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每一次他于她心底浮现,都像一场预谋已久的表演,落幕之时,只留她一人顾影自怜。
“杜律师,”黎蜜斯从冗长的回忆中抽出身来,“我想,是您对我个人的人格有偏见,故而对我的当事人也有偏见,既然如此,我们法庭上见。”
“黎蜜斯,你不能永远都这么偏执吧?”杜易扬手中的杯子几乎要被他捏碎了。
“偏执的人是你吧杜易扬!”黎蜜斯愤怒地朝他喊道,“是谁永远固执己见?是谁总对别人的解释充耳不闻?你才是出了名的偏执怪!”
“黎蜜斯。”杜易扬尽量降低自己声音的分贝,“你马上离开这个案子,离开你的什么当事人。”
“凭什么?”黎蜜斯当初选择做民商律师,便是不希望有一天必须面对这位公诉人,如今,真是命中注定。茫茫人海,终究又发生了这件事。“杜律师难道怕我在法庭上抢了您的锋芒?”她忽然想起邓欣熙说的,对方律师颇有名气,没想到杜易扬从公诉人转业后,竟也是一路顺畅。
“我还在公诉科。”他冷冷道。
“那就奇了怪了,杜先生您今天为什么约我到这谈案子?您生活窘迫到要接私单了?”黎蜜斯想起昨晚电话中对方的声音,确实不像是杜易扬,这样一对应,那声音应该是……柏清曲。
杜易扬觉得黎蜜斯执迷不悟,全然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脑中:“你别再堕落。”
“堕落?”罢了,杜易扬无论过了多少年,一样无法给予自己太多信任,他依旧跟着自己的想法走。“杜检察官,我不知道您这些话的意思。您想说什么,大可直说。如果不方便,我一会儿还要见客户,不奉陪了。”
爱情本就是深不可见底的漩涡,将一切生机与衰落通通席卷,洞口见不着曾经,洞内皆是袅袅声音,越是新奇模样越叫人禁不住朝下一头栽入,青山绿水,斑驳陆离,分外妖娆,直到恍然大悟,扬头寻出,才知满盘皆输。
杜易扬控制不住自己说这些话了,“大企业家的女人,何必忙于生计?”
“你说什么!杜易扬!”黎蜜斯忽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你是说,我是林奇然的情妇?”
“难道不是?”杜易扬睥睨了黎蜜斯一眼,他字字都在颤抖,愤懑已经掩盖了他的理智,此时此刻,他只想将黎蜜斯拖离现状,却忘了方式是否妥当。
黎蜜斯一头雾水,转念一想,沉寂了几秒钟之后,她反应了过来。
别再想着回到过去了,这在时间和空间上都不可能,她所能改变的,只是当下和未来。
而这当下,杜易扬与她的当下,便是:不如不见。
黎蜜斯站起身,愤愤道:“杜易扬!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你了!”她拿起包包,在更深层的愤怒覆盖之前,离开了包厢。
杜易扬愣在原地,思索了两秒,忽然意识到她离开了。
他想马上追出去,可被送餐的服务员挡住,对方提醒他需要付款。
结完账,杜易扬急促跑出去后,已经看不见她了。他努力观察着每辆行驶的出租车。
然而,在这个偌大的市中心,有多少人为利益鱼死网破:有些以最庄严的嘴脸,有些以最狰狞的私心,有些以最堂而皇之的理由,在市中心的霓虹灯下,像水蛭般贪婪地汲取。此时此刻的黎蜜斯,又是否混杂在其中?他该以何种立场寻找她。
这次相见,他的初衷本是劝她回头,他愿意,愿意等她……却不想,他湮灭的理智与她一意孤行的行为,只得到了现在这样令他束手无策的结局。
罢了。
黎蜜斯蹲在破旧的电话亭后面,望了一眼杜易扬的背影,将头埋进膝盖,任凭止不住的眼泪滚滚落下。
记住,永远记住,一巴掌很疼,但两巴掌更疼。
与其相见,不如怀念。
遇见你之前,我的情感于浮世之间颠沛流离,但你让我,想安定于此,然而,为何命运一次次向我宣示着:罢了,罢了。
尘埃早已落定,只是你从来不相信,这便是结局罢了。
柏清曲按照约定帮杜易扬来搬东西,但此时却与张子欲两人站在一间仓库门口。
张子欲一脸抱歉,“对不起啊柏律师,平时都是杜检带的出入证……我忘了今天是你跟我一起……所以出门的时候没有注意。”
柏清曲实在无奈,“张子欲,说实话,你是不是依靠潜规则得到的工作,你那么笨,到底怎么考上的。”
张子欲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我真的很笨吗?”
