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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问疑案蓬莱履新 惊步廊县衙遇鬼

狄公一行四人走近蓬莱县城西门,乔泰将眼前的低矮城墙和正中间的两层门楼品评了一番。

“某在地图上看过蓬莱县的地形。”狄公解说道,“这县城有天险可守,北临蓬水,东临阔溪。那阔溪就在县城东北角汇入蓬水,易守难攻,故而并未建造高墙深堑。县城十里之外便是蓬水入海河口。那里建有军镇,由镇将率精兵戍守。他们会盘查所有往来船只,前几年大唐和高丽、百济交战,他们便截住所有想要入河的高丽和百济战船。这条河的北面全是悬崖峭壁,南面则是一大片沼泽,再无其他。是以蓬莱是这一带唯一可供船只通行的良港,也成了大唐和倭国、高丽、百济、新罗商贸往来的枢纽。”

洪亮接话道:“在京师我曾听人说过,高丽和百济有不少人在此地安家,尤以船夫、修船造船的工匠和佛门弟子居多。他们都住在自家人聚居的村里,就在县城东面那阔溪对岸,附近还有一座著名古刹。”

乔泰不禁对马荣戏谑道:“兄弟,你可趁便到那里找个百济小娘子试试运气,然后便可到那座寺庙里上几炷香求菩萨宽恕你的风流罪孽,哈哈哈!”

两个全身披挂的县门卒打开县城大门,放他们进城。一行四人沿着繁华的街道缓辔而行,少顷来到县衙大院的高墙之外。他们顺着院墙一直走到南面的县衙正门,几个卫士正坐在门口鼓下的长榻上闲聊。

一见狄公一行四人,一干卫士立刻从榻上一跃而起,赶紧向狄公行礼。待狄公从卫士身边走过,洪亮察觉到他们相互递了个眼色。

一名不良将他们引往中庭对面的县衙衙舍。穿过中庭之时,狄公见四名佐史正由一老者监督,忙着粉刷院墙。这老者蓄着一副花白短髯,看起来形容憔悴。

老者望见狄公,有些慌乱,匆忙趋步上前行礼,低下头,向新任县令嗫嚅道:“参见狄县令,在下是蓬莱县县丞唐秉正,现暂摄本县公务。仓促之中未能远迎,请狄明府恕罪。在下委实不知明府今日到任,不曾准备酒水为明府接风洗尘……”

狄公插口道:“某以为之前县境驿站已提前派信使传递过消息了,想是出了差池。如今既已到任,你且先带某等去公堂看看。”

唐秉正立刻将狄公一行带去宽敞的大堂。铺了石板的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堂内后墙边摆放着高脚公案,上面铺着一匹闪亮红缎。公案后的整面墙上覆着已有些褪色的紫色绸幔,中央照常是粗金线绣成的一只大獬豸,意喻明察秋毫。

一行人走过幔帐后面的那道门,穿过一条狭窄走廊,便来到县衙内堂。这间内堂收拾得整整齐齐,精心镂刻的书案光可鉴人,四周洁白的墙面新近才粉刷过,倚墙的长榻上铺着精美的深绿锦缎。狄公去隔壁存放文书的屋子匆匆一览,便去了第二进院落,一进院门便见了正对面的客厅。老县丞惴惴不安道:“大理寺郭评事离开之后,就一直无人再进过客厅,里面可能有些凌乱。”狄公见唐秉正神情尴尬,心生疑惑,看他一直弯腰弓身,心神不宁。

“我看你将这里都打理得很好,井井有条。”狄公安慰道。唐秉正又深施一礼,嗫嚅道:“禀明府,实不相瞒,在下在蓬莱县衙办差已有四十个年头。想当初,我刚到县衙的时候只是个跑腿听差的年轻后生,却一向喜欢凡事秩序井然,这里所有的事务一直都是按部就班,规规矩矩。许多年来都是如此,现如今……太可怕了……”

唐秉正的话音越来越弱,匆匆打开客厅正门。

众人都来到客厅正中镂刻精美的高脚桌案周围,唐秉正郑重其事,取出蓬莱县令的官印交给新任县令。狄公拿起官印与吏部文书上的印鉴对照之后,便收了起来。现在他正式接掌蓬莱一县政务。

狄公手抚长髯道:“前任王县令被毒杀一案非同小可,某要立刻着手办案,其他一应庶务暂缓。待时机合适,某再去会见本地名流士绅,处置其他公事吧!眼下除了县衙里的一应人等,今日想见的蓬莱县公人就只有城中的四位坊正。”

“还有一人,明府也得见见。”唐秉正道,“就是那百济村的村正。”

