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调任蓬莱大约已有半年之久,两房妻妾携年幼子女都早已到来,在县衙后院的县令官舍安顿。不久之后,那位在《黄金案》十五回中,危难之间蒙狄公收容的犯案船商顾孟平前妻曹妮亦随两位夫人同住。狄公的正室王夫人与曹妮相识之后,一见如故,留她在官舍后宅为伴。就在一个酷热多雨的仲夏之日,发生了一宗奇案。
这一日,狄公的正妻王氏、侧媵刘氏二位夫人与曹妮同在房内整理衣物。王氏打开红色皮质衣箱,顿觉反胃,蹙眉道:“这箱也耐不住湿热了!看这蓝色襦裙的拼缝上都是霉斑!”她合上箱子,转向刘氏抱怨:“我还从未经过这般闷热潮湿的一夏。昨夜又是彻夜暴雨,只怕一宿未停!你且帮我一把。”
主卧房敞开的窗户旁有一张茶几,狄公凭几而坐,眼看着他的两位妻妾将两只红皮衣箱挪到地上,又协力将第三只衣箱与前两只堆到一处。正室王氏夫人的友伴曹妮,正在角落的黄铜火盆之上烘烤衣物。她麻利地将衣物一一挂在下面正烧着热炭的铜杆之上,忙得不亦乐乎。火盆内火焰旺盛,少顷烘去衣物之上的水分,冒出丝丝白气。房内已是热气逼人,三个女人却似浑然不觉,兀自忙前忙后。
狄公怜惜地轻叹一声,两眼望向窗外。蓬莱县衙官舍二楼的这间卧房视野开阔,平日在窗前能将城中街市、房屋尽收眼底,如今一切却都被那铅灰浓雾笼罩,模糊难辨。因景生情,狄公心中似也蒙上一层薄雾,浑身血脉都好似凝滞一般。现在他只觉脉搏愈加急促,甚为不安,不由得问起夏日穿的灰衫。王氏便在四口衣箱中寻觅,见丈夫的夏衫上都长出霉点,立即唤过刘氏和曹妮帮忙烘烤。三个女人一心整理烘烤衣物,竟忘了饮茶,更不用说早膳了。这是狄氏一门首次在蓬莱经历酷暑,只因狄公接任县令一职方满半年。狄公发觉膝盖有些肿胀沉重,开始拉伸双腿。此时,曹妮弯下腰,从火盆上的铜杆之上取下一件白衫。
“这件衣衫全干了。”她欣然一笑,将白衫挂在衣架之上。狄公默然注视她那苗条、匀称的身形,顿生怜爱之意,对王氏说道:“这等小事,何不交于婢女?”
“本应如此!”王氏转过头来答道,“只是我先要亲眼验过这些衣物,方知损坏情形如何。老天爷,曹妹,你看看这件红衫!”她向曹妮走去,道:“霉斑都透尽面料了!你总说我穿这件衣服甚美!”
狄公陡然起身。屋内脂粉之气与受潮衣物散发的霉湿之气混杂,着实让本已火热的卧房几乎就要窒息。
“我出去走走。”他说道。
“你连早茶也未饮哩!”王氏惊呼道,两眼却盯着手中红衫的褪色之处。
“你们先用吧,我少顷回来用早膳。”狄公喃喃道,“将那件悬挂的蓝衫给我!”
曹妮助刘氏帮他穿上蓝衫,问道:“这件衣衫是否有些厚?”
