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姚英子并未深陷危境。
至少不是其他人想象中的危境。
姚英子是在二十二日当天抵达华亭镇的,她正跟人谈捐赠,忽然听到外面喧闹,说有大批流民逼近镇子。主人家里慌作一团,姚英子自告奋勇,开车出去侦察。车子开出镇子十几里之后,她看到眼前出现一番惊人的景象。
只见绿油油的华亭田野上浮动着一片片暗灰色污垢。这些污垢是一片片衣衫褴褛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黝黑的皮肤、蜡黄的脸色、脏灰的衣衫,构成了逃难人群的三原色。夏日的炎热又为这幅景象涂上一层汗津津的油浆色,像在炉渣灰堆里弄翻了一桶菜籽油,黏腻而浑浊。
他们簇拥着,蹒跚着,像钱塘潮水一般涌动,以缓慢却不可动摇的速度漫过农地,漫过桑林,漫过沟渠与道路,朝着华亭方向推进。
姚英子曾亲历过淮北水灾,但那些灾民除了衣服以外一无所有,而眼前这些人虽然惶急憔悴,可带的东西并不少。他们把所有的衣物都套在身上,鼓鼓囊囊的,胸口还扎着一个包袱,女的胳膊上挎起藤筐,男的肩上挑着扁担,偶尔还有几辆独轮车,车上除了大包小包,还歪躺着老太太或老头,怀里往往还抱着嗷嗷哭泣的幼童。
“这是从哪里来的流民?”姚英子有些迷惑,没听说这附近有北洋军或讨袁军驻扎呀。
她又观察了一阵,发现流民的移动速度不是很快,而且颇有秩序——或者说,目的很明确——他们不偏离官道,也不骚扰附近的零星民居,一直朝东北方向走着。姚英子很快意识到,他们的最终目的地不是华亭,而是上海城区!
姚英子迅速驱车返回了华亭镇,镇上已经乱成了一团。商铺关门上板,摊贩拖车拽驴,居民们呼儿唤女,纷纷朝家里跑去,一派大灾将临的街道乱景。
她索性跑去县衙亮明身份,才从县知事那里打听清楚原委。
原来早在七月十二日,江西讨袁军与北洋军的段祺瑞部便已经开战;而从七月十五日开始,江苏讨袁军在黄兴的率领下,与老对手冯国璋、张勋亦大战于徐州、扬州一线——张竹君就是去了那里救援。
且不说两军胜负如何,这一场大战波及数省,大量民众流离失所。迟迟没有开战的上海,便如同黑夜中的一盏明灯一样,吸引这些走投无路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拥来。再加上浙江都督朱瑞宣布中立,狡黠地放开通路,导致难民潮毫无阻碍地穿过浙江,沿途一路裹挟,直抵上海近郊。
姚英子听完此节,不由得暗暗叹息。
原来这就是冯煦说的大纰漏。
沈伯伯把上海的慈善力量倾注在了江南制造局的战地救伤,仅就上海一地而言,并不算错。但他漏算了外部战争造成的影响,如今难民齐齐拥来,红会恐怕要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了。
冯煦做过安徽巡抚,有着丰富的灾政经验,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个纰漏。可惜呀,就因为儿女私情的一点误会,这个提醒未能及时传达给沈敦和。姚英子一想到这里,便涌起懊恼与羞愤。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县知事的吆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是个民国后才上任的年轻官员,正叉腰站在堂下,分派手下去镇上搜集木桶、水瓢和面饼。姚英子好奇地问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县知事说天气这么热,那些难民必然又饿又渴,准备点水和干粮放在路边的给食点,方便取用。
姚英子登时对这位县知事大为改观,真是个怀有悲悯之心的好官。不料县知事下一句便道:“让他们吃饱喝足,好有力气尽快上路。”
姚英子一惊。上路?难民潮里有大量老弱病残,急需诊治,怎么能立刻上路呢?
“华亭县这里不做收容的吗?”她问。
县知事双手一摊:“华亭县是个小地方,哪里收容得了?赶快礼送出境,别让他们祸害本地就好。”
“你这也……也太不负责任了!”姚英子有点生气。
面对指责,县知事只是冷冷一笑:“姚小姐,你想想,这些难民是怎么跑来这里的?”
姚英子先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被县知事一点,才发现不太对劲。她刚才亲眼看到,那些难民携带的行李并不多,怎么能完成这么长距离的逃难?
县知事道:“流民所到之处,当地政府都会在路边摆好食、水,不许停留,只求让他们有体力离境,去祸害下一家。”
他说得很平淡,既无得意也无愧疚。事实上,这种做法在前清那会儿是通行的。流民为何能一流千里,正是各地官府一路递送推诿的结果。姚英子想起当年在蚌埠集,李巡检也是主动施出粥米,只求城下灾民早点滚蛋。
“那……华亭县处理不了,可以让沪海道出面收容啊。”姚英子又发出疑问。
可县知事笑了笑:“陈其美在上海公然招兵买马,道尹大人都管不过来,还指望他能做什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姚英子感觉胸口有一团火冒起来,燎得心尖无比烦躁。县知事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何必管这些事?还是早早回去吧。”
姚英子在县知事眼里,读出了一丝轻蔑。她在筹办保育讲习所时,不止一次在别人眼中看到这种神情。在他们的世界里,似乎从来不会把“女子”和“妇道”之外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妇道人家怎么就不能管了?我是医生,这是我的责任。”她硬邦邦地顶回去。
县知事一脸无奈:“医生是治病的,但目下这些难民最需要的是赈济。敝县力有未逮,还是上海那边更富庶一些,更适合他们就食。”
姚英子摇摇头。上海眼看开战,如果放任这一大股难民冲过去,撞上两军交火,将会造成极大的伤亡。尤其队伍里还有大量妇孺,她若是放任不理,还有什么脸面去搞保育讲习所?还有什么资格去宣称要专门关心妇孺?
她沉吟片刻,迅速手写了一个地址:“麻烦大人您赶紧派个快手去上海红会一趟,通报难民的情况,让他们尽快亡羊补牢。”县知事奇道:“姚小姐,你开车回去通知,岂不是更快?”
“不,我要留下来——你们的给食点设在哪里?”她问。
“哦,是在华亭镇北一处叫大张泾的小河边上……你问这个干吗?”
姚英子一撩头发,说:“我要去那里拦住难民队伍,让他们缓一缓。”县知事闻言脸色一变:“本县不得容留难民,这个请求恕难从命!”姚英子反复陈说上海如今不能去,可县知事却冷笑:“姚小姐住在上海,自然为上海民众考虑,却要我华亭承担风险,凭什么?”
姚英子实在没办法,只好祭出了家传绝学,拍着胸脯说这次容留难民的费用,她会想办法解决。但县知事顽固得很,坚持说这根本不是银钱的问题,万一起了暴乱,算谁的责任?
姚英子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犟起脾气,强扭着县知事摊开地图。县知事知道她是姚永庚的女儿,不好拂袖而去,只好陪着看。
两个人唇枪舌剑了半天,最终达成了一个妥协方案。
华亭县把给食点从大张泾移至九里亭附近,引导难民前往七宝镇。那里是上海县与华亭县的交界点,以一条叫蒲汇塘的水路相隔。只要难民们进入上海县境,姚英子是劝是阻,悉听尊便。
商议既定,姚英子毫不迟疑,当即驱车直奔七宝镇而去。县知事望着福特汽车后头突突冒出的黑烟,神情复杂。他到现在也没明白,一个与难民非亲非故的大姑娘,为什么要掺和到这种事里来。
“要我说,大人不必理睬她,该干吗干吗,糊弄走了就完了。”旁边的人说。县知事眉头一皱,当即呵斥道:“既做了承诺,自然要信守,你们快去上海红会报信。”
从华亭镇到七宝镇大约有三十里路。姚英子这辆车速度不快,加上河沟纵横,一直开到夜里才抵达镇上。
七宝镇的建制比较特殊,它在前清时一镇分别归属华亭、上海、青浦三县,民国之后才统一划归上海县管辖,与华亭隔河相望。姚英子进了镇子,直接拍开了镇长的邸宅大门。
镇长一听有难民要来,当即不敢再睡了,连夜召集士绅来镇公所商议。七宝镇是个富庶镇子,这些士绅对钱粮不在乎,只盼尽快把他们打发走。姚英子深知他们的秉性,直接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要求:希望镇上拨出五条漕船。
明、清两代松江府每年要运大量白米到北京,为此定制了在漕河里运输的大木船,一直沿用到了现在。这种船的船底平阔,船身低矮,甲板平整且通头贯尾,最适合在江南的水路网络中运送货物或者……人。
“难道姚小姐是打算把难民们从水路运走?这可不够哇。”镇长诧异。
“不,只运妇孺老弱。”
姚英子双手按在桌子上,冷静地回答。她很清醒,自己能力有限,只能优先救助队伍中最需要帮助的群体。
她当初挑中七宝镇,正是因为它旁边有一条叫蒲汇塘的界河,这条河向东途经漕河泾、龙华港,可以直入黄浦江,从十六铺码头登岸。换句话说,只要这些妇孺老弱在七宝镇登上漕船,便可以迅速抵达上海南部城厢,免去跋涉之苦——要知道,这时候绝大部分女子是缠足的,以畸形小脚走那么远的路,会极大地损害健康。
至于其他难民,只能寄希望于沈敦和的救援队伍了。
说服镇公所去准备船只,花了姚英子整整一晚上时间。到了二十三日的中午,她终于看到昨天那拨难民出现在远处的稻田之间,华亭的那个县知事果然言而有信,把他们引导过来了。
那五条漕船已经在蒲汇塘里一字排开,各自搭着一条宽跳板到岸上。姚英子事先叫人写了一个巨大的告示,高高举在一根竹竿上,然后雇了十来个人,站在高处扯着嗓门大喊:“孕妇、老人、孩童与体弱女子,请上慈善船!”
