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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在哪里

张子欲一路低着头,跟在杜易扬的身后,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水汪汪的大眼眨巴着,嘴唇紧紧抿住,似乎一旦开口,便会有不合时宜的长篇大论脱口而出。

法庭外,一对满脸沧桑的夫妻正在等待他们。

“杜检察官,张检察官,谢谢你们!”审判庭外,受害者亲属泪眼婆娑,“要不是你们,我们家闺女就要死的不明不白了……怪那天杀的林徐辽,还有那什么律师!胡说八道!草菅人命!”

“夏伯,夏婶,我们这是代表国家伸张正义,法庭上没有什么检察官,都是国家公诉人。”张子欲的嘴角自然抹起一弯,温柔慰藉道,“您二老也节哀顺变,法律会替你们讨回公道,你们想开些,别伤了自己身体,我想小夏要是还在,也不希望您这么难过的。”

“是,是。”夏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还是需要时间……”

夏伯是急诊室手术医生,时常经历不同的悲欢离合,按说早该看淡一切。可当奄奄一息的亲人被送到自己手中时,他却无计可施,该如何自我原谅呢?

悲哀着实是这世间最无能为力的情绪,或之一或唯一,无所解答的疑问,无能为力的动弹,无存生机的凛冽,附加于此一事之上,点点寒凉,冬了此刻。

“杜检察官您身体还好吧?听说您最近刚升了副科长,恭喜恭喜,年轻有为,但身体还是要照顾好啊。”夏伯将目光放到边上,与性格开朗的张子欲形成反差的杜易扬身上。

夏伯永远忘不了四年前那个秋天,杜易扬被送进急诊室,伤痕累累,奄奄一息,但他似乎没有一丝的恐惧,呈现出急诊室中少有的安然,如一位心愿已了的迟暮者。

时光这东西,说残忍也残忍,说温柔也温柔。残忍在它能将那段曾经紧紧贴合着生命的记忆挤出缝隙,洒入空气中,洗涤曾经的怦然心动,温柔在它以最缓和的方式消磨掉印子,而非一刀短痛的毅然决然,所以等着吧,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谢谢。”杜易扬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难以被察觉的悲伤。

站在他边上的张子欲微微一愣。

走出法院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万物似副慵懒景致,两排四季秋海棠映衬着夕阳的残光,街灯像是蓄势待发,备着夜幕降临的那一刹那,演就一场华灯初上的开幕。

张子欲和杜易扬站在路边,等待院里接送的车。

不远处,一辆崭新的豪车缓缓朝两人的方向行驶过来。

张子欲歪着头偷瞥了杜易扬一眼,他依旧如千年冰山般屹立。虽说作为公诉人,必须舍弃一些轻佻,但杜易扬的冷漠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四个字:无欲无求。

那辆豪车经过两人面前时,停了下来。黑色车窗缓缓下拉,柏清曲探出头,望向杜易扬:“杜大人,新官上任可喜可贺啊。”

柏清曲一脸玩世不恭。若不是圈中人,谁会想到这样一个男子,是位能力超群的律师?

“托您的福。”杜易扬淡然应对。

柏清曲与他是铁杆兄弟,两人在大学宿舍住上下铺,为了各自的锦绣前程,负责监督对方不准谈感情,以至于成为名扬一时的艾厦法学基友。

一起过了司考、考上研究生、通关公考笔试,然而,在复试前,柏请曲骤然看开一切,毅然决然放弃公职,转向律所从实习律师开始做起。

而杜易扬没有改变梦想,也顺利地考进了检察院的公诉科,奋斗至今。

两人的关系不言而喻,却因各自的职业,不免生出敌对之感。虽各为正义,凭心而行,扬言出去总易招致有心人误会,由而在外人跟前,总会顺竿保持一定距离。

张子欲并非外人,她已习惯两人的关系,更对车内品貌非凡的男子意有独钟,争分夺秒地抓住搭话机会:“柏律师又换车啦?看来最近案子挺多啊。”

“要每次都遇上杜大人这样的公诉人,很快我就要倒闭咯。”柏清曲朝杜易扬眨了眨眼睛,“杜大人别忘了晚上的君子之约。”

随后,柏清曲升起车窗,开着黑色奔驰扬长而去。

那无意流露的潇洒,在原地这位女子的心尖泛起剧烈波澜。

张子欲一脸陶醉,“好帅。”

杜易扬没有理会身旁陷入花痴状态的少女以及她的感叹。

他低下头,那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澄澈夕阳的映照下,更显英气,此时此刻,他只一脸严肃审阅着手头的案件材料,“周五那个案件,材料写了吗?”

张子欲被这冷冽的声音拉回现实,暗暗叹气:“写啦写啦,为什么对方不让柏律师代理啊?他那么优秀那么……”

杜易扬没有张口回应这一无答之问。

两位公诉人若有所思,没有察觉到远方那几个正步步逼近的不速之客。

张子欲咬咬嘴唇,忽的吐出心里藏了许久的疑问:“杜检,我上过的庭,但凡对方辩护人是柏律师,那就没有不吃亏的道理,但每次对上你,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我特别想知道,柏律师曾经‘赢’过你吗?”

