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宇德在县城里选了一家依山而建的饭馆,饭馆不大,在雅座之中,月光下的城中美景却可一览无余。
潘宇德点了姜汁鲜鱼、烤鹅肉、熏火腿、鹌鹑蛋花汤和其他当地特色菜肴,别有一番风味。狄公想起乔泰正在凤栖酒楼吃着粗陋饭菜,不免有些愧疚。
席间潘宇德大略谈了葛志远一案的情形。狄公向他简单讲述冷坚如何蒙骗葛志远的一千两金子,昆山如何盗走冷坚的札记,还有葛志远留在钱箱中的二百两金子。他隐约暗示昆山要勒索冷坚一节,又说是自己让昆山交出一页札记。
狄公问道:“县衙中可有昆山的案底吗?”
潘宇德摇头道:“回狄明府,没有,我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真是意想不到,您在本县不过两日,所知的事情竟比我这长居之人还要多。”
狄公道:“我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才遇见昆山。对了,听说葛苏氏比丈夫年轻许多。葛志远是何时娶的她,可还有其他姬妾吗?”
“葛志远本有一妻两妾。”潘宇德答道,“不过他的正室夫人和第三房妾室过门数年便去世了,第二房妾室一年前也已病故。那时葛志远已年逾花甲,几个儿子早已长大成人,女儿们也俱已出阁,众人都以为葛志远会再纳一小妾为伴。如此也就罢了,谁知一日葛志远偶然去了一家以前常从他家进货的小绸缎庄,那绸缎庄的谢姓店东已然病故,遗孀还想继续经营,却举步维艰,债台高筑。葛翁迷恋上这位寡妇,坚持娶她续弦。起初人们都不以为然,常以此为谑。结果葛翁娶她之后,葛夫人将家事上上下下打理得井然有序。葛志远有腹痛顽疾,时常发作,葛夫人更是衣不解带服侍汤药,确是一位贤妻。最后众人都说葛翁好福气,娶她过门是明智之举。”
狄公问道:“坊间可有葛夫人不贞的传言吗?”
“从来没有。”潘宇德快语答道,“葛夫人名声甚好,从不抛头露面,故而那天升堂我才不敢请她当堂做证。惨事发生之后,我即刻在葛宅客厅向她问过此事,当然她还是一如往常,坐在屏风后由仆婢陪同。”
狄公暗吃一惊,心想倒要会会这位葛夫人。潘宇德大加赞赏的葛夫人和乔泰艳遇的女子显然判若两人。他道:“我想去葛宅查看一番。如今时候尚早,你我索性去探他一探,你可说我是别处衙署暂派县衙的官员。”
潘宇德颔首道:“我也想再去案发之地看看,尤其是那卧房。听说葛夫人已将他们夫妇的卧房上锁,搬去左厢闺房独居,如此甚好,亦不会搅扰于她。”
待狄公结过账,便提议租一顶板舆过去,以免潘宇德远行不便,他却说不妨事,便是一瘸一拐也可下山。于是二人悠闲散步,来到葛家在城中的大宅。
葛宅门庭高大气派,朱漆大门上装饰黄铜门钉,大门两侧各有花岗岩门柱支撑,好不奢华。敲门后,管家将二人引入正堂,堂内陈列精美的檀木桌椅,古色古香。管家命仆役端上茶水果品,便去向葛苏氏禀告。俄而,管家带了一串钥匙回来告知,夫人并无异议。
管家点了灯笼,引狄公和潘宇德二人穿过多处走廊和庭院,来到围着竹篱的一座小院,院内是几幢低矮房舍。管家解说道,主人特意选定此处为居所,是因这座院落有宽阔露台,可俯瞰花园和河水。
管家打开卧房房门,先进去点燃桌上蜡烛,对二人道:“若是蜡烛不够亮,我再去点亮那盏大油灯。”
狄公迅速在这间居室环顾一番,室内陈设不多,异常闷热,显是这两日门窗未曾开过的缘故。他向对侧墙上的窄门走去,管家见状连忙开门。狄公走下三级台阶,来到一段短小走廊。穿过走廊,打开另一道门,便可看见一座宽阔的白石露台,花园和河水尽收眼底。葛志远最后一次宴客的凉亭就在左边,绿色琉璃亭顶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狄公在露台逗留片刻,欣赏了一番美景,随后返回卧房。他见通向露台的门的确不高,但只有比他身材高出许多之人才会碰到头。待返回卧房之后,见左手边靠墙已站定一高挑白衣妇人,年龄在三十上下,一张鹅蛋脸十分标致,即使身着宽松丧服,那副曼妙身材也无法全部遮掩。妇人眼睑低垂,仪态甚是优雅,狄公不由得暗赞,乔泰的眼光着实不错,比马荣强得太多。马荣看中的总是些叽叽喳喳的粗俗女子,委实尴尬得紧。狄公深施一礼,葛夫人颔首回应。
