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美贸易摩擦在报纸上传得沸沸扬扬,然而,我家的婆媳摩擦却没有在巷间传开。”
我如此慨叹,在居酒屋一角与我对坐的绵贯先生喝了一口啤酒,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难道你希望这事被传开?”
“倒不是这么回事。”
几个貌似大学生的男女正唱着下流的歪歌,煽动某个人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店里正在播放一个穿旱冰鞋唱歌跳舞的偶像团体的热门单曲。
“不过我懂你的意思。”
“真的吗?”
“有些事就算很常见,没什么新闻价值,对当事人来说也是重大的问题和苦恼。”
“就是啊。”
我感激涕零地探出上身,恨不得一把抱住绵贯先生。世界上有许多“不好过的事情”。我无意用“不幸”这种枯燥无味的词语来一概而论,然而几年前的日航坠机事故、哥伦比亚火山爆发、迪斯科灯具坠落事故都带来了巨大的损伤和痛苦,相比之下,我的苦恼简直如同垃圾碎屑。因此,我并不打算称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巴不得日本政府对我严加保护,胜过保护牛肉和橙子。
然而,碎屑多了也会堆成山,结果就会导致精神支柱摇摇欲坠,所以我希望并且期待着有人给予我一点小小的理解,问我一句:“你的‘柱子’好像有点不对劲啊,还好吧?”
绵贯先生跟我同在一家制药公司,比我早四期入职,在我眼中可谓模范前辈。光是绵贯先生一句“你怎么满脸不高兴,跟我去喝一杯吧?”就让我感到心中的乌云霎时间消散。现在他又理解了我的苦恼,我都快流泪了。
“你们是一起住吗?”
“一开始是分开住,不过父亲去世后,我放心不下母亲。因为母亲干过的工作也就是在家做做手工,对社会一无所知。我跟妻子商量后,她爽快地答应了。”
——对啊,妈妈一个人在家可能会很寂寞。
那天宫子笑着说。
——要是她能分担一点家务,我肯定也轻松许多。
“北山,别怪我直说,那个想法太天真了。”绵贯先生极其敏锐,“以夫人的立场而言,当时很难提出反对。因为她也不希望别人觉得自己是个恶媳妇。其实她心里可能很不乐意。”
没错,我对事物的理解太单纯了。
当然,我并没有天真地认为“妻子会答应我们跟母亲一起住”。其实完全相反,我从一开始就把“同住”当成了重要事项。因此我并没有过度施加压力,只是没想到在重要事项上也分场面话和真心话。
“人家可能不希望被亲爱的老公讨厌,才把真心话憋回去了。”
“可我跟她说过如果不愿意要说啊。”
“就算是这样,不愿意这个词也很难说出口。人啊,太有趣了。要是有人问‘可以吗’,基本会忍不住回答‘可以’。这是固定反应。就算其实不可以,甚至病情恶化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回答可以,没问题。真是不可思议。”
How are you? I'm fine, thank you(你好吗?我很好,谢谢)。
我想起这个固定句型,觉得两者应该是一回事。
“再说了,你夫人一开始可能也没想到会跟婆婆相处不好。真正住在一起之前,她想的肯定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会有问题。”
“绵贯先生真的什么都知道啊。”
“别调侃我了。对了,你知道婆媳关系里最重要的‘さしすせそ’ 吗?”
“さしすせそ?砂糖、酱油、醋? ”我心里知道不对,还是说了出来。
“那不是做饭嘛。我说的是‘好厉害’‘我都不知道’‘好棒啊’‘难得一次’‘你说得对’ 。”
我反复思索着那几句应声的话。“好厉害”虽然有点刻意奉承的感觉,但听者确实很受用。“您是说只要相互说这些话就没问题了吗?”
“病由气中出,而沟通的矛盾则从话语而出。尤其是人,都爱解读话外音。”
“话外音?”
“人总觉得别人说的话是话里有话,打个比方——”绵贯先生顿了顿,仿佛在脑子里搜索例子,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小时候,如果听到母亲说邻居家那小谁已经把九九乘法表背全了,你会怎么想?”
“哦哦!”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会感觉自己受到了指责:你怎么还没背全?就是这个意思吗?”
“话里有话,人就会去感应它。这说不定是人远远胜过机器的地方。”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上回I医生说过这么一句话。”
“内科那个?”
“对,就是上回在赤坂的S吃饭,然后到六本木的A喝酒那天。每次来赤坂也有点厌倦了啊。上回我听人说,某位医生会专门包机到北海道吃拉面呢。”
“他是想说下次也想得到这样的待遇吗?”
