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1125年)十月,金军兵分两路,大举入侵,在完颜宗望的东路军一路势如破竹的同时,完颜宗翰领导的西路军自云中(治今山西大同)出发。十二月,先下朔州、武州。朔州西据黄河,北邻广漠,是云中到太原的咽喉要道,朔州一失,金军已洞开太原北门户,占据了战争的主动。此后,完颜宗翰亲率主力连克代州、忻州。朔、武、代、忻四州丢失,太原震动。
这时太原城内最高的指挥官是河北燕山路宣抚使童贯。这位爷是按《海上之盟》条约前来接收应、蔚两州以及灵丘、飞狐两县地盘的,哪里会料到这番风云变幻?据说他还一脸迷茫地询问金国使者:“出兵攻打我们,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事先不跟我说?”金国使者答道:“两国交战,贵在出其不意,告诉你做甚?赶快回去跟你们皇帝说,把河东、河北的土地割让出来,以黄河为界,或许还能保得住你家宋朝宗庙社稷。”童贯当即傻了。
现在听说金军就要到了,童贯马上逃跑。太原知府张孝纯劝阻:“金人撕毁盟约,大人应当大会诸路将士奋力抗敌,怎么可以就此离去?大人这一走,人心骇散,无异于把河东拱手让人。河东一旦失守,河北岂能保全!大人务请留下来与我们共竭死力,率众报国。如今太原府路地险城坚,将士谙战,金人未必就能攻破。”
张孝纯,字永锡,滕阳(今山东滕州)人,这时他的身份除了太原知府外,还是河东宣抚使。
童贯大发脾气,说:“我只是受命宣抚,并非守土之臣,如果一定要我留下,还要你们做什么?守城是你的职责,且须勉力!我到京城禀奏,很快就会发动诸路军马来策应,我留下来,则两无所益。”
张孝纯愤然而起,回到家里,抵掌大呼:“平时童太师作多少威重,大事临头,却畏懦如此,身为大臣,不能以死报国,只欲奉头鼠窜,将以何面目见天下士!”
童贯带着他的二万胜捷军仓皇宵遁,河东各军便失去了统一节制,互不统属,成了一盘散沙。而太原以北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石岭关又被丢失,太原城岌岌可危。
十二月十八日,完颜宗翰率军大摇大摆到了太原城下安营扎寨。太原城的人民在张孝纯的带领下,面临着一场生死考验。金军既兵临城下,张孝纯便遍檄山西诸郡前来解围。
名将朔宁府(治今山西朔州)知府孙翊来了,但手下兵不满二千,刚到城下就被完颜宗翰的六万人集体绞杀,孙翊本人也以身殉国。
孙翊死前,张孝纯正在城头观战,爱莫能助,垂泪高呼:“贼已在近,不敢开门,观察可尽忠报国。”
孙翊仰天大叹:“但恨兵少耳!”随来将士无一骑肯降。
山西名将折从阮的后人折可求也来了,他是和刘光世合兵前来的,折可求的麟府兵和刘光世的鄜延兵加起来有四万多人。两军从府州涉大河,原本打算由岢岚和宪州出天门关赶赴太原的,但天门关已经被金人所占,只得翻山越岭取道松子岭出来,和金军决战于交城。
俗话说,不怕狼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也不知折可求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上天安排刘光世——一个擅作逃兵的将领——来做他的队友。大战未开,刘光世望风而逃,折可求的阵脚马上乱了。金军以逸待劳,发动快攻,宋军很快崩溃。可怜的“折家军”的英名尽付流水。
张孝纯得知各路援军相继受挫,并没有灰心丧气,鼓励军民说:“金人虽然已经到了城下,却无所作为。太原自古雄藩,城坚粮足,兼之兵勇,我们且静观其变,等金人粮尽气失,将骄兵惰,而我们援兵一到,便可以内外相应,使胡骑匹马不归,上报效国家,下保汝等血属!”众人同仇敌忾,士气高涨。史因此赞:“若数十万坐守危城无有异心,孝纯之力也。”
此时的太原城周长不过十一里,只有四座城门,远没有当年规模——宋之前的太原城周长四十二里,共开二十四道城门。为了加强城防,张孝纯带领军民在太原土城之内,又筑重城,土城之外,挖掘战壕。百姓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皆发给武器,分派地段,昼夜守城。城中存粮实行军事管制,不分贫富,均按人头每日供应。
完颜宗翰轮番攻城,动用了攻城必备的云梯、偏桥、抛石车等大型武器,均被太原军民击退。
