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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领着狄公穿过一些行人稀少的街巷，来到县城北边。他说凤栖酒楼依山而建，位于县城正中，整个牟平县城都建在山坡之上，北坊地势最低。狄公一路无话，兀自想着心事。显然刘武对凶案和昆山的阴谋都一无所知，然而有许多事实又证明自己的推演无误。
“白天可有许多人经过沼泽吗？”狄公突然问道。
“是，上午这里的人很多。”学生答道，“农夫们都会从北门进县城，给集市运送蔬菜果品什么的，不过到了晚上，这里行人就非常稀少，说是里面闹鬼。”
狄公道：“官府怎么没将这片沼泽填平？”
学生道：“四年前这里闹了一次大地裂，那时我只有十四岁，这事记得很清楚。县城北坊的灾情尤其严重，当时这片沼泽还有大片房子，结果都毁了，还着了火。可惜你没看到，老天，那真是别开生面的美景。有人衣服着了火，哭喊着往河里冲，真是好笑，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事情。不过实在是可惜，这把火没把县衙给烧了。后来人们来清理废墟，见这里的地势比河面还低，积水太多，不能重建了。故而这里就这么荒废了，如今长满了灌木和杂草，变成一片沼泽。”
狄公一颔首，温泉多的地方的确常闹地裂。
他们穿过一条狭窄安静的街道，月光洒在黑漆漆的屋顶上。
“我不想和刘伙长那帮人搅在一起，我想离开他们。”学生似乎自言自语道。
狄公瞥了他一眼，他本以为学生十分惹人反感，不过显然有失公允。
“你是说现在吗？”狄公不置可否道。
“当然。”学生轻蔑道，“你难道看不出我和那帮不三不四的泼皮们不一样吗？我父亲是饱学之士，县学的助教。我从小识字念书，十四岁便被选入县学，不然别人怎会叫我学生？我从家里跑出来，是因想做个大人物，在牟平县城只能加入刘伙长的帮会。他们能做的事情就是小偷小摸和乞讨！那帮痴愚狗头动不动就笑话我，其实只因他们知道我比他们都强。”
“原来如此。”狄公道。
“大胡子，我知道你和你的伴当不同。”学生望着狄公，两眼放光，续道，“我敢说你俩一定杀过不少人。你跟刘伙长说你最不喜欢杀人，是因你听到那堂倌说过刘伙长不爱动刀子，便投其所好。我饱读诗书，最会推演，这么简单的事难道还看不出来？”
“还远吗？”狄公不动声色，只问道。
“再过一条街，县衙后有条死巷，当年被毁的那一片房子就在那里。大胡子，说说吧，你还是不良帅的时候会时常折磨女犯吗？”
“快些赶路！”狄公强抑怒火，只是已难掩对这奸邪后生的轻慢。
学生兀自不觉，笑道：“我敢打赌，你会拿烧红的烙铁烫那些女人，她们都会像猪一样号叫。你知道吗，所有女人都喜欢我，我却不想搭理她们，这些痴愚贱货。你们将她们架上刑架的时候，也会用铁镣铐锁住她们的手脚，是吗？她们也会尖叫吗？”
狄公一把抓住学生的手肘，铁杵般的手指用力一掐，学生顿时杀猪般号叫起来。狄公神色淡然，好一会儿才放手。
“你这卑鄙强人！”学生呜咽道，用另一条胳膊揉着青紫的手肘。
“你适才不是问我吗？”狄公故作和蔼道，“如今不是用亲身体验回答了吗？”
二人穿过一片破败废弃的房子，一路无语。小树林和茂密的灌木丛中升起一层薄雾，再往前走，隐约可见县城北门的敌楼和雉堞。
“到了。”学生绷着脸道。
这里的确非常安静，丝毫没有闹市的喧嚣，偶尔传来几声有些吓人的水禽鸣叫之声。
围绕沼泽有一条滑溜的小路，狄公沿着小路缓缓而行，凝视低矮灌木丛。过了一会儿，二人停下脚步。狄公看到一小片红色物事，在灌木丛中微微闪光，急忙走上前去，靴子在泥中踩得扑哧作响。很快他便看清那具女尸，从头到脚都裹着华丽的红色锦缎，上绣金色花纹。
狄公弯腰查看，只见死者相貌秀丽，神色平静。她留着一头缎子面般光滑的长发，束发的却是一根粗劣布条，年龄在二十五岁上下，耳垂都被撕破了，能清晰地看到几滴血迹，不过并不算多。他打开锦缎一看，又赶快盖上。
“你沿着小路到路口去把风。”他粗声喝令学生道，“一旦看到有人，就赶紧打呼哨。”
学生走开之后，狄公重新打开锦缎。只见死者一丝不挂，左胸插着一柄匕首，直没至柄，周围有一大片干涸的血迹。仔细打量刀柄，银质刀柄上雕花精美，看来年头不少，已经发黑，应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古董。老丐并未看出这把匕首也是值钱的物事，只盗走镯子和耳环，却并未拿走匕首。狄公一探尸体的伤口，冰冷湿黏，然后又抬起一条胳膊，发觉还是软的，于是断定这女子被杀的时候并不长，最多几个时辰。尸体面容安详，头发随意束扎，全身一丝不挂，说明被杀时应该在床上睡着了。想必是凶手行凶后急急忙忙束了她的头发，用这红缎裹起，到此处抛尸。
狄公看得不十分真切，便推开挡在头顶的树枝，让月光落到尸体上，坐下挽起袖子继续仔细查看尸身下体。他精通医道，仵作验尸之法也有涉猎。认真勘验之后，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擦了擦手，一脸困惑。这女子被奸污过，这一事实推翻了他之前的所有推演。他站起身来，重新裹起尸体，拖到悬垂的树枝下藏好，这样小路上有人经过也不会看到。然后转身回去找学生。
只见学生正坐在路口的一块石头上，抚着手肘喃喃道：“完了，胳膊都动不了了。”
“别怕，你个无用小子！明日你的胳膊自然就不会疼了。”狄公冷冷道，“在这里等我，我要去那边的房子查看一下。”
“别将我一人留在这里！”学生哀号道，“听人说葬身大火的鬼魂经常在这里出没。”
“那你留在这里可真是凶多吉少。”狄公揶揄道，“你适才不是说听见他们的叫声很好笑吗？那些鬼魂只怕已听到你的话了。不过别怕，我来帮你。”狄公绕着石头走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念咒。
“好了，没事了。”狄公道，“这法术是我从一位得道高僧那里学的，那高僧有一百多岁了。施了这法术就没有鬼能靠近你了。”
确保学生不会见到藏好的尸体，狄公便离开了。
他穿过废墟，来到一排有人居住的房子，转过一个街角便看到他和乔泰下午去过的那间茶室。再走不多远就来到县衙后门，抬手便叩打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