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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
中人声鼎沸，狄公和乔泰二人在一家看来相当不错的饭馆前站定。饭馆屋檐下挂着一排彩灯，上书饭馆的字号，口气很大，叫作“四海会宾楼”。
“来，选这家饭馆应该没错。”狄公微笑道，他掀起干净的蓝色布帘，一股巨胜奴
的香味扑面而来。
二人饱餐了一顿美食，米饭、香烤山猪肉和几样当地时蔬颇为可口。二人品尝香醇醉人的当地佳酿，谈论着前几日在登州州治文登县的经历，互道在蓬莱县一年来的往事。离开饭馆之时，狄公全然不再是平素深思入神的模样，心情大好，和乔泰一起散步返回客栈。华灯初上，二人不慌不忙地游逛，不时在街上驻足停留，看看小贩叫卖夸赞的货品，或是听听十分有趣的讨价还价。
狄公突然发觉乔泰变得异常安静，奇道：“你有何不妥？适才的饭菜不对你口味吗？”
“我们被跟踪了。”乔泰低声答道。
“谁会跟踪我们？”狄公吃了一惊，问道：“你可看到是什么人跟踪吗？”
乔泰摇头道：“没有，只是觉察，我觉察这等事素来不曾有过差池。且继续往前走，待我来陪此人玩玩，看到底是谁在跟踪。”
说罢乔泰加快脚步，转入一条行人不多的街道。他刚转过拐角，就突然停步，一把将狄公拽进一个黑暗门洞里。他们仔细审查过往之人，却没有看到熟悉脸庞，也不曾发觉有人对他们留意分毫。于是二人继续前行，这回故意选了一些人少又黑暗的僻静街巷。
二人来到一条窄巷，乔泰怃然道：“看来这招没用。跟踪我们的是个行家里手。索性您先回客栈。看到前面街头的那群乞丐了吗？待经过时，我就混进他们之中，您转过街角赶快回去。我会去客栈和您碰面，定把藏头露尾的这厮给逮住带回去。”
狄公颔首应允。他们来到那群衣衫褴褛的乞丐附近，乔泰突然一闪身便不见了。狄公转过街角，又穿过几条蜿蜒小巷，朝着前面人声喧闹的街道走去，向人打听了路径，毫不费力就找到鹤翔客栈。
回到客栈房中，店伙送来茶水和两支蜡烛。狄公在茶几边坐定，喝着热茶，对适才之事疑惑不解。他心想如今身处外县，竟会有人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着实难以置信。不过乔泰对这种事情很少出错，适才定是真有人在跟踪。狄公回想在蓬莱县治下，确有几个不法之徒对他颇为不善，甚至有胆大包天者曾意图行刺，只是他们怎会知道他返回蓬莱县途中转道牟平县的？来到牟平县可是在登州最后一日才临时起意的。抑或蓬莱县的那些恶人凑巧在此处也有帮凶共犯？他手抚长髯陷入沉思。
这时敲门声响过，乔泰走了进来，擦擦额上的汗水，颓然道：“又让他给溜了！明府，您道此人是谁？又是今天下午那个独眼丑鬼。后来我看到他悄悄走了过去，左顾右盼像在找人，我就躲在那乞丐堆里，装作要去路边摊贩那里买一杯醪水喝。待我分开人群要去抓他，却被他发觉了，这丑鬼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我一路尾追，到头来还是失去他的踪迹。”
“看来此人异常狡猾。”狄公道，“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可曾在蓬莱或文登见过这厮？”
乔泰摇摇头，狄公示意他坐下。乔泰道：“倘若我见过这丑鬼定会记得。不过不必担心，如今我们知道谁在跟踪了，下回我们出去，他一定故技重演，到时我便会抓住他。对了，明府，您的同僚邓县令又有麻烦了，有一女子被人杀了。”
“什么？又出了命案？”狄公愕然问道，“你可是亲眼所见？”
“没有。”乔泰道，“不过这桩命案千真万确。只是此事现在只有一个老丐和我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狄公急不可耐，“你且将原委道来，我们应即刻让邓县令知晓。”
