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得比狄公预料的快。老管家见是狄公,长出了一口气,道:“哎呀,沈先生,您可来了!这么说您收到不良帅给您留下的消息了。我家主人一直在等,盼着您来呢。”
管家领着狄公径直来到邓县令的书斋。邓县令正坐在书案后的椅上打盹儿,两支大银烛的烛光映在他干瘦的脸上。老管家唤醒邓县令之后退下。邓淦急忙站起身来,绕过书案向狄公迎去,欢呼道:“狄公,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我正一筹莫展,急需向你问计。来,快请坐,快请坐。”
二人在茶几旁坐定,狄公道:“倘若我猜得不错,邓公所虑和尊夫人被杀一事有关。”
“狄公你是如何得知的?”邓县令大惊失色道。
“且让我先将所知情形据实道来,你再来解说此事的经过。”
邓县令端着茶杯的手不禁一颤,一些茶水洒到桌上。
狄公道:“今天下午我初次来访,便留意到你身体不适,看来焦躁不安。我放心不下,后来问潘宇德你可是抱恙在身,他却说你上午一直很好。故而我想就在到访之前不久,你必然经历了什么巨变。还记得管家问起尊夫人时,你说午睡期间,她姐姐家中有急事相召,已去了姐姐家。只是管家说尊夫人卧房的门是锁着的,这令我十分好奇。尊夫人离去时为何要锁门呢?婢女稍后定要去收拾床铺。同时管家还禀报说那古董花瓶打碎了,你对这消息却无动于衷,后来潘宇德对我说这古董花瓶乃是你家传之物,一向爱如珍宝。显然你早已知道花瓶被打碎一事,且当时有比这更要紧之事萦绕心头。于是我想午睡期间,定是尊夫人房中出了什么大事,令你心神不宁。这终归是你的家事,当时也不曾多想。”
狄公啜了一口茶。邓县令依旧一言不发,狄公续道:“后来我碰巧得到几件首饰,一个老丐说是从躺在沼泽地的女尸身上偷来的。其中有一对黄金耳环,上镶纯银莲花,异常精美,还嵌有上等红宝石,价值只怕是纯银莲花的数十倍,这纯银莲花定有特殊意义。我担心这对耳环便是尊夫人之物,只因她的闺名刚好唤作银莲,当然还不能确定,牟平县城中很可能另有名唤银莲的女子。只是想起你的不安和尊夫人的突然离去,还是担心其中有什么关系。
“我刚想到此节,你的部下不良帅便去客栈寻我,便猜想你应有要事相商。只是觉得见你之前,还须多了解一些女尸的情形。故而我匆匆从后门离开鹤翔客栈,找人带我去了沼泽地。找到尸体之后,我仔细查看了一番。毫无疑问,死者出身高贵,她并未穿衣服,说明在床上被害。尸体并未僵硬,可推知她死于几个时辰之内,而那片沼泽离县衙不远,便认定死者是尊夫人无疑。尊夫人午睡期间在卧房被害,晚上被弃尸沼泽。那一带夜间人迹罕至,你的官舍有个秘密出口通向一向冷清的后街,故而运出尸体不易被人察觉。邓县令,我说得对也不对?”
“狄公,你的所有推测都正确无误。”邓县令缓缓道,“只是……”
狄公抬手插口道:“在此之前,我想先说明,不论你这里发生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相助。只是不要指望我会置大唐律例不顾,徇私枉法。故而你现在所做的解释,我都会视为证供,日后若上了公堂,也会以证人之身当堂陈述。如今由你来决定这番谈话是否还要继续。”
“我已了然……”邓县令低声道,“当然这一可怕惨事定要禀明登州刺史,按律裁决。不过若是狄公肯听我说明一切,建议该如何辩说,那便是最大帮助。狄公,确是我亲手杀了拙室。”
“为何如此?”狄公泰然问道。
邓县令向后靠在椅上,神色消沉,道:“回答起来恐怕要追溯到七十多年前了……”
“我以为邓公不过四旬上下,尊夫人也就二十五岁吧。”狄公惊道。
邓县令一颔首,问道:“狄公博览群书,可知晓一些军中掌故?不知足下是否听过邓国尧之名?”