难民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谁也不动。姚英子索性冲过去,扯住队伍里的一个老太太,给她耐心解释。老太太畏畏缩缩不敢动,旁边她儿子满脸警惕:“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娘,你可别信她。”姚英子叱道:“你光顾着自己,怎么不看看你老娘的腿脚?”
她让老太太一抬右脚,那只畸形小脚穿的布鞋早磨漏了,脚底板一片血红。她儿子心疼地跪在地上,揉着娘的脚哭说:“你咋不讲哩?”老太太赶紧解释:“我这是怕你担心。”说着说着自己也开始抹眼泪。
姚英子好说歹说,总算把老太太劝上了船,然后把昨晚准备好的一张字条递给她儿子,上面是保育讲习所的地址。那里本来是剧院,空间宽阔,这些妇孺抵达城厢后,正好可以暂时寄身于此。
把第一个老太太劝上去,后头的就好办了。难民队伍里的老人与孩子很多,孕妇也不少,个个都已是强弩之末,疲累到了极点。他们家人虽然舍不得分离,但终究不能看着他们死去,到底还是纷纷将其送上漕船。
姚英子站在跳板旁边,控制着登船的节奏。她忽然发现队伍里有一人头戴斗笠,混在妇孺老弱中往船上走去,她心中狐疑,猛然掀开斗笠一看,下面是一个满是络腮胡子的男人。
“丁壮不能上船,告示没听清楚吗?”
那男子油滑地一笑:“我老婆也在船上哩,我得去陪她。”姚英子冷着脸伸手一挡:“不行!这是规矩,这慈善船只接送妇孺老弱。”男子伸手要去拨开姚英子,硬往船上闯,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小娼妇”。
姚英子哪被人骂过这么难听的话,气得脸都涨红了,双臂伸开挡在他面前。男子恼羞成怒,正要推搡,却被闻讯赶来的镇公所警察赶开。
下了船之后,那男子冲难民队伍里的其他人喊道:“我刚才听那个小娼妇偷偷说,这次骗了几船人,运到苏州去慢慢发卖!大家可别上当啊!”
其时苏州富商多,人贩子喜欢把拐来的女子卖去做丫鬟。这男子张口乱讲,立刻在队伍里传开了。
“若真是官府办慈善,哪有女子出面张罗的道理?”
“对,对,这小娘皮肯定是拐婆子,专门哄我们上当。”
难民们你一言,我一语,似乎补完了一套完整的道理。还没把妇孺送上船的人,都赶紧往后退;送上船的,也骚动着想让他们下来。人群一下子混乱起来。
姚英子只好大声解释说绝无此事,慈善船的路线是向东进入上海,根本不可能开到北面的苏州。谁知难民们一听是去上海,眼睛唰地都亮起来。
“早听说上海租界阔绰得很,洋人铺地板都是用黄金。”
“那要是抠下一块砖,不是值好几块大洋?要一天饭,比种一个月地还赚!”
刚才还群情激奋的难民,突然态度又紧急转变。若能登上这船,就能先一步到上海。他们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不正是为了投奔富庶繁华的上海吗?
“你说不是拐卖,那你干吗不让我上船盯着我儿子?心虚了?”
“俺老娘和老爹病咧,得有人陪着伺候哇。”
“少废话!快给老子他妈的让开!”
各种各样的声音,或恳求,或威胁,或质疑,或别有用心,一时间纷沓而起。伴随着喧嚷,前面的人拼命朝船上冲,后面的唯恐赶不上。原本还算有秩序的逃难队伍,隐然有了要崩解的征兆。
面对这起纷乱,姚英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原以为只要释放善意,便会获得难民们的配合,却低估了人性的复杂程度。所以华亭县知事和其他地方官的策略,无不是尽快让他们离开。如果冯煦在旁边,就会提醒这个天真的小姑娘:
在所有的救灾行动中,收容难民至难至艰。抗疫只需要治病,战场只需要救伤,收容难民的关键,却是对无数人心的把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利益诉求,形成一个极复杂的旋涡。
眼前的混乱还在加剧,少数几个镇公所的警察在勉力维持,可也支撑不了太久。整个队伍都涌动起来,即使前面的想停下来,后面的也会继续推动。
突然传来“扑通”一声,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小娃娃掉进水里,随即一个女人凄惶的尖叫声在船头响起。
姚英子大惊,一时顾不得多想,飞身扑下水去。好在蒲汇塘的水比较浅,她水性又不错,很快便捞起小娃娃,喘息着朝岸上推。小娃娃吐出几口水来,开始号啕大哭。
这哭声仿佛往水里投入一枚石子,震动出一圈圈涟漪,扩散到四周去。难民队伍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没人说得清楚为什么,大部分人也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但蓄积的疲惫,让所有人都莫名暴躁,彼此推搡,高声叫嚷,似乎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刺激的辣椒素。
姚英子浑身湿漉漉地刚刚爬上岸,人群便乌泱泱地拥上来,如不受控制的洪水漫过堤坝。姚英子甚至来不及用手撩去发梢的水珠,下意识地紧抱住襁褓,全身尽量弓下去,护住婴儿。
眼看姚英子要被这一拨人潮淹没,忽然一个人影横里蹿出来,牢牢地挡在她面前。只见此人双手似门户封挡,肩背如铁山硬靠,一顿劈挂周旋,冲在前头的几个流民“扑通”“扑通”全数落水,人群骚动为之一顿。
姚英子抬起头,是陶管家!
陶管家又打退了几个人,快速过来心疼地把她和孩子搀扶起来。姚英子问:“你怎么来了?”陶管家朝另外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姚英子看到,远处数十辆马车正疾驰而至,每一辆上面都竖着一面红十字小旗。
“你们……来得好快呀。”姚英子又惊又喜。
伴随着红会马车队抵达的,还有足足两百多人的长枪队。他们统一头戴英式扁盔,身着浅褐色的咔叽军装,但没有军衔,肩上扛着与北洋军同样制式的曼利夏步枪——这是上海总商会的商团武装!
看到军队逼近,难民们顿时老实了几分。这支长枪队冲到河边,迅速分成几队穿插,把难民队伍登时分割成数块,彼此用长枪与训斥隔离开来。他们还搬来了一个电喇叭,不时发出尖锐的声音。
等到他们初步控制了局面,红会的医护们才跟进过来。他们从马车上搬下大量时疫药水、除虱药等等。只有检查过的人,才能前往七宝镇公所那边领取大饼、饼干或稀粥。先控制,再检疫,最后赈济,这一套流程执行得有条不紊。
陶管家告诉姚英子,华亭县的那个知事办事还挺靠谱,当晚便派人去通知了红会。不过传话的人没提姚英子,害得陶管家今天上午跑到江南制造局去找人。
抛去这个小误会不提,红会理事们对于这一疏漏的反应非常迅速。沈敦和没浪费任何时间,直接抽调了一批在制造局附近的流动手术站的医生,让他们乘马车赶往华亭与上海交界,同时又请求李平书出动商会武装配合。
姚英子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她先把孩子交还给船上的母亲,这才发现自己背部和腰部疼得厉害,也不知混乱中是被踢的还是被撞的。
这时她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位小姐,要不要过来检查一下?不收挂号费的。”
姚英子侧头一看,孙希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她突然一阵委屈,狠狠瞪眼道:“要你好心!”转身走向另外一辆救护马车。孙希赶紧追过去拽牢,满脸赔笑:“我开玩笑啦。我这不是专门跑过来救你嘛。”
因为昨天那点尴尬,姚英子现在见到孙希,还是有点不自在,便问道:“那蒲公英呢?”
“制造局那边还在打呢,他得带人留守。”
讨袁军在上午遭遇了惨败之后,士气一直没恢复,只是象征性地冲锋了几次,一触即退,所以两边伤亡不算大——沈敦和这才有底气撤走一半人马,转而支援难民。
姚英子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孙希一边给她检查伤口,一边感叹:“英子,你胆子太大,一个人就敢安排这么多难民。万一我们没及时赶到,你可怎么办?”姚英子不服气道:“我要是不管,那些妇孺老弱可就要遭殃了。每次一闹灾,最先死的就是他们,晚一点救援,可就来不及了。”
“唉,大家都没想到,会有这许多难民跑来呢。”
“都怪我爹在气头上,如果当时肯听冯煦冯大人的就好了。”
孙希停下动作,一脸疑惑:“你是说求亲?”姚英子差点把碘酊瓶子砸过去:“要死了你!是说他提醒我爹多关注难民的事!”