“好歹是干的。”狄公匆匆答道。不过他立即发觉曹妮所言不虚。那蓝衫的厚衣料紧贴于背,如身着官袍一般黏糊难受,却又不好明言。他低声自语几句,便往楼下去了。
狄公疾步穿过一条阴暗走廊,来到县衙大院后门。好在洪县尉也不见人影,狄公不由得暗松口气。县尉洪亮于狄公既是心腹下属,亦是老友,最是知心,见他这般模样,便会立即发觉他心情烦躁,不免刨根问底。
狄公用钥匙打开后门门锁,开门走进空无一人的湿滑街道。他在那薄雾之中缓缓行走,自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果真如此无聊吗?在蓬莱县首次独当一面这半年委实令他颇为失望。甫一上任那几天连破樊家农庄命案、顾曹氏失踪案和黄金案三案,还除去食人猛虎,着实意气风发,而后又是何衍之夫人命案和军镇镇副被害一案。自此以后,除了乏味的例行公事便别无其他:填制文书,文书归类,颁发契证……当初在京师,他也有许多文案可做,还都是要紧文书。此外,这蓬莱县也并非真正全由他这县令管辖。县中蓬水北岸一带乃军争要地,归属镇军管辖,东门外的百济村落也是自理庶务。狄公恼恨地踢向一块石头,高声咒骂,谁知那看来不过是块砾石的石头实是深嵌土内的一块鹅卵石冒出的头,这一脚倒让他着实吃痛。
狄公抬起脚来又揉又按,好大一阵工夫痛劲才过。蓦然间,他想起该为曹妮之事做个决断了。前夜,狄公与正妻王氏共寝,王氏再度敦促他将曹妮纳为第三房妾室。王氏说道:“曹妮聪明伶俐,知书达理,她和刘氏都与之相处甚欢,且曹妮本人也别无所求,以为这是她的最好归宿。”继而王氏又坦然道:“此外,刘妹虽是贤淑妇人,惜乎少习诗书,若是能有曹妹那般聪慧博学的女郎伴随左右,诸般生活自是平添许多意趣。”
狄公自知王氏说的在理,他对曹妮也甚为中意。只是那曹妮……她本是蓬莱富有船商顾孟平的妻室,新婚数日便告失踪,其实是遭前任县主簿樊冲污辱,又因卷入樊冲被害命案,被迫栖身花舫。待在公堂之上,一切水落石出,顾孟平却当堂提出休妻,她那假道学的父亲曹赫贤又不许她回娘家,落得无依无靠。狄公哀其不幸,怜其才情,劝她断了遁入空门避世的念头。黄金案发,顾孟平、曹赫贤锒铛入狱,物议纷纭,曹妮为狄公清誉,几度欲离开蓬莱县衙,只因狄公着人为她那被猛虎咬伤的弟弟曹敏延医赠药,极力救治,洪亮和两位夫人又苦苦相劝,才回心转意。若是曹妮愿为妾室,全是为报答狄公一再为她排忧解难,却该如何是好?倘若他并不十分中意曹妮倒也简单。只是要纳一个并不真心喜欢的女子为妾,难道当真如意吗?身为县令,狄公蓄纳姬妾自无不可,只是他一向觉得一妻一妾足矣,除非二人皆无所出。公事私事都十分麻烦,好生搅扰。狄公紧紧身上衣衫,只因雨又开始落下了。
待狄公看见孔庙前的宽阶,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孔庙西侧的魁星楼第三层已改建为一间小茶室,正可在此间用完早茶,再回县衙。
低矮的八角形茶室内,衣着邋遢的茶博士倚着柜台,慵懒地用铁钳拨着小茶炉里的火炭,见到狄公并未行礼,想必是不曾认出他是本县县令。这倒让狄公心下欢喜,免了不少繁文缛节。
狄公在柜前的竹桌旁坐下,要了一壶茶和一条干手巾。茶博士送来一只竹篮,里面是一条甚不干净的手巾,粗声道:“客官,还请稍候片刻,茶水很快便好。”狄公用手巾将他那美髯擦干。茶博士又道:“客官,看您上来甚早,想来已听说那里出事了吧?”茶博士用拇指指向窗外,见狄公摇头,他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昨日夜间,那边沼泽的旧谯楼里有人被杀,死得很惨,尸身已面目全非。”
狄公立即放下手巾,问茶博士道:“出了命案?你却如何知晓?”
“小的也是从杂货铺店伙计那里听来的。那时我正在擦地,他上楼来送货。今日破晓时分,他去旧谯楼向住在那里的黄鹂儿收鸭蛋,撞见这场凶案。那哑女正坐在角落里抽噎。他赶紧跑回城里,向碉楼里的军兵报信,戍主 已率几个军士去了旧谯楼。看,他们就在那边!”
