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泰一路哼着俚曲走回凤栖酒楼,进去一看,却见楼下厅堂空空荡荡,只有石竹正在用竹帚打扫。她抬头看到乔泰,闷闷不乐道:“学生呢?”
乔泰小心翼翼,在旧椅上坐定,缓缓答道:“他快回来了。你沏壶茶来好吗?不是我喝,是为我那同伴准备,别人嗜酒如命,他却嗜茶如命!昆山来过吗?”
石竹扮个鬼脸,嗔道:“那个野畜生?他来过,我跟他说你俩都出去了,他说少顷再过来。各种各样的男人我都可忍耐,只是那个昆山,即使给我十两金子,也不愿哪怕正眼看他一眼。”
乔泰揶揄道:“那你把眼睛闭上不就行了吗?”
石竹冷哼一声:“不,倒不是嫌他相貌丑陋,而是他为人歹毒,本性太坏。说不准哪天我的咽喉都会被他割断,那时就算有十两金子又有什么用呢?”
乔泰笑道:“也是,那时候再多金子也只能用来贿赂阴司的判官了。咱们还是别谈昆山了,妞,谈谈我怎样?”
石竹轻移莲步,来到乔泰身边,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嗅嗅他身上的气味,嗤笑道:“谈你?或许过十天八天再说吧。瞧你那自鸣得意的傻笑,我敢说你刚刚跑出去寻欢作乐了,去花街柳巷找乐子你可是轻车熟路。从你身上的气味来看,刚才去的地方十分奢华,恐怕要价不菲。我敢打赌你现在连撩我裙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哈哈。”她一转身去了厨房。
乔泰大笑不止。他真的乏了,靠在椅上,脚抵桌子,不消片刻已入梦乡,鼾声大作。石竹回来将一壶茶放在桌上,随即转身走向柜台,开始剔牙。
过了小半个时辰,传来一阵敲门声,石竹开门一看,只狄公一人回来,不禁心焦,问道:“学生怎未同你一起回来?”
狄公看她一眼,已有计较,答道:“我打发他去做别的事了。”
石竹惴惴不安道:“他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狄公道:“别担心,若是他有什么处理不了的麻烦,我定会帮他脱身。你看起来很累,最好赶紧去歇息吧。我们还要在下面待一会儿,喝点茶。”
石竹走上窄梯上了楼,狄公随即叫醒乔泰。
乔泰见狄公形容憔悴、疲惫不堪,不由得大为担忧,急忙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问道:“出了什么事?”
狄公和他说了邓夫人尸体的事,正说到他和邓县令的谈话,还没说完,便听到有人轻声敲门。乔泰去开了门,来人正是昆山。乔泰叫道:“老天!你这丑鬼晚上可要把人吓坏的!”
昆山森然道:“你至少该对我道声谢!”说罢转向狄公道:“沈先生,这新住处可还合意吗?”
“坐。”狄公道,“昆山,我们确实该谢你。说吧,你为何出手相助?”
昆山答道:“说实话,那些公人是不是会抓到你和你这伴当,砍掉你们的头我都不在意。不过碰巧需要你们办事,事情紧急,刻不容缓。听着,我是整个河南道手段最高明且阅历最多的大盗,干这行已经三十多年了,从未失手。不过我体弱,当然也从未想过要锻炼体力,只因我以为用蛮力逞强是下流手段。如今手头碰巧遇到一桩大买卖,必须用些武力才能促成,我仔细观察过你二人,认定你们可以成事。这桩买卖所有棘手的部分都办好了,你们二人只需听我安排行事便可,风险微乎其微,这般还需让你们分成,倒是令我不快。奉劝你们要有自知之明,别太贪心。”
乔泰冷笑道:“说白了,我二人要去以身犯险,你却坐享其成,还要我们别贪心,真是想得美!你这卑鄙狗鼠辈,没用的懦夫。”
耳听乔泰喝骂,昆山的脸色不由得变得十分苍白,显然这话触到他的痛处。昆山口中仿佛含了毒液,冷笑道:“看你身强力壮,自然能充英雄好汉!你在女人面前尤其能充好汉,今晚我真担心你在床上颠鸾倒凤会把那床压塌。诗里怎么说来着,‘疾雨纷纷摧秋玫’,好是贴切。”
乔泰勃然大怒,跳将起来,一把掐住昆山的脖子,摔在地上,膝盖顶在昆山胸前,铁钳般大手紧扼咽喉,咆哮道:“你这肮脏下作的鼠辈,竟敢跟踪我,看我不掐断你的脖子!”