“那个啊。”绵贯先生笑着说,“根本不叫话外音,而是赤裸裸的索要。因为人的欲望没有极限。总而言之,人与人的交流存在着话外音,有时就算没有,听话的人也硬要抠出这么点意思来。特别是女性,她们直觉很强,对话外音就特别敏感。”
“确实。有时我仅仅是普通打个招呼或是道声谢,妻子就不知为何生气起来。”
“你被夹在中间肯定不好受吧,毕竟两方都是自己珍重的人。”
“绵贯先生……”
我感到自己眼眶都湿润了。绵贯先生好像发现了,便苦笑着说:“北山,看来你真的受了不少苦啊。”
“我都快得病了。”
“这可不是制药公司职员该说的话。”
“您有药吗?”我叹息一声,道出了每天要听妻子和母亲抱怨彼此的苦楚。“今天妈妈对我说这种话……”“宫子对我说了这种话……”这些乍一看都是平淡的汇报,实际却是怀恨在心的抱怨。我只能回答“你别在意”“她不是那个意思”……但是这些话语说得多了,也就没了效果。
旧事重提可能挺犯规的,不过结婚前妻子曾说:“我父母早逝,所以很憧憬大家庭。”她不是说了一次,而是很多次,就像搞笑艺人的专属桥段一样翻来覆去地说。每次听到那句话,我都特别感动。
宫子在千叶沿海的小镇长大,她的双亲在她小时候就遭遇海难去世了,从此被亲戚抚养长大。从她对自己的户籍和住民票 特别神经质这点来推测,那远远算不上充满亲情和爱意的家庭。她恐怕一点都不想让收养她的伯父伯母知道现在的住处。
所以,当她对我说“还想跟直人的父母一起生活”时,我就信以为真了。毫无怀疑的理由。
我们交往时,宫子曾问:“直人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认为与其刻意美化好让对方放心,倒不如事先降低期待值更好,便老实回答:“母亲为人大大咧咧,有时候甚至让人感觉神经大条。她社交性很好,不过换一种说法,就是特别喜欢说话,很烦人。”
宫子马上回答:“那种事情无所谓。”还说:“我从小真的是被放养长大的,反倒很羡慕那种烦人的家庭。”
虽说如此,不实际生活在一起她肯定不知道其中真相,所以我并没有放松警惕,然而到最后还是变成了“真正住在一起竟会这样”“实际行动与否竟有这么大的差别”。
绵贯先生说:“唉,就算再怎么喜欢跟人相处,实际交往起来也会积攒一定压力嘛。”
“大概是吧。不过我感觉她们应该是相性 不合。”
“夫人和令堂?”
“对。”我点点头,“从我介绍她们认识的时候,两人就一直不太对付。尚未爆发冲突的时期,空气中就充满了电流火花。”
“不合拍吗?女性的那种感觉可能十分敏锐吧。”绵贯先生说,“有时候碰到实在不合拍的对象,也会怎么都合不来。”
“绵贯先生家情况如何?夫人和令堂的关系好吗?”
“我家只给了我一个忠告,就是结婚前绝对不准同居。我妈也悠闲自在,整天到国外旅游什么的。”
“太羡慕您了。”
“不过她对孙子也不怎么感兴趣,太薄情了。”
“啊啊!”我呻吟一声。确实,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恼,我一边想着别追求不现实的东西,一边又因为“孙子”这个词感到心中突然多了一块大石头。
因为我和宫子迟迟没有小孩。
毋庸置疑,正是这件事让妻子和母亲的关系如此恶劣。
“你爸爸以前就说,我将来肯定长寿,能抱上孙子。但现在看来我也没希望抱上了,将来到了那边,你要我怎么跟你爸爸讲孙子的事情?”母亲毫无顾忌的话语又一次在我脑中响起。不止一次,她说了好多次,还是像搞笑艺人的专属桥段一样反复地说。每次她这样说,我都想提出抗议:求求你放过我吧。
宫子肯定每次听到都很伤心。她把心痛化作了利剑,反过来刺向我。
“直人啊,宫子其实没你想的那样柔弱,反倒厉害得很呢。”母亲的反驳也让我很生气。
“两边都找你抱怨,这的确很痛苦。”
绵贯先生真是太懂了。
“虽然不如日美贸易摩擦那样影响强烈,可我真的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而发牢骚吗?”