“这村正可是汉人吗?”狄公问道。

唐秉正回答道:“非也,明府。不过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华夏官话。”他以手掩口咳嗽几声,继而有些踌躇道:“狄明府,这里面的来龙去脉说起来有点不同寻常,登州刺史 裁定这些高丽和百济人在东海之滨定居所建的乡里村坊 庶务自理,村坊的村正坊正负责维护治安,只有他们求助,县衙人等才能进入村坊。”

“这委实并非常态。”狄公喃喃道,“这几日我会抽空专门研究此事。眼下还劳烦县丞去召集县衙的所有僚佐吏役到大堂一见,我先去官舍 看看,稍事休整。”

唐秉正面色有些尴尬,踌躇片刻方说道:“禀明府,官舍倒是一应俱全。去年夏天,已故的王县令将官舍粉刷一新,只是他的箱笼和行李还在里面。王县令是一位独居鳏夫,没有家眷,只雇了一些本地仆人,这些仆人在他被害之后便散了。出事之后,我立刻派人去给王县令唯一在世的亲人、他那位兄长送信,至今没有回音,也不知该将那些物事送往何处?”

狄公不由得吃了一惊,又问:“那么先前大理寺郭评事办案期间住在哪里?”

唐秉正面露难色道:“回明府,郭评事那几天晚上就在县衙内堂的长榻上歇息,手力 也在那里伺候他茶饭。我知这甚是不成体统,还乞明府恕罪。只因王县令的兄长始终不曾回信,我……这真是极其不便……只是……”

见唐秉正语无伦次,狄公当即安慰道:“此事无妨,王县令凶案没有水落石出,我暂时不打算让家眷和仆人到蓬莱县来。我这便去内堂更衣,你带我的随员去看看他们的住处。”

唐秉正连忙答道:“回明府,他们的住处都已安排好了,就在县衙对面,那里有家上等客栈,在下和拙室就住在那里。我向明府担保,几位随员……”

“这也甚是不成体统!你身为蓬莱县丞怎能住在县衙外面?”狄公冷冷插话道,“你为何不住在县衙大院?枉你身在公门多年,理当知道这些规矩。”

“这确是不成体统,我原本住在县衙客厅后面那座房舍的二楼之上。”唐秉正急忙分说,“只因这几日刚好要修葺屋顶,我就想在那间客栈住一段时日也无大碍,当然只是暂时……”

“也罢!”狄公摆手止住他道,“你暂时先住那里吧,只不过某那三个随员还须住在县衙,你且去替他们安顿。”

唐秉正深施一礼,便与马荣、乔泰一同离去。洪亮随狄公来到内堂,伺候狄公换了官服,又为他备了热茶。狄公用热巾净面,问道:“洪亮,你可知道这唐县丞行事为何如此古怪吗?”

“他似是一个相当挑剔讲究之人。”老家人答道,“我寻思许是因我等不期而至,让他有些乱了方寸。”

狄公手抚长髯,沉吟道:“只怕非也。依我看县衙有他十分害怕的东西,故而才搬去客栈居住。也罢,待时机一到,便可查明。”

过了一盏茶工夫,唐秉正进来禀报,所有人等都聚齐在县衙大堂听候吩咐。狄公换下幞头,戴上有黑色帽翅的县令乌纱帽,前往大堂,洪亮和唐秉正紧随其后。

狄公在公案正位落座,示意马荣、乔泰二人在自己身后两厢站立。

大堂的石板地上黑压压跪着四十来人,鸦雀无声。狄公照例勉励几句之后,唐县丞一一点卯,向他引见跪在下面的这些僚佐、卫士和不良。狄公见佐史都衣袍整齐,卫士和不良身上的皂色号衣看来也中规中矩。只是那捉不良的董主帅相貌凶恶,狄公心下不喜,暗忖这些不良帅通常是些难以管教之徒,需要时时鞭策。狄公又见本县仵作面相机敏,是个庄重长者,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唐秉正低声告知县令,这仵作姓沈,是本县最好的医生,且为人正派,行事可靠。

点过花名册之后,狄公宣告朝命,以洪亮为蓬莱县尉,总理县衙一应庶务,又以马荣、乔泰权充散手 ,监督全县不良人和卫士,协办地方靖安、捕盗收监事宜。一番安排之后,众人便退堂散去。

回到内堂,狄公命马荣、乔泰二人即刻去差房和大牢巡视一番。“还有!”他再三叮嘱道,“从明日起,你们务必每日率不良和卫士演武,这也是你们熟悉这一应人等、知晓他们本事的好机会。少顷去差房和大牢巡视后,你们再去县城四处转转,也好熟悉这里的诸般风物。某本想和你们一起去体察本地的风土人情,只是现在须得先行思忖王县令被害一案,只怕整夜都抽不开身。去吧,你们晚上回来再向某禀报。”

