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亚细亚文化之源及反“希腊化”

在近代西方关于希腊的主流史书中，今土耳其半岛之安纳托利亚地区（希腊人称为爱奥尼亚），常被称作“希腊在小亚细亚的主要殖民地”，认为这里的人讲希腊语，这里的文明是希腊人带来的，希腊文明高于亚洲文明。并且称历史上曾经历过一个东方的亚洲人学习希腊文化的泛“希腊化”阶段。

例如，在中国抄撮西方的一些词典中，即如是介绍土耳其之“安纳托利亚—爱奥尼亚”文化：

“伊奥尼亚”（Ionia，一译“爱奥尼亚”，古地名）是古希腊时代对今天土耳其安纳托利亚西南海岸地区的称呼，是爱琴海东岸的希腊爱奥尼亚人殖民地。其北端约位于今天的伊兹密尔，南部到哈利卡尔那索斯以北，此外还包括希奥岛和萨摩斯岛。

伊奥尼亚这个名字来自希腊本土一个叫作爱奥尼亚的部落。这个部落于公元前2000年后期在爱琴海岸定居。这个部落本来很分散，但当他们在小亚细亚定居后开始形成一个共同体。伊奥尼亚重要的城市有以弗所、米利都和伊兹密尔。这些城市靠贸易富强起来，它们结盟为伊奥尼亚联盟。

一些重要的古希腊艺术风格是在伊奥尼亚形成的。公元前6世纪和公元前5世纪在希腊的伊奥尼亚出现了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赫拉克利特等重要的哲学家。

公元前7世纪吕底亚人开始控制伊奥尼亚；公元前547年，波斯帝国的居鲁士二世征服了爱奥尼亚，但此后爱奥尼亚的希腊语城邦一直在寻求独立。

我们此前的讨论已经论证过，将安纳托利亚作为希腊附属殖民地的说法，是没有任何历史实据（出自可疑的荷马神话）的臆想。即使在西方史学中，这一观点也备受争议。

那么，也许人们会问，土耳其本地的历史学家对此会怎么看呢？以下就是一位土耳其历史学者关于安纳托利亚—爱奥尼亚地区历史文化的介绍：

现代考古学的研究发现，早在旧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以打猎和采集果实为生的早期原始人在安纳托利亚居住。

大约在公元前7000年，这里已经有人类开始了定居生活。大约在公元前6500年，Catalhoyuk城邦开始兴盛发展起来，这可能是土耳其有史以来的第一座城市。从此，安纳托利亚已经成为各种创新的中心。当地人发展了农作物灌溉技术、驯养猪羊技术，创制了独具一格的陶器。现在，在安卡拉的安纳托利亚文明史博物馆（Ankara’s Museum of Anatolian Civilisations）里，你可以看到这个时期遗留下来的诸多文物古迹。

〔何新按：这些话清楚地表明，安纳托利亚的文明是本地古人类连续性创造的，并非什么来自希腊的殖民文化——不是希腊人带过来的。实际上，这个时期世界上还没有所谓“希腊文化”。〕

距今4000年左右，铜石器并用时代在今天安纳托利亚中部的Haclar开始发展起来。东南部也出现了很多部落，他们的生活方式深受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影响，其中包括对金属工具的使用等。在整个安纳托利亚，数量更多、规模更大的部落也正在不断兴起，他们之间有一定的交流和往来，但这种交往并不总是友好的，无论如何，定居方式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

公元前3000年左右，冶金术的发展使权力开始集中，从而导致众多新王国在安纳托利亚建立起来。这里也受到了高加索文化的影响，从某个方面证明了当时贸易交往之活跃，已经不再局限于安纳托利亚高原。

在西部的沿海地区，主要是特洛伊人与爱琴海上的一些岛屿以及希腊大陆进行贸易。但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是哈梯人(Hatti)在Kanesh（Kultepe，位于开塞利附近）建都，并控制了一个贸易网。