“通产省 和外务省 的人肯定也会在暗地里发牢骚。”
其后,我们又聊了公司的八卦,比如部长跟情妇吵架了,跟绵贯先生同期的女同事让富二代大学生给她买沙发,还让人家接送,把人家当成了轿夫,不一而足。
“我们要应付的却是大夫啊。”
我险些没反应过来,随后想到他说的是医生。
“北山,你身体还好吧?”
“您问这个干什么?”
“你到处应酬,天天吃这么多,晚上又熬这么晚,就算还年轻,要是搞坏了身体也不划算啊。”
“等我得了糖尿病,就用患者的角色请医生给我开‘我们公司的药’。”
绵贯先生笑了,但有点有气无力。坐在回家的计程车上,我不禁想,说不定心怀烦恼的人其实是绵贯先生。
我走向家门,脚步愈发沉重,表情也自然绷紧了,不过屋里似乎没亮灯,让我松了一口气。就算拉起遮光窗帘,缝里也会透出一点灯的亮光。现在既然没有亮光,证明电灯已经关了,妻子和母亲可能都睡熟了。我不用担心睡着的人向我抱怨什么。
我轻轻打开门锁,尽量安静地走到起居室,挂好领带和西装外套,然后在沙发上休息片刻。这是我平时回家的习惯,大概相当于电影结束后滚动播放的演职员名单的流程吧。虽然没有它也无所谓,但是会让人略感寂寥。
我开灯的瞬间,沙发上现出一个人影,吓得我险些跳了起来。定睛一看,是宫子。
我还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到竟笔直地坐在那里,很有点幽灵的感觉。而我胆子小,差点尖叫起来。“怎么了?”
“我刚才还在看电视,才关了没多久。”茶几上放着一副耳机,连在了电视上。
“怎么不开灯?”
“要是开灯,妈就醒了。”
“她肯定已经睡了,没事的。黑漆漆的看电视对眼睛不好吧。”
“是吗?”
“人家不是说在阴暗的地方看书不好吗。”
“听说那是骗人的。”宫子满不在乎地说着。我倒是从未听说过那件事。
“折腾这么晚,真是辛苦了。要吃点什么吗?”宫子向厨房走去。
我肚子很饱,没有食欲。而且见她等到这么晚,恐怕是有话要说。我今天的工作尚未结束。
“气球快炸了?”我问。
“是啊。”她点头。
对婆婆的不满,每天都在积蓄。
可以想象成一个气球。
她很久以前曾对我说:“你平时工作忙,而我基本待在家里,没有排解的渠道。于是呢,我就对看不见的气球倾吐自己的不满。”
我知道她的意思,也很容易想象她为何会选择气球这个比喻。
因为气球会炸。
“我想尽量自我化解,可气球已经这么大了。”她张开双臂对我说,“迟早有一天,气球会炸。所以在此之前,我就要对你诉说。”
“要排气。”
“我不清楚对妈的不满能否形容为气。”
原来她对这方面也有所顾虑啊。可是没等我这口气松完,她又说:“硬要说的话,应该算毒气。”搞得我也想朝气球吹气了。
“今天到底怎么了?”
“孩子。”
“啊……”那是最严重也最敏感的话题。
刚结婚时,我们并没有把孩子看成很大的问题,都想着只要正常过夫妻生活,自然就会有孩子。我的工作会使我回家很晚,主要是对医生的招待应酬,因此常常错过与妻子过夜生活的时机。我感觉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便想着只要时机对上就好了。
结婚四年左右,母亲开始介入。其实早在我们结婚第二年父亲去世时,她就说过貌似俗套实则意有所指的话:“这种葬礼要是有孙子在,也能让人暖心许多啊。”想必她其实是迫不及待地等着抱孙子吧。
“白天我跟妈一起看悬疑电视剧,结尾有个女的站在悬崖边大喊那不是我的孩子。”
“她是凶手吗?”
“你怎么知道?”
“如果我是编剧,肯定不会把这种重点升华的台词交给配角去喊。”
“因为那是个跟孩子有关的故事,我一看就暗道糟糕,而且开始胃痛。结果不出我所料。”
“妈又对你口无遮拦了。”
“她说:‘对了,宫子啊,你去医院检查过没有?’”