孙希大为感叹,不愧是做过安徽巡抚的人,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只是一想到冯大人对自己的婚事太过上心,他又是一阵头疼。
检查很快完成,还好姚英子只在背部有几处瘀青,并无大碍。她站起身来,对陶管家和孙希表示,原来的计划还要执行,她一定要把这些妇孺带去讲习所安顿。
陶管家当然是寸步不离。孙希有心讨好她,也一拍胸脯,说:“我跟你们去,万一有什么紧急病患,也能帮忙处理。”姚英子嘴上说随便你,心里却对这个态度十分满意。
红会也十分支持姚英子的想法,能运走五船难民,他们的救援压力也会减轻很多。于是,在商团武装的威慑之下,姚英子很快便甄选出难民中的大部分老弱病残,有秩序地分配到五条船上。
一个小时之后,这支小小的船队终于缓缓启航。它沿着蒲汇塘的宽阔水道先经过漕河泾,然后直抵龙华港,并在这里进入黄浦江。接下来,船队只消在黄浦江面逆行十四里,便可以开到十六铺码头。下了船,隔壁便是保育讲习所。
可惜这时风向不对,船队只好先在一处江滩附近停下来等候。孙希盘腿坐在船头,拿着一张地图,皱着眉头用尺子比画来比画去。姚英子觉得古怪,问他在干吗。孙希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啦。”
“为什么?”
孙希道:“我也是刚刚想起来,北洋军的海筹号已开到了制造局附近江面。整条江都给封锁了,什么船都过不去。”姚英子不以为然:“这是红十字会的慈善行动,他们总不至于冲平民开炮吧?”
孙希从船头站起身来,捶捶有点发麻的大腿:“讨袁军为了对付海筹号,从吴淞那边调来一支炮队,正在路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江南制造局附近马上将会爆发一场水陆炮战!”
炮战?姚英子纵然不懂军事,也知道这个词的可怕。
一旦两边爆发炮战,水攻陆,陆轰水,场面会乱成一团。就算双方承诺不对慈善船队出手,但炮弹的散布范围太广了,谁也没法保证不会有一两颗落在漕船旁边。
“那我们赶紧趁开战前过去……”姚英子看了一眼低垂的船帆,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如果现在能走,早就走了。这条路线需要逆江而上,对风力与风向要求非常苛刻。
陶管家在一旁道:“那我们索性晚点再走,让过炮战再说。”这次轮到姚英子摇头。他们出发的时候,船上没携带多少补给,而且船体不停地晃动,已有妇孺出现晕船状况。多拖一阵,会有更多的麻烦涌现。
“那索性从龙华港下船,直接走过去。”陶管家又提议,但他自己很快把话收回。走陆路也要穿行战区,并不比江面安全多少,何况那些人根本走不动。
这一场战争,如同哽在咽喉的一块鸡骨头,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姚英子苦恼地抓了抓头皮,她这次可算领教了收容难民的烦琐与艰难。这时孙希道:“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双方暂时停战,等我们过去再打。”
“这怎么可能?”
孙希把视线投向东北方向的江南制造局:“我们是做不到,但有一个人可以。”
七月二十三日,下午六时许。
方三响一踏进讨袁军的指挥部,首先听到此起彼伏的呻吟声,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各种触目惊心的伤口,撕裂狰狞,鲜血淋漓。
之前在汉阳的东亚制粉厂与梅子山小路,方三响早见惯了伤兵满营的惨烈景象,因此只是感慨,却并无多少惊慌。他踏着污血往里面走去,忽然注意到樊老三正软软瘫在一堆弹药箱之间,脖子上挂着个小佛像,紧紧攥在手里。旁边杜阿毛急得团团转,一见方三响凑过来,一阵惊喜:“方医生,您来啦,快来帮老三看看,他烫得炭火样。”
方三响过去检查了一下,樊老三屁股受了枪伤,贯通伤,已经包扎好了,只是高烧不退。对于这种情况,他也没有好办法,只得吩咐杜阿毛多给他喂点水。杜阿毛连连叹气:“真作孽,一天工夫,自家兄弟折损了三四成,真额受勿了 。”
今天白天,刘福彪的福字营一共发起了三次进攻,但都被北洋军打退。尤其是第三次,海筹号参与到反击中来,连续发射舰炮,猝不及防的福字营被炸了个晕头转向,狼狈地逃回阵地。
杜阿毛比较鬼,躲在靠后的位置,只是摔折了手肘,樊老三却因为体格庞大,被一枪从后头穿了臀部。但他们俩已经算是非常幸运的了,福字营在制造局门前丢了三百多条性命。
“早知道这样子,当初还不如在闸北做做小生意。”杜阿毛垂头丧气地嘟囔道。方三响皱眉道:“这里又没有医官,怎么你们不去红会那边接受救治?”
虽然沈敦和调走了一批流动手术站,但仍有数量不少的医生留在战场边缘。杜阿毛苦笑道:“陈大人下了严令,除非是伤得不能动,否则都要留下来,不然要按逃兵枪毙。”
方三响一阵无语,讨袁军的兵力有限,陈其美这个做法无可厚非,可眼下士气低迷到了这地步,光靠严令如何控制得住?可他一个医生,不好乱做评价,只好起身朝里间的指挥所走去。
陈其美和一个年轻军官正站在一幅地图前,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陈其美说到激烈处,把帽子狠狠摔在地上,那军官没有后退,只是默默把军帽捡起来。
陈其美一看方三响进来,强抑住怒气:“方医生,你若是来治伤的,我们无任欢迎,若是有别的事情,本督暂时无心接待。”方三响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有别的事情?”
饶是陈其美正在气头上,听到这句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旋即恢复阴冷神情:“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红会无非是嫌死的人多了,特意派你来求我停战,是也不是?”
方三响被他一语说中,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呆了片刻才老老实实道:“是的。目下红会有一批难民要坐船从龙华港前往十六铺码头,唯恐炮战误伤无辜,恳请暂停攻击一天。”
陈其美冷笑:“就是说,只许海筹号打我们,不许我革命军还手喽?”方三响道:“不,我们红会的柯师太福医生,已前往海筹号,说服他们也停火。”陈其美镜片后的目光一闪:“哦?那个去给萨镇冰送信的爱尔兰人?”
“正是。”
陈其美的态度稍稍缓和下来:“那么,他们可答应了?”
“暂时还没消息。”
陈其美坐回到圆凳上,手里抖动着白手套:“若换作旁人这么说,早被一枪毙了。方医生,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解释——我的炮队马上就从吴淞赶来,江南制造局不日即下,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放弃破敌的大好时机,给你们让路?”
“因为船上有几百妇孺老弱呀!”方三响很诧异,“孙先生干革命,不就是为了让生民过上更好的生活吗?”
陈其美不耐烦地拍着桌子:“你搞清楚,玩弄民意的,是袁世凯!践踏宪法的,也是袁世凯!辛亥年我们辛苦一场,到头来却为他的野心做了嫁衣。这一年半来,袁世凯一步步谋篡权力,若不抓紧讨伐,只怕再无人能制他——我这一战,是为了四万万同胞的利益,小不忍则乱大谋,岂能为了妇人之仁而放弃倒袁良机!”
他词锋滔滔,以方三响的口才根本无法辩驳。
“方医生,你也是和萧钟英并肩作战过的,难道还不明白?革命就是干将镆铘的宝剑,要铸出最锋利的神器,是要用血祭的。铸一把剑,需要一人之血,那铸造一个全新的国体,得要流多少血?没有仁慈之心,搞不起革命;但只有仁慈之心,却完不成革命。”
“既然这一次和辛亥一样都是革命。为什么上一次那么多人响应,这一次却没什么人帮你?”方三响发出疑问。
“这就是革命未尽彻底的缘故。北边那个皇帝,如今还好好地住在紫禁城里,你想想那身龙袍底下得藏着多少脏东西?可笑有些人鼠目寸光,觉得眼前打扫干净了,就可以躺下来高卧安眠,殊不知边边角角仍是藏污纳垢,需要好好荡涤一番。我兴兵讨袁,就是要让这些心存幻想的人看看,这屋里有多脏!”
其实陈其美并不需要对一个红会医生解释这么多,但他大概是憋坏了,需要找人宣泄一番。正赶上方三响是个傻大胆。一个什么都敢问,一个什么都敢说。
“我之前说过,救国譬如治病。如今割除了老病灶,新病灶却悄然暗生,若不再行割治,只怕到头来这国家还是会死。方医生,你现在可理解我的苦衷了?”
方三响道:“纵然有做二次手术的必要,我们也要考虑人体承受能力,刀口越小越好,出血越少越妙。”
陈其美顿时面露无奈,他只是拿手术做个比喻,谁知道这家伙却较起真来。比喻这东西,只能听个大概,哪能抠细节呀!他知道方三响的脾气,便问旁边那个瘦削的年轻军官:“志清,吴淞炮队到哪里了?”
军官回答说大概还要两个小时。陈其美怒道:“怎么这么慢?”军官无奈道:“公共租界不许通过,黄浦江面又被各国兵轮封锁,炮队只能绕路过来。”陈其美抬腕默算了一下时间:“也罢,我姑且给方医生你一个面子,先看看对面诚意。倘若北洋军那边同意停火,我便从善如流。”
方三响知道,他并不是诚心停战,只是炮队未到做个顺水人情而已。但这个结果,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柯师这时应该也已经登上海筹号了吧?只盼他们能迅速谈出个结果。要不然,英子那五船人可要有苦头吃了,也不知孙希能不能照顾好。
一想到姚英子和孙希同乘一船在江上漂着,方三响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去描述,有几分酸劲,又有几分释然与欣慰。他就像是一个上药剂课的笨学生,面对试管里的制剂沸腾变色,却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反应。
方三响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似乎整个人会失控。他伸出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这时陈其美道:“但我也有个条件,方医生你必须留在营中,战争结束之前不得离开。”
这就是要把他当人质了。
方三响毫不犹豫,当即应允:“我本来也要留下来的。这里来不及送救医的伤员很多,无论是医生的天职,还是革命同志的情谊,都不允许我熟视无睹。”
陈其美甚是满意:“方医生的人品我向来放心,也不必有人陪同,你自己随意走动便是——志清,替我送送方医生。”
那个年轻军官客气地把方三响送出指挥部,简略介绍了一下营头分布,然后转身离开。方三响对福字营最熟悉,信步走过去,看到刘福彪站在一堆弹药箱前,正在跟军需官交接点验,旁边还放着个大茶壶,随时喝水。
“你的尿样结果出来了,确实是消渴症。”方三响上前说,“最近开始吃燕麦了没有?”