狄公双眉紧锁,沉吟片刻,道:“邓国尧……待我想想。前朝开皇年间有一位功勋卓著的将军便唤作邓国尧,骁勇善战。前朝平定南陈之时,他屡建战功,声名显赫,官至正四品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前程似锦,却突然隐退,是因……”狄公戛然而止,吃惊不小,看了一眼邓淦,道:“我明白了!这位邓将军可是你的祖父吗?”
邓淦缓缓点头,道:“正是。让我来讲述一下适才狄公没有说完的话吧。祖父大人早早隐退是因他得了怪病,发病时就会头疼欲裂,时而发狂,终于有一次拔剑刺死了另一位将军,也是他的生平至交。前朝文皇帝念他战功卓著,不曾重责,却难免罢黜官爵,贬为庶人。”
书斋里一时寂静无声。须臾,邓县令续道:“祖父的怪病并未传给家父。家父身体康健,并无异常。我想不明白,这怪病为何会传到我的身上。八年前,我娶了银莲为妻,恐怕世间像我们这般倾心相爱的夫妇很少,若说世人传言我不擅交际,那是因我觉得世上再没有人可比得上拙室。七年前的一天,拙室见我躺在卧房地上不省人事。醒来后,我发觉生病了,满怀古怪记忆。犹豫再三,我决定告知拙室,当时头疼欲裂,梦到自己害了一人性命,在梦中享受血腥暴行。我坦承祖上的怪病,如今我已得了这种病,她不能继续和一个狂人为伴,会尽快安排让她先回娘家,一别两宽。”
说罢邓县令以手掩面,哽咽起来。狄公凝望这饱受病魔折磨之人,满怀怜悯。邓县令平复下来,续道:“可是银莲坚决不肯,她说永远不会抛弃我,要照顾我,以免我发病时有何不测。她还担心我发病时会伤害别人,到时就没人能说清楚了。我当即反对,她却再三坚持,甚至说若是我定要休她,就在我面前自杀。我,我是个懦夫,屈服了。我们并无子嗣,决定以后都不要孩子,希望一起在书斋读书作诗,能忘记被迫放弃养儿育女的天伦之乐。若是外人以为我沉默寡言,冷漠无情,狄公,希望你现在能明白个中缘由。”
狄公默然颔首,面对这等深沉悲痛,实在无话可说。邓淦续道:“四年前我再次发病,两年前又发了一次病。第三次发病,拙室不得不给我强行灌下麻沸散,才阻止那可怕之事发生。银莲的矢志不渝是我唯一的安慰。一个月前发生了一件事,却令我觉得再也不能让她来分担我的痛苦,就是那漆屏。狄公,实在太可怕了。”
邓淦停了下来,指向狄公身后的高大漆屏。狄公转身观看,摇曳烛光照在精美漆屏之上,泛出奇异光泽。
邓县令闭上眼睛,缓缓道:“狄公,起来去看看那漆屏。我来说于你听,那漆屏上的画就刻在我的心里,就在这方寸之间。”
狄公起身走到漆屏前定睛一看,只见屏风共有四折,每一折都是一幅精美画卷,用翡翠、珍珠母贝和金银镶嵌在朱漆面之上,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至少有两三百年了。狄公站在那里,聆听背后邓淦的疲倦声音徐道:“屏风的四折和素常的屏风一样,描画的是一年四季。左侧第一幅是春天,春光明媚,一个书生读书时在门廊前的松树下沉睡,他的书童正在一旁烹茶。书生做了个梦,梦到四个妙龄女郎,都十分美貌,只是他特别留意其中一人。第二幅描画的是夏天,骄阳似火,那书生已长大成人,进京赴考,想要谋个功名前程。他骑在马上,书童在后相随。第三幅描画的是秋天,是收获季节,他进士擢第,又登制科 ,授了官职,身着官服,乘着牛车经过一幢宅子,后面的随从高举团扇,示意他乃是流内官 。他在那幢宅子的楼台上再次见到当年梦中的那四个女郎,希望迎娶其中一位。”
邓县令又停了下来。狄公移步来到第四幅屏风前,仔细审视,一脸好奇。
过了片刻,邓县令续道:“第四幅是冬天,乃是平静享受的季节,描画的是闺房之中的幸福和欢悦。”
狄公看着屏风上那对爱侣,坐在奢华官舍的书案后面,相依相偎,十分亲密,丈夫一手揽着娇妻的肩膀,另一手举杯放在娇妻嘴边。狄公正要转身归座,邓县令又道:“狄公但请稍等!这屏风是娶了银莲不久,在京城的一家古董店里看到的,我当即决定买下。店家要价高昂,最后不惜典当财物才将这漆屏买了回来,因这扇四漆屏正好展现我平生的四件大事。我少时在家乡读书时的确梦见过四个女郎,后来确实去京城应举得中,授官之后在牛车上路过一幢重楼,真的见到梦中的那四位女郎。后来我才得知那是致仕陕州刺史吴翁的宅邸,我又真的娶了他的二女儿银莲,她正是我在梦中中意的那位女郎。这屏风是我最为珍爱之物,不论搬去哪里都会携带,记不得我和银莲有多少次坐在屏风前,细细欣赏这四漆屏风,谈论我们奇妙的缘分。只是一个月前,下午分外炎热,我命管家在书斋屏风前摆了一张竹榻,乘凉午睡,枕头正好对着第四折,上面那对爱侣就在我的眼前。我陡然见到可怕之事,屏风上的画变了,那丈夫正将一把匕首插入娘子前胸。”