狄公站起身来,顺着茶博士的手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从这窗口,他能看见城墙雉堞外的大片沼泽,里面长满杂草和芦苇,继续向北,是迷雾笼罩下已呈灰色的河水,一条硬路从城北码头直通沼泽中间那饱经风霜的砖石独楼。几个顶盔掼甲的军兵正在向碉楼而去,那碉楼便建在旧谯楼和码头正中。
“死者可是兵士?”狄公忙问。蓬莱县城以北归镇军管辖,倘若涉及平民百姓,则须由县衙处置。
“或许吧!那黄鹂儿虽又聋又哑,模样却还不错,或许是哪位军士见色起意也未可知。哈,水开喽!”茶博士自顾去茶炉忙活。
狄公双目圆睁,眼看两个军兵正骑马从碉楼前往县城,行经官道不免溅起雨后积水。
“客官,茶来了!小心烫。我还是给您放到窗台上去吧。适才我又想起来了,被杀的不是军兵。小的听杂货铺店伙计说,死者是个老商人,就住在北门附近,他认得那人。看来军兵很快便会拿住凶手。这些军士还真是强悍!”茶博士兴冲冲地推挤狄公道,“那便是军士们了!我与你说他们够强悍吧?看见他们正从碉楼向外拖拽的那汉子了吧?他正被铁链锁着,一身渔夫打扮。军士们正要将他押回军镇,再……”
“军兵不能再过问此案!”狄公一声断喝。他匆匆啜了口茶,却将嘴给烫伤了。付了茶钱,冲下楼去。有百姓被另一百姓所杀,这分明是县衙管辖的案子!这是个让镇军清楚知晓哪些事情他们不该插手的难得机会!就此便可一劳永逸。
晨间的所有不快全数抛到一边,狄公在街角铁匠铺租了一匹马,跳上马鞍,向北门扬鞭而去。北门的县门卒见一骑士发髻散乱,头上扣着歪斜的湿漉幞头,一时目瞪口呆。门卒旋即认出来者正是本县县令狄公,赶紧立正施礼。狄公跳下马,示意门卒头目随他进入北门一旁的门楼。狄公开口便问:“沼泽那边的骚动究竟怎生回事?”
“禀明府,旧谯楼里有一男子被杀。碉楼值哨军兵已将疑凶捕获,正在里面审问。依我来看,他们顷刻就要去码头了。”
狄公坐在门楼的竹榻上,拿出几文铜钱,吩咐头目:“着人去买几个胡饼。”
不多时,从街头摊贩那里买来的新鲜胡饼已经送到,葱蒜气味令人胃口大开,只是狄公虽已饿极,却食不知味。适才在魁星楼茶室,一口滚热茶水烫伤了他的舌头,他的心思又全在担忧镇军滥权之上。狄公不由得心怀哀怨,想当初在京师,根本不必理会这些恼人之事,在京师,律例分明,大小有司各司其职,互不侵权。待他吃完胡饼,那门卒头目又进来禀告:“明府,眼下军兵正将人犯押往码头军戍。”
狄公霍然起立,吩咐道:“派四名门卒随某去码头!”