杜易扬沉静如水的表情在风中也没有丝毫波动,淡漠的眸里似陷入片刻沉思,随后才缓缓开了口,“有,一个贩卖毒品案件。”

张子欲正想询问具体情况,却被迎面走来的身影打断了思路。

“杜先生好久不见。”一位身着黑色正装的男子,戴着一副墨镜,在渐黑的夜色中缓步走到两人面前。

他身后跟着两位同样装束的男子,在渐渐刮起的寒风中,不苟言笑。

为首的男子推了推墨镜,挺直腰板,伸出本来放在口袋里的温热手掌,相交于腹前。

“您是?”杜易扬望着他,竟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呵呵,杜大检察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可牢牢记得您。”

男子取下墨镜,一张沧桑且熟悉的脸呈现在杜易扬的眼前。

杜易扬的记忆翻越千山万水,在一行列熟悉的线条中找到了他。这个人正是这些年,剜入他血肉的那个刘志营案的辩护律师——刘君。

拜刘志营所赐,杜易扬曾一年有余的时间重伤不醒,还一度被认为要于世离席。

这期间,打手被制裁。眼前这位刘君,也因煽动、教唆当事人采取扰乱公共秩序、危害公共安全等非法手段解决争议而被吊销律师执业证书,并身陷囹圄。

杜易扬抿着嘴,一言不发。

那段本以为尘封积灰的往事,以惯用姿态,触不及防地涌上心头,身体的疼痛并不为他所惧,观诸大世万千流转,青丝热血仅为一人仿徨。

刘君见他清晰的眸子,知道他想起自己了,只淡淡一笑:“两位大检察官,周五是否有一个案子,是关于刘之祥的?”

张子欲思索了片刻,“嗯,是张空空和刘之祥故意杀人案。”

“呵呵。”刘君不再看不动声色的杜易扬,转而望向张子欲青春洋溢的面庞,“才貌兼具的女孩不常见啊。”

他示意旁边的随从,取出一袋信封,递给张子欲,“还希望两位检察官大人法庭上留情,之祥这个孩子还小,他妈妈又去的早……”他脸上的横肉抽动着,牵强得有些狰狞。

“法不容情,请自重。”杜易扬伸出手,一把拦住刘君的行为,将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

司机小赵恰好把车开过来了,杜易扬径直上了车,张子欲也匆匆跟上去。冷风中,只剩下那三个男人,为首的那位怒不可遏。

天彻底暗下来,已是夜晚了。

半醉半醒的大概是星辰,而不是皎洁的月光扫过的清醒的行人。

脱离张子欲一路上的疑惑与叽叽喳喳,回到检察院后,杜易扬收拾了一下,便开车回家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八点。

总算到了一个清静的,不需要回答问题的地方。

屋内整齐有致,正如他的干净利落。

曾几何时,家里并非如此,多了一个人,变化却是笼罩着一整个家,可他愿意接受她的一切。

这个城市,有种味道,从你离开后,开始腐朽。

饿与撑,热与冷,过犹不及,却可以在各式各样食品、药品、电器中消散,唯有爱与恨,只能向无影无形的时间缴械投降。

窗外,夜间突袭的风,如鬼哭狼嚎般肆虐着晶莹的窗子,窗帘也为之不停歇地旖旎着,似在宣告着,这个城市并不安定。

柏清曲总笑他白痴,以他杜易扬的人脉与才能,要查个人口,轻而易举,可他却从没有想过要这么做。为什么呢?

因为恐惧一点一滴,溢浸血肉,渗泡骨髓。他担心得到的消息是他最不愿意发现的那些:她已经结婚了、她有几个孩子、她的幸福美满与他毫无关系……

“杜大人,送餐。”柏清曲已换上一身轻便的休闲装,此时此刻站在他家门口,捧着外卖,以手肘狼狈地撞击着门。

杜易扬这才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过去帮他开了门。因刚才的回忆,他脸上的表情不太好。

“你知道我一路跑来你家的路途有多遥远,过程多艰辛吗?你一脸吃屎表情多伤我心你知道吗?小心我跟你索要精神损失费。”柏清曲俊逸冷酷的脸上,吐出了与之大相径庭的抱怨。

“哦。”杜易扬望着对面尚未关上的房门,这就是所谓的“遥远”?柏清曲最多也就走了六步,来杜家送外卖,“那就恭候起诉了。”

柏清曲白了他一眼,把食物放到桌面上,这些都是他想吃的东西,在吃这件事上,他喜欢自己做决定,让杜易扬跟随自己的选择。

他拍了拍略显酸疼的手,转身又回屋取了一叠子的材料,用脚推上门,“砰”的一声刚落下,他已到达杜家门口。

柏清曲一边打开食物包装,一边跟他说:“吃饱点,晚上干活。”

“什么案子,你竟然自己搞不定?”杜易扬拿起盘中的零食式晚餐,轻叹一口气,每次与柏清曲混都不能吃得一顿健康食品。

从前,他曾跟柏清曲说过,以后要在他英年早逝的墓碑题字下刻上一碗米饭警戒后人。

“离婚诉讼!”柏清曲一副被逼无奈的模样。

杜易扬瞥了一眼旁边的材料,满满的代理词,涂涂改改的痕迹,“稀奇,你都接离婚案件了?”