狄公大吃一惊,连忙俯身细看,果然见那丈夫揽着娘子肩膀的左手有一把匕首,正指向娘子心口。匕首用一块薄薄的银片制成,然后镶嵌在漆屏之上。狄公惊叹不已,摇了摇头,这才归座。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邓淦续道,“这把匕首究竟何时出现在漆屏之上?我发狂一般仔细查看那块地方,以为或许是当年制作屏风的工匠无意间在未干的漆里留下了一片银子,后来朱漆剥落,就在那不祥的地方出现。只是我很快看出那银片是后加上去的,异常笨拙难看,那匕首周围的漆都被擦坏了。”
狄公徐徐点头,他也留意到这一点。
“如此一来,仅有的可能便是我在发狂之际做的这把匕首,只是我除了头疼甚至什么都不记得了。此事足以说明潜藏在我心中的邪魔已有了杀妻的打算。”邓县令以手掩面,又对屏风凝视片刻,然后赶紧移开目光,声嘶力竭道:“太可怕了!这屏风简直令我着魔,过去半个多月,我多次梦到亲手杀妻,那些可怕噩梦令人窒息,实在血腥无比!每次发作,我都是头疼欲裂,醒来冷汗淋漓。如今每时每刻都饱受煎熬,屏风上的画面一直纠缠于我,如影随形……却不能将此事告知拙室,她可以承受一切,我竟想杀她一事万万承受不起,即使是因怪病发作失心疯,也会令她心碎。”
邓县令失神地盯着前方。须臾,他突然缓过神来,平静道:“今日中午,我和银莲一同在花园里的树荫下吃午饭,突然觉得气息闷热,心中焦躁不安,我知那可怕的头疼行将袭来。于是我对银莲说,打算在书斋午睡,然后径自去处理公务,只是书斋也十分闷热,无法入睡,便又决定去卧房。”这时他站起身道:“狄公,请随我来。”
邓淦拿起蜡烛,二人一起离开书斋。他引着狄公穿过蜿蜒游廊来到一条小走廊,打开房门,在门槛边让狄公看一眼夫人的更衣间。右手便是雕花红木的大妆台,上面摆放一面银镜,再看左边,就在狭窄的房门前有一张低矮竹榻,红石地面中间放着一张小乌木几案,雕刻精美。
邓县令道:“那家传的古董花瓶就放在那张桌案上,后来被我打碎了。左边的房门通向鱼池,拙室的婢女平日就睡在门前的竹榻上,对面的大朱漆房门就通往拙室的卧房,请稍等。”
他走了进去,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那扇红色房门,半敞着门,又回到狄公身边,道:“今天下午我过来时,婢女已在竹榻上睡着了,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卧室的门就像现在这样半敞,拙室正赤身躺在床上,侧着身子睡得正香,头枕在右臂之上,双腿交叠。她松开秀丽长发,缎子般散在席上,从床架上垂了下来。我正待上前叫醒她,突然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待我醒来,发觉就躺在更衣间的地上,那花瓶打碎了,四周一地碎片,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头疼欲裂,困惑已极。又看看婢女,她却仍在沉睡。我爬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到卧房,看到躺在床上的银莲和之前看到的模样并无变化,仍在沉睡。我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刚才怪病发作的时候总算没出什么大事,好在已经过去了。可是等走近一看,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的匕首就插在她的胸口,她已死了……”
邓淦以手掩面,倚靠门框轻轻抽泣。
狄公迅速走进卧房,仔细查看铺着柔软苇席的大床,枕头附近有一些血迹,抬头看到靠窗的墙上用丝线悬着一柄匕首的空鞘,旁边还挂着一柄精美古剑和一张古琴。卧房仅有一扇窗户,竹窗棂上糊着厚厚的白窗纸,外有木雕横杆为框。此外房中还有一张雕刻精美的檀香木茶几,两个圆凳,角落里是四个红色皮箱,每个皮箱装一季衣服,箱面有镀金花纹装饰。
他返回邓淦身边,轻声问道:“之后你又做了什么?”