柏清曲见张子欲真的陷入难过的模样,实在不忍伤她,“夸你漂亮呢。”
张子欲羞赧道“真的吗?柏律师真的这么觉得吗?”
张子欲的兴奋在小赵的车回来、穿着制服的杜易扬下车的那一刹那,忽被浇灭。
“杜大人的事情那么快就解决啦?”柏清曲松了一口气,刚才那个问题,可是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嗯。”
张子欲闷闷不乐,好不容易才来的机会,杜易扬处理事情能不那么及时吗?
“怎么了?”柏清曲察觉到情况不对,这并不像好转的反应。
“与她再无瓜葛。”杜易扬斩钉截铁,不过是掩饰心中的悲凉。
世界那么大,又岂是非喜即悲,她或他所见,不过是渺然一角,正是这些迥然不同的角落,铸就了这个世界的秩序。
“柏……”张子欲住了口,她上任得晚,没来得及旁观杜检这一场风花雪月。
“那……我先走了。”
柏清曲匆匆逃离现场,纵使张子欲一脸心不甘情不愿。
“什么?协议离婚?”柏清曲刚回了家,电脑都还没来得及打开,便接到母亲的电话。
“是啊,你张阿姨今天下午见了对方律师,谈好了。”
“那倒好啊。”柏清曲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好好夫妻,离婚就离婚,和平分手多好啊。”
“我看就是便宜了那小三!”柏夫人愤愤不平,“你张阿姨也真是大好人,我说咱过去她家再好好闹她一顿,她倒大发慈悲,说大家不要互相折腾了。”
“稀奇。”柏清曲心想,这张阿姨他见过,真不想那么容易屈服的主儿,“但妈,你也别胡闹,这人家家里的事儿。”
“人家家里的事怎么啦?你不成天管人家家里的事儿啊?”
“好了好了,这不工作……好了好了,没事了妈,那这事就这样结了?”
“没完呢,明天早上你张阿姨要你过去,跟对方把离婚协议书细节谈一下,她不懂,她说忙完这案子啊,请你吃顿饭呢!还会安排她娘家一个黄花闺女给你认识认识……”
“免了免了,妈,追你儿子的女人拍到长城外呢……这饭局就免了,明天我去就是了,你放心,天大的事我都推走。”
又应付了柏伯母几句,对方才依依不舍地挂下电话。
这么说,明早对方律师也会来?
黎蜜斯。
柏清曲对这姑娘的印象太深,他从没见过杜易扬为哪个女人如此疯狂,当年只是跟这小姑娘吵几句,杜大人就无精打采的,那时候黎姑娘打个喷嚏,他都会为了找药,把自家的医药箱翻得满地杂乱。
爱情当真会把人折磨得如此没有理智?连杜大人都无法除外?
