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我的姐夫死了。
说“死了”似乎有点无情,要是说“去世了”会怎么样呢?我觉得这种说法更加奇怪。
虽不清楚“去世”这个词的渊源,但总觉得这个词还是用在别人身上合适,因为其含有敬语的意思。
如果说“某某老师去世了”或“某某先生去世了”,就显得很得体,但说“父亲去世了”,就显得不自然。
姐夫虽说是亲戚,但亲属关系有点远,如果说“去世了”也可以,但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特别是这个死去的人是我姐姐的丈夫,从两人结婚时起就一直待在我家,我和他如同亲兄弟一般亲密无间。
姐夫是个内科医生,曾在札幌开过医院,四年前做了胃大部切除手术。
开始临床诊断为胃癌,但剖腹一查是淋巴瘤。
他闻讯后又变得精力充沛了。其后又做过检查,基本没事了。没想到从今年年初开始,他感到腹部上端有闭塞感和疼痛。
尽管身有疾患,但他还是在五月份和姐姐一起来到东京,参加了妈妈逝世三周年的纪念仪式。事毕大家到酒店吃中餐,他还直夸饭好吃,也吃了不少。
回到札幌后,他感到疼痛和憋闷进一步加剧,不得不在六月初再次住院,并做了紧急手术。
据临床主治医生说,此乃恶性肿瘤复发,这次手术只是疏通了栓塞的部位,迟早还要再做一次大手术。
七月中旬,我到札幌探望他,他的身体正处于衰弱期。
他虽感觉不到疼痛了,但卧在床上起不来,本就瘦长的身材更加消瘦,一副皮包骨的模样。
我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比如今年北海道的夏天像本州的梅雨季一样潮乎乎的等。待了约三十分钟,我就离开了病房。
姐姐把我送到电梯旁,告诉我医生说这次手术无法完全摘除肿瘤,完全治好也很难,也许疾病会发展很快,让家属有个思想准备。
我问姐姐:“这事姐夫知道实情吗?”
姐姐说:“只告诉过他还要再做一次手术,以前一直跟他说是淋巴瘤。”
然而,因为姐夫是医生,所以也不好对他再说什么了。只要他不问,好像就没必要主动告知。
当医生患上癌症后,应该对其怎么说,说到哪种程度,是个相当难的问题。
如果是业外人士,家属想要隐瞒,是可以隐瞒过去的,但要隐瞒自身是医生的患者却很难,即使暂时掩盖真相,本人很快也会明白,事后反倒会不愉快。
八月上旬,我再次去探望他,他仍不能用口咀嚼进食,但是靠打点滴,气色好了不少,自己能缓步去房间内的厕所了。
我还像往常那样,与之谈了一些无关疾病的话,然后探寻有利康复的方法,问他:“吃点儿灵芝怎么样?”
灵芝属真菌,是一种补药,喝了用灵芝熬出的汤汁,不仅能缓解身体的疲劳,而且对癌症晚期病人好像也有一定的辅助疗效。
我听说筑地高级饭庄“河庄”的老板娘对灵芝情有独钟。她曾热心地将灵芝赠送给政界或经济界的客人,很受大家的欢迎。由此,我想起让姐夫喝点灵芝汤。
我也算是个医生,此刻却奉劝患上癌症的医生喝灵芝汤,说来也有点奇怪。没想到姐夫却很热情地听我说。
“人过了七十岁得癌症,不会快速发展。尽量不要做手术为好。”我把日本红十字会的竹中外科部长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进而说,“癌细胞既有异常活跃而致病情恶化的,也有怠惰、消极而不怎么发展的,我觉得悠闲自在地试一试民间的偏方也不错。实际上,有很多人因此而使癌细胞得到控制,也有人因此而治好的……”
我根据“河庄”老板娘说的话,展开自己的想象。姐夫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喝点那种汤剂也行!”
我说下次过来的时候随身带来,之后便离开了病房。没想到,这是跟姐夫相见的最后一面。
我离开札幌一周后,姐夫又感染了肺炎,随后便死掉了。
再过几天就是盂兰盆会了,我曾想利用这个机会去札幌,把灵芝交给他,然而他没等到喝灵芝汤就死了。
一周前姐夫还认真地听我讲话,也愿意喝点灵芝汤剂,他一定是幻想着还能恢复健康。
我赶到北海道,为姐夫送葬。姐姐对我嘟哝道:
“他好像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提前准备了遗书,连治丧委员会的委员长和朋友代表都确定了。”
听到姐姐的话,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周前与他在病房里交谈的情景。
可能那时候,姐夫虽在认真地听我讲话并盼望着康复,却也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已经来临了。
认真地听我讲话,热情高涨地盼望着喝灵芝汤,同时又备好遗书迎接死神的到来。这是同一个姐夫的两种姿态,一种是对生的执着,另一种则是对死的皈依。
一个人同时产生对生与死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期待,可能是因为虽然产生了动摇,却仍愿维系生命。
不知为什么人会有这种矛盾的心态,但也许这才是行将就木之人的真实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