码头上一阵微风吹过,河边的薄雾渐渐消散,但空中依旧湿气弥漫,狄公的衣衫很快便湿了,黏着双肩。“天气真是糟糕,只怕要着凉!”狄公喃喃抱怨。一位全身披挂的军中卫士将狄公引进空荡的军戍客厅。
待狄公走入后厅,只见有位身着锁子甲、头顶铁盔的高大汉子,端坐在粗木书案后面。他正费力地填写文书,书写甚为迟钝。
狄公微微欠身施礼:“蓬莱县令狄仁杰见过谢戍主。某必须知晓……”谢戍主抬起头来,狄公话音陡然中断。谢戍主左颊之上有道可怖的白色伤疤,与一张大嘴相连,因这道伤疤歪曲的双唇半隐在杂乱的髭须之中。狄公忽见这副面容,不由得心惊,待稍事平静,谢戍主已站起身来,利落地躬身施礼,朗声道:“原来是狄明府,欢迎之至。在下刚刚写完要呈送明府的文书。”他一指角落间一副覆着薄席的板舆,又道:“那便是死者尸骸,疑凶在里屋看押。若我料得不错,明府想必是要将他径直押回县衙大牢。”
狄公虽心中无底,还是答道:“不错,这是当然。”
“甚好。”谢戍主卷起适才填好的尸格,交给狄公,又道:“明府请坐,若能拨冗片刻,在下愿与您谈谈这桩案子。”狄公在书案一旁的凳上落座,示意戍主一同坐下。狄公手抚长髯,心中暗忖:不想此事竟如此顺利,完全出乎意料。
“启禀明府。”谢戍主说道,“在下对那片沼泽了如指掌。那住在旧谯楼的聋哑小娘子是个人畜无害的疯傻女,是以得知有一男子在他房中被害,我便以为是遭人劫盗,派下属去谯楼和河岸一带的沼泽地里搜检。”
狄公插话道:“为何足下认定是在那片沼泽?劫杀命案也可以在官道发生,疑凶也可稍后将尸骸拖入谯楼藏匿。”
“明府,不会。军中在码头和旧谯楼官道正中建有碉楼。依照军令,碉楼里的军兵为防范高丽和百济细作出入县城,整日紧盯官道。夜间他们会在官道巡弋。顺带一提,只有走那条官道才能越过沼泽。那片沼泽满是陷阱,若有人想径自穿行,随时会陷入泥沼或流沙,多半会没顶窒息而死。军兵们找到尸骸时尚有温热,我等断定他是在破晓前一个时辰遇害的。只因那时辰除了杂货店伙之外,别无他人通过碉楼,可知死者与凶犯都是从北而来。北面有条小径从谯楼穿过芦苇直达河岸,熟悉地理之人不被碉楼之中的军兵见到,就能从那里溜走。”谢戍主捻一捻髭须,又道:“若是他能避过河上的巡哨,便能溜走!”
“那么兵士可是在河边拿获凶犯的?”狄公又问道。
“正是。兵士在河边见了一个名唤王三郎的后生渔夫。他的小船隐匿在谯楼正北的芦苇荡,正在清洗裤上血污,待军兵要动手擒他,还想划船逃走。弓箭手将几支利箭射入船身,将他连船带人一同拖回岸边。他说谯楼有人被杀之事一概不知,辩称要去给那聋哑小娘子送一条大鲤鱼,血污是鱼血,乃剖鱼清洗沾染。他正在等候黎明时分去见她。我等搜了他的身,在他的腰带里找到这些。”
谢戍主在书案上打开一个小布包,里面有三两银子。
“我等在这封套之内找到几份拜帖,确认了死者底细。”谢戍主将一个大封套里的内容之物都倒在桌上。除了拜帖之外,还有两把钥匙,一些铜钱和一张当票。谢戍主一指当票,续道:“这纸片是在尸身附近的地上寻得的,定是从他的外衣中落出的。死者乃是有名的钟记当铺大掌柜,那当铺就在北门内。此人家境殷实,甚爱垂钓。
“依我看来事情的始末可能是这样:昨夜,钟大掌柜在码头遇到那王三郎,雇王三郎的船载他夜间去河上垂钓。待船行至谯楼北面无人水域,王三郎使诡计诱使钟翁分心,将他杀害。他打算趁夜将尸体藏匿在谯楼中的僻静所在。如明府所知,谯楼已是半毁,那小娘子黄鹂儿只在二层起居,便于藏匿。谁知黄鹂儿正好醒来,将他瞅个正着。于是王三郎便搜去尸身上的银子离去。当然!这只是在下的推演。因黄鹂儿乃是疯傻之人,不能充当人证。兵士曾询问过她,她却只说一些雨神和黑妖之类的胡话,又哭又笑。说来也是可怜,这小娘子真是个人畜无害的疯傻女。”说罢,他起身走到板舆近前,揭开盖尸草席,道:“这便是那钟大掌柜的尸骸。”
狄公弯腰查看,死者形容枯瘦,身着褐色衣衫,但见胸口已有血块凝结,袖上沾着干泥,面色和善,只是颇为丑陋:面形似灯笼,鹰钩鼻还有些歪斜,双唇薄削,一张海口却大得出奇。头发花白,早已谢顶。
“着实不是个俊朗体面的士绅。”谢戍主品评道,“虽说在下与他也是半斤八两!”他那一张怪脸忽然如痉挛般变形。他抬起尸身的肩头,让狄公查看背上的一片血红,道:“自后背一刀致命,定是正中心窝。死者被害后仰面躺倒在黄鹂儿房门口。”谢戍主放下尸体上身,续道:“那渔夫王三郎着实凶恶,杀了钟大掌柜之后,又在胸腹捅了几刀。在下推测这几处伤口是在王三郎杀人之后所为,因胸腹伤口出血甚少。是了,这里还有最后一件证物,险些忘了!”他抽出书案的一个抽屉,打开一长方油纸包裹,将一柄薄刃长刀交给狄公,道:“此刀自疑凶船上搜得,王三郎说这刀是用来刮除鱼鳞,清理鱼腹的。刀上却没有血迹。因何如此?王三郎回到船上之后,河水足够他将刀清洗干净!明府,在下已知无不言。但愿疑凶会爽快招供。我熟知这等小泼皮的秉性,起初一概不招,待严加审讯之后便败下阵来,将一切和盘托出。不知狄明府将要如何行事?”