刘福彪指了指周围:“你也看到了,我哪有闲工夫弄那个?如今朝不保夕,不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情了。”
方三响心中忽地一动,刚才陈其美可是说炮队一到,贼势立崩,乐观得很,怎么刘福彪身为福字营主帅,却说出“朝不保夕”这种丧气话来?莫非是消渴症改变了心理?
柯师太福教授曾经讲过,疾病会改变人的情绪,这也是医者要密切观察的表征。肝病者易怒,心病者易躁,胃病者易颓,消渴症大概会让人意志消沉……
方三响不太喜欢刘福彪,但毕竟都是革命同志,便开口宽慰道:“刘统带,此病虽凶,但却没有那么急切。等到讨袁结束,我介绍一个好的专科医生给你检查。”
刘福彪“嗯”了一声,继续验货。点验结束后,军需官拿着单子说:“刘统带,这里四十箱手榴弹齐了,请您签个字。”刘福彪签着签着字,手腕却突然一颤,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弹药箱上。
军需官顾自离开了,方三响却发现刘福彪情绪不对。他双手压向鼻翼两侧,似乎在极力抑制眼角的泪管,仿佛受了什么刺激。
“你怎么了?心脏不舒服?”
刘福彪却答非所问:“方医生,他们刚刚送来四十箱手榴弹,每箱十五枚。我福字营齐整的时候,每人只能分一枚,兄弟们肯定嚷嚷说不够。”他深深吸了一下鼻子:“如今手榴弹倒宽裕了,每人可以分配到两枚……”
方三响一时无语,这岂不是意味着,福字营今天至少伤亡了一半?难怪刘福彪会触景伤情。
“好多在闸北一直跟着我的老兄弟,今天全折了。他们本该跟着我享福,却没看到头……”刘福彪哑着嗓子,似乎是在跟方三响说,又似乎不是。
“我原先跟着范高头,后来他在黄浦江边掉了脑袋,我就知道江湖饭再风光,也吃不了一辈子,还得搏个出身才行。所以我带着兄弟们,投奔了陈老大,指望能出人头地,从此吃香的喝辣的。”
一边说着,刘福彪从箱子里取出一枚手榴弹,握住长柄晃了晃:“我记得打完上海之后,一群人讨论谁当大都督。光复会推出了李燮和,李平书代表的商团推出了李显谟,陈老大被他们压得抬不起来头。我在外头一听,当即在身上绑了几枚手榴弹——对,就跟我手里的是同一款——冲进会场,大喊一声:‘大都督非陈英士不行,否则今日同归于尽!’”
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头向后仰去,似乎在夸耀生平最得意的功劳。
“当时所有人都吓坏了,流氓皮相,怎么讲理?气得李平书面如死灰,到底让陈老大顺利就任大都督,他‘投李报桃’,让我们青帮兄弟也成了福字营,编入正经的嫡系。可惜民国以来,陈老大越来越忙,变得大不一样了。”刘福彪说到这里,情绪复又低沉下去。
“他在上海扩军扩了两个师,都是用留过洋的军官,又是发饷,又是升官。我们福字营只因是青帮成分,什么好处都捞不到。兄弟们稍微放纵了点,报纸上就攻击说军纪败坏,然后他就派人下来整顿,光枪毙的就有三四个,弄的弟兄们心都寒了。”
“违反军纪,骚扰百姓,这还不该罚吗?”方三响道。
“该罚,该罚……”刘福彪自嘲地重复了几次,“从那以后,陈老大就不大待见我。等到他辞去大都督的职位,福字营就成了没人要的苦孩子,被发配到南京,扔给江苏都督程德全。我们背井离乡,直到这会儿,他想把我们召回来替他卖命。”
刘福彪把手榴弹往半空抛了抛,自嘲道:“原来我们福字营啊,就是这手榴弹,为他前方开路,自己落得个粉身碎骨。”
“刚才杜阿毛也说了,想回闸北去混混。你干吗不退出军界?”
刘福彪脸色变了变,沉默了许久才嗫嚅道:“我哪敢哪……”
方三响觉得很荒唐。他初见刘福彪虽然印象不佳,但那会儿好歹是一条锋芒毕露的江湖汉子,如今却成了一条牢骚满腹的丧家犬。
刘福彪也觉察到他眼里的不屑,今日索性说开来:“陈老大的手段,承自青帮一脉,谁要是反对他,可是要倒大霉的——你可知道光复会的陶成章是谁杀死的?”
一听这名字,方三响目光一凛。光复会是一个反清团体,大名鼎鼎的徐锡麟、秋瑾、蔡元培、章太炎等人皆是其成员。辛亥之役,光复会于其中出力甚多,转年到了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四日,光复会的领导人陶成章竟被人刺杀于广慈医院,光复会从此一蹶不振。
林天晴恰好就在广慈医院工作,当天值夜班,还被巡捕房叫去问了很久的话。所以方三响对这件事印象很深。
“我记得报纸上不是说凶手叫王竹卿吗?是个光复会的叛徒。”
刘福彪嘿嘿冷笑:“当日去医院刺杀陶成章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王竹卿,还有一个是沪军第五团团长、陈老大的拜把子兄弟,叫蒋志清。他事发后避去了日本,还是我给买的船票呢。”
“蒋志清?不就是刚才我在陈其美身边见到的那个年轻军官吗?”方三响骇然觉察,自己竟跟一个杀手擦肩而过。
其时政治刺杀并不罕见,光复会自己就是刺杀满清大员起家。不过这些刺杀,多是针对敌对势力。同盟会与光复会明明同属革命阵营啊?这不是内讧吗?
刘福彪道:“陶成章和陈大人一直互相看不惯,积怨太深。这几年很多像陶成章一样反对陈大人的人,都落得同样下场。”他下意识地先左顾右盼一番,才继续道:“像蒋志清这样的死士,谁知道陈老大麾下还有多少?他喜欢用青帮的手段治军,我们这些人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消失。”
方三响看出来了,刘福彪归根到底还是怕死。既怕跟着陈其美讨袁战死,也怕拒绝跟随陈其美被暗杀。再加上罹患消渴症,更是雄心顿挫。
他当初在汉阳时也曾目睹义军内部吵架,想不到进入民国之后,斗争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变本加厉。怪不得这一次陈其美在上海起兵,应者寥寥。当初选大都督得罪了李平书和总商会,刺杀陶成章又让光复会离心离德,就连福字营也被吓得心寒胆落。
方三响不认为陈其美是假革命,他眼中的那种光芒是演不出来的,但这样的行事手段,也委实上不得台面。到底哪一个陈其美,才是真实的?他蓦然想起萧钟英的那句话:“革命从来不是几个圣人搞起来的,它总是泥沙俱下,却也鱼龙混杂。譬若大江东去,须观其大势可也。”
这时刘福彪阴阴地道:“方医生,我知道你最有原则,这些话是断不会对旁人说起的。”方三响点头:“这是自然。刘统带,你也莫要多虑。”
刘福彪一阵苦笑:“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福字营的兄弟们散回闸北,还望你多多看顾。青帮汉子都是贱命,就怕死得冤枉。”
谈话就此结束。刘福彪自去整理军务,方三响则继续在各处营地巡看,为伤员们提供救治。就这样过了约莫两个小时,王培元忽然带着红会小旗,只身来到军营里。
他带来一个好消息,北洋军那边谈妥了,答应暂时停战十六个小时,王培元连声说:“我很欣慰呀,很欣慰。”方三响立刻找到陈其美,陈其美一拍桌子:“他们当然是拖得越久越好!我们只停战八个小时,多一秒都不行!”
