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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勇狄公西门探行院 慧石竹床笫识真人

石竹正在等候狄公,她换了一件湛蓝长袍,外罩黑色绸衫,头发囫囵盘个发髻,尽管装扮艳俗,倒也不无动人颜色。

厅堂并无旁人,石竹说其他人都上楼午睡去了。

“我也想睡会儿。”乔泰道,“那酒后劲不小,就在楼下睡便是。”重重靠在竹藤旧椅上,歪头便睡。

狄公和石竹走出客栈,来到街上。外面正是阳光毒辣的时候,十分炎热。

石竹在狄公前方几步先走,这也是妓女与恩客结伴而行的习惯。若夫妻出行则恰恰相反,娘子会落后丈夫几步。

石竹熟知县城内的不少捷径,很快二人就来到一条安静街道,两旁都是颇为气派的宅院,看来是一片隐退商贾聚居的里坊。石竹在一扇黑漆高门之前停步,门口并无醒目之物,外人看不出是幽会宿娼的行院所在。

狄公用门环叩打几下,开门的是一个身着黑色锦缎衣袍的胖妇。石竹先开口提出要一间房,这便说明是她向客人介绍这个所在,胖妇还会给她一些抽头。

胖妇笑着将他们让进一间小客厅,说可以给他们安排一间上房用一下午,房钱三百文。狄公只说房钱太贵,一番讨价还价,谈妥两百文成交。狄公付钱之后,胖妇便引他们去楼上的一间宽敞卧房,里面陈设华丽。胖妇走后,石竹对狄公道:“这确是这家最好的一间,想必那县令夫人便是在此间和她的情人幽会。”

“你我这就好生查看一番。”狄公道。

“还须稍等片刻,妈妈很快就回来上茶,休要忘了给她一点儿赏钱,这是规矩。”见狄公正待在茶几旁落座,石竹信口说道,“我不知你到底存着何等心思,不过我们最好先换上便袍。这家的上下人等眼尖得很,若我们的举止不像别的客人,定会惹人生疑。”

她走到妆台前,除去上衣和长袍,脱下宽大下衣。狄公也脱去衣袍,换上挂在床边漆架上的洁净白色便袍,石竹却依旧赤身站在妆台前,旁若无人地梳妆起来。狄公见她体态匀称动人,不由得心中一荡。待她俯身弯腰,狄公的目光落到她后背和臀上交错的白色疤痕。

“是谁虐待于你?”狄公怒问,“可是刘伙长吗?”

“不,不是。”她漠然道,“此事已过了一年多了。我并非从小就被卖入妓院,被卖时年已十六,不想待在妓院接客,故而常被鞭打。不过我运气很好,一日刘伙长来了,一眼就看中了我,对我那主人说想为我赎身。主人便拿出一张四十两银子的卖身契,那正是我父亲卖我签下的。”她转身披上便袍,扣紧绸质腰带,面含微笑,续道:“主人正算计在我身上的其他花销,刘伙长却劈手夺过卖身契道:‘好吧,成交!’主人便向他要钱,刘伙长瞪着眼睛道:‘我适才不是将钱给你了吗?你是不认账,还是说我在诳人?’你是没看到主人那时的神情,愣是挤出笑脸道:‘是的,您给过钱了,是在下忘了,对不住则个。’伙长便将我带走了。主人知道倘若到行会或县衙去告刘伙长,且不说官司如何,刘伙长铁定会带人来将妓院砸个稀烂,今后想做生意也难了。我着实好运,伙长尽管脾气有些暴躁,心地却甚好。我对这些疤痕也不介怀,可谓是我做这营生的印记!”

狄公默然听她诉说,拉开妆台抽屉才道:“全无头绪,这里什么都没有。”

“你指望能有什么?”石竹坐在床边问道,“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小心翼翼,以免留下什么会暴露行藏的物事,不然难保日后会被人勒索。最好的办法是去查看一下床架里挂的那些题诗和画作。我听闻上面署的都是化名,不过你既识文断字,或许能觅得些蛛丝马迹。”

这时胖妇托着个大托盘进房,上有茶水、时鲜水果和蜜饯。狄公给了一大把铜钱,她眉开眼笑,离房而去。

石竹拉开幔帐上了床,狄公取下幞头放在茶几之上,也上了床,盘腿坐在一尘不染的苇席上。幔帐围着的床便像是间小房,三面乌木床壁均有雕花,镶板直达屋顶。石竹正屈膝跪在后墙前面,小心翼翼,将发簪扎入木缝之中。

