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泰咒骂几句,又对狄公抱怨道:“真希望您能说服我为何要如此行事。您别看这个什么凤栖酒楼名字起得如诗般好听,我敢说此处定是那个黑道头目刘武的巢穴!”
“我当然知道这客栈是他的巢穴。”狄公稳如泰山道,“若能识破那刘伙长和那独眼丑鬼到底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就能知道他们为何对我们这般中意了。若有必要,打将出来便是。若是不需翻脸,想来正好需要刘伙长的那班喽啰帮我解决一个棘手难题。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先扮昆山给我们编的强人角儿。随我来。”
乔泰听罢咧嘴一笑,紧紧腰带,道:“也罢,说不定可以好好打上一架,也好活动活动筋骨。”
二人走了过去,这是一栋摇摇欲坠的两层木楼,透过亮着灯光的窗户,里面传出一阵粗俗的说话声。乔泰上前叩门,里面的聒噪戛然而止。门后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问道:“是谁?”
“我们是来找刘伙长的。”乔泰低声咆哮。
耳听得门闩拔开,一个衣着邋遢的人开门让二人进去。客栈里面的厅堂很大,顶棚却甚是低矮。屋里点着一盏冒烟的大油灯,四处弥漫着汗臭和廉价烈酒的气味。开门的显然是个堂倌,打开门后径直走向后面的柜台,坐下看着眼前两个进来的人,闷闷不乐,嘟囔道:“掌柜的还没来。”
“不妨事,我们先在此地候着。”狄公说罢,向窗口的一张小桌走去,在面对柜台的一把椅上重重坐下。乔泰坐在他对面,扭头对堂倌叫道:“来两杯酒,要最好的!”
远处角落里一张大桌有四人正在赌博,好奇地看看他们,便又继续玩骰子去了。柜台前站着个搔首弄姿的女郎,十分无礼地上上下下打量着狄公和乔泰二人,她穿着黑色长裙,腰系红带,上身是一件宽松碧色短衫,袒胸露乳,头上簪着一朵枯萎红月季。打量已毕,那女郎转向身边一个后生低语。那后生相貌英俊,却神色轻佻,粗暴地将她一把推开,转过身去,背倚着柜台看赌博。
但见赌桌上一个身材瘦削,胡子参差不齐的汉子正在将骰子摇得哗哗作响,一边摇一边唱道:“三六九,三六九,老子今晚喝花酒!”
接着一个宽肩秃头的汉子取过骰盅打开,定睛一看,大声咒骂:“一个三,一个六!他娘的!今晚老子真是晦气!”适才摇骰子的瘦汉哈哈大笑,将桌上的钱一把都拢到面前。
“看来你得多玩几次呀,秃子,熟能生巧啊!哈哈哈。”柜台里的英俊后生讥笑道。
“给我闭嘴!学生 ,你这穷措大 身上的酸味惹得我想吐!”秃子咆哮道。
另一个汉子取过骰盅,一边摇一边大声叫道:“一对四,一对四,兄弟有肉一起吃!这一把还是我都吃了吧!”
堂倌拿来两杯酒放在狄公桌上,粗声道:“六文钱!”
狄公咬牙数出四文钱放在桌上,正色道:“就四文!多一文我也不给!”
堂倌看了一眼狄公,轻蔑道:“再拿一文来,不然就滚蛋!”
狄公极不情愿,又拿出一文钱。堂倌拿着钱走了,狄公大声向乔泰道:“真是个狗鼠辈!”
堂倌转过身来,怒目而视。
乔泰挑衅道:“你这狗鼠辈,却想怎样?”堂倌见乔泰的模样似不好惹,还是少说为妙,转身走了。
这时赌桌那头传来大声咒骂,只见秃头对后生吼道:“滚一边去!就凭你也配和我们一块儿玩?你穷得叮当响,恨不得偷僧人钵盂里的化缘钱,有几个子儿来赌?收起你那套把戏,穷措大!还真当你是个正经学生了?我怕赶明儿你还要把自个儿当成生徒 了呢!”
“学生这小子的那几文钱还不是咱们这里的妞给他的?”瘦高赌徒对秃子道,又转向学生道:“学生,我对你说,这事要叫刘伙长知道,可有你的好果子吃,你这腌臜面首!”
学生怒不可遏,握拳便向瘦高个儿挥去,还没够到,却被秃子照他的下腹就是一拳,打得他喘着气踉踉跄跄直退到柜台扶住才没摔倒。赌徒们哈哈大笑。这时那女郎哭叫一声,向学生跑去。学生对着痰盂呕吐不止,女郎一直搂着他的肩膀,拍打后背。学生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面色惨白,女郎紧抓着他的袖子,柔声安慰。
“滚开,你个不要脸的蠢贱妇!”学生喘着气,对着女郎的脸就是一巴掌。女郎挨了一耳光,回到柜台,把脸埋在袖子里抽泣不止。
“这出戏倒有点儿意思!”狄公向乔泰道。
乔泰看着手中的酒杯,愁眉苦脸,喃喃道:“这等泔水也当酒卖?比我在街摊上喝的醪水还不如!”他转身看看那女郎。她已拭去泪水,正靠在柜台上直直看着前方。
乔泰对狄公道:“若她擦掉脸上的所有脂粉,长相应相当不错。”
那学生刚才吃了那一拳,已恢复过来,突然从腰间拽出一把匕首,堂倌见状立即从柜台中探出身子,从后一把抓住学生的手,翻手腕用力一拧,匕首“当啷”一声落地。堂倌冷冷道:“你这穷措大,难道忘了掌柜的话吗?不许在这里动刀!”