强攻不能奏效,完颜宗翰眼珠一转,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看到太原城小,便采取了围困之法,在城外构筑工事,用鹿角连营,称“锁城法”,将太原城团团围住,断绝了与城外的所有联系。完颜宗翰想,用不着几天,城内之人就会集体崩溃,主动开城投降了。
然而他错了,他将太原围起来整整攻打了两个多月,太原城依然屹立不倒。按照原先的战略部署,他的西路军不仅要与完颜宗望的东路军会师合攻汴京,还要彻底击溃堪与金军抗衡的宋朝西北劲旅,攻取洛阳,以防宋朝政府从西路入蜀。
不能因为一座小小的太原城影响到整个战局。靖康元年(1126年)二月中旬,完颜宗翰只得留下部将银术可继续围困太原,自己则率军绕道疾驰南下。此时他还不知道,完颜宗望已经和赵桓议和,引军北返了。他挥军南行,沿路平定和招降了各县以及威胜军,攻下隆德府,即潞州。军队到了山西泽州,才知道完颜宗望和宋廷割三镇讲和的事。他认为太原已经不必再攻了,率军返回大同,同时派人押着赵桓派来的使臣路允迪前往太原,让他去向太原军民传达割让太原的诏书。
不过,就算宋廷答应了将太原割让给金国,太原百姓也不答应。路允迪进入城中,看到的是一张张写满悲愤的脸。太原军民断然拒绝了这份屈辱的圣旨,一个个手握兵器,怒视路允迪。河东宣抚使张孝纯等人大义凛然地说:“国君应保国爱民,臣民应忠君守义,现太原军民以大宋国为重,宁死不做金鬼,朝廷竟如此弃子民于不顾,何颜见天下臣民!太原军民坚不受命,以死固守。”路允迪羞愧满面,缒城而下。
负责围城的银术可虽恼羞成怒,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把满腔怒气发泄在太原外围的州县上,先后攻取了文水、西都谷、祁县、太谷、盂县等太原附近的一些城市,并接连击败了救援太原的北宋地方部队。
在宋朝同意割让三镇、与金议和后,赵桓得到了短暂的平静,他对太原被围完全不在意了,而是将精力放在了处置无关紧要的琐事上,比如解除李纲、种师道的兵权,严惩那个带头闹事的太学生陈东,甚至还打算立儿子赵谌为太子,以巩固自己的帝位,免得那个逃亡在外的老爹又回来跟自己争权。但他没料到割让三镇的行为导致了整个大宋国内沸反盈天,人们对朝政的抨击越来越猛烈,大有翻天的势头。所谓“凡君天下者,得河北则得天下矣,失河北则失天下矣。凡有国者,得河北则其国兴,失河北则其国弱”。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赵桓幡然醒悟,重新认识了太原三镇作为国之屏蔽的重要性。而太原军民在太原保卫战中所显示出的抗击能力也让他认为金兵也不过如此。他决定撕毁和议书,用武力确保三镇不失,并加封三镇官员职位,褒奖他们的守城之功。
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距离赵桓同金和议、同意割让三镇仅仅半个月后,赵桓就起用已经被他贬为中太乙宫使的老将种师道为河东、河北宣抚使,命他率兵屯驻于滑州(治今河南滑县);任姚平仲的叔父姚古为河东制置使,率兵六万驰援太原;命种师道之弟种师中为河东制置副使,率兵九万追击完颜宗望的军队,增援中山、河间等地。罢免了李邦彦、李棁、郑望之等主和派大臣的职位,任命主张抗战的徐处仁为太宰、许翰为同知枢密院事。下诏曰:“朕唯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且保塞陵寝所在,誓当固守,不忍陷三镇二十州之民,以偷顷刻之安。”慷慨陈词,矢志要和金人死磕到底。
时近五月,天气渐热,金人耐寒不耐热,不但完颜宗翰已回西京云中避暑,完颜宗望也领着队伍赶到燕京度假了。姚古旗开得胜,首先收复了隆德府。种师中也在河北收复了许多失地,驻军于真定府。
赵桓大为兴奋,勒令种师中火速从太行八个山口的第五个——河北井陉关,穿越太行山西进;姚古和张孝纯的儿子张灏分别从隆德府和汾州北上;三军互为掎角,共解太原之围。
种师中遂由井陉进入平定军,沿途收复了寿阳、榆次等地,但姚古、张灏两军未能跟上策应,只好半途而返,回师真定府。
督战的是刚刚上任的同知枢密院事许翰,他是个强硬的主战派,却“昧于兵机”,不懂用兵之道。他认为种师中撤军是惧敌的表现,连发数道公文逼迫种师中出兵,并在最后一封中责以“逗挠”字样,指责种师中是在故意贻误战机。