“其一,须告知死者亲属前来认尸,让他们正式确认死者户籍。而后……”
“明府,在下已知会过了。死者乃是鳏夫,二子均在京师。适才当铺的林二掌柜已经来过,确认是钟大掌柜不假。”
狄公赞道:“此案本应由在下处理,却无端让戍主这般费心,还烦请军士们将疑凶和尸首交予随我前来的县门卒。”他站起身来,又道:“谢戍主处置迅捷干练,在下感激不尽。此乃是一桩民间凶案,足下只需将疑凶底细告知县衙,便无须再作理会。足下诚意相助……”
谢戍主举手一摆,声音虽怪异沉闷,却满怀挚诚:“狄明府,能为足下效力,乃是在下的乐事。在下正是孟国泰校尉的下属。我等能为明府效劳,自当全力以赴。但凡明府有事差遣,孟校尉以下全团官兵随时候命。”
谢戍主的一张怪脸又是一阵痉挛,却原来是在微笑。狄公初时看来虽觉诡异,如今却由衷会心一笑回应。狄公起身告辞,命人将尸体和疑凶一并带回北门门楼。狄公已决意在门楼立即审问王三郎,然后便去旧谯楼查勘。若是回到县衙再行查勘,只怕还要晚一步才能觅得诸般头绪。这案子看来一目了然,却也难保不会横生枝节。
不多时城门楼已到。狄公就在门楼仅有的一张桌案边坐定,仔细研读谢戍主交付的案卷和验尸格目。谢戍主已将多数情由言明。照笔录所载:死者名唤钟方,五十六岁;旧谯楼哑女人称黄鹂儿,二十岁;疑凶王三郎乃是渔夫,二十二岁。狄公又自袖笼中取出拜帖和当票仔细查看。拜帖上注明钟方乃河东道汾州人氏,当票是记账一联,钤有钟记当铺朱印,标明典当者裴氏,昨日以锦袍四领典当白银三两,约期三月赎回,月息五十厘。
这时,北门门卒头目与两名门卒抬着板舆入内。
狄公命道:“且放在角落里好生看管。你可知晓那住在旧谯楼的哑女吗?军兵只说她叫黄鹂儿。”
“回禀明府,此乃旁人取的绰号。她是个弃儿,幸被一位在北门一带卖水果为生的老妇收养,二人相依为命。老妇曾教她识些文字。两年前,老妇离世,黄鹂儿又成了孤苦一人。因街上的闲汉时常纠缠于她,她便住到那座废弃的旧谯楼上,养了几十只鸭子,贩卖鸭蛋为生。外人给她取黄鹂儿这个绰号,却是在拿她的聋哑戏谑。”
狄公颔首道:“原来如此。你且将王三郎押来见某。”
两个门卒一左一右,将那王三郎押来。这后生矮胖结实,头发蓬乱,肤色黝黑,脸上怒气冲天,一身褐色衣裤有几处都打了补丁,针脚甚是粗陋。他双手被反锁在背后,另有一条细锁链将他裸露的粗壮脖颈绕住。门卒制住他双膝,让他跪在狄公面前。
狄公默然打量王三郎片刻,暗忖怎生开始审问为好。此间一时只听见外面的雨声和疑凶的粗重气息。狄公从衣袖中取出三两银子,问道:“王三郎,你且如实告知于某,这些银两你是如何得来的?”
