。反过来说,只要提前到达,就能站在比对方更有利的立场上。所以,我到得应该算很早。

然而她已经在那里了。

“哎呀,我们来早了。因为平时总是很闲,一不注意就提前行动了。”直人的父亲和气地说着,母亲却气愤地盯着我,还叹了口气。

我虽然吓了一跳,但自然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受到打击,便为自己的迟到诚恳地道了歉。

“啊,大家都好早呀。”直人最后出现,一下就慌了神。

“本来不是应该你们两个结伴过来吗?我们跟这位姑娘可是第一次见面。”直人的母亲还在闷闷不乐。由于她几乎不怎么看我,足以推测此人并不喜欢我。但是我们还没说上几句话,所以她应该不是被我的言行冒犯了,就是单纯不喜欢我这人,或是对儿子的对象采取了一概敌视的态度。

“唉,今天虽然休息,可是临时来了个工作。”直人解释道。

“直人先生的确说过要先跟我碰头再一起过来,是我对他说我一个人也没问题的。毕竟不能让两位久等,我也想早点见到您。”我一边替恋人说话,一边向他母亲献殷勤。

“有时候就是那些说一个人也没问题的人,才会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好。”

她的话语仿佛一根根尖刺,每根尖刺上还贴满了“冷嘲热讽”的标签,向我戳刺过来,丝毫不掩饰对我的嫌恶。对方如此露骨,我也有点被震住了,随即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勉强忍住。

人都会忍不住过度评价自己的能力。

我害羞地笑着,故作感慨地应了一声。但这只是我的想法,话一出口却成了“我觉得您不必这么较真”。

这个说法太挑衅了。本应被我紧紧锁在心中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

他妈妈朝我看了过来。

我感到全身汗毛直竖,同时对这种陌生的感情流露感到手足无措。我究竟是被自己的失言惊到了,还是被婆婆的反应吓到了?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直人的母亲冷冷地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避开目光就输了。

突如其来的直觉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这并不是一决胜负的场合,我怎么会产生这种感觉?

当时,一阵微风拂过我的脸颊。这里是室内,照理说外面的风吹不进来,可那就是一阵带着凉意的风。

而且,还有潮水的气味。我猜测应该是其他客人的料理香味,但此时不能转头去看。

“算了算了。”直人的父亲从一开始就是一副温和善良的态度。

“老妈,你有点暴躁了吧,宫子会害怕。”

“我怎么会可怕呢。”他母亲此时才露出了笑容,“对吧?”

“是啊,您一点都不可怕。”我如此回答,却换来了锐利的目光,看来她并不爱听这个答案。

这人挺棘手,一般方法搞不定。我心里想着,同时也很期待跟她处好关系,获得她的信任,仿佛这是一场有价值的训练。

直人的父亲很照顾我,问了几个问题热场。

能直说的我都照实说了,不能直说的,比如在组织工作这些内容,我就撒了谎。

“客人,您掉东西了。”

旁边出现一个身穿黑马甲的服务生,替我拾起了餐巾。我记得把餐巾放膝盖上了,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于是向他道谢,接了过来。就算不把目光转过去,我也知道直人的母亲在对面目光如炬地看着我。她恐怕想说你这人怎么会掉东西,太不着调了。连这种失误都不放过吗?我顾不上生气,满脑子只想着不能放松警惕,顿时绷直了身子。严格的试炼正合我意。

我正要展开餐巾,突然发现角落里有个签字笔画的小三角形。当时我心里一惊,但没有表露出来。

随后,我装出略显羞涩的模样,低声向旁边的直人问道:“洗手间在哪里呀?”