红会方面万般无奈,但也只能接受这个要求。
没办法,他们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要疏散附近居民,做好同时迎接难民潮与战争伤员的准备,还要组织上海各界持续募捐,以应对食物与药品的极大消耗。
因此得到陈其美的停战承诺之后,各方面都立即动起来。王培元离开军营之后,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到龙华港。龙华港外的五条漕船迫不及待地扬帆出江,排成一列向上游驶去。今夜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方三响信守承诺,只身留在讨袁军的营地照顾伤员。到了二十四日的清晨,停战窗口即将关闭,他才听到确切的消息:那五条满载妇孺老弱难民的漕船顺利抵达十六铺码头。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英子可要折腾呢,不知她做好心理准备没有。”他心里感叹。战事不知何时完结,这几百个妇孺老弱的吃喝拉撒,全都要管;就算仗打完了,还要把他们遣返回原籍,反正都是琐碎头疼的事务。
所以说难民工作,比其他救灾任务都麻烦。
在方三响的面前,讨袁军的炮队已经挖好了炮坑,调校准了炮口;远处江面上的海筹号,也重新恢复试射。停战的窗口期即将过去,两边都有些迫不及待。一场水陆炮战,即将开始。
但这一天的大战,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讨袁军的炮队使用的是沪造克式75毫米山炮——仿造自德国克虏伯“1904”山炮,讽刺的是,仿造工厂正是江南制造局——这种野战炮外号叫“过山炮”,跨射能力很强。甫一开战,炮队便凭借精准射击与刁钻的角度,将北洋军完全压制,三十门大炮齐声怒吼,海筹号一度被逼退到了浦东岸边,失去对江南制造局的掩护。
可讨袁军的指挥官万万没想到,江南制造局里的北洋军胆气十足,眼见没了火力掩护,突然打开制造局大门,进行了一次极为凶猛的反冲锋。炮队前方的掩护恰好是福字营,他们被北洋军一冲即溃,导致炮队完全暴露在兵锋之下。
等到大惊失色的陈其美派人来救援时,北洋军已经杀光了所有的炮兵,把山炮朝着制造局里面拖。讨袁军正要追击,海筹号不失时机地返回浦西岸边,舰炮连续发射,把追兵炸了个七荤八素,突击队从容返回。
这一场仗功败垂成,连作为撒手锏的火炮都丢了,这对讨袁军士气的打击十分巨大。陈其美狂怒之下,差点要把刘福彪枪毙。在其他幕僚的劝说下,他才勉强表示暂时不执行军法,但要求刘戴罪立功。
在接下来的数天,走投无路的刘福彪只能带领福字营的弟兄,发起一次又一次徒劳的进攻。最后连刘福彪自己都被炸弹炸伤了左胳膊,狼狈不堪地逃回来。他们取得的唯一的成果,就是给方三响增加了许多工作量。
陈其美没办法,只好把强攻改为围困。可不过四五天时间,一南一北两个噩耗接连传来。在南边,率先起兵讨袁的李烈钧被段芝贵击败,湖口要塞被夺,南昌危在旦夕;在北边,张勋连续占领徐州、淮阴、扬州,冯国璋进占蚌埠、滁县,黄兴连南京都不敢待了,连夜返回上海。
到了八月一日,第三个消息彻底浇灭了上海讨袁军的战意。应瑞、肇和两艘军舰,护送两团精锐从塘沽走海路,即将抵达上海。
听到这个消息,陈其美纵然无奈,也只能停止围攻江南制造局,全师北撤到吴淞口一带布防。吴淞口炮台位于长江与黄浦江的交汇处,地势紧要,是从水路南下上海的必经之路。只要炮台还在讨袁军手里不失,北洋援军便进不来上海,事情尚有可为。
于是整个上海战场的重心,从南边转到了北边。
喔喔喔——
一阵嘹亮的鸡鸣声从远处的农家传来,方三响缓缓从椅子上抬起头,双眼密布的血丝仍在。
昨晚一个福字营的伤员突发嵌顿疝,那个倒霉鬼的腹股沟直疝突然增大,塞不回腹腔,导致腹痛难忍,不停呕吐。方三响折腾了大半宿,才算暂时让病人安定下来。他不敢离开,最后陪在病床边迷迷糊糊睡着了。
多年在总医院值惯了夜班,方三响无论多疲惫,早上一到点准会醒。他知道这会儿肯定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走出房间。
一出门,一股闷热的潮气扑面而来,全身的皮肤像是罩上一层蜘蛛网,黏湿滑腻,很不舒服。在这栋建筑门前有一口青石台砌的水井,方三响赤裸着上半身,从里面打上一桶井水来,顺着头顶泼洒下去。清凉的井水一激,汗毛倒竖,整个人这才恢复些精神。
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举头望见对面校舍楼顶的铁血十八星旗恹恹地垂下来,仿佛一朵被烈日晒蔫的鸡冠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方三响如今所在的地方,是一所叫中国公学的学校。这是两江总督端方在光绪年间建的,为了安置留日归国学生,在吴淞炮台附近划出一百亩 地,成立了这所公学。
这几天来,方三响跟随着讨袁军一路败退,也来到了吴淞。中国公学毗邻吴淞炮台,又有水源、厕所、灶房以及足够宽敞的校舍,正适合军队驻扎。他遂跟着福字营住在这里,单独辟出一间医室。
方三响冲完井水,换好衬衫,正要去巡看伤员。杜阿毛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拿着一张报纸嚷嚷道:“方医生,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方三响接过报纸一看,原来北洋政府正式发布了通缉令,这一次名单上除了陈其美之外,还有一批上海讨袁军的将领,诸如居正、钮永健、黄郛、蒋志清等,而刘福彪也赫然在列。
看来袁世凯不想再玩“只诛首恶”的攻心战,要大开杀戒了。刘福彪因为消渴症而意志消沉,看到这样的消息,只怕会雪上加霜。方三响眉头微皱:“你们刘统带看到了没?”
“我就是从他桌子上发现的,真触霉头了……”杜阿毛一撇嘴,神情惶然。整个福字营都是靠着刘福彪,他若是有了差池,大家也要跟着倒霉。
方三响觉得有必要跟刘福彪谈一谈,设法开解一下。他问刘统带现在哪里。杜阿毛挠了挠头,不确定道:“他一早就出门了,谁也没叫上,大概又去募兵了吧?”
讨袁军败退到吴淞以后,陈其美允许刘福彪自行募兵凑够三个营。所以他这几日吊着一只胳膊,在吴淞、金山到处招兵买马。
杜阿毛叹道:“唉,原先在瓦舍里听评弹,我最爱听的就是大聚义,一百零八人,一个不少。那些好汉原本没什么大出息,被宋头领提携,上得梁山排了座次。最后受了招安,兄弟们也没话讲,蛮好的。”他把身上的短褂子拽了拽:“可我最不爱听的,就是征方腊那一段,梁山好汉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听着难受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方医生,你读书多,这征方腊,梁山好汉还好赢的吗?”
方三响只得正色道:“我在汉阳军中,形势比现在还要绝望,最后不也撑下来了吗?”杜阿毛似乎只是想讨句安心话,听到方三响这么说,立刻咧开嘴笑了,连声说:“我去给你拿点早点去,热乎乎的糯米糍。”
方三响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明显能感觉到,刘福彪的焦虑如同时疫一样蔓延到了整个福字营,正在侵蚀每一个人的精神。他不期然想到梅子山下最后那一次敬礼,萧钟英、文学社那个年轻成员,还有其他留下来的士兵,却个个神态平静,视死如归。
同样是革命队伍,同样濒临绝境,梅子山守军与福字营的精神状态为什么迥异?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差异?方三响涌起一种超越医生的好奇。
他一直忙活到中午,刘福彪还没回来,病房门口反倒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熟客。
“英子?孙希?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方三响一怔。
孙希笑嘻嘻正要开口,方三响一把将他拽过来:“快,这个人昨晚犯了嵌顿疝,你来开刀给想办法塞回去。”孙希一听是这病,脸色一肃,俯身检查片刻道:“哎呀,这已经不是嵌顿疝了,已经发展到绞窄疝了!”
嵌顿疝如果一直不做处理,万一弥漫成腹膜炎或肠瘘,便是九死一生。
孙希顾不得多解释,他从来都随身携带割症刀具和必备麻醉药物,当即给伤员动起刀来。方三响见有他接手,这才放下心来,问姚英子是怎么回事。
原来就在前几日,红会得益于姚英子的及时警告,迅速调整了救援策略,在南市设置了一系列医药点、平粜局、留养院和赈济处,把这一大批难民顺利安置下去。他们的举动有条不紊,没有对市面造成大波动,广受市民赞誉。
自从徐州、蚌埠一线失利之后,又有大批难民从北边拥入上海境内。这一次红会早做了预判,挥师北上,提前在金山、吴淞附近做准备。这次姚英子和孙希来中国公学,是想和驻军交涉一下,看能不能腾出点空间来收容难民。
他们俩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方三响。
“你怎么还留在这里?不会真的要加入青帮吧?”姚英子疑惑地问道。方三响摇摇头:“这一大堆伤兵败兵聚在一起,很容易暴发疫病。我留在身边,多少能督促他们注意卫生,防患于未然——对了,讲习所那边怎么样?”
姚英子兴奋道:“把那批妇孺安置进去之后,我特意从女医学校找了几个同学,白天教那些女子学学认字、学学刺绣,晚上教她们打拍子唱歌。农先生还特意去采访了一回,夸赞说这里对难民‘视如戚友,保全弱质’,结果当天募捐就铺天盖地而来。”
这些都是很琐碎的事情,可姚英子双手比画着,说得滔滔不绝,双眸熠熠生辉。方三响认识她这么久,她要数这一刻最为生动漂亮。他就这么定定地凝视着英子,本还有些话想单独对她说,到底还是咽了下去。没办法,舍不得打断,只盼能多看一会儿她浑然忘我的沉醉神态。
直到孙希甩着手从房间里走出来,方三响才从沉迷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手术如何?”方三响略显心虚地主动问道。
孙希满不在乎道:“很简单的小手术。就是肠袢绞窄得太紧,坏死部分较多,我直接给那截肠袢切掉了,老方,你注意一下他的饮食就行。以后严之榭再说大肠好吃,我就让他看看这个。”
姚英子撇撇嘴:“恶心!你手术就手术,不要扯到食物。”孙希哈哈一笑:“做医生的,还忌讳这个?我们解剖课上好,都是蹲在门口吃大肠面。”
“龌龊死了,你以后离我远一点!”