秃头从赌桌前站起身来,捡起匕首,上前也不分说,照着学生的头上就是一拳,顿时鲜血直流。秃头得意地笑道:“今日你已用匕首和人斗过吧?那些人在你头上给留了个记号。早就和你说了,不能动刀子,小子们本来就不该动刀子。”
这时传来重重的两记敲门声。“掌柜的回来了!”秃头说话间赶紧去开门。只见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走了进来,此人阔脸庞,相貌粗野,满脸络腮胡子,花白头发用一块青巾包起,下穿一条肥大青色裤子,敞胸穿着一件半臂 ,露出胸毛和那筋肉虬结的臂膊。秃头欠身行礼,他却视而不见,径直走向柜台,向那堂倌喊道:“给老子来一大杯酒!要我自己的那一坛酒!你们每日里在此间快活,哪里知道老子的难处!为了几个小钱,到哪里都能遇到衙门里的爪牙,这些天杀的狗鼠辈!我对你们说,在牟平县这地方想过个体面日子难比登天!”刘武咕咚咕咚喝了一碗酒,咂咂嘴冲女郎嚷道:“好了好了,别站在那儿哭!”又冲堂倌道:“给她点酒喝,伙计,她也不易。”
他的目光落到正在擦去脸上血迹的学生身上,便问道:“学生,这是怎么了?”
“掌柜的,他刚才向我拔刀!”秃头道。
刘武蹙眉道:“是吗?有这等事?措大,你过来。”
学生哆哆嗦嗦地走了过来,刘武斜睨他一眼,冷笑道:“这么说你喜欢动刀子?来,让我也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刘武从柜台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左手一把抓过学生的衣领。堂倌见状急忙缩头躲到柜台底下,女郎却连忙探过身,抱着刘武的肩膀,不顾一切地央求:“求求你,放过他吧。”
刘武一把甩开女郎,忽然发觉角落里坐着狄公和乔泰二人。他一把推开瑟瑟发抖的学生,皱眉叫道:“老天爷!这大胡子是何人?”
“是生人。”学生谄媚道,“掌柜的,他们刚来。”
这时堂倌从柜台底下钻出来,恶狠狠道:“掌柜的,那大胡子骂我是狗鼠辈!”
“那他倒是没说错,不过我不信生人。”刘武走向狄公的桌子,没好气地问道,“你们从哪里来的?”
“我们遇到了一点儿麻烦。”狄公道,“是昆山指引我们来的。”
刘武半信半疑地看了狄公一眼,拉过一把椅子在桌前坐下,道:“我和昆山不太熟,不过你们不妨说说遇到什么麻烦?”
狄公道:“我和这伴当都是小生意人,平日里沿路做点正经小买卖。今天上午,我们在山里遇到一个商人,他很喜欢我们,还送给我们十两银子,然后他就躺在路边打盹儿休息去了。我们就打算拿着钱到县城里找个赌场碰碰运气,结果这商人醒来后却反悔了,还跑到县衙告我们,说抢了他的钱。现在衙门里的不良正四处捉拿我们,昆山便带我们到这里来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个小小误会,都怪那商人醒得太早。”(狄公说的是江湖黑话,意思是他二人在山路上劫了一商人十两银子,将他打翻在地。他们进城之后,那商人便醒了,赶紧进城告状。不良正在缉拿二人。)
刘武咧嘴笑道:“这故事讲得好生精彩,我看你可以去说书了。”继而又一脸疑惑,问道:“那你留这么长的胡子作甚?怎生你说起话来像个私塾先生?”
乔泰插口道:“他蓄这副大胡子是以前为取悦上司。我这位阿兄以前是个衙门里的不良帅,后来因一些衙门账务上的误会就不干了。顺便一问,你以前也是个不良帅吗?看你也有衙门公人的习惯,爱盘问人。”
“我可不得把事情弄清楚明白吗?”刘武道,“不过你可听好了,我可不是什么衙门里的不良帅,我是从大唐军中来的,左威卫安西折冲府刘伙长。你那大脑壳可记清楚了!”又转向狄公问道:“昆山是你们的老朋友吗?”
“不是。”狄公答道,“我们今天才和他初识,适才公人来拿我们,他恰好也在。”
刘武哼了一声,道:“好巧!”说罢他又冲堂倌叫道:“拿酒来!”三人一边喝酒一边互相打量。刘武又问:“你们打哪里来的?”