王三郎用本地方言嘀咕了两句,狄公却不甚明白。一门卒踢他一脚,喝令大声一些。
“这些乃是小人的多年积蓄,用来置办新船的。”王三郎大声道。
狄公又问道:“你是何时认识钟大掌柜的?”
王三郎爆出一阵粗俗咒骂。在他右侧的门卒用刀鞘击打他头部,让他止住。王三郎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他时常在码头钓鱼,见过几次,并不相熟。”蓦地又满怀怨毒地咒骂道:“若我识得这老畜生的真面目,早就杀了这腌臜臭猪,只恨我没能手刃这骗子……”
狄公旋即问道:“你怎会如此恨他?难道是钟大掌柜骗取了你的典押之物?”
“我只是个穷打鱼的,哪有物事去典当?”
“那你为何称他骗子?”
王三郎抬起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小眼透着狡诈寒光,死死瞪着狄公,不多时便又低下头去,嗫嚅道:“所有当铺的朝奉都不是好东西,都是骗子!”
“那昨夜你在何处,做了何事?”
“适才已向军士说过。我在码头摊铺上吃了一碗汤饼后便下了河。待我打了几尾好鱼,便将船停在谯楼北边的岸上打盹儿,打算等天明后给黄鹂儿送去一尾。”
从王三郎言谈之间,狄公觉察出他与黄鹂儿之间非比寻常。狄公缓缓说道:“谯楼一带人迹罕至,只有你与黄鹂儿嫌疑最大。你既不招认是你将钟大掌柜杀害,那凶手想必便是黄鹂儿。”
王三郎陡然一跃而起,欲冲向狄公。两名门卒疾步上前,堪堪将他拿住。王三郎举足反踢,头上却挨了一击,身形向后栽倒,身上的铁链碰在石质地面之上,呛啷作响。
“你个狗官,你冤枉好人,你……”王三郎破口大骂,竭力想要起身。门卒头目朝他脸上便是一脚,头在地上重重一撞,口吐鲜血,直挺挺躺在当场。
狄公见状,马上过去俯身查看。王三郎已昏死过去,幸无大碍。“今后无某命令,尔等不得随意动手伤人!”狄公厉声叱喝,又道:“将王三郎弄醒,而后押入县衙大牢。午间某会正式升堂审问。头目,尔等且将死者尸体抬回县衙,交予洪县尉,将谢戍主的文书交付于他。告知县尉,待某查勘完毕,便回县衙。”
窗外的雨仍下个不停,狄公命人找来蓑衣披在身上,然后出门上马沿着码头骑行,不多时便踏上官道,向沼泽疾驰。雾已稍散,狄公骑马在官道上飞奔,打量两旁的绿色原野,难掩好奇。几道狭窄沟渠蜿蜒曲折,穿过芦苇荡,水面逐渐开阔,在雾中闪着灰光。蹄声急促,惊得苇中水鸟群起群飞,叫声阵阵,在荒凉的沼泽中回荡。因昨夜大雨,沼泽积水较深,而道路上积水已退,只是留下大片浮萍。
不多时,狄公来到谯楼,守卫将他拦住。狄公取出随身藏在靴中的名帖,守卫立即放行。
那废弃谯楼是座五层四方塔楼,以斧凿大石堆垒为基,建得甚为粗陋。如今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窗棂脱落,顶层天棚也已内陷。一道断折的顶梁上落着两只大乌鸦,一派萧索气象。
狄公在树上拴好马缰,待走近谯楼,却听见一片响亮鸭鸣,原来楼基旁的泥池边正有几十只鸭子蜷作一团,见生受惊,嘎嘎乱叫起来。
谯楼底层极其低矮,且昏暗空荡,只有一堆破旧家什。一道窄梯摇摇欲坠,通向二楼。狄公小心攀上楼梯,因梯栏早已尽折,只得以左手撑住那霉斑遍布的潮湿墙壁借力,才能稳住身形上楼。