三个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姚英子忽然道:“哎,对了,难得我们三个都在这里,有件事我想跟你们说。”
孙希和方三响同时看向她,姚英子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到旁边马蹄响动。只见刘福彪从外面一个人骑马回来了,他脸色蜡黄,左胳膊还用布袋吊着,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姚英子见正主回来了,这边先不聊了,赶紧走过去,向他提出了红会的要求。刘福彪似乎没什么心思,含糊地说:“随便你们来好了。”转身就要走。方三响觉得他状态不太对劲,伸手拦住:“刘统带,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检查一下?”
刘福彪拒绝了,说等一下陈都督还要叫去开会,然后径直回了校务处,那里是福字营的指挥部所在。
“他跟之前变化好大呀。”姚英子也觉出不太对劲。方三响把他罹患消渴症的事一说,三人一阵唏嘘。饶你是铁打的汉,得了病也绷不住架子。
既然刘福彪同意了,姚英子和孙希决定考察一下校舍环境,评估一下到底能接纳多少难民。方三响说:“你们随意去看,我要回去补觉了。”
他此时睡意上涌,打着哈欠回到自己床铺,倒头便睡着了。没睡多一会儿,方三响觉得自己手臂被人拼命摇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是杜阿毛。
“怎么了?哪个伤员出危险了?”方三响一骨碌爬起来。
“不是,不是,是陈都督那里派了一个传令官过来,叫老大去吴淞炮台开会。”杜阿毛说。方三响很迷惑,这不是军务上的事吗,叫醒他做什么?杜阿毛道:“老大忽然得了病,去不了,你赶紧去给瞧瞧。”
方三响一怔,赶紧披上衣服赶到校务处。只见刘福彪躺在床上,脖子一圈的皮肤泛起潮红,密密麻麻起了好多斑疹,看上去颇为吓人。旁边站着一位军官,一直盯着他。
“方医生,陈都督有重要军务,需要刘统带去开会。请你替他诊断一下。”军官说。
方三响觉得古怪,这口气,似乎不太相信刘福彪,要验证一下。他俯身过去,撕开刘福彪的上衣,发现浑身都蔓延了红疹,但意识还挺清醒。
方三响问他去过哪里,刘福彪断断续续道:“可能是出去募兵的时候,在村里得了烂喉痧……”
烂喉痧?方三响一惊。这病虽然没有赤痢、霍乱那么凶猛,可也是很棘手的时疫之一,上海每年都会闹上几次,一闹就是一片街区。它主要靠飞沫传染。他赶紧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双层布口罩,给自己戴上,然后才开始做检查。
这次检查的结果,颇为古怪。如果是烂喉痧,那么会出现舌面鲜红、舌乳头突起的症状,让整条舌头看起来如同杨梅。但刘福彪的舌头表面红润,并没见到什么异常。方三响又用木条压下舌头,探到咽喉里去看扁桃体,也没有什么明显肿胀。
刘福彪自称是在金山一个村里感染的,但他早上出去时并没问题,回来不过三四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疹子出得未免太急了。他询问刘福彪,回答说感觉到头疼和咽喉疼,浑身燥热。测了一下体温,不算很高,但一直在出汗。
方三响没见过这么古怪的烂喉痧。你说是吧?几个典型症状都没有。你说不是吧?皮疹却是真真切切,做不得假。
军官一迭声地追问,方三响迟疑道:“我觉得应该不是烂喉痧。若要做精确判断,得从他的咽喉拭取分泌物,看里面是否有化脓性链球菌……”
他话没说完,刘福彪突然挣起身来,抓住方三响的胳膊,大声喊道:“我好难受哇……我不要得烂喉痧!”突然张开嘴,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地板上流淌的全是黄绿汁液。
军官厌恶地站开几步,放弃了坚持。这种情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刘福彪到了会场,把讨袁军的高级将领们全传染上,这仗也不必打了。
他问方三响讨了一张说明病情的处方笺,便离开了。方三响环顾四周,校务处位于校舍中央,周围人来人往,容易传播。他叫来杜阿毛等几个亲兵,让他们戴好口罩,把刘福彪抬去一个密闭性更好的房间,进行隔离。
安顿好刘福彪之后,方三响想起姚英子和孙希还在校园里,得赶紧通知他们离开,最好顺便去查一下那个村子。倘若烂喉痧的源头是那里,整个村子也得封闭,否则将会对北面即将到来的难民产生重大影响。
包括福字营里,也得做一次彻底的检疫。
这么一想,要做的事情简直堆积如山。方三响一个人忙不过来,他一抬头,恰好看到樊老三正拄着一杆枪,跷着二郎腿守在学校门口,嘴里还吧唧吧唧嚼着东西。
他先前受了枪伤,伤口一度被感染,浑身发热,不过傻人有傻福,居然硬生生熬过来了。
“樊老三,你过来。”方三响喊道。
樊老三对方医生最是信服,赶紧跑过来。方三响见他嘴里似乎嚼着一把草,皱眉道:“你的枪伤未好,不要乱揪野草吃,容易中毒。”樊老三伸出指头,从嘴里抠出一团混着唾沫的稀烂纤维,放到掌心笑嘻嘻道:“俺可没瞎嚼,这是麻黄草,一吃就出汗,汗出透了就舒服了。”
“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方三响不记得本地有野生麻黄。
“昨天老大有个朋友来见他,顺便带来的。我一直高烧不退,老大就送了我几根。”
方三响无心跟他辩论医学问题:“你赶紧去找找姚医生和孙医生,让他们尽快离开这里。”樊老三说“好”,转身的时候,脖子上的小佛晃荡了一下。
这小佛据说他生下来就戴着,用一根红绳子拴在脖子上,从不离身。方三响看到那红绳在眼前一荡,愣神片刻,脚下突然掉转方向,朝回走去。
他想起来了,凡是得了烂喉痧的人,在腋窝、肘窝、腹股沟等处,皮疹会聚成一条条线。民间都叫作“无常绳”,学医的则称为帕氏线。刚才检查时,在刘福彪身上似乎没看到无常绳——有必要再确认一下。
方三响刚走到校务处门口,一拍脑袋,暗叫糊涂。他太专注于回忆病理,忘了刘福彪才被抬去别的地方隔离,不在这里。他正欲抬腿走,却无意中看到床榻旁的地上,掉着一张暗黄色的信纸。
刚才方三响给刘福彪检查发疹时,直接把上衣给撕开了,估计这张信纸就是那会儿从兜里掉出来的。他俯身捡起,随手搁到旁边桌上,又觉得不稳妥,万一是军事机密,还是给刘福彪带去比较好,于是又伸手拿回来。
这一伸一收,让方三响不小心瞥到了信的开头,只看到三个字。可这三个字,却像一块烙铁骤然烫到视网膜。
程德全。
程德全原来是前清的江苏巡抚,辛亥革命中,他是第一个站到革命党这边的封疆大吏。民国之后他成了江苏都督,驻守南京,一度是福字营的顶头上司。癸丑之役开始后,革命党本来要推举他当总司令,但程德全反对讨袁,索性宣布下野,跑来上海隐居。
这样一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刘福彪写信,会是什么用意呢?
突如其来的疑惑,促使方三响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便把整封信看完了。内容很短,核心意思就一句话:“以君之声望,苟能择人而事,则少将与五万金不难也。”
这是一封收买劝降信,劝刘福彪投降北洋军。
方三响还没把信重新叠好,忽然背后被一支冰冷的铁管顶住。随后一个比铁管更冷的声音响起:“方医生,你一个医生,何必多管闲事?”
方三响转过身来,居然是刘福彪。他还是那一副蜡黄脸色,身上的疹子密密麻麻,但双眼精光毕现,完全不是得了“烂喉痧”的恹恹模样。
“我记得闹鼠疫那年,杜阿毛闲聊的时候提过,说你对麻黄过敏,一吃就浑身起疹子。我早该想到才对。”
刘福彪笑了笑:“方医生好记性,几年前的事都记得。”
怪不得他的大部分症状都和烂喉痧对不上,原来是口服麻黄,利用这个来误导传令官。
“但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去参加陈都督的军事会议?”方三响问。
“陈老大疑心病太重了,我若说得了其他病,他抬也要把我抬到炮台去亲眼看看。只有得了传染病,他才不敢召我到近前。”
方三响冷哼一声,举高手里的信转过身来:“这封劝降信和麻黄草,想必是昨天那位故友送给刘统带的吧?”刘福彪很光棍地承认道:“你猜得不错。程老做事向来周全,我对麻黄过敏一事,在南京时只跟他提过一句,没想到他都记得。这么一安排,既可以避过军事会议,也可以让陈老大不起疑心。”
他晃了晃枪口,语气既钦佩又恼怒:“只可惜他漏算了方医生你,差点露馅。你可是真轴,何必那么严谨呢?”
“因为那是错的。”
“啧,若不是那个传令官自己先放弃了,我差点掏出枪把你和那个传令官都干掉。那样一来,势必要提前起义,麻烦就多了。”
一听到“起义”二字,方三响双眸绽出厉芒,前踏一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陈都督?”
握着枪的虽然是刘福彪,他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没办法,方医生,真的没办法呀。从制造局撤围以后,陈老大就不信任我了。凡是他不信任的人,都得消失,我不想像陶成章那样。他催着我去那个吴淞炮台开会,其实是鸿门宴!我去了就一定死!”
刘福彪歇斯底里地嘟囔着,与其说是解释给方三响听,倒不如说在给自己解释。方三响怒道:“明明是你被那五万大洋说动了心,现在却把锅扣到陈都督头上!”