我离开大厅,朝酒店前台方向走,很快看到了洗手间指示牌。

餐巾上的三角形是我们使用的符牒。每次执行重要任务,我们都会仔细敲定每个步骤,但是现场可能会出现各种突发状况,因此需要随机应变,重新规划作战策略。是故,就像棒球队在比赛中打的暗号一样,我们也有几个简单的暗号。

三角形是这种意思:

需要进行情报交换,请前往最近的洗手间。

能够避人耳目碰头的地方非常有限,我们也会利用电影院、升降梯和电动扶梯上擦肩而过的机会。

我看到门口旁边的长椅,马上知道没必要走进洗手间了。

我在长椅一端落座,另一头的男人便抬起头来,对我说了一句:“哟。”这人就像穿了一身西装的老好人,外表看起来温和有礼,实际是比我年龄大一轮的情报员。“真巧啊,你来这儿有事?”

我心想:他怎么在这里?随即想起那个小组一个月前执行的任务。他们在追踪行踪不明的别国特工。

无须说话的情报交换方法有很多种,我们也掌握了几乎靠自言自语来交谈的技术。可是,他应该判断现在这个场合反倒是假装成同事最有效率,看起来也最自然。

“我在大厅跟男朋友的父母见面。”这个没必要隐瞒。

“哦,原来是这样啊。”

“你在工作?”

“嗯,一个大客户要我把日程提前。”他的反应完全就是一个苦于大客户任性之举的业务员,但他实际追踪的是一个散播不明神经毒素的特工,想必那精神衰弱的表情并非全为做戏。

“什么人啊?”

虽说小组不同,但我们组织中人都会互相帮助。毕竟我们的任务目标大致来说就是“国家利益”,只要任务关乎“国家利益”,往往在深处是互相关联的。只要对准“危险”部位往下深挖,通常会发现“美国”或“苏联”,甚至两方都参与其中的问题。所以不管心里怎么想,互相协助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啊。”

“那可头痛了。”

一个月前,我们收到消息称,有人从苏联携带神经毒素入境了。而且情报还透露,那人准备在东京都内使用毒素,制造一起大规模杀人事件,只是距离行动还有一段时间。

难道是今天?偏偏是这家酒店?

“需要我帮忙吗?”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已经知道了答案。果然,他耸了耸肩,对我说:“不用,那是我们的工作,就是想通知你一声。把你们卷进来不好。”随后他又说:“你们到别的地方慢慢聊吧。”

他是在建议我们避险。

我们的工作跟警察不一样。如果是一般的大规模杀人犯,警方肯定会铺开大范围警戒,引导酒店里每一个人转移到安全地点。

可是,我们的工作优先顺序不太一样。我们最优先守护的不是普通市民的安全和社会治安,而是国家利益。为此,人命的优先级别就要往下调。

这次任务最重要的是让对方误以为“日本并不知道特工和新型神经毒素的存在”。不管是苏联还是同盟的美国都一样。不,或许我们最应该提防的是美国。

为此,我们绝不能大张旗鼓地搜捕凶手。我们这个组织不能出现在明面上,有时候甚至要对一切视而不见。

返回大厅,我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发现组织的几个情报员伪装成客人坐在这里。那个服务生恐怕也是组织成员。

“我问你,你有什么擅长的活计吗?会做饭吗?会裁缝吗?”我刚坐下,直人的母亲就面无表情地问了起来。我感觉她在嘲讽我:你会什么?肯定什么都不会吧。

我强忍住不愉快的情绪。如果换作平时,这点挖苦我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可是现在酒店周围可能潜伏着特工,导致我渐渐失去了耐心。

我告诉她做饭跟裁缝都会一点,因为焦虑,语气可能有点尖锐。可我现在顾不上这么多。

直人的母亲问:“洗手间在哪里?”原来我离开后,她也走了出来,但是没找到地方。

我说明了洗手间的方向后,直人的母亲离开了大厅。她飞快的脚步很有力量,如果谁搞一个用走路来表现不愉快的比赛,她或许能得个大奖。

趁她不在,我用直人父亲也能听到的音量凑到直人耳边说:“我刚才上厕所的时候,听说酒店里闹小偷了。”

“啊?”

“我有点害怕,要不换个地方吧?”