“好直接啊。”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对了’,于是硬着头皮反问:‘检查什么啊?’结果她不说话。”
以前妻子曾对我抱怨过类似的事情,我就提出建议:“要是光受气,你肯定不好受。以后宫子要是觉得被刺到了,就说回去吧。”还说,“如果不这样做,对方就会得寸进尺,所以不能一味防御,有时也要反击一下。”
我说:“老妈真是太让人头痛了。”宫子依旧拉长了脸,于是我慌忙补充:“应该说,她太过分了。”我看出来她还在等我往下说,于是换了个说法:“与其说过分,不如说是太坏了。”说到这里,她好像总算满意了,表情有所缓和,还责怪我说:“你怎么能说亲妈坏呢。”
“嗯,有道理。”我一点反驳的心情都没有,“对了,下个月不是宫子的生日嘛,我预约好餐厅了。”
“啊,真的?”
由于宫子的生日临近圣诞节,市内有名的餐厅通常都排满了预约,这次我正好得到应酬时常去的那家店主人的通知,说有人取消了预约。想必是谁本来打算跟女朋友一起去,结果突然闹掰了吧。我听说很多男的明明还在读大学,就知道提前半年预约高档酒店了。试着想象那种人将来走上社会要变成什么样,我就忍不住皱眉。
“那我们不如找家酒店住吧。”
“啊?”
“难得一次,这样不是很好吗。趁机放松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宫子的视线飘向了天花板,可见她的“放松一下”明显意味着从母亲的高压中解放出来。
我当然也赞成。在需要“放松一下”这件事上,我跟宫子算是很有同感。虽然不敢大声说,但我自信自己是这个家里最需要“放松一下”的人。
最让我担心的是能否订到酒店。比较豪华的酒店应该还挺多,这次肯定不能订廉价的汽车旅馆。再说,汽车旅馆那些地方恐怕早就订满了。
不过,如果现在就冷静地道出这个悬念,必然会给她的期待当头浇上一桶冷水。我也不希望被浇冷水。
“好期待下个月啊。”等我反应过来,宫子已经来到我身边。她抱着我的手臂,胸部挤了过来。我试着计算了自己的疲劳值,现在的时间还有明天的起床时间,尝试安排出温存的步骤,然而此刻需要的已经不是计算,而是热烈的欲望。虽然这种判断也可以成为计算,总而言之,我当下便把手伸向了宫子的身体。宫子在女性中算高个子,乍一看有点纤瘦,实际肌肉紧实。她从小就打篮球,现在也时不时早起去慢跑,担心“身体会松懈”。而母亲似乎很不满意她这种行为,曾对我说:“我本来想要个更有女人味的儿媳妇。”当然,这话我没法对宫子说。
我正用指尖描绘着宫子身体的曲线,可她突然往后一缩,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门。
怎么了?我用目光询问。
“没什么,我担心妈可能醒着。”
“这会儿肯定已经睡了。”
“也对啊。”宫子说着,可能想象到了在二楼将耳朵贴着地板的母亲,表情依旧僵硬。
我强忍叹息,想起与妻子相识的场景。
七年前,我赶在发车前一刻跑进了东京开往新大阪的新干线列车。当时我刚进入制药公司,还没习惯营业员的工作,所以时间和能量都紧巴巴,周末几乎都用来补眠了。可是,那天我要出席老同学的婚礼,还睡过头了。
我跑进不一定能赶上仪式的新干线列车,刚坐下没多久,一松懈就睡着了。
过了很久我才发现旁边有人。当时我感到肩膀上有重量,睁眼一看是个女人。那就是潮田宫子,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那天,列车一颠簸把她惊醒,她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说:“呀,对不起。”
“没什么,你别在意。”我说。她穿着衬衣和长裙,风格清爽,看起来很恬静。老实说,我觉得她很可爱,甚至暗自得意于自己的幸运。可能因为包裹在幸福和温暖的感觉中,我特别困倦,准备直接闭上眼睛。没想到她问了一句:“您这是要到哪里?”
“新大阪”三个字已经到了嗓子眼里,可我因为睡昏了头,突然疑惑这样说真的好吗,接着决定先看一眼车票再说。我在兜里没找到票,就把手伸进了挂在窗边的外套内袋翻找。其实票在我包里,只是当时慌乱没有找到,我手忙脚乱,感到特别羞耻,想给自己找回面子,就说:“明天。到明天的日本。”我本想开个讨巧的玩笑,然而当时的场面并没有被我演绎成玩笑,导致话语意义不明。
她陷入了沉默,我满脸通红,气氛愈发尴尬了。她可能想打破那个尴尬气氛,就说:“等会儿小推车来了,你要买什么吗?”