狄公急忙起身,抓住乔泰双肩,厉声道:“放开他,我倒要听听他要做什么大买卖。”
乔泰站起身来,狠狠将昆山的头往地上一掼。昆山一动不动,喉咙一片瘀痕,已昏了过去。
乔泰脸色铁青,重重坐下道:“今晚我去找了个妓女,这个卑鄙鼠辈竟敢跟踪监视。”
“好了。”狄公冷冷道,“我原以为你寻欢作乐会更谨慎一些。罢了,但愿你那些风流韵事不要碍我访查。取点水来,将这狗鼠辈浇醒。”
乔泰走去柜台,端了一大盆刷洗水,对着昆山兜头泼下,悻悻道:“想来这畜生过一会儿才能醒。”
狄公道:“坐下,我把和邓县令的谈话说完。”
乔泰怒火渐熄,听罢狄公讲完四漆屏之事,不由得惊呼道:“明府,真是匪夷所思!”
狄公颔首道:“我不忍将实情告知我那同僚,只因我见邓夫人死前被人奸污,这是我怀疑她死于他人之手的最大缘故。委实不想让那可怜人更为悲伤。”
“不过明府,您不是说她的尸体看来面色平静吗?”乔泰疑惑道,“若有人奸污睡着的女人,按常理她应会醒来,知道被人侮辱,难道不会气恼愤怒吗?”
“不错,此案离奇古怪,这只是许多难解疑点之一。”狄公道,“莫多说了,小心,恐怕昆山就要醒了!”
乔泰将那丑汉拽起,拖到藤椅上坐定。只见昆山缓缓醒转,呼吸困难,伸手摸索到茶杯,缓缓喝了几口,哑着嗓子对乔泰叫道:“你这畜生,走着瞧吧,我定会向你讨还!”
“随时恭候!”乔泰冷冷道。
昆山的独眼满是怨毒之色,盯着乔泰,冷笑道:“你这痴汉,还以为艳福不浅是吗?你可知道刚才和你风流快活的那寡妇却是何人?”
“寡妇?”乔泰失声惊叫。
昆山笑意更冷:“她当然是个寡妇,还是新寡哩!你晚上经过的乃是葛志远宅院的侧门,那有钱的绸缎商人昨日刚刚投河自尽,你个不懂事的痴汉!这小寡妇从卧房搬到宅院左厢的小闺房,为的是顾影自怜。只是你这风月场上的老手,烟花地里的大英雄,竟然错认她是妓女。”
乔泰羞愧难当,顿觉下不来台,脸涨得通红,欲待分说,却支支吾吾,只是嘟囔几声。
狄公连忙替他圆场道:“想必葛志远自杀和他这少妻品行不良也有些关系。”
昆山手抚咽喉,神情自哀,将一杯茶一饮而尽,切齿道:“女人本就没有什么品行,葛苏氏也不例外。不过我眼下要和你们谈的这笔大买卖倒是和葛志远大有关系。来,仔细听我讲,我会尽量长话短说。我手上有一本冷坚的札记,他是县城里有名的钱庄东家,也和葛志远合伙做生意,理财之事葛志远大都找他商议。我精通理财,很快便看破这札记里的秘密,里面记录了过去两年,他如何做假账蒙骗葛志远。竟然骗了一大笔钱,是一千两金子,一千两金子呀!”