安纳托利亚的历史，在这个时期第一次跳出了考古学上猜测推断的范畴，开始变得“真实”起来——保存下来的泥板为后世留下了关于当时日期、事件和人物的书面记载。

哈梯人出现在历史上只是短暂的一瞬，当他们衰落以后，赫梯人(Hittite)便出现了，并控制了哈梯人原来的地区。

公元前1800年左右，赫梯人把首都从Alacahoyuk迁到了哈图撒（Hattusa，今天的博阿兹卡莱附近）。

赫梯人留下的遗产除了他们伟大的首都，还有（用楔形文字写在泥板上的）国家档案，以及特立独行的艺术风格。

公元前1450年，赫梯人的王国在经历了多次内乱后，重新成为一个帝国，这也是安纳托利亚历史上的第一个帝国。赫梯人好战，但是他们也展现了自己的政治技巧——他们对数不清的邦国和诸王进行统治。

〔何新按：小亚细亚地区文明曾经对中国早期金属文明产生过重大的影响，卫斯在《新疆早铁器时代铁器考古发现概述——兼论新疆的铁器来源与冶铁术的传播问题》中说：“一般都认为，古代近东的土耳其北部，小亚帕夫拉戈尼亚(Paphlagonia)是铁器的起源地，因为这里出土铁匕首的阿拉卡遗址文化共分四层，出土铁匕首的是在第三层，整个文化是属于早期青铜文化Ⅱ期，与小亚西部的特洛耶(Troy)Ⅱ期同时代。这个阿拉卡Ⅲ层文化既没有美索不达米亚，也没受到爱琴文化的强烈影响，而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土著文化。虽然该遗址王墓中发现的头颅是短型的，跟当地的长头颅不同，可能是外来的，但也不是在公元前2300年以后才进入此地的赫梯人的。铁器并不是赫梯人最早发明的，而是原始的小亚土著人民创造的。时间大约在公元前2000纪中叶。后来，这里不仅成为亚述帝国在喀纳斯(Kane)的殖民地的供应金属的地区，赫梯帝国也从这里崛起。”考古发现表明小亚细亚地区发明的铁器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传入中国新疆地区。公元前500年左右，相当于我国的春秋晚期，冶铁术在新疆出现并传入中国中原地区。〕

在公元前1298年，赫梯人入侵拉美西斯二世（RamsesⅡ）统治下的埃及，不过，最终赫梯人还是和拉美西斯言归于好，并把一位公主嫁给了他。

根据某些传说（主要是来自荷马史诗），公元前1250年前后安纳托利亚地区发生了特洛伊战争(Trojan War)。当时的希腊人被认为是“来自海上的民族，他们似乎已懂得了制造铁器”。

〔何新按：这位土耳其史学家所引述的系荷马的说法，此与安纳托利亚的考古发现完全不符。铁器，绝非如荷马所说是希腊人带给小亚细亚的——恰恰相反，在小亚细亚地区考古学发现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铁器，后来传给了希腊半岛和世界的其他地区。关于这个问题，可参考前面引卫斯先生的论文中的一段文字。〕

在特洛伊，传说时代的一个新的王朝建立起来，并控制了周边地区。而一些赫梯的残余部落在托罗斯山脉(Taurus)生存了下来，但是帝国却灰飞烟灭了。一些城邦小国创造了一种新赫梯文化，这吸引了希腊地区的商人，并形成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特有的宗教和艺术形式，而传及希腊。

赫梯帝国之后，安纳托利亚境内出现了多个种族：安纳托利亚人和新的外来入侵者。在乌拉尔图人(Urartian)王国的东部，安纳托利亚胡利安人(Hurrian)的后裔在凡潮(Van Golu)附近建立了一个王国。

公元前8世纪，佛里吉亚人(Phrygians)进入安纳托利亚西部。在系下戈尔迪之结（Gordian knot，见34）的王国戈尔迪统治下，佛里吉亚人在戈尔迪(Gordion)建立了首都。在国王迈达斯(Midas)统治时期，国家的实力达到巅峰。公元前725年，骑在马背上的民族西米里人(Cimmerian)征服了戈尔迪。

在西南的海边，利西亚人(Lycian)建立了一个由多个独立的城邦组成的联邦，覆盖了今天从费特西耶到安塔利亚的广大区域。在内陆地区，吕底亚人则建都萨迪斯(Sardis)，控制了安纳托利亚的西部地区，并发明了最早的货币。

吕底亚艺术融合了波斯和安纳托利亚的艺术形式。

公元前547年，波斯皇帝居鲁士二世入侵土耳其地区，控制了利西亚，后来又进一步把势力范围扩大到爱琴海。过了一段时间，在皇帝大流士一世和薛西斯的统治下，波斯人阻止了沿海希腊贸易殖民者及海盗的不断入侵。他们还进一步控制了内陆地区，并结束了安纳托利亚内陆众多王国各自发展的局面。