“蓬莱县。”狄公道,“不过我们不想在那里混了。”
“言之有理!”刘武一挑眉毛道,“听说蓬莱县来了个新县令,是个姓狄的狗官。这姓狄的可不好惹,一门心思就要和我们这些人作对,算是整个河南道最可恨的官了。七天前,他还砍了我一个朋友的头。”
狄公颔首道:“所言极是!我们正是为此离开蓬莱县的。以前在蓬莱,我们是和李屠户一伙的,就住在蓬莱北门附近他的客栈里。”
刘武拍案喜道:“兄弟,你刚才怎么不早说?昆山那畜生给李屠户提鞋都不配。适才我所说的那被砍头的可怜朋友就是李屠户!他可是响当当的直爽人,真是条汉子!就是脾气有点儿暴躁,或许太爱动刀子了。我跟他说了一百遍了,动刀子不好。持刀杀人在什么时候都是下下策。”
狄公暗喜,这刘武算是赞成他的判决。那李屠户好勇斗狠,持刀杀人,狄公这次动身去登州州衙之前,将他斩首正法了。
狄公问道:“昆山也是刘伙长帮里的人吗?”
刘武道:“不是,昆山这厮向来单干,是个老贼,听说偷盗东西很有些手段。不过这人刻薄,工于心计,又爱吵闹。幸亏他不常过来,每次一来就要和我吵上一场。你们二人既然以前和李屠户一伙,那一定错不了。交一百文钱入伙吧,欢迎留在我们的帮会。”
狄公从袖中取出一百文钱放在桌上,刘武拿起钱向秃头掷去,秃头抬手一把接住。
“我们想在这里暂住几天。”狄公道,“待避过风头之后再做打算。”
“好说好说!”刘武道,转头向女郎唤道:“石竹,过来,见见两位新房客。”
女郎来到桌边,刘武搂着她的腰向狄公道:“这是我们的管家,她以前可是花街柳巷里的大红人,当然现在也不错。石竹,我说得没错吧?到了我这里,她就很少再去外面应酬,只要陪陪我和秃子。如今她只为要买件新衣裳,或是想找点乐子才会出去溜达溜达。对了,秃子是这里的二当家,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钱也一起分享。”
刘伙长看着狄公,若有所思,忽道:“兄弟,你可能识文断字吗?”狄公一颔首。他顿时满腔热忱,道:“兄弟,你干脆在这里住些时日,我在楼上给你一间上房,你可以到楼下随便喝酒。你要是闷得慌,让石竹来陪陪你也不妨事,今晚你就可以试试她的手艺。”
见石竹面色不悦,刘武安慰道:“好了好了,妞,别一脸不高兴,你会和那大胡子熟识的,说不定还能在他身上找找乐子。”说罢他摸了摸石竹的脸,转头对狄公续道:“兄弟,你不知道每天我在这里要做多少费神的事情。我手下有七十多个乞丐和流民,隔天就来算一次账,我拿两成,秃子拿一成,房钱一成。我又不认字,只能画点记号来算。学生倒是可以帮点忙,只是大伙又不同意,还信不过他。你看这样如何?你来帮我做账,我给你分半成,然后你自己做买卖赚的钱不必抽成。怎样,大胡子,你意下如何?”
“够意思!够大方!”狄公答道,“你的美意我们心领了,不过等风头一过我还是尽早离开这里好。我不赞成杀人,不想和杀人凶犯搅在一起。”
刘武一把推开石竹,将两只醋钵大小的拳头放在膝上,颇为惊慌,问道:“你说什么?谁杀了人?在哪里?”
狄公道:“我在市中听人说沼泽地里有一具女尸,刚被杀死。我和伴当只想做点剪径的小买卖,这样长远更稳妥些。杀人可是麻烦,天大的麻烦!”
“秃子!”刘武叫道,秃子连忙跑来。刘武瞪着双眼问道:“有个女人被杀了,你怎么没知会我?人是谁杀的?”
“掌柜的,我发誓,我不知道什么女人被杀的事情啊!”秃头诉苦道,“没人和我说起过。”
“要我去看看是否属实吗?”狄公道。
“大胡子,你别贼喊捉贼!我看该不会就是你将她杀了吧。”刘武盯着狄公,神色不善。
“倘若是我做的,我还敢回去吗?”狄公不屑反问。
“量你也没这胆子……”刘武喃喃道。他揉揉额头,一筹莫展,看着手中酒杯。
狄公起身对刘武道:“你找个人带我去小街一带的沼泽看看。别忘了我以前做过不良帅,对各种各样的尸体都在行,说不准能帮你找出这案子是谁做的。”
刘武迟疑片刻,抬头道:“便这么办吧,让那学生跟你同去。没法让其他人跟你去,很快我手下人就要过来算账了。来,学生,你跟这大胡子一起去看看。”
“伙计,你先留在这里。”狄公对乔泰道,“我俩一块儿出去,怕引起衙门里那些公人留意,难保牟平县衙里也有厉害的快手公人。”
乔泰看着面前的一切,目瞪口呆,嘴里嘟囔了几声,拿起酒壶又斟满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