临时想的借口虽然算不得很好,但也不差。直人似乎一直没能理解状况。

“小偷?你是说小偷?”他父亲倒是一副很好奇的样子,抻长了脖子四处打量。

现在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此时,直人的母亲回来了。她跟去的时候一样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还撞上了一个小个子老妇的椅子。老妇险些弄掉了桌子上的手包,但直人的母亲毫不在意,走到我对面坐了下来。“你们在聊什么?”

“啊,我们在商量要不要换个地方。”直人解释道。

他母亲眉间立刻出现了深深的褶子,还刻意不往我这边看。“小偷?还有这种事?”

“哦,我刚才在前台那边听别人说的。”我一开口,直人的母亲就射来了锐利的目光。我甚至感到了真实的疼痛。“哎呀!”她说,“其实只是不方便待在这里吧。”

“不方便?您说我吗?”

“是不是有什么不想被见到的人?”

“不想被见到的人?”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比如你除了直人还有别的男朋友。”

那种明示的语气让我感觉她不是开玩笑,而是真这么想。

但我只陷入了片刻混乱。

我意识到,她是不是看见我刚才在洗手间门口跟同事说话了?

“因为那个男的就在这里,所以你慌了?”直人母亲呼吸急促起来,嘴角还勾起了浅笑。

她什么时候看见的?我忍住了咋舌的冲动。她说没找到厕所可能是骗人的。

“老妈,你电视剧看太多了。”直人丝毫没有怀疑,好像还有点想笑。

我飞快地思考着。此时应该澄清误会,但我又认为哪怕被误会了也不要紧,应该抓紧时间离开这里。跟把直人他们卷进这么大的事件里相比,“我可能有别的男人”这种问题实在太小儿科了。

我思索着该怎么引导他们。

大厅里出现了动静。

分散在各个方向的客人装出各自有事的样子,稀稀拉拉地站了起来。有的人去结账,也有的人假装到前台去找人。大厅旁边有一部公共电话,想必也有人是去打电话了。我不知该敬佩,还是该觉得理所当然,因为同事们的行动都太自然了。这里恐怕只有我意识到他们其实在为了同一个目的行动吧。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直人的母亲叫了一声,我猛地回过神来。我连忙回答在听,可她的目光明显散发着怒火。

“你果然有事瞒着我们吧。”

“你说话没必要这么吓人啊。”直人父亲想缓和气氛,但我觉得没什么作用。

“就是啊。我觉得小偷的事更让人担心。”好在直人并不理会他母亲的怀疑。

“要不,我们先换个地方再说吧?”

“点的东西还没上啊。”直人母亲气哼哼地说着,又把身子转了过去,抬手大喊一声:“喂,服务员!”她好像想问点的东西怎么还没来,但是因为声音高亢洪亮,顿时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老妈,你太大声了。”“喂!”直人和父亲压低声音提醒着,她却不予理睬,反倒提高了音量,看着身后挥起手来。“喂,快过来。”

从我的角度看到服务生慌忙走了过来。可能因为着急,他穿过两张桌子之间时,还发出了碰撞的声音。

刚才那位老妇这回险些被碰掉餐勺。服务生吓了一跳,慌忙对她说:“非常抱歉。”不过老妇反应很快,及时接住了餐勺。

她反应太快了。

别人似乎不觉有异,可我就是觉得那名女性反射性接住餐勺的动作很异常。

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个老年女性,但一头白发不一定是真的。她本人低着头,看似专心吃甜点,在我看来却好像刻意掩饰自己的气息。她面前的桌上还摆着一只小包。

老妇看了一眼手表,站了起来。

太奇怪了。

大厅里的同事都消失了。

只能由我去确认。

我顾不上细想,就对直人说:“对不起,我肚子有点痛。”

“啊,没事吧?”

“可能太紧张了。”

“你瞧,都怪老妈太吓人了。”

“你倒是说说我都做了什么呀?”直人母亲说着,正好服务生来了,转而厉声质问:“我点的牛奶咖啡还没好吗?怎么回事?”