“你这是为何?”狄公好奇道。

“我将这窥探秘孔堵上。”她答道,“虽说如今时辰还早,想来没有多少客人,不过就怕万一。无论如何,你我都不想别人窥探。”

说罢她靠在大枕之上,坐在狄公对面。狄公只觉得果然又学到许多有用经验。在他迎娶正室王氏夫人之前,偶尔也曾拜会过京城的一些名妓,只是对行院妓家的诸般习性却一无所知。他抬起头来,见床架的镶板上嵌着许多或圆或方的木框,内嵌不少诗文字画,便手抚长髯,一一查看。已婚夫妇的床笫之间通常也会装饰些字画,此间的字画立意却轻浮许多,来到秦楼楚馆的文人常会即兴写几句淫词艳曲,或信手画些图画留下。若是那诗文画作有些灵气,妓家便会留下,以作装饰,褪色或损坏之后再行更换。

狄公见一幅字笔法灵动飘逸,朗声念道:

莫道玄牝生万物,黄泉亦在此道中。

便不由得颔首道:“粗浅直白,却是不幸言中。”他倏忽间坐直身形,目光落在一首七言绝句之上,但见前两联字迹与适才那两联同样飘逸不凡,似在何处见过。思忖片刻,狄公便记起这字迹同冷坚书房所见莲花画作上的题字如出一辙。后两联却是蝇头小楷,字迹娟秀,看来定是出自书香门庭的女子之手,没有落款。他缓缓朗声念出前两联:

逝者如川逝事匆,落花流水两朦胧。

顿一顿,再念女子所续的后两联:

劝君莫惜飘零蕊,总有新馨逐旧风。

想必这是一首唱和的绝句,男子写了前两联,女子和了后两联来合。全诗看来竟是珠联璧合。诗中流水落花暗喻尘世欢愉短暂,正是指二人的不伦之恋世所难容。狄公想起那老丐曾说过邓夫人的情人是个衣着考究、面色酡红的后生。这酡红可能并非饮酒所致,而是因身患肺痨。这位年轻画师偏爱描画莲花似也可证明与邓夫人有关,因邓夫人名唤银莲。

狄公对石竹道:“此诗当是邓夫人和她的情人所作。”

“我全然不懂这诗中的寓意。”石竹道,“听来像是一首颇为悲伤的诗,你可认出她那情人的字迹吗?”

狄公缓缓道:“看来已可确认是谁的笔迹,只是即使我猜得不错,也不能帮我们找到杀害邓夫人的凶手,那写下前两联的后生已经去世。”他思忖片刻,续道:“现在你最好下楼,向妈妈打探一下可否记得这二人。”

“你嫌我碍眼,急着将我支开是吗?”石竹不平道,“只是当下恐怕不行,你还得忍耐片刻。我们还须多装装样子。”

“误会了,在下抱歉。”狄公面带歉意,干笑道。他不曾想到石竹这般敏锐,况且她着实一语中的。“我是有些心不在焉。”他急忙说道,“其实我甚喜有你相伴。我把托盘拿来如何?你我可以吃点东西,喝些茶,再聊聊天。”

石竹一言不发,默然下床,取过托盘放在席上,倒了两杯茶,吃了个蜜饯,忽道:“现在终于换了张像你家里那般舒服的床,你一定觉得甚好。”

“此话怎讲?”狄公惊道,“在我家里?你该很清楚干我这等营生之人都没有家!”

“少胡诌了!”石竹不悦道,“你戏演得甚好,不必担心刘伙长和他的手下会识破。只是你和我这般阅人无数的女人同床,却休想再愚弄了。”

狄公被惹得有些心浮气躁,正色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俯身拉下狄公身上的便袍,摸摸他的肩膀,轻蔑道:“我知你不是江湖中人,非富即贵。看你肌肤光滑,定是时常洗浴,且用过昂贵软膏。你说是行走江湖的大盗,栉风沐雨之人却哪有这般光泽的头发?你身体强健,只是皮肤白皙,一点儿疤痕不见,这一身肌肉定是与士绅官宦子弟习武练剑练出来的。还有你对我不屑一顾,心中或许以为不值你看第二眼,只是你道真正的大盗,抑或江湖骗子会像你现在这般安心和我在席上聊天,慢条斯理地品茶?这些人鲜有机会得到我这等女人,即使有要事在身,见我褪下下衣,也定是一把抱住,天大的要事先放一边。他们可不会像你这般漫不经心。倒也难怪,只怕你家中有四五个娇妻美妾日夜围着你团团转,后背和臀上没有伤疤,只有上好的香粉!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或你究竟是何等样人,也不在意,只是休要摆出你那副高傲架子辱我!”