马荣和乔泰两个忠心吏役躬身施礼离去。快到掌灯时分,唐县丞走进内堂,身后跟着一名手力,手拿两个烛台。狄公让唐秉正在书案前的椅上,依着洪县尉落座。手力将烛台放在桌上,便悄声退下。

狄公对唐秉正道:“适才点卯,为何不见县主簿 樊冲,可是告病了吗?”唐秉正一拍脑门,嗫嚅答道:“回明府,我一直想诉说此事。如今我着实担心樊主簿。本月初一,他便告假公休,动身离开蓬莱县去了齐州。樊主簿本应昨日就回来销假,却至今不曾露面。今天我派了个不良人去他在城西郊的农庄查看,佃户说樊主簿昨日上午的确带着仆人回来过,午后便离开了,如今不知人在何处。这着实令人不解,樊主簿一向兢兢业业,办事颇为得力,最是守时。我实在想不到他究竟何故不曾回到县衙,也不知他……”

“难不成他被老虎吃了。”狄公颇不耐烦,不由得插口道。

“不会的,明府!”唐秉正叫道,“不,不会这样!”脸色登时灰白,烛光映在他瞪得溜圆、惊慌失措的双眼上,甚是可怖。

“且莫如此惊慌,唐县丞。”狄公面带愠色,“某知你因王县令被毒杀,故此心神不宁。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此事终究已过去一个多月,何况你阅历丰富,如今却到底为何如此惊骇?”

唐秉正长叹一声,拭去头上冷汗。“还请明府休要见笑。”他喃喃道,“数日之前,有人在林中见到一具农夫的尸骸,咽喉被咬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定是吃人的猛兽所为。明府,如今我每晚都辗转难眠,实在不是借故搪塞。”

“但放宽心。”狄公安慰道,“我那两位散手颇有些狩猎手段,总有一天会派他们去杀死那只老虎。来,给我沏一杯热茶,你我现在谈谈王县令遇害一案吧。”

唐秉正立刻起身给狄公沏上一杯茶。他又欠身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然后坐回椅上。

“我想听你仔细道来。”狄公道,“王县令被害之后,到底是何等状况?”

唐秉正捻捻短髯,颇为踌躇,开始说道:“回禀明府,前任县令王明府年届五十,风度翩翩、学识过人、器宇不凡,颇有名士风范。或许王明府有时有些不拘小节,略有些急躁,但他对真正的要事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王明府为官多年,久经宦海沉浮,是一位颇有才干的县令。”

“王县令在蓬莱县可有什么仇家?”狄公问道。

“绝对没有!一个都没有!”唐秉正大声道,“王明府清正廉明,县衙上上下下都对他敬佩有加,在蓬莱深孚众望,颇受百姓爱戴。”

狄公一颔首,唐秉正续道:“一个多月前,那一日早堂将近,王明府的管家来衙舍找我,说是王明府晚上没有回官舍卧房歇息,书房的门却被反锁了,现在也不见人。我知道王明府时常在书房读书,或是直到深夜还在处理公务,于是便以为他或许在书房睡着了。我去书房猛敲了一阵房门,里面却没有半点动静,我怕他有什么不测,于是叫来捉不良的董主帅,让他把门强行撞开。”

唐秉正说到这里,咽口唾沫,嘴角抽搐,过了片刻才续道:“开门之后,只见王县令仰面朝天躺在茶炉前的地板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顶棚,两手摊开,右手边有一个茶杯,就落在席垫之间。我摸了一下他的身躯,已经冰冷僵硬,便即刻找来沈仵作。他验尸之后,断定王县令死在午夜时分,还取了一些茶壶中残留的茶水,然后……”

“当时茶壶在何处?”狄公插口道。

“回狄明府,就在左边角落的柜子上。”唐秉正答道,“便是靠着煮水铜茶炉的那个柜子。当时壶内的茶水几乎是满的。沈仵作取些茶水喂狗,狗只舔了几口便当即毙命。他又将茶煮热,嗅了气味,断定是何种毒药。茶炉上烧水的圆锡锅中水已经煮干,无从查验。”

“通常谁来烧茶水?”狄公问道。

“是王县令本人。”唐秉正即刻答道。他见狄公疑惑地扬起双眉,立即解说道:“回狄明府,王县令平时热衷茶道,故而重视饮茶的每个细节,总是坚持亲自去花园的井中汲水,亲自在书房的茶炉上烧水。他的茶壶、茶杯和茶叶罐这些器具都是些珍贵名物,平时都将这些名物锁在茶炉下的柜中。后来我又让沈仵作检验茶叶罐中的茶叶,证明无毒。”