“这本札记你是如何得到的?”狄公问道,“里面记录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情,冷坚断然不会任意乱放。”
“与你无关!”昆山厉声道,“现在你们听好,我……”
“且慢!”狄公插口道,“我刚好也对理财颇有心得,这正是我放着不良帅不当,匆忙从衙门出逃的原因。能从记录繁复钱款往来的札记窥得紧要秘密,定须精通理财的能手方能做到。朋友,我奉劝你编一个更可信的故事讲给我听。”
昆山满脸狐疑,看了狄公一眼,道:“你这狡猾东西,既然你定要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便讲于你听,我曾去过几次葛志远的家宅,当然他一无所知。我查看了他锁着的钱箱,内有二百两金子,应是他应急用的,当然,这金子现在成了我的应急金。里头还有他的一些文书,我仔细研读过。可以这般说,这些文书让我能按图索骥,查找冷坚札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
“原来如此。”狄公道,“且说下去。”
昆山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在桌上展开,用蛛腿般细长的食指点道:“你且来看,这是我从札记上撕下的一页。你二人明日上午就去拜会咱们的朋友冷坚,给他看这页纸,对他说你知道一切秘密,让他写两张欠条:一张六百五十两金子,一张五十两金子,债主姓名处留白。冷坚骗了葛志远一千两金子,这次给他放血,也不都给他拿走,留下三百两——这也不是小数目。我当然想把那一千两金子全都取来,只是勒索这等买卖的秘诀就是给对方留些余地,免得他狗急跳墙。你们把六百五十两的欠条给我,那张五十两的归你们。沈先生,你意下如何?成交吧?”
狄公盯着昆山,目光如炬,捋着长髯,神色悠闲,缓缓道:“昆山,我这伴当是个耿直的爽快人,他一针见血,刚才有句话说得不错。我深信你溜门撬锁、入室盗窃是行家里手,只是你无胆与人正面交锋,你永远不敢径自去找那叫冷坚的钱庄东家当面勒索,是也不是?”
昆山在椅上不安地挪挪身形,粗声道:“你到底肯不肯干?”
狄公拿起那张纸,放在袖中,道:“成交,不过要二一添作五。你别忘了我现在有这张纸,无须你和那本札记就可勒索冷坚。我何不将那些金子全部独吞?”
乔泰咧嘴笑道:“是呀,这等好买卖为何不干呢?”
昆山凶相毕露,喝道:“那我何不去县衙出首,就说他们要缉拿的两个强人正在此间。”
“因你不敢!”狄公淡然答道,“醒醒吧,速下决心。”
昆山恨恨看他一眼,以手掩颊,竭力遏制他那焦虑不安的抽搐,悻悻道:“好吧,你这两个畜生,便五五分成。”
“这不就结了。”狄公一脸心满意足道,“我明日一早便先去拜访好朋友冷坚。说吧,在哪里能找到他?”
昆山向狄公说明了冷坚钱庄的位置,平日冷坚都在那里打理生意,随后起身正要离去。狄公拉住他的手臂,殷切说道:“时辰还早!且为我等合作这笔大买卖干上一杯。”他转向乔泰道:“去柜台里找找刘伙长的那坛酒。”
乔泰走向柜台,疑惑为何狄公已如此疲惫,还要和昆山这不堪的泼皮长谈。堂倌已在柜台里睡熟,刘武的酒坛就在柜子第三格上,乔泰取过,拿来放在桌上。
三人饮了一杯,狄公拭净髭须,道:“昆山,你或许是个偷盗行家,只是和我二人的大买卖比起来,都是小偷小摸的把戏。且听我与你说说我们在路上做的那些大买卖吧。伙计,你可还记得?那回在扬州,我们……”
“我对你们那荒诞不经的劫道故事提不起兴致。”昆山酸溜溜地插口道,“你们那都是使蛮力,我用的是智谋。要成为入室盗窃的真正高手得有多年历练打磨方成。”
“胡说!”狄公高声叫道,“便是我也能从外面打开门锁!一旦进了宅子,可用力制服主人,让他老实讲出值钱物事的所在,取了东西便可走人。这有何难?”
“你才是胡说八道!”昆山怒道,“你那都是平平无奇的愚蠢强盗勾当。纵然侥幸得手几次,不用多久还是会被衙门的公人抓住,便要哭爹喊娘。我自有我的法子,已用了三十多年,即使通常在一座城里一待就是好几年,也一次都未被人擒住过。”
狄公向乔泰使个眼色,道:“瞧他这牛皮吹的,他有秘诀,只怕是哪个世外高人在终南山传授的!”