邓淦道:“这可怕的一幕实在是将我吓得不轻。我跑了出去,锁上身后的门,不知怎样回的书斋。我正努力整理一团乱麻般的思绪,备感困惑,全身不适,这时管家进来禀报说狄公你来访。”
“非常抱歉,来得真不是时候。”狄公深感歉疚道,“请恕我不知……”
“我招待不周还请多担待。”邓淦郑重道,“眼下回书斋可好?”
二人重新在书斋的茶几旁坐定。邓淦道:“你离开之后,我略有恢复,下午在县衙升堂断案时转移了心神,本县一个奇怪的自杀案件暂时让我摆脱这可怕惨事侵袭。同时我也想到了后果,应即刻去州衙面见薛刺史,坦承亲手杀了爱妻银莲。只是如何处置我那可怜娘子的尸体?如何向管家和仆人解释?然后想到狄公你在这里,你是出名的智多星,又是通情达理的同僚,能让你帮我出出主意再好不过。于是忙命不良帅去我向你推荐的那家鹤翔客栈找你,请你来县衙一叙。谁知他回报说你不在,也不知你到哪里去了,我不由得惊慌失措。狄公,我太期待你到来了,而你却很可能第二天才会回来,或许你遇到了什么事情耽搁……就只得独自面对一切。很快仆人们就要来收拾卧房,打开门窗通风,管家会来要钥匙……我一心只想绝不能让别人看到银莲的尸体,便趁着仆人们吃晚饭的时候,去了卧房,匆匆束起银莲的头发,随手拿过一面锦缎裹起尸体,从后面的应急出口去了后街。你也知道那里相当僻静,几乎没有行人。我穿过废墟,将我那可怜娘子的尸体扔在沼泽地里。
“回来之后,便发觉我如此这般简直愚蠢透顶,分明有更好方法来拖延,可以说钥匙落在别处,一时想不起来。后来管家再次向我索要钥匙,的确便用这个借口来搪塞。这也使我明白,我神志这般糟糕,绝对不能妥善处理此事,于是再次派不良帅去鹤翔客栈找你,这次命他留下紧急消息,请你一回客栈就来找我。我一直在县衙等你,暗自说即使很晚,你也一定会来。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狄公,请对我说,究竟该如何处置?”
半晌,狄公都缄默不语。他蓦然端坐,缓缓手抚长髯,盯着那扇屏风,最后看着邓淦,道:“我以为你什么都不做才是上策,至少目前不要轻举妄动。”
“此话怎讲?”邓县令失声大叫,在椅上坐直了身形,“你我明早第一件事便是去州衙,现在就该给薛刺史写信,今晚就由专人送去以便……”
狄公抬手插口道:“邓公,少安毋躁。我查看过尸体,知道这惨事的大概情形。只是你我所知的这些事实还不够,需要坐实你杀妻的明证。”
邓县令霍然跃起,焦躁地来回踱步,大喊道:“狄公,这是什么话!明证?你还要什么证据?我的疯病,梦魇,那屏风,诸般种种……”
“只是有一些迹象十分奇怪。”狄公插口道,“这些迹象说明尊夫人之死乃外人所为。”
邓淦顿足道:“狄公,休要用这等虚无缥缈的希望来愚弄我了。这太残忍了!你的意思是就在我发病时,另有其人闯入县衙官舍杀死拙室?这怎么可能?怎会有这等巧合?”