潘宇德向葛夫人郑重引见道:“这位是沈先生,上峰临时特命委派至本县的要员。”葛夫人抬起明亮大眼,好生打量了狄公一番,转向管家,让他先退下,然后请狄公和潘宇德就在窗前的椅上就座。窗户甚为宽大,位置较低,就在适才众人走入卧房的正门边上。葛夫人依然站立,甚为矜持。狄公落座后,才留意到葛夫人身边还有一位面色谦恭的年轻婢女。葛夫人把玩着白色绸扇,声音冷漠,对潘宇德道:“既然足下定要不嫌麻烦亲自来此访查,妾自忖最好还是前来相陪,以便足下办事。”
潘宇德连连致歉,狄公插口道:“葛夫人深明大义,我等甚为感激。”语气却非常客气。少顷,他又道:“在下深知让夫人再到这伤心地自是极为痛苦,深为不安,不过葛翁不幸身故,为让一应相关事宜早日完结,还请夫人谅解这一番叨扰。”
葛夫人没有回话,只是神色凝重,垂首倾听。狄公心想,此女身为富商之妻,委实早已习得富贵出身女子的行为风范。趁热打铁,续道:“如今,便让在下亲自查看一番。”
狄公漫不经心,打量葛夫人对面靠墙的大床架,朴素蓝色床帷紧闭。在她身后是常见的朱漆皮革衣箱,粉白的墙壁和石砌地面上并无其他装饰。便用闲话口气说道:“夫人,这房中陈设不多。葛翁在世时想必多一些吧?应当还有妆台,墙上也该有些许字画……”
葛夫人冷冷插口道:“先夫生性节俭,尽管家资殷实,却不喜奢侈铺张,向来简朴。”
狄公垂首致意,续道:“夫人,富而不奢,足见葛翁品行高洁,可敬,可敬。且容我再看看,或许会有些收获。”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衣箱之上,问道:“夫人,这里有三口衣箱,分别标注‘春’‘秋’‘冬’,敢问盛放夏装的箱子却在何处?”
葛夫人颇不耐烦道:“那箱子坏了,已送去修理。”
“原来如此。”狄公道,“有此一问只因看到缺了一口箱子,通常这衣箱总是一套四口。夫人,烦劳告知我葛翁投河的那一晚到底有何事发生?当然我已见过县衙的案卷记录,只不过……”
葛夫人突然用扇子击打什么物事,对身边的婢女厉声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休要让这腌臜苍蝇飞进屋来?快,去打……飞到那里去了!”
这般突然暴怒,狄公吃了一惊。潘宇德劝慰道:“那里是有一两只苍蝇,夫人,要我来打吗?”
葛夫人充耳不闻,正一心敦促婢女扑打苍蝇。她用手巾连连拍打,一面厉声呵斥:“怎么还没打到?那边……快些!”
狄公注视她的一举一动,饶有兴致,突然站起身来,拿起蜡烛去点一旁的大油灯。
“别点那盏油灯!”葛夫人喝道。
“夫人,为何不可?”狄公问道,甚是平静,“我想帮你看看是否还有苍蝇。”说罢他举烛向顶棚望去。
“在逝者房中点灯太多不合礼制。”葛夫人冷冷道。狄公却充耳不闻,盯着顶棚缓缓道:“夫人,不觉得奇怪吗?为何这房里有这许多苍蝇?尤其这间屋子的门窗已关闭了两日。看,光一照,这些看似慵懒的苍蝇都活动起来了。”
他不顾葛夫人阻止,快速点亮大油灯的四个灯芯,将油灯高举过头,仔细查看。葛夫人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越发苍白,呼吸变得十分急促。
“夫人,您身体不适吗?”婢女关切道。
葛夫人没有理会。顶棚上歇着的一群苍蝇飞下,围着油灯嗡嗡乱飞,葛夫人吓得连连后退。
“看到了吗?”狄公对潘宇德道,“如今这些苍蝇往低处飞了,它们的心思已不在这光上。”
老法佐目瞪口呆,只是盯着狄公,不知此举究竟是何道理。
狄公走向床架,弯腰查看地面,须臾站直身躯,朗声对潘法佐和葛夫人道:“怪哉!这些苍蝇都聚在床帷边缘飞哩!”
说罢他掀起床帷,向床下凝视片刻,道:“原来它们中意的是床下的地面,或是地面下的什么物事。”
狄公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压抑哭喊,转过身来,只见葛夫人晕倒在地。婢女急忙跪在她身边呼叫,狄公过去对她俯卧的身躯凝视片刻。潘宇德心下担忧,喃喃道:“不好,她心悸晕厥了,须得赶紧……”
“岂有此理!”狄公向潘宇德喝道,又转向婢女喝令:“先别管她!来,帮我将床架推开。潘法佐,有劳你也来助一臂之力,恐怕这床架很沉。”
狄公和潘宇德在葛翁的卧房
好在地面十分光滑,三人没太费事便将床架移到窗口一边。狄公屈膝跪地,仔细查看石质地板,从衣领上取下一支牙签,向地板间的凹缝里刺探。须臾他起身对潘宇德道:“有些地板最近被人动过!”又转向婢女喝道:“速去与我取菜刀和铁锹来,休要惊动旁人!即刻回来,不得有误!”