“五万大洋,不少了!值了!”刘福彪先是一阵亢奋,随后自嘲地一笑,“我问过人了,消渴症没的救,以后脚会慢慢烂掉,什么燕麦疗法,屁用没有。我只想要最后过几年富贵舒坦的日子,让残存下来的这些兄弟有个着落,这有什么不对?”
刘福彪似乎不想继续说,枪口一摆,杜阿毛满脸羞惭地从后面站出来,拿出麻绳把方三响捆住:“方医生,对不起啦。老大发话,我得执行啊。不过我事先可真不知道……喀喀。”
方三响没理他,对着刘福彪挺直胸膛:“你有本事把我杀了灭口,否则我一定会检举你。”刘福彪道:“方医生的脾气刚直不阿,我向来是佩服的,所以我不白费那力气。”
他正说话,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和脚步声,只见孙希和姚英子被人绑着推进来,两人面色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樊老三跟在后面,一脸古怪。
“你好大胆子,连红会医生都敢绑!”方三响怒不可遏,挣扎着向前冲去,却被死死按住。
刘福彪道:“我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就好,等大局底定,我自会放你们离开。”
他一挥手,杜阿毛带着几个亲兵把他们三个推搡着,带到学校伙房里,把木门咣当一声关上,还加上一条锁链。
孙希和姚英子明明只是在考察校舍,突然被关进伙房,都一脸莫名其妙。方三响讲了前因后果,叹息说:“我把你们给连累了。”
“算了,这几天我们俩也没合眼,就当休息好了。”孙希很快调整好心态,“刘福彪不是说大局底定就放我们走嘛。”
方三响却摇了摇头。刘福彪既做到了这地步,怎么会轻易放过知情人?他恐怕在等一个时机,等到北洋军和讨袁军在吴淞开战,到那时再杀死三人,便可以伪造成战场意外身亡了。
姚英子和孙希听了,俱是脸色煞白,他们对于人心险恶,见得终究少。方三响咬了咬牙:“你们不要慌。刘福彪想要获得最大利益,就一定要到关键时刻才突然反叛,在这之前他得维持一切正常的假象,我们还有时间逃走。”
姚英子沮丧道:“外面还都是刘福彪的人,怎么逃?”孙希忽然道:“哎,你们看过一部法国小说,叫《基督山恩仇录》 吗?开头就是男主角困在一个海岛监狱里面找出路。”
姚英子瞪他一眼:“别卖关子,快说!”孙希嘟囔道:“那个写的就是越狱。里面有个法利亚长老,什么工具都没有,全是利用监狱里的东西现做,用铁烛台做削刀,将鱼骨改成缝衣针,把床腿改成凿子,厉害得很。”
听着孙希的絮叨,方三响观察起周围的环境。这伙房只有一扇门和一个很窄的小窗,采光很差,里面菜刀、扁担什么的早就收掉了,就剩个黑漆漆的灶台和几个破筐。怪不得他们会选这里关人,只消门口站着两个守卫,神仙也逃不出去。
“孙希,你带来的手术刀呢?”方三响忽然问。孙希回答说被他们搜掉了,又摸了摸口袋,只剩下一支卫勒氏动脉镊。这是用来钳住小血管的器具,样式比较怪,搜身的人只注意刀具,把它给剩下了。
方三响拿过镊子,用镊子头一点点去抠那口铁锅的边缘。铁锅是用黄泥土粘在灶台上的,被这么一抠,很快有一块块碎土崩开。孙希登时喜出望外:“老方,你可真是个越狱的天才。”
这个伙房因为是新式学校,比较注重卫生,锅灶的灶口开在屋子外面。所以只要掀开铁锅,就能钻进灶膛,从灶口爬出去。方三响小心地抠了一阵,交给孙希接班。两人交替努力,终于把铁锅给抠松了。
他俩同时用手指头抠着边缘,一起发力,轻轻把锅抬起一边,靠在墙上。孙希看了眼裸露出了的灶膛,忽然提出个疑问:“灶口那么狭窄,咱俩能爬出去吗?”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两个人同时把目光投向姚英子,她的脸“唰”地变了颜色。那灶膛里堆积着无数柴灰,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简直无法想象趴在里面爬动的情形。可那个灶口确实很狭窄,只有自己的娇小身子能勉强挤出去。
形势容不得迟疑,姚英子不敢犹豫,只得紧闭起眼睛,屏着呼吸,跳进灶膛,手脚并用。她感觉有一百万只蚂蚁爬在身上,又痒又麻,只能尽力把大脑放空。当姚英子好不容易钻出灶口时,却发现一双半挽起裤脚的干瘦的腿挡住了去路。
她颤抖着抬起头,看到杜阿毛站在灶口,拎着一个食盒,满脸无奈。
灰头土脸的姚英子被重新带进伙房,其他两个人都很紧张。谁知杜阿毛却只字不提越狱的事,反而把守卫们遣开,然后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三碗粥、三枚咸鸭蛋和一碟腌萝卜,放下就走。
“杜阿毛!”方三响忽然喝道。
杜阿毛浑身一颤,缓缓侧过半张脸,苦笑道:“方医生,你们有什么不便当,尽管同我讲。但刘老大发下话来,我不敢放你们走,不要为难我了。”
孙希抢先道:“给我们拿个马桶,对了,还有一道布帘子!”杜阿毛点头说这个没问题。这时方三响道:“刘福彪是铁定心思要叛变,你难道要跟着他吗?”
杜阿毛道:“唉,怎么讲呢?论起青帮辈分,我拜他做师父,不听师父的,这叫欺师灭祖哇。”方三响冷笑:“陈无为也是青帮出身,刘福彪难道不算欺师灭祖?”
杜阿毛有些招架不住,叹了口气,转身诚恳道:“实话说吧,仗打到这地步,谁都知道陈都督不成了。刘老大这么做,我是不赞成的,但他也是为了福字营的兄弟考虑。我们死了许多人,剩下的只想活命罢了。”
他说完之后,拖着步子朝外走去。这时方三响在背后突然道:“昨天那位程德全的说客来访,给刘福彪带了一封信和一份麻黄草。你可知道,他先给了樊老三吃。”
“这我知道。”杜阿毛随口回答,正要迈出伙房的门槛,方三响冷冷道:“那你是否想到,他为何要这么做?”
“樊老三一直发烧,吃了麻黄草可以散出汗……”杜阿毛回答到一半,身体骤然一僵,猛然回过头来,惊恐地看向方三响,嘴巴张合,说不出话来。
方三响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他耳边:“我来替你说出来吧。刘福彪疑心太重了,他生怕程德全送的东西有毒,所以让樊老三先试吃!”
食盒当啷一声跌落在地,杜阿毛蹲下身子,瑟瑟发抖。方三响道:“这就是你们青帮的规矩?这就是他为福字营做的考虑?”杜阿毛下意识地要捂住耳朵,方三响却继续刺激:“你家刘统带得的是消渴症,心态已失衡,只盼着最后苟且几年好好享福。他为了这个目的,昨天背叛了陈都督,今天拿樊老三做挡箭牌,明天能保证不出卖你杜阿毛吗?”
“别说了,别说了……”杜阿毛几乎要崩溃,他突然抱着脑袋低声泣道,“麻黄草,昨天老大其实是给我吃的,我嫌苦,随手给了樊老三,说是老大送他的……”
这个变化,方三响也没预料到。杜阿毛沉默片刻,开口道:“可就算我放你们走,你们也走不脱。刘统带已经下令戒严,整个中国公学都封锁了。”
他一念之转,连称呼都不一样了。方三响道:“我不是让你放我们走,是让你走。”
“什么?”
“这里距离吴淞炮台只有几里路。你现在离开,去炮台通知陈都督。他们可以直接出兵,把中国公学拿下。”
杜阿毛听完这个指示,不由得怔在原地,这可就是彻底站在刘统带的对立面了。方三响道:“这不是为我们,也不是为青帮,而是为你自己。你不是总说,要在闸北做做太平生意吗?现在就是你的机会了。”
“可我若如此做,不是恶了北洋军嘛……”杜阿毛仍瞻前顾后。姚英子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嘴:“北洋军再厉害,也管不到租界。我可以做主,让我爹送给你一个租界的香烟铺子。”
杜阿毛没有留下任何承诺,默默离开伙房。但三个人都看出来,他已经彻底转念了,两条裤脚管不知何时,已从小腿放了下去。
他离开之后,伙房这边彻底恢复平静。三个人都知道,这平静只是表面的,无论是吴淞炮台还是中国公学,此刻都是暗流涌动。他们已经投出一枚小石子,究竟能起多少涟漪,便只能静候了。
“哎,我都不知道,老方你的口舌这么厉害。”孙希耐不住寂寞,率先打破沉默。方三响道:“我只是说了一些实话罢了,倒是可惜了你的基督山计划。”孙希哈哈一笑:“难得见英子这么狼狈,值了。”
只见姚英子脸孔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一只钻篱笆的花猫。等到一会儿太阳落山,屋子里没有火烛,这样的奇景可就看不到了。她见这两人贼兮兮地看过来,气得黛眉倒竖,怒说:“你们再看,我就告诉张校长去!”
这两个人一听英子要请出这位老太君,立刻了,连连告饶。姚英子气呼呼地扭过头去,借着落日余晖,无意中看到墙上贴的一张卫生告示,落款盖着“中国公学”四个字的鲜红大印,蓦地想起一段往事来。
“哎,你们知道吗?这座学校跟张校长之间,还有点浪漫渊源呢。”
“啥?”两个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张竹君和“浪漫”两个字,怎么会联系到一起?