狄公叹道:“邓公,我也不信巧合。只是确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发病之后篡改屏风,自己却一无所知这样的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不可能呢?你进入卧房之时,尊夫人背对着你,那时可能已死了。邓公,你在牟平县可有什么仇家?”
“当然没有!”邓县令满脸愠色,“此外,只有我和娘子知道这屏风的特殊意义,来到这牟平县之后,这屏风就没有出过官舍书斋,不可能是别人篡改的。”他竭力自制,俄而用平静一些的声音道:“狄公,你建议我怎么办?”
狄公道:“我建议暂且不要声张,给我一天,就一天,让我来收集证据。倘无所获,后天我便陪你去州衙,向薛刺史说明一切。”
“推迟上报凶杀命案可是违反大唐律例的事情,是重罪。”邓淦叫道,“适才你还亲口说不会……”
“一切都由我来承担。”狄公插口道。
邓县令反复思量,紧张踱步,最后道:“好吧,狄公,这一切交给你来处理,且告知我现在该怎么做。”
狄公道:“很简单,首先找个封套,写上尊夫人的姓名和住址。”
邓淦从书案的抽屉中取出一个封套,草草写了几行字,递给狄公。
狄公将封套收入袖中,续道:“从卧房取一些尊夫人的衣服,打个包裹,别忘了拿一双鞋。”
邓淦看了一眼狄公,满脸狐疑,却也未发言询问,便离开书斋。
狄公站起身来,从尚未合上的抽屉中取出几张公笺和盖着朱红官印的封套,小心翼翼放入袖中。
片刻过后,邓淦提了一个蓝布包裹回来,看看狄公,难掩懊悔,高声道:“狄公,还请见谅,我被这厄事搅得心神不宁,竟未想到给你拿一套替换衣服,你的长袍脏了,靴上都是泥,如蒙不弃,且让我找……”
“不必麻烦。”狄公断然道,“我还要去别的地方,若换了一身衣服反而不便。现在我要先回沼泽,给尊夫人的尸体穿上衣服,然后拖到容易看见的泽间小路,这样明日一早就会被人见到。我会将封套放在尊夫人袖中,如此这般便能确认尸体就是尊夫人。之后你就命仵作来验尸——想必你的仵作是不错的。”
邓县令道:“是的,他是本县大药铺的东主。”
狄公道:“好,你就说尊夫人在去北门的路上被人杀害,如今正在缉查。然后先将尸体暂殓。”他拿起衣服包裹,将手放在邓淦肩上,一脸关切,笑道:“邓公,先去好好歇息吧。明日等我的消息,不劳烦相送了,我知道路径。”
狄公回到沼泽,找到学生。他正可怜兮兮地坐在石头上,尽管天气炎热,却害怕得直打哆嗦,看到狄公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张口正待说话,牙齿却直打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必害怕,要做大事的大人物。”狄公笑道,“我回来了,再去查看一下尸体,然后便回去歇息。”
学生确实吓坏了,心烦意乱,都没留意狄公手中多了个包裹。
狄公来到藏尸的地方,拔出匕首,用油纸裹起,收入怀中。而后他给邓夫人的尸体穿上衣服鞋袜,再将尸体拖到路边。一切妥当,他叫上学生同回凤栖酒楼。县城万籁俱寂,二人原路返回,都低头不语。
学生似乎仍心绪不宁,狄公心想他多半是装的。学生只有十八岁,或许他这等病态犯罪渴望过一两年就会消退,就怕他已做过比加入刘武的帮会更可怕之事。刘武是个粗俗泼皮,不知何故,狄公却以为他并非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或许学生经过这段阅历之后,会改过自新。
走到半路,学生突然道:“大胡子,我知道你和刘伙长都看不上我,我却要让你知道,要不了几天你们就会大吃一惊。我很快就能赚到你俩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钱。”
狄公没有应声,学生这狂妄吹嘘令他觉得无聊。
到了凤栖酒楼所在的巷子入口,学生停下脚步,气冲冲道:“就此别过,我还有要事要办。”
狄公便独自一人回到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