石竹陡然暴怒,狄公惊得目瞪口呆,着实不知该如何分说才好。石竹恨声道:“既然你与我们这般人不同路,那为何要来监视我们,监视刘伙长?枉他对你全心信任!你是想等回到那班富贵人之间,拿我们当作谈资笑话,存心消遣是吗?”

石竹越说越恼,双目已盈满泪水。

“你说得不错。”狄公安定心绪,缓道,“我的确在隐匿底细,却绝非为那般廉价消遣。我本是衙门的公人,正在访查一宗案子,伙长和你全不知情,却在我假冒大盗之时,着实助我一臂之力。至于你说我和你们并非一路,却是大错特错了。我纵然并非江湖中人,你我却都是大唐子民。我誓愿为大唐、为百姓尽一己绵薄之力。石竹,刺史的正室夫人同你,当朝相公 同刘伙长,一样都是大唐的子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唐教化万民,此乃永垂千古的荣耀,我等知礼义、识廉耻,与那些率兽食人的蛮夷截然不同。我可说得明白?”

石竹一颔首,稍事平静,用衣袖拭去脸上泪水。

“还有一事。”狄公又道,“其实我以为你是个可人,绝非虚言哄骗,你面容姣好,身材窈窕动人。若是眼下我并非满腹心事,能得你青睐有加,着实三生有幸。”

“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石竹浅浅一笑,道,“不过总算十分中听,你神色甚是疲惫,且躺下歇息吧,我给你打扇!”

狄公在芦席上躺下,石竹任便袍从肩上滑下,拿起挂在床架角落里的一柄蒲扇为他扇风。狄公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待狄公一觉醒来,见石竹已穿戴整齐,站在床前。

“你适才睡得很沉。”她道,“我去楼下和妈妈好生聊了一回,她也给了不少抽头,我会用从你那里挣来的这些钱买件新衣服!”

“我睡了多久?”狄公问道,不禁有些焦虑。

“个把时辰吧。妈妈说你定是个有情义的郎君。她还跟我说那一对情人来过这里两次,正如老泪眼所说,那妇人苗条纤细,却仪态不俗,一看就是个贵妇。与他相伴的那后生一看也是富贵人家出身,出手大方,只是看来身体不太好,不停咳嗽。她还说这两人过来的两次都有人尾随。”

“有人尾随?此话怎讲?”

石竹答道:“他们就在此间幽会两次,二人上楼不多时,都另有一人随后而来,还付了一大笔钱要用隔壁的窥孔窥伺。”

“那却是何人?”狄公急忙问道。

石竹道:“那谁知道?你以为他会留下名帖吗?妈妈说他身材高瘦,每次都用领巾将脸遮住,只露眼睛,故而看不清相貌。他还特意闷声说话,不过妈妈确定此人不是市井泼皮,自有一股威严气度,走起路来还有些跛。”

狄公手提长袍,一动不动愣在那里。听石竹所言,此人定是邓淦的录事潘宇德无疑!石竹默默帮他穿上长袍,为他系上腰带,戴好幞头。狄公自袖笼里掏了些钱出来,踌躇道:“此番着实多亏你相助,这些钱聊表寸心……”

“打探这些消息不用算钱,分文不取!”石竹插口道,“不过我不介意你哪天再带我来这里,待你心无旁骛,想来定能让人快活。那时你可付我六十文,若你想过夜,就付我一百文。这是我素常外出的要价。”

说罢石竹下楼走向大门口。妈妈就在楼下相迎,一脸谄媚,笑送二人离开。

到得街上,狄公对石竹道:“我要去城北一趟。待吃饭时在客栈再会。”石竹给他指点了路径,二人各自离去。 MMpVlA2fdlAQOVBMs/vRYLM8ytTyAteZ0PAxEtnQMvSbkshyzLjxSB9WyeeBCdr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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