波斯人通过控制顺从的当地辖区进行统治，但是这种统治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他们时不时会遇到好战的安纳托利亚人的反抗，如公元前494年发生在爱奥尼亚城市米利都的反叛，据说这个叛乱就是由雅典人煽动的，不过这场叛乱很快被波斯人镇压了下去。

事实上，波斯对安纳托利亚的统治一直持续到公元前324年。在这一年之后，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的大军终于击败了波斯人，横扫过这个地区。之后，使得这个地区成为一座国际化的文化交融的熔炉。

安纳托利亚地区在马其顿人到来之后出现的历代统治者中，最伟大的也许要算欧迈尼斯(Eumenes)，他曾经控制了从达达尼尔海峡直到托罗斯山脉的广大地区，并且修建了我们今天仍能见到的帕加马卫城。公元前279年，凯尔特人(Celts)从欧洲东南部进入安纳托利亚地区。以Ancyra（今安卡拉）为中心，建立了加拉提亚(Galatia)王国。在东北方，米特拉达梯国王(Mithridate)此前也以阿马西亚(Amasya)为中心，建立了本都(Pontus)王国。

而帕加马这个后亚历山大时期最宏大的城市，后来成为罗马人控制安纳托利亚的一个工具。〔《土耳其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Turkey)，Subhi Mustafa，2003〕

尽管这位土耳其学者对于这个地区的历史描述，难以完全摆脱近代希腊——欧洲中心论的历史观影响，未否定难以据为信史的荷马著作。因为文学只是文学，神话只是神话，不能据为信史（理由我们已经多次讨论过）。但是在此文中已对荷马故事的可信性有所保留，同时作者还特别提到：

有人认为，公元前700年荷马就出生在土耳其的Smyma（今天土耳其的伊兹密尔城）。

总之，根据安纳托利亚的考古实证，这个地区的历史文化主体并非希腊人，而是来自亚洲地区（包括埃及、波斯、高加索）的东方民族，这种历史脉络是十分清楚的。

我个人认为，从考古文物展示的真实历史看，希腊本土在先史时代并没有创造出什么属于自己的特有的原生文化。希腊早期文明及哲学思想（包括荷马、泰勒斯、赫拉克利特等早期哲学家的创作），主要都是来自东方亚细亚地区。因此希腊文明的来源包括：一是苏美尔、埃及和腓尼基的先史文明，二是小亚细亚地区安纳托利亚（希腊人所说的“爱奥尼亚”）文明。

因此我也认为，所谓“希腊化”这个概念，其实是一个文化虚构。没有希腊化，真实的历史是希腊和欧洲在先史时期的东方化。

其实所谓“希腊化”这个概念，在中古以前的波斯人、阿拉伯人或其他亚洲人的著作中，并没有出现过。这个概念也是来自文艺复兴以后的欧洲史学，是一个伪概念。

在近代以前的历史上，根本没有什么东方文明被“希腊化”的过程——在文艺复兴以前，东方亚洲地区是经济富庶、文明发展水平大大高于欧洲的先进地区，是希腊、罗马及欧洲追求、学习和模仿的对象。

所谓泛“希腊化”，其实质恰恰是希腊、马其顿及欧洲的东方化进程——不仅希腊和马其顿人曾经接受东方的腓尼基、安纳托利亚的文明、哲学、语言和文字，而且随着马其顿人的远征——安纳托利亚文化向更远的欧、亚范围传播。后来的罗马也是东方文明的学生。正是文明的东方化进程，彻底改变了希腊、马其顿、罗马和欧洲。

亚历山大向东方进军的目的，以至后来十字军骑士们对东方远征的目的，都是寻找东方的财富之源，以及比当时欧洲更高级、更文明的生活形态，是为了寻求小亚细亚、近东、中东和远东（中国）地区的先进文明。

至于近代东方的落后以及文艺复兴以后西方世界的崛起，那就是需要再讨论的另一个问题了。

〔注：本文原题《何新希腊伪史批判：小亚细亚文化之源及反“希腊化”的历史》。〕

（2012年9月7日原载何新博客） A5SYr9HAWeiVjhVlSb8Ao538v8jgVZnxA9KlGh5MyTlfe0uoHHfnZOsMwUr0Sb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