柏清曲猛吸了一口果汁,耸了耸肩:“我快愁死了。我妈她闺蜜要离婚,要求我亲自动手,她不给自己挣面子吗?非说他儿子样样精通,你要我怎么跟他解释这大法学下面是有分类的?一跟她说,让她直接告诉对方,他儿子不太通婚姻方面的诉讼,就跟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能自己动手,这不请杜大人来帮忙了吗,好歹咱俩当年也是高材生啊。”

柏清曲一副无可奈何,杜易扬自深谙伯母嘴巴的本事,只能尽力帮他了。

晚餐过后,室内清亮的灯光洒落于地。

柏清曲将整理后的核心材料递给杜易扬。杜易扬接过文件,首先看见的是醒目的“小三”二字。

“人家说是找了个20几岁的干女儿,没那档子事。就是不小心送了一辆车,一套房,还有一些名牌包包而已,女儿嘛,用来疼的。”柏清曲握着起诉状,“这起诉状据说就是那姑娘自己写的,思维挺缜密,看似滴水不露。要不是我钻研那么久,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杜易扬微微抬眸,见柏清曲一脸“你专业,但我能干”的自负之色。

杜易扬问道:“见过对方律师了?”

柏清曲一手扶在略酸疼的腰上:“还没,我妈她老人家说,对方律师就是那第三者。听说她闺蜜抓奸的时候,那场面,人家姑娘和他老公正躺床上,她带着一大群邻居冲进去,坐在两人床边,怒目而视,那姑娘吓了半晌跟她说了一句,‘出去,这是我的住宅,你这是非法侵入住宅罪!’”

“同为律师。”杜易扬冷冰冰地吐出一句,“你可以试试美人计。”

柏清曲满脸哭丧与委屈,“我可不要。外边大好的女人等我宠幸,这女人为了钱,50多岁的男人都碰,我哪里敢出手呀?我要是被洗干净了,杜大人你包养我?”

杜易扬把材料放回柏清曲的手中:“我可以替你问问张子欲,想必她很愿意代劳。”

“我谢谢你啊。”柏清曲接过文件,白了他一眼。

白眼未翻回原位,心中却骤然浮现张子欲灵巧的脸庞,那洁净的女孩,若让他玷污,可否圈住他游荡不定的心?他不必想,也绝不要去试。

他知道张子欲不是他可以随便交往的女孩。

柏清曲突然打了个哆嗦,电话声适时响起。是他的母亲。

杜易扬望着眼前时常在法庭上刚正不阿、睥睨对手的大律师,像遇见了克星、俯首称臣的模样,不由好笑。

柏清曲站在窗边,灯芒洒在他干净的侧脸上,“知道了妈,好好好,你发给我,行行行我知道,不会让你丢脸的,对对对,你放心,好好好好,我都找杜易扬帮忙了,你放心放心放心,有有有,最近三餐都吃米饭,对对对,不吃外卖了,没没没,没再熬夜了,好好好,有有有相亲,可以可以,挂了,你发过来。”

杜易扬明白,柏伯母是柏清曲一块心头肉,他一切的夙夜匪懈便是为了让母亲过上更好的日子,两人曾经经历最底端的苦楚,深知绝不能再回首一步。

“我妈让我约对方律师谈谈,现在发联系方式给我。你先看看答辩状有没有什么问题。”柏清曲挂掉电话,一脸囧状。

密密麻麻的文字,滴水不漏的说辞。

“天衣无缝。”杜易扬放下手中的答辩状:“柏律师没有愧对曾经的风貌。”

本以为柏清曲会顺水推舟,来个自夸无限大,却不想,良久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杜易扬抬起头,望向柏清曲。

柏清曲一言不发,挺直着身板,愣在原地,直勾勾盯着刚来新短信的手机,在被夜色衬托得无比灼亮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有些苍白。

杜易扬忽然感到一阵惴惴不安,柏清曲难堪的神色,年轻女律师,第三者……他难以置信的嗓音,似从喉咙中艰难迸发:“是……谁?”

柏清曲抬起头,不知该如何应对,良久,吐出与他脑中对上的三个字。

“黎蜜斯。”

黎蜜斯。 q2RS0hF4yw3/Ov+J+sRBaGK7pguxjraMb4OWBb3x8aAhLPpByddDyUsL1UrtwfY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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