姚英子嘿嘿一笑:“也就在这里,我敢给你们讲讲,可不许说出去。张校长当初在广东行医时,有好多追求者,其中有一个桂林人,叫马君武,是个风流才子,对张校长倾慕得不得了,天天写情书,还是用法语写的呢。法语本来就浪漫高雅,再加上马君武文采斐然,这情书写得不要太漂亮。”
“那张校长答应了吗?”孙希问。
“张校长给他回了封信,说自己要专心治医,为女子谋福利,立誓终身不嫁,还劝他不要为个人情感所累,要致力于革命。马君武从善如流,遂东渡日本,还加入了革命组织。当初起草同盟会章程的八个人里,就有他一个。”
姚英子又道:“后来张校长来了上海,马君武也跟了过来,跑到这所中国公学里当老师。因为中国公学原来的校址是在北四川路横浜桥,离女子中西医学院很近。他既不痴缠,也不声张,就是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写,自言要做一个安静的仰慕者。”
孙希和方三响面面相觑。张校长立誓不嫁,这个他们是知道的,但这位也真是一位痴人。
“这位马君武,其实你们也不算陌生。《民立报》知道伐 ?他离开公学以后,就去那里做了主笔。”
两人一时恍然大悟。辛亥前期,张竹君与沈敦和有一场隔空对战,她的发声主阵地就在《民立报》。原先他们以为是《民立报》与张竹君的政治立场相同,这才力挺,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浪漫故事。
“如今马君武已贵为国会参议院议员,但张校长反而与他断绝来往了,免有攀附权贵之讥。唉,亏得是张校长意志坚定,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女子,面对这样子的追求,怕是早早便沦陷了。”姚英子轻声感慨。
此时外头光线已经彻底消失,屋子里一片黑暗。方三响和孙希看不清姚英子的表情,不知她是在惋惜还是在羡慕。隔了好久,方三响才忽然问道:“那你呢?”
姚英子还没说话,孙希却先猛然一惊,仿佛一个赌徒被同伴突然揭开盅。他张了张嘴,正要说点什么,黑暗中,姚英子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们知道吗?这一年多来,我最累的,便是这段时间。无论是筹建保育讲习所,还是安置那些难民,太多琐碎的事,一件件做也做不完。可是,这也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尤其是那几百个妇孺住进讲习所里以后。我看着那些女子兴致勃勃地学认字,读门口的春联和戏单子,晚上一起打着拍子唱歌,别提多有成就感。哎,那些小囡囡见到我,会伸开小手,高兴地叫我校长呢,一下子疲劳都没了。我这才晓得,为什么张校长这么多年,乐此不疲地做这些事,没有什么比这些事让我觉得更愉悦、更充实了。”
两人安静地听着,都没吭声。
“这一次我在松江,眼看难民将至,那个县知事说:‘你一个妇道人家,何必管这些事?’难民们也不相信我是医生,骂我是拐子。我在筹建保育讲习所时,这样的话听过太多,即使是那些开明士绅,也对我出面奔走很是迷惑,他们会去找沈伯伯、找我爹确认之后,才慷慨解囊。无论是士绅还是难民,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在他们心里,女子和医生,好像是两个完全没关系的名词。就连陶管家,还有我爹,都觉得我早晚还是要嫁人的,仿佛这是女子唯一的命运。”
“别担心,这些偏见以后会慢慢消失的。伦敦原先也是……呃……”孙希感觉肩膀被方三响捣了一拳,赶紧闭嘴。
“我尚且在民国,尚且在上海,可想而知,张校长在光绪年间的广州,毅然以女子之身行医,该是何等艰难。她总跟我说,女子做医生不易,要牺牲许多东西。我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张校长发誓终身不嫁,是因为她必须付出全部身心去抵抗偏见,为后来者行出一条路来,再无一丝余裕顾念其余。”
姚英子停顿片刻,似乎酝酿了许久,方才缓缓道:“这一次我感受到了张校长的快乐,也体会到了张校长的难处。接下来,有太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希望沿着她的路走下去,心里再也放不下别的事了——你们,能明白吗?”
黑暗中的两个人先是一阵沉默,仿佛在等待对方先开口,然后觉得对方似乎不打算出声,又同时把嘴张开,两声“我……”正正撞到一起,吓得又双双把尾音咽下去。
这全无默契又可以说十分默契的狼狈,惹得姚英子忍俊不禁,一下子笑出声来:“我在说我的事,你们这么紧张干吗啦?”
最后还是方三响先开口:“呃……英子,我支持你。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姚英子轻哼一声:“这么说,你还是不明白喽?”方三响老老实实道:“不是很理解,不过我会努力去试着理解。至少我知道,刚才你讲讲习所的事情时,特别好看,我都看入迷了,我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好看下去。”
“啧,蒲公英,你什么时候这么油嘴滑舌了?孙希教的?”
“我可没有。”孙希急忙分辩,他捅了捅方三响,后者赶紧“嗯”了一声。
屋中的黑暗恰到好处地过滤掉尴尬,姚英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你们在未来还会碰到自己喜欢的人,恋爱、结婚、生小囡……我会一直守在旁边,帮你们出谋划策,给你们送出祝福,做一个最好的朋友该做的事情。”
方三响忽然担心道:“我们俩好说,万一你爹那边逼你结婚,那可怎么办?”姚英子还没回答,孙希一拍胸脯:“这还不简单,你就往我身上推。我是正经上门提过亲的,我没退出之前,谁也别想插队抢先。”
姚英子嗔道:“你当是去老裕昌买鲜肉饼啊?”她顿了顿,方才说道:“我知道这个决定太难,比张校长当年可能还难,所以才先同你们讲。若你们都反对,那我真的要孤军奋战了。但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就有信心多啦,谢谢你们。”
黑暗中,两只柔软的小手分别伸过来,握住了他们两个人的手,触感滑腻而温暖。孙希和方三响同时感觉到,心中似乎少了点什么,又似乎多了点什么。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脸,可他们都感应得到一种默契与承诺,正悄无声息地凝结着。
次日天色刚蒙蒙亮,三个人就被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吵醒,尘土从房梁上扑簌簌掉下来。
这不是克虏伯山炮,而是大口径要塞炮的声音,它只可能是从吴淞炮台打过来的。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陈其美收到消息,决定对刘福彪动手了。他大概是气坏了,炮击力度十分猛烈,一枚枚炮弹接连不断地砸向中国公学,整个校园立刻硝烟弥漫。
伙房前的看守,在第一发炮弹落地后就跑光了。最先清醒过来的方三响,迅速把孙希和姚英子带到附近一处反斜面的小丘,躲进一处石缝中。
炮击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随后讨袁军的主力杀到,他们这才从石缝里钻出来,被重新带回校舍里。在那里,三个人再次见到了杜阿毛,他正惶恐不安地清点着人数,身前是一群同样惶恐的福字营士兵,樊老三也在内。
早晨那一场炮击,其实并没造成多大伤亡,却骇破了大部分士兵的胆。尤其是刘福彪,一听到炮击,知道自己阴谋败露,二话不说夺马而逃,其他人没了主心骨,一哄而散,只剩这几个人了。
过不多时,陈其美穿着马靴,亲自跑到中国公学这里来。他比之前要憔悴许多,只是镜片后的锋锐之气未减。他见到方三响,难得开口为刘福彪的事道歉。
“革命意志尚不坚定,革命同志尚不纯粹,故而有此一败。”陈其美恨恨道,“无论是商团、帮会、前清官僚,皆逐利之辈,不可相信,下次必要先以思想坚强队伍,才可战胜!”
“下次?”方三响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这次就这么结束了?”
陈其美“哼”了一声,把目光换了个方向,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方医生,你要跟我走吗?”方三响看了眼身旁的姚英子,摇了摇头:“我是红会约定生,必须留在总医院。”
陈其美早猜到,点点头:“我跟你说过,救国如治疴,非止一日之功,亦非止一科一人之力。方医生,你已有觉悟,继续做医生亦是革命之幸。他日再见,希望可以称你一声同志。”说完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他讲话怎么怪怪的?”孙希说道,再看向方三响,发现他一脸凝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三人没在中国公学多做停留,立刻返回附近的红会驻地。在那里,他们先后听到两个消息。一个是福字营溃散之后,刘福彪带着少数几个亲信逃去了宝山,一路南奔到法华镇才停住脚,就地发表声明,向北洋军投诚;另外一个消息,则更让三人吃惊——柯师太福教授乘坐小火轮,居然去了吴淞炮台调停。
这位教授还真是调停上瘾,专往危险的地方去。
方三响这才知道,陈其美为何说出那种古怪的话来。原来北军已从四面八方逼近吴淞,整个战局无可挽回。柯师太福教授前往炮台,是去劝讨袁军罢战解甲,不要让沪地徒增伤亡。
他们三人休息了半天之后,继续投入紧张的工作中。到了次日,也就是八月十三日,正在忙碌的方三响听到一阵清亮的号声,抬头向远处看去,只见吴淞炮台最高处,革命军旗缓缓降下,红十字旗冉冉升起。
讨袁军基层官兵,已悉数放下武器,陆续进入附近红会营地待遣,炮台、炮闩亦交红会执管。至于陈其美等高级将领,已在红会的护送下先一步离开,随后北洋军一拥而入。
到了十一点,吴淞炮台改悬中华民国海军军旗。轰轰烈烈的癸丑上海之役,至此结束。
方三响并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陈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