惊魂未定的婢女匆匆而去,狄公看着潘宇德,正色道:“最毒妇人心!好一条毒计!”
潘宇德附和道:“不错,狄明府。”只是神情茫然,说明他并不明白狄公的言下之意。狄公却不曾留意,兀自手捂长髯,凝视地面。
待婢女回来,狄公取过菜刀,屈膝撬开两块石板,见底下的土是湿的,又取过铁锹,将其余松动的石板都撬了起来,铺在一旁。共有六块松动石板,放在一起约莫五尺长,三尺宽。狄公卷起长袖,用铁锹铲去地板下的松散泥土。
“足下不必亲自动手。”潘宇德甚是讶异,不由得叫道,“让我唤几个苍头来吧。”
“住口!”狄公喝道。此时铁锹碰到了什么柔软物事,待他继续挖掘,底下顿时窜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一块红色皮革清晰可见。
“潘宇德!你来看!”狄公高声道,“葛夫人送去修理的衣箱正在此处。”他转向婢女,见她正蹲在葛夫人身边,想要将她唤醒。狄公对她喊道:“去,告知府上的阍人,就说潘法佐命他即刻前往县衙,让不良主帅带四名不良人和典狱过来。待你回来之时,给我带一支燃香。速去速回!”
狄公拭去额上汗水。潘宇德看着昏迷不醒的葛夫人,闷闷不乐,踌躇道:“狄明府,是不是应将她扶起来?她……”
“不必!”狄公驳道,“这清凉石板对她苏醒过来好处最大,她知晓丈夫的尸体被掩埋在此间地下。这妇人正是帮凶。”
潘宇德惊呼道:“狄明府,葛志远乃是投河自尽,或是失足落水,这是我亲眼所见啊!”
狄公答道:“葛志远的尸身却一直不曾找到!待我来说于你听,葛志远当晚就是来此间服药之时被人杀害的。”
潘宇德愕然道:“那冲出卧房坠河的却是何人?”
“便是凶手!”狄公拄着铁锹道,“这是十分高明的李代桃僵之计。凶手杀死葛志远,将他埋在卧房地下,却换上葛翁的衣帽,冲向露台,进入花园。你们都在等葛志远从卧房出来,见此人身着熟悉的葛翁衣帽,自是不会疑心,后又被他脸上的血迹和尖叫吓住。故而无人觉察他并非葛志远本人。此人先向凉亭奔去,却特别留心不曾过于靠近,中途又变向朝河岸冲去,继而跳入水中。想来他应是顺流而下,于无人处又悄悄上岸,最后将幞头丢入河中,故布疑阵。好奸计!”
潘宇德缓缓点头道:“不错,现在我已明白。不过那凶手会是何人?可是那昆山吗?”
“昆山着实最为可疑。”狄公答道,“他定是杀了葛志远之后,又偷走那冷坚的札记,虽说昆山并不强壮,却可能精通水性。”
潘宇德道:“他或许出来之前就已自伤,糊了一脸血迹。”
狄公道:“或是用葛志远的血涂在脸上。那婢女已回,现在你我来查验一下葛志远如何被杀,烦请你将她手上的燃香拿来,举到我面前。”
潘宇德依言而行,狄公以领巾掩住口鼻,用铁锹铲去衣箱上的泥土。箱盖全部露出后,狄公俯身撕去贴在箱口四边的膏药,挺直身形用铁锹将箱子撬开。
一阵恶臭扑鼻,潘宇德急忙用衣袖掩住口鼻,挥香驱散苍蝇,只见箱内是一具瘦削的尸体,只着贴身内衣,在箱内被窝成一团,花白头发上没戴幞头,左肩胛下露出一把刀柄。狄公用铁锹将尸体的头颅微微转过,露出满面皱纹的半张脸来,问道:“你看真切了,这可是葛志远吗?”
潘宇德一脸惊恐,一颔首。狄公合上衣箱,将铁锹扔在一边,径直去打开窗户,正正幞头,拭去脸上的汗水。
“待你的手下来到之后。”狄公对潘宇德道,“让他们把整口箱子挖出,原封不动地抬去县衙,再叫一顶肩舆,将葛苏氏押回县衙看管。记得将一切禀明邓明府,转告他我现在先去查找昆山的下落,即使他不是凶手,也可找到许多要紧头绪。邓明府原本打算明日一早去州衙面见薛使君商议紧急公务,只不过经此一番变故,想来他最好明日一早先升堂听听葛苏氏的说法。倘我稍后成功将昆山拿获,也会一并解往县衙,然后再去州衙。我先去了,你回县衙最好起草一份文书,详细说明你我找到葛志远尸身的经过,明日我再来签字,以为见证。”
狄公向潘宇德告辞之后,便让婢女引他前往大门。
离开葛宅,狄公来到街上,依旧十分炎热,却也比方才那恶臭熏人的屋子里刨尸体好上许多。独自走过好长一段上坡路,才来到县城中央,待回到凤栖酒楼,已是又热又累。
客栈窗内传出一阵说笑声,众人都还没睡,狄公甚是高兴,正可打听昆山的消息。堂倌开了门,神色大为不悦,显然不喜有人晚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