“请稍等片刻。”服务生低头道着歉,我趁机小声对直人说:“抱歉,我再上个洗手间。”随即离开了大厅。

老妇走向洗手间的脚步稳健有力。可以说,此时我已经基本确信了。于是我快步走过去,用俄语叫了她一声。

虽然只是一瞬,但老妇明显放慢了脚步。她可能一时没控制住反应,后来很快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我大步缩短了距离,瞅准时机从她身后伸出右脚,将老妇绊倒。

“您没事吧?”

在周围的人眼中,我可能只是个看到老人跌倒匆忙跑过去的热心群众吧。不等她撑起身子,我就把她按在地上,牢牢钳住了她的手腕。

“你一动就要断骨头了。”我在她耳边低语。

“没事吧?”大堂经理快步走了过来,我马上回答:“没什么,老人家好像要去洗手间,我扶她过去吧。”说话前,我先给她侧腹来了一拳,她只能露出痛苦的表情,说不出话来。

好在洗手间里没有人,我马上将老妇拽进了一个单间。

此时,她发出一声虚弱的惨叫,让我霎时间愣了神,担心她真的只是个普通老人而已。这正中她的下怀。老妇猛地转身,手已来到我跟前。我勉强躲过了她手上像针头一样的反光物,绷起手刀劈向对方关节。她的手肘和膝盖霎时间失去力量,身体摇晃起来。

然后,我屏住呼吸,拼命做出一连串动作。我先用手指猛刺她的太阳穴,趁她闷哼的空隙,飞快抽出卫生纸揉成一团塞进她嘴里。紧接着,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小小的指铐,将她双手拇指铐在一起锁死,链条捆在了马桶水管上固定住。此时她的白发已经歪了,显然是一顶做工精良的假发。实际上,她是一个并不高大,又很年轻的女人。我一把夺过她手上的包,发现里面装着好几个塑料小瓶。

我把单间上了锁,从门上爬了出来,又在厕所门外摆上“正在清扫”的牌子。

幸运的是,我很快找到了同事。一个身穿西装的男性从电梯厅的方向走了过来。他应该发现了我,但是正在执行任务,所以打算径直走过去。于是,我叫住了他。

对方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在执行任务时搭话。按照常识,此时应该擦肩而过才对。然而我顾不上这些。

“你的大客户在女厕所单间里,我碰巧撞见的,接下来就拜托了。”说完,我把包递了过去,“东西落这里面了,是贵重物品。”

所谓贵重物品,是指爆炸物等正在搜寻的目标物。

我的同事们想必是被刻意操作的情报引诱到了陷阱里,而那个扮成老妇的特工则趁此机会展开了行动。

我回到大厅,看一眼手表,发现并没有过去多久。可是大厅里只剩下直人,一脸为难地对我说:“不好意思,老妈发脾气走了,老爸刚追出去。”

我跟婆婆搞不好关系,莫非是因为初次见面的不顺利吗?

当然,那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没有我,当时一定会爆发神经毒素袭击的骚动。后来组织经过调查也证实了这点,还表彰我“离开前办了一件大事”。

虽说如此,在直人的双亲看来,我的活跃并不能证明什么。他们可能只把我当成了第一次见对象父母就一次次离席,丝毫不懂礼貌的女人。

第一印象太差,我失败了。每当我跟婆婆关系搞得不顺利,也就是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会这样想。

可是,现在有点不一样了。

前不久那个人寿保险公司的推销员石黑市夫的话,后来一直在我脑子里萦绕不散。

他说,我与婆婆之间存在着规模非常大的相性问题。虽然他好像话里有话,但并不像是要引我上钩,反倒更像不知该透露到什么程度。

假设这是老早以前的孽缘,那就跟第一印象没什么关系了。

虽说如此,我还是很难接受这种说法。因为孽缘难以化解。 dbb98KNW1LzroXhoczQ2KTW6SA3wno5efGzp4HSYwAsZ1r0ySxdHeZFLS4SL/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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