“此后你如何处置?”狄公问道。

“我即刻派专人送信禀告登州刺史,将尸体用一口薄棺暂殓,停放在官舍正厅,又锁上书房。过了十天,朝廷委派的大理寺郭评事就从京师加急赶来。他传令本地军镇镇将分派六员精干探子听他差遣,之后便彻查此案。他审问了所有厮仆,他……”

“某知道。”狄公又有些不耐,插口道,“某已阅过他呈回大理寺的案卷文书。显然无人在茶叶中动过手脚,王县令死后也无人进过书房。你可知道郭评事究竟何时离开蓬莱?”

“郭评事在这里只待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就离开了。”唐秉正缓缓答道,“郭评事将我唤去,命我将棺椁移送到东门外的白云寺寄殡,待王县令的兄长来决定在哪里下葬。他将那六名探子打发回了军镇,告知我他带走王县令的所有私信,便即离去。”

说到这里,唐秉正神色有些不安,惴惴瞥了狄公一眼,问道:“明府,我想郭评事已说起过他突然离去的原因了吧?”

狄公其实一直未曾见到郭评事,却不假思索地编道:“他说此案已有了进展,只要新任县令继续彻查,必有所获。”

唐秉正似乎松了口气,问道:“郭评事的身体可还康健吧?”

“郭评事已动身去了南方,另有新公干。”狄公答道。说罢他站起身来,又对唐县丞道:“某要去案发的官舍书房看看,眼下你可先与洪县尉商量一下明早升堂有哪些事务必须处置。”

狄公拿起桌上的一个烛台便独自离去。

官舍的院门在客厅后面小花园的另一侧虚掩着。雨已停了,夜色下花园里的树丛和花坛间还有些薄雾若隐若现。狄公推开半掩的院门,走进了半个月来无人进过的官舍。

从案卷文书所附的蓬莱县衙图来看,书房就在官舍走廊尽头,狄公借着烛光毫不费力便找到这条长廊。路上他打量了一下两侧的走廊,只是烛光微弱,看不分明,也不知这两道走廊通往何处。狄公眼前突然有个人影一晃,急忙停住脚步,烛光照见一个消瘦男子从旁边的走廊走出,几乎一头与他撞上。

那人怔怔站立,茫然盯着狄公,神色古怪。他左颊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原本端正的相貌显得颇为诡异。狄公吃了一惊,只见此人头上没戴幞头,花白头发在头顶绾个发髻,借着烛光隐约可见身着灰色便袍,腰束黑带。

狄公正待开口问他是何人,此人突然转头,悄无声息地退回漆黑走廊。狄公赶紧举起蜡烛要追,猛一抬手却熄了烛火,四周变得一片漆黑。

“你是何人?给某出来!”狄公大喝道,答应他的只有四周的回声。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空荡荡的官舍院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无礼鼠辈!”狄公低声骂道。烛火已灭,目不见物,他只好扶墙慢慢返回花园,疾步回到内堂。

狄公推门而入,见唐秉正在给洪亮看一大堆文书。

狄公略显急躁,向唐秉正怒道:“县衙怎能容得如此不成体统之人!绝不许再发生这等事!即刻起任何人等都不准脱去公服在县衙行走,即使在夜间和不当值的时候也不行。适才某看到一个穿着便袍之人,居然连幞头都没戴。这傲慢无礼的田舍汉甚至对某问话充耳不闻,一言不发就跑了。你去将他找来,某要同他好生谈谈。”

唐秉正不由得浑身瑟瑟发抖,一脸惊恐,瞪着狄公。狄公见唐秉正这般模样,陡然发觉不该如此责难,毕竟他为打理好县衙已尽了全力。于是他神色略霁,道:“也罢,今后不能再出这等事了,此人到底是谁?可是县衙里的更夫吗?”

唐县丞愕然望了一眼狄公身后敞开的窗户,嗫嚅问道:“那人……他……他可是身着灰色便袍?”

“正是。”狄公答道。

“左脸上可是有一块胎记?”他又问道。

“是的,脸上有块铜钱大小的胎记。”狄公催促道,“莫要絮叨,你且说此人是谁?”

唐秉正垂下头来,低声答道:“回明府,他就是死去的王县令。”

此时院内刮起一阵大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院中的某扇门突然关上了,“砰”的一声,回音不绝于耳。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Vj3dqsBV7qV4ZEgJCt9sQy83tgCcylwleV6c9tmdQ0A6uRZR0nBHLuwxKkrwNxG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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