“我打算买瓶茶。”我回答。
“啊,茶很不错呢。”
我做梦都没想到买茶也能得到很不错的夸奖。
我看向窗外,风景飞快地流动。我呆呆地看着,感觉那就是每天生活的速度。上医院,问候医生,介绍产品,写报告书,被上司骂,看专业书……今天转眼就成了昨天,让我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那正是所谓的光阴似箭,我很担心自己稍微恍个神,箭就已经咻地射中了靶心。
过了一会儿,前面的座位喧闹起来。那里跟我们隔了大约两排座位,有一群人把座椅调成面对面的布局,似乎搞起了宴会。车厢里充满了烟味,那几个中年男性嗓门特别大。
除了厌烦,我还感到紧张。
很大的声音本身就可怕。绵贯先生以前对我说,那是动物的本能反应。男人有点什么事就大声吼,女性听了会害怕。这都已经形成机制了。所以那些言行举止傲慢的人在露出马脚之前,都很容易得到人们毕恭毕敬的对待。
前方出现了推着小车的女性。那群喧闹的人把小车叫住,开始买东买西。售货员要他们付钱,那些人就嚷嚷着“打个折吧”,然后发出下流的笑声。紧接着,他们又恐吓一般地说:“不行?你也不能太小气了吧!”
我看了一眼旁边,那个穿衬衣的女性,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往前面看了一眼,随即低下了头。她面带担忧,但可能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吧。
于是我对推车的售货员叫了一声:“不好意思,我要买东西,能麻烦你过来一下吗?”这么做是为了帮她摆脱那几个醉汉,说白了便是轻率而不经大脑的英雄行为。
果然,售货员装出一副有客人在喊不得不过去的样子向醉客道了歉,机械地完成了结算操作,朝这边走来。我见自己的临场应变之举让事态完美平息下来,一时相当满足,也希望旁边这位女士能注意到我那小小的善举。
“您要——买什么?”售货员问道。
“给我一瓶茶。”我本想这么说,可是专门把人家叫过来,只买这个未免有些过意不去,便脱口而出:“请问有冻橘子吗?”
没承想,竟有一个醉客追了过来。我本以为他要上洗手间,却见他在我们前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对我说:“小哥,你别插队啊,我们还没买完呢。”
他目光凶狠,语气逼人,如果将此情此景用相机拍下来,完全可以起个“麻烦事态”的标题,可见事态有多么麻烦。
而且他还误以为我旁边这位女士是同行人,又冷嘲热讽了一句:“还带了个这么漂亮的妞儿。”售货员收完钱,不知何时就无影无踪了,而我手上则多了一盒冻橘子。
“这不是漂亮妞儿。”我情急之下回了一句。那当然是说“她并非我的恋人或同伴”,然而词不达意,要是被误解了我也只能认命。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到旁边的女性面露惊讶,连忙磕磕巴巴地辩解道:
“不,我不是说她不好,只想说我们不认识。”
“原来你们不认识啊。那小妞儿过来,跟我们喝酒吧。”
我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但是这种不合逻辑的强硬显然不是邀请,而是威逼。
她在旁边绷直了身体,面无血色,似乎一时说不出话来。男人朝她伸出手,想把她拽走,就在那个瞬间,我站了起来。
“请你放开她。”
男人猛地换上了锐利的目光。他可能早已习惯威胁别人了。我暗道不妙,然而已经没有退路。
男人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我没有听进去,就像对外语咒骂毫无反应的感觉。
我先是感觉害怕,随即想到他跟平时总对我提出任性要求的医生很像。那些医生也会趁着酒劲,仗着自己手握订单决定权对我们作威作福。搞不好这人也是选购我们公司药品的医生。
“请你别这样。”我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正要开始追求她,你把她带走了我怎么办。”然后我拿出一个冻橘子递过去,又说:“要不,这个送你吧。”他可能一时反应不过来,接过橘子说了声:“哦,谢了。”竟很干脆地回到了座位上。不知何时,我手上的橘子已经化掉了。
旁边那位女士自然是一脸复杂的表情。她半是困惑半是警惕地歪头看着我说:“嗯……我该谢谢你吗?”说话时,她嘴角还挂着不知是打趣还是害怕的微笑。
我羞得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没发现列车在静冈站停了下来。
当我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正要对她说话时,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进车厢对我说:“请问,您是不是坐错座位了?”
啊?我慌忙寻找车票,这回总算在包里找到了,于是赶紧确认座位信息。“真不好意思,我马上走。”我又急急忙忙抱起行李,因为我不仅搞错了座位,还搞错了车厢。包的拉链好像没拉上,我也没注意到自己落下了红包和名片盒就急吼吼地找座位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另一个车厢来对我说:“你把这个掉了。”那就是我跟她开始交往,最后结婚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