“确应助他一臂之力。”乔泰颔首赞同。他自沏了一杯茶，道：“事情是这样。那丑鬼不见之后，我回路边摊付醪水钱。待我转身要走，一个老丐悄悄凑了上来，说见我眼生，问是不是外地人。我说是的，于是他便将我拉到一边，问可有意买几件特别便宜的上等首饰。我就想看个究竟，便跟着他走到转角一个江湖游医的招牌前。他见四下无人，借着门楣的灯光，便给我看了一对足色金耳环和两只金镯，说只要我出一两银子就可全部买下。我想这些首饰定是这老乞索盗窃所得，犹豫是将他带到客栈来，还是直接扭送县衙。他见我在犹豫，以为我担心来路不明不敢买，便笑道：‘兄弟，莫怕，我担保不会有任何麻烦，这几件物事我是从北门附近沼泽地里的一具女尸上卸下来的，只我一人知晓。’我便让他说清原委，他说在沼泽边上的灌木丛搭了个窝铺，有时在那里过夜。他今晚过去，见了一具年轻女尸，身穿华贵缎袍，半隐在灌木之中，胸前插着一把匕首，显然已经死了。他摸了摸，袖笼里没钱，就卸下耳环和镯子跑了。那片沼泽地甚是冷清荒凉，夜间别无他人会去。这老丐已入了牟平县丐帮，本应将讨来或偷来的所有东西都上交这里的黑道头目，再由他来分成。那头目姓刘名武，人称刘伙长。老丐想这些上等货色白白交给刘伙长再来分成太可惜了，便想找个外地人买走，外地人不会将他私自出售之事向刘伙长告密——老丐十分惧怕此人。”
“这老丐现在何处？”狄公问道，“别说他也从你手里溜了。”
乔泰搔搔头，神色尴尬，答道：“没有，他倒不曾溜走。其实这老丐看来饥肠辘辘，甚是可怜。我详加盘问过，确定他与这起凶案无关。仔细验看那对耳环，上面有些干了的血迹，正是从尸体上取下的。倘若将他送去县衙，我自是知晓后果，不良定是一番好打。待他被释放之后，那刘武也轻饶不了他，他竟敢不上交这些首饰，只怕要打断他的腿，这等黑道头目一向如此。是以我取出五钱银子
来给他，让他走了。我想待告知邓县令时，或许可以说那老丐逃走了，不曾将他拿住。”
狄公看看乔泰，道：“你这般行事显然不合规矩。”停顿片刻，脸上现出体谅神色，又道：“不过你的心意倒也可理会。这么一个老丐定是无法进入那样一个贵妇的内宅。她便出门也要乘坐肩舆，还有仆人跟随。乞丐说见到尸体时四下无人想必也是真话，不然也不敢去盗取尸体上的财物。这妇人想必是在别处被杀，然后被弃尸沼泽。也罢，此事你这般处置也无太大不妥。不过乔泰，你这等善心也休要太过频繁。我们现在就动身去县衙告知邓县令，他应即刻彻查此案。来，先让我看看那些首饰。”
乔泰伸手入袖取出一对光闪闪的金耳环和两只金镯。狄公随意看了一眼，便道：“好手艺。”正待走向门口，忽又停下脚步，就着烛光仔细查看首饰。
只见每只耳环上都有一朵纯银莲花，乃用精致模具铸造而成，巧手镶嵌，耳环上还镶有六颗红宝石，虽不大，质地却是上乘。纯金手镯打造成盘蛇形状，蛇眼是两颗祖母绿，在烛光下闪烁不祥光芒。狄公站在原地，手抚长髯，看着首饰，低头不语。
过了片刻，乔泰急道：“我们速去衙门吧！”
狄公将首饰放入袖中，看着乔泰，正色道：“乔泰，我想还是先不去报知邓县令了，至少暂且不去。”
乔泰吃惊地看了狄公一眼，正要问明缘由，门却开了，一个瘦小猥琐的身影闪了进来，兴冲冲道：“县衙的人正要来捉拿你们，比我想的还早。我看你俩是失心疯犯了，竟还敢去县衙自投罗网。可知不良帅正在前面打听你们住在哪一间房！休得慌张，我来助你们逃走。跟我来！”
乔泰勃然大怒，刚要大骂，狄公抬手止住。他迟疑片刻，向那丑鬼道：“速速头前带路。”
丑鬼引狄公和乔泰来到房外，迅速将二人拉入一条狭窄走廊。他似乎颇为熟悉鹤翔客栈的布局，带着二人穿过一段满是异味的漆黑走廊，推开一扇摇摇欲坠的破门，进入一条黑暗巷子。丑鬼领他们穿过一堆弃物，弥漫的油腻味道说明他们正在客栈厨房后的什么地方。不消片刻，二人又跟着他进了一道门，原来是隔壁大酒楼的后门。他们挤过厅堂嘈杂的客人，来到前门。丑鬼又带着他们走迷宫似的穿过几条街道和小巷，上上下下，忽左忽右。不多时狄公就全然迷了方向。
那丑鬼猛地停步，狄公一下撞到他身上。他们站在一条冷清的小街入口。丑鬼指向街尾唯一亮着的一扇窗户道：“看见那扇亮着光的窗户了吗？那便是凤栖酒楼，你们到那里住下便万无一失。到里面找到刘伙长，告知是昆山送你们来的。我稍后自会去找你们。”说罢转身便走，乔泰正要来抓，却被他扭身巧妙闪开，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