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正点着数支冒烟蜡烛,人声鼎沸,热闹非常。赌桌上又加入乔泰和学生,一共六人正一起大声吆五喝六。刘武搂着石竹坐在藤椅之上,一手揽着石竹的腰,另一手和着她的歌声打着节拍。待他见狄公进来,立刻大喊道:“那捉贼的,凶犯可抓到了?”
“连谁是凶手都查不出来?却到哪里去抓人?”狄公苦笑道。
“石竹可是说你将她料理得服服帖帖!”刘武咧嘴笑道,“我看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连襟了,你看如何?哈哈哈,都是一家人了。”说罢他推开石竹,站起身对她道:“我的大胡子连襟可曾教你不少入时把戏?少顷你也好好教给我吧,哈哈哈!”刘武搂着石竹,两人一同大笑上楼去了。
狄公在窗边坐下,乔泰连忙起身去柜台拿了两杯酒。他刚坐下,狄公就迫不及待问道:“昆山可曾来过?”
“没有,不见踪影。”乔泰答道。
狄公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懊悔道:“当初我真该听你的话,不该放这厮走。奇怪,他怎么还不露面?他是聪明人,应该想到既然如今县衙派人拿住冷坚,那便可能很快就去派人抄没他的家产,到时飞钱可就打水漂儿了,昆山却如何舍得那几百两金子?”他又对赌桌上玩得正欢的众人喊道:“你们可有人知道哪里能找到昆山?”
秃子环顾四周,摇头道:“兄弟,我想昆山定是居无定所,即使有,我们也从未听说。鬼知道他现在缩在哪块石头底下,只怕是跟虫子睡在一起吧。”
一众赌徒哈哈大笑起来。
“这丑鬼还干过什么别的腌臜勾当吗?”乔泰道。
“可能杀了人。”狄公答道,随即低声将葛宅发生的一切告之乔泰。
待他讲完,四个赌徒已清了账,向楼上走去。学生出了客栈,堂倌来到狄公桌前,询问是否还需侍奉。狄公说没有,堂倌便自回柜台后面。
“难道他就睡在此处?”狄公问道,颇为诧异。
“正是。”乔泰笑道,“他就睡在第二层架上。说到昆山,我以为杀死葛志远的定不是他。他可无胆潜入那条河中。我曾亲眼见过那条河,水流湍急,撞在岩石之上,水花飞溅,还有不少漩涡。敢潜进河中,一路游到下游还能生还之人,定对那条河了如指掌,水性也是高超,此外还需过人的体力和后劲。明府,你听我说,昆山一定做不到,他没这本事。”
狄公道:“倘若如你所言,那么潜水之人定是昆山的同伙,这假装自杀的奸计正是昆山的奸邪行径,且他盗走了冷坚的札记,杀害葛志远之时,一定在场。明日我让潘宇德派出最精干的公人去搜捕这畜生。既不曾拿到钱,也未对我们耍些下流花招,他绝不会离开。”
乔泰缓缓道:“说到帮凶,我拜会葛苏氏之时,她说正在等人,那人却迟迟未到。那时我以为她是妓女,等的自是一位恩客。现在看来,那定是她的奸夫无疑,这人应是昆山的同伙。天哪,我想起来了,她还说很快就要离开此地!”
“她走不了了。”狄公冷冷道,“我已将她打入大牢,她显然知道葛志远被杀一事,明日我会请邓县令让我相助,便可审问葛苏氏。待堂审一了,我再陪邓县令去州衙面见薛刺史。”他又对乔泰说起画师冷德和情人在县城西门行院私会,还有那神秘男子偷窥之事,最终推定画师冷德的情人并非邓夫人。“如此一来。”狄公说道,“葛志远被杀一案已露端倪,我甚为高兴,不然真是亏欠邓县令太多。你今日下午有何收获?”
乔泰道:“我的事情便容易多了。小睡之后,我便离开这里,那学生非要陪我一程。他信心满满道,正在谋划大事,全靠他一人就能办好,很快就能赚到二百两黄金。”
“过两百年再说吧!”狄公不以为然道,“他陪我去沼泽的路上也说过这类话。折冲府之人对此间的和善店主如何说法?”
乔泰道:“同往常一样,我在折冲府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正经办事的人,长史说逃兵案卷归兵曹 管,兵曹却说此事该问长史。最后总算有个明事理的队副将我拉到一边,对我说若想查看那逃兵的案卷文书,只怕要待头发花白。不过他说有位毛旅帅,之前正好是左威卫安西折冲府的,或许会知道此事。您道这毛旅帅却是何人?恰是蓬莱镇军那位毛校尉的侄儿!我便去找他询问。此人虽面目不善,为人却是很好,清楚记得那刘伙长着实是条好汉,作战勇猛,屡获嘉奖,深得同伙兄弟爱戴。后来却来了个武旅帅,在军中克扣军饷,是个奸诈小人。有个军士奋起反抗,武旅帅便命刘伙长用弓弦抽打他一百下以儆效尤。刘伙长拒不从命,武旅帅便责打他。刘伙长却将他打翻在地。军中自有军纪,十七禁律五十四斩,以下犯上,殴打上官乃是死罪,刘武只好溜之大吉。后来查明武旅帅收取番邦贿赂,被斩首示众。毛旅帅还对我说,若刘武当了逃兵之后并未胡作非为,会法外施恩,赦免他犯上之罪。军中正需要这等好汉,如若明府举荐,会将他重新收入军中,还会提拔为队副。事情便是如此。”
“这消息着实让我高兴。”狄公道,“刘武虽为人粗野莽撞,心性却颇为正直,来日我看看能否让他重返军中。还有,那相士卞宏的情形如何?”
乔泰道:“卞相士之才无可非议,是位忠厚长者,看相卜卦一丝不苟。他与葛志远相识已久,交情颇深,说葛志远除了有些古怪,对小事有些挑剔之外,算是心地善良之人,为人乐善好施。我又向他提了昆山,他说从未见过此人。我还请这位长者为我看相,算算将来的运数!他为我看了手相,说我会死于剑下。我说大将难免阵上亡,要是死于剑下最好不过。他却对我这般满不在乎有些介意,占卜看相着实严谨。”
“如此便好。”狄公道,“我一直担心怕有歹人预先买通那相士放出风声,说本月十五便是葛志远大凶之日,他便可事先策划阴谋,掩人耳目。现在去歇息吧,明日还须早些前往县衙。乔泰,这是我们在凤栖酒楼的最后一晚。明日我便舍弃化名,然后便会住进县衙准备的客房。”
乔泰取过蜡烛,二人一同上了楼。
逼仄的小屋比昨晚更热。狄公本想开窗,但无数蚊虫正在油脂麻花的窗纸外拍打,只得叹了口气,躺在硬板床上,裹紧袍子抵御从木板墙缝之间飞入爬进的蚊虫。乔泰还是躺在地上,头对房门。
狄公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小屋的污浊之气令人窒息,现在已熄了蜡烛,窗外的蚊虫似乎少了一些。他决意开窗透透气,又拽又推却是徒劳,窗子卡在窗框里,根本打不开。只得取下发簪,划开窗纸,总算透进一丝微风和明朗月光。他略松一口气,重新躺下,以领巾覆脸,以免蚊虫叮咬。狄公身心俱疲,片刻之后已沉沉睡去。整个凤栖酒楼里除了鼾声此起彼伏,别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