杜易扬太傻,也太倔。当年让黎蜜斯离开的苦衷,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吧,也是,要他一个大男人承认自己曾被打得遍体鳞伤,在医院躺了一年的事,若发生在他柏清曲身上,他同样说不出口。
那天夜里,他接到王水生的电话,杜易扬被送到急诊。
杜易扬被殴打了。这些无法无天的人曾好言相劝杜检察官舍弃大义,以保全性命。但杜大人实在过于正义凛然,最后遭到了他们的打击报复。
杜易扬死里逃生后,黎蜜斯已毕业了。
他向她的同学打听,得到的消息的是她出国了,而那个名为刘通铭的男子,恰巧也出了国。
也有人传言这两人进了同一家律所,谈了恋爱……还生了一对双胞胎……
物是人非。
只能任由时间洗涤掉过往的污渍……但时间的药效却似乎不太可见。
杜易扬一心一意投入工作。忘我的投入、忘我的奔腾,对工作钜细靡遗。偶而也会疯狂喝酒买醉,都是为了忘记那个女人,黎蜜斯。
微风轻拂,苍翠的枝头有几片叶子摇摇欲坠,似与勃勃生机的他物抗议。于茫茫同类间脱颖而出的结果,有时便如是,泰然剥落。
隔日,那份离婚协议书摆在了柏清曲的面前。
“不行,赔偿金太少了。”柏清曲受了母亲的指示,这纸上赔偿金的数额都不足计划的二分之一,并且他充分怀疑林奇然有转移资产的行为。
“这是张夫人和林先生协商的结论,您有任何意见可以和您当事人谈。”黎蜜斯将拟好的文件推到那两人面前。
“张女士,这……”
“放心,我清楚,我签。”张金凤拿过纸张,迅速签了字。
笔尖墨落,姻缘断切。
冷风拂过她的头发。
“黎小姐,离婚协议书拟写得不错,真是专业。”离开民政局,昔日的林夫人迅速逃脱现场,与仍在原地偶遇故人叙旧的林奇然一拍两散,各奔天涯,留下两个故人。
黎蜜斯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这位模样熟悉的男子,他和杜易扬之间的联系太多,一看到他,便让她无可避免地想起杜易扬:“柏律师误会了,这是我做的第一个离婚案。”
林夫人见到邓欣熙传来的照片后,惊得不轻,对着黎蜜斯一顿“招供”,已全然忘了这律师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于是黎蜜斯顺势劝她协议离婚,这符合他们双方的打算。
“那您手段真够高明,能让我的当事人这样屈服。”柏清曲讽刺一笑。
“要不是她问心有愧,我想我也没那么顺利。”黎蜜斯冷冷地说。
“问心有愧?那黎小姐?您问心无愧?”柏清曲转头看向这个傲慢的女人。
“我有什么愧?”
“呵呵,没什么,恭喜黎小姐很快要当上林太太了。到时候,别忘了送张喜帖。”
“柏清曲!我可以告你诽谤罪!”黎蜜斯愤愤,这世上要找个相信她黎蜜斯人格的人就那么难?
“黎小姐恐怕不太明白,让我来解释下,诽谤必须是捏造事实,但您的情况并不是我凭空捏造的,我想,您应该说的是侮辱罪吧?”柏清曲对着黎蜜斯挑了挑眉。
“你……”
两人没注意到林奇然正往这个方向走过来。
“原来黎小姐和柏律师认识啊?”林奇然见完故人,从民政局出来,见两人聊得“热火朝天”。
“没有您跟黎小姐熟悉。”柏清曲揶揄道。
林奇然显然没有感受到柏清曲话中有话:“呵呵,这件事还是多亏了黎小姐,要不是欣熙跟我推荐了您,我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律师,结果会不会这么顺利。”
“林先生您客气了,欣熙是我大学同学,我还怕辜负了她的信任呢。”黎蜜斯谦虚回应。
“哎……只是委屈了欣熙这个小姑娘,要不是被设计,她怎会尴尬得现在连班都不敢来上。现在公司传的都是什么她是我的情妇……哎……真够让这小姑娘难为情的。”林奇然摇了摇头。
“林先生,风波既然过去了,我想欣熙是欣慰的。至于流言蜚语,我想只是一时新鲜,过了这段日子,大家总会明白的。”她柔软的话语,不仅打在陌生的林奇然心尖,同样覆于熟悉的柏清曲的心上。
“也只能这样了。”林奇然的头上已有不少白头发,他早已被岁月与生活摧残得换了模样。
林奇然离开后,柏清曲怔怔立于原地,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柏律师。我想您也事务繁忙,更何况你我二人无旧可叙,不过是些残骸,不如忘了吧。”黎蜜斯握紧拳头,既然是流言蜚语,何必反唇相讥?更何况,她的此生,又能再与杜易扬染上什么瓜葛呢?
柏清曲站在原地,直直望着步下台阶的黎蜜斯。
黎蜜斯的背影,已没有了当年的懵懂稚嫩。阳光透过扶疏的枝叶投入地面,也打到朝前走去的黎蜜斯身上。
柏清曲忽然明白为什么杜易扬会如此执着,而不愿在安然的锦年中从心底舍弃她。
“黎蜜斯。”柏清曲叫住了黎蜜斯。她回过头,维持着一脸的淡然。柏清曲不再犹豫,对她说:“难道你不想知道当初杜易扬为什么离开你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