昆山不屑道:“既然你二人只不过是下流强盗,便告知你们也无妨。就凭你们两个粗人穷极一生也不能效仿。我做买卖便是这般,先踩点,耗上一二十日将找好的那富家的各种习性吃透,花点钱向仆役和四邻店主多打探打探。待我进到宅子里,什么东西都不会拿,时候多的是,先仔细看看宅中的布局。我会躲在柜子里,躲到帷帘里,蜷在衣箱里,或是挤在床架后的狭缝里,待上几个时辰,观察宅中人等的一举一动,倾听最私密的谈话。待时机成熟,最后再去取钱,不用撬锁,不用搜寻,不惊动任何人。若是有藏钱的隐匿所在,我比主人家还要熟悉,若是有上锁的钱箱,也知道钥匙在哪里。神不知鬼不觉,便拿走想要的物事。多少天之后,他们才发觉钱不见了,根本想不到是失窃,丈夫开始疑心娘子,娘子疑心小妾,只怕最后闹出许多误会,搞得和谐之家都鸡犬不宁。”他以手掩口,咯咯怪笑一阵,随即厉声道:“好了,沈先生,我精明的朋友,现在你知道我的秘诀了。”
“了不起!”狄公赞叹道,“虽不愿承认,只是你这秘诀我还真是一辈子都领悟不得。如此说来,你窃听之时定也听到不少闺房密语,学会不少床笫之欢的新花样,是吗?”
昆山扮了个鬼脸,那张丑脸变得更为可憎。他嗤笑道:“省省你那些下作玩笑吧!男女之事只会让我恶心。最讨厌在卧房里待几个时辰听那些贱货哄骗她们的痴愚丈夫,这些无耻的女人甚至会假作害羞,欲拒还迎地玩弄丈夫,让这些可怜痴汉求着哄着云雨一番,殊不知这些贱货可不是只和丈夫做这些事情,更有甚者有些贱货就在同一张床上和不同的人厮会,真是令人作呕……”他突然收口,额上冒出豆大汗珠,用独眼瞪了狄公一眼,站起身来,嘶声道:“咱们明天中午在此间不见不散。”
昆山一走,乔泰就一脸厌恶道:“真是个下流货!您为何要听他夸夸其谈?”
狄公淡然道:“我想听他说说潜入别人家宅的手段,借此也可推演那歹人是如何进入邓夫人卧房的。此外我也想多知晓些昆山的性情,适才一番话真是获益匪浅,不承想受挫会让人的防范之心松懈到如此地步。”
“昆山为何突然看中我们?”乔泰不悦道。
狄公道:“想来在昆山眼中,你我正是他勒索冷坚所需的帮手。他见我样貌甚为体面,定能赢得冷坚信任,进入他的书房,且可与他交涉。你这般彪形大汉,倘若必要,定能施压。此外,我们都是外乡人,昆山在本地却很难找到两个如此合他心意的同伙,想来这便是他找上我们的原因。不过你我还得多加小心,昆山可是一条毒蛇,或许另有诡计。原以为要费一番唇舌讨价还价,不承想他这般轻易就答应五五分成,只怕另有蹊跷。不过也罢,无论如何,昆山后半辈子是要在大牢度过了,他确是个奸邪凶险之辈。”狄公以手揉眼,须臾续道:“现在我要给仵作写个便条,你去看看可有笔砚,想必刘伙长画点和叉也用得着。”
乔泰在柜台后翻找了一番,取出一方脏兮兮的破砚和一支开叉的秃笔。狄公在蜡烛上烧去笔上多余的杂毛,用劲在砚上掭掭,总算勉强掭出笔锋。自袖中取出从邓县令抽屉中得来的公笺和封套,用正楷写道:“致仵作,即刻前往四羊村。不得有误。”而后模仿邓县令笔迹落款。
狄公将信卷起封好,交给乔泰,道:“我不想让仵作查验邓夫人的尸体,委实不必让我那不幸同僚知道夫人曾被人奸污。你明日一早就去街上将这封信交给县市大药铺的掌柜,也就是那仵作,那里很好找。可还记得我们去州衙路上途经的那四羊村吗?从此地过去估计得两三个时辰,明日便可将仵作支开。”
他用笔杆搔搔头,续道:“既然我可任意借用邓县令之名,索性再以其名写一张便条。”其又拿出一张公笺写道:“登莱折冲府长史 足下:事急,烦请查找一逃兵案卷,近年左威卫安西折冲府可有一刘姓伙长潜逃,如有消息,即刻交予来人。”又模仿邓县令笔迹落款。
他递给乔泰道:“明日得空便将这封信送去折冲府。若我所料不差,还须在刘武这里小住几日。俗话说‘一处不到一处迷,十处不到九不知’。来,一起上楼看看你我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