种师中这年六十八岁了,一生在刀枪丛林中打拼,身经百战,历任环州(治今甘肃环县)、秦州(治今甘肃秦州)、邠州(治今陕西彬州)等州知州,庆阳府(治今甘肃庆阳)知府,侍卫步军马军副都指挥使,房州(治今湖北房县)观察使,奉宁军承宣使。他根据战场上瞬息万变的情况制订出了一套完整的援救计划,单等钱粮备足,便可鼓而西行。看了许翰这封信,种师中长叹道:“逗挠,兵家大戮也。吾结发从军,今老矣,岂能忍受这种指责!”派人飞马报知姚古、张灏,约会合兵日期,自己再次带兵穿越井陉关,进入河东境内。
种师中这次出兵走得急,辎重、赏赐军士的物品等,都来不及带。他很快就到达了寿阳境内,在一个叫石坑的地方和金军相遇。两军展开大战,血战五番,宋军获胜三场,终于强行突破进去,到达了太原一百里外的榆次,驻军于杀熊岭,成功开到约定地点。
与种师中相同,姚古也受到谏议大夫杨时的弹劾,被指责贻误战机,不敢出战。这些士大夫既不懂军事,又不了解战场形势,却偏偏喜欢指手画脚。杨时甚至建议赵桓以军法处死姚古,以儆效尤。这种情况下,姚古只能匆匆整军出发。
种师中到了杀熊岭,姚古也到了威胜军,二者相距二百里路程,再走上一两天,有望完成既定的战略目标。然而悲剧发生了。姚古得到一个误报,说完颜宗翰已经率大军赶回河东。姚古犹豫不决,逡巡不前。
种师中久等姚古、张灏两人不来,部队开始断粮,士兵三天没有粮食吃,每天只有一勺豆子,大家都面显饥色。银术可探听到这一情况,集结了重兵前来攻击。种师中部军士饥饿,右军一战而溃,前军不久又跟着逃散。种师中只好带着残余部队以神臂弓御敌,且战且走,苦苦支撑。
从卯时血战到巳时,种师中体被四创,血染战袍,官军溃散,胡骑四集,身边只剩下一百余亲兵小校,形势越来越危急。有部将换名马给他,请他赶快逃命。种师中却惨然一笑,谢说:“吾是大将,事至于此,不应该只为求生。你们赶紧走,不要和贼人对抗。”言毕提刀杀入敌阵,力战而死。将士们大为感奋,无一人逃走,全部壮烈殉国。
种师中老成持重,为时名将,兵败殉国,诸军自是气夺,情绪低落。之后姚古部遭到金军的猛烈进攻,全军一战而溃,仓皇退守隆德府。
河北宣抚使种师道得知弟弟阵亡,伤心欲绝,以年老多病难堪重任为由告退。姚古随后被降为节度副使,贬往广州。
负责救援太原的三大军事统帅死的死,退的退,贬的贬,全部离开,战局急转直下。朝中的主战派人士也因此大受打击,如同知枢密院事许翰就受到了“怯懦寡谋,而好谈兵”的弹劾,被迫引退。主和派的势力又开始抬头,新晋的门下侍郎耿南仲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们幸灾乐祸,建议由没有出征经验的文臣李纲代替种师道担任河东河北宣抚使,用意就是想将这个主战派的领袖人物赶出朝廷。
细算起来,从前一年折可求和刘光世合兵救援失败,再到种师中这次的失败,已经是两次救援失败了。对于第三次救援太原的任务,李纲一点儿底也没有,但最后还是以国事为重,毅然将重任担了起来。
经过太学生陈东本年二月的请愿风波,李纲在赵桓心中的地位已一落千丈。这次,还未发兵,就受到了诸多掣肘。他担任的是河东河北宣抚使,但归他直接指挥的士卒却只有一万二千人;申请拨付的银、钱、绢各一百万的军需仅得到二十万;本拟在京城征调战马又被制止,甚至征召的地方部队也被遣散;战前必要的休整训练又被强令取消。
在赵桓的催促下,李纲大军于八月初匆匆开拔。临走前,赵桓不忘忽悠他一把,说:“卿为朕巡边,便可还朝。”
李纲非常清楚,自己这一走就永远脱离朝廷了,叹道:“臣此次之行,无复还之理。臣以愚直不容于朝廷,此番出征,定当以死报国。”
这次调动救援太原的军队比上一次多得多,除李纲的直属部队之外,还有屯兵于隆德府的解潜、折彦质部;屯兵于辽州的刘韐、王渊部;屯兵于汾州路的张思正、折可求部;屯兵于南、北关(在今山西灵石境内)的范琼部。其中仅驻军汾州的宋军就有十七万,总兵力已经接近三十万了,数量远大于金军。可是这三十万人李纲根本指挥不动,他们只听命于远在汴京的赵桓。
与宋军“将从中御”的做法完全不同,银术可可以全权自主调度军队,他的作战方法很简单,“任他诸路来,我只一路去”,先是集中主力击败从辽州发来的刘韐部,接着转头在南关打溃了解潜部,又在文水击溃张思正部。
宋军犹如一盘散沙,缓急不相救援,被金军各个击破,十几万大军狼奔豕突,溃不成军,相互践踏而死者也有几万人,败兵的尸体把周边的坑谷都填满了。
这场大战从八月初一开始,八月初二便告结束。
败讯传来,整个河东为之震恐,威胜军、隆德府、汾、晋、泽、绛等地军民都连夜逃往中原,州县皆空。这次救援太原的军事行动也宣告失败。八月初三,朝廷以“专主战议,丧师费财”的罪名将李纲贬往扬州,朝内从此再也听不到主战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