待狄公登上二层,只见室内依然空荡荡,半阴不明,一股混杂污浊汗味的霉烂气息扑鼻而来。窗下有张简陋的木板床,几件破旧衣服杂乱地放在床上,还有活物蠕动。一条打着补丁的肮脏破被里传出沙哑怪声。狄公匆匆环顾,室内还有一张破桌,上有一把已开裂的茶壶,靠近墙根处倒着一张竹榻。角落有座灶台,由土砖随意搭成,一口大铁锅扣于灶台之上,灶旁藤筐里满是木炭。
被褥忽被丢在地上。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半裸女子猛地从床上跳下。待她看见狄公,再度发出那沙哑怪声,跳向墙角,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狄公察觉定是他不请自来,吓着这可怜哑女了,连忙从靴中取出名帖展开,走向蜷作一团的黄鹂儿,以食指一指左下角的县衙朱印,又指指自己。
黄鹂儿慢慢站起身来,一双大眼带着疑惧盯着狄公,却显然已明白来者是谁。她身上只有一条破裙,用草绳拴在腰际,身材匀称丰腴,肤色出奇白皙,圆脸之上虽满是灰土,细细一看,却也标致。狄公将竹榻拖至桌旁坐下,想到需做些这受惊小娘子熟悉的举止,好让她安心,便像农夫一般,提起破茶壶对着壶嘴咕咕地灌了几口隔夜茶。
黄鹂儿来到桌前,在腌臜的桌面上啐了几口唾沫,用右手食指写下歪歪扭扭的“三郎未杀人”五字。
狄公一颔首,将茶水倾倒在桌上,示意黄鹂儿将桌面擦拭干净。她顺从地到床边拿起块破布,三下五除二将桌面抹净。狄公走向灶台,找来几块木炭。归座之后,狄公就用木炭在桌上写下“凶手是谁”四字。
黄鹂儿打了个寒噤,取过另一块木炭写下“黑妖”,激愤地指指这二字,又快速写下潦草的“恶妖变雨神形貌”几个字。
“你见黑妖?”狄公写道。
黄鹂儿只是使劲摇头晃脑,用食指反复敲击“黑”字,又闭上眼睛指指自己,再度摇头。
狄公会意,长叹一声,又在桌上写道:“你可认识钟大掌柜?”
黄鹂儿茫然看着狄公手书,口含食指。狄公察觉这哑女虽粗通文字,却不识书写繁复的“钟”字,便将此字画掉,又写“老者”二字。
黄鹂儿再度摇头,一脸厌恶神色,在“老者”二字上画几个圆圈,写道:“多血。雨神不再来。三郎再无银置船。”泪水自她邋遢的脸颊上流下,右手发颤,还是用木炭写道“雨神常与我共宿”,指指木床。
狄公打量着黄鹂儿,暗想:“蓬莱本地百姓信奉雨神,此女想必是幻想与雨神共宿,抑或雨神曾在梦中与之相会,倒也不足为怪。只是她适才却又提及银两。”沉吟片刻,他写道:“你可知雨神模样?”
黄鹂儿圆脸上现出亮色,笑得甚为得意,在桌上写下六个稚拙大字:“高大、英俊、善良。”每个字都画了个圈,将木炭掷在桌上,双手交抱胸前,傻笑起来,一时心醉神迷。
狄公不理陡然神魂颠倒的黄鹂儿,兀自沉思。待他再度转头看她,这小娘子已将双手放下,站在那厢,一双大眼直直盯着前方失神。倏忽之间,她神情又是一变,急速指向窗口,发出几声怪声。狄公扭头去看,铅灰色的空中现出淡淡彩虹。黄鹂儿看得痴了,一脸稚童般喜悦神情,樱唇半张。狄公拿起一块木炭写下最后一问:“雨神何时来?”
黄鹂儿对着几个字注视良久,用手指心不在焉地梳理她那蓬乱长发,终于在桌上弯腰写下“多雨黑夜”。在“黑”和“雨”二字外画了两个圈,又补写道:“随雨同来。”写罢又突然掩面抽泣。窗外群鸭大叫起来,与黄鹂儿的哭声混在一处。狄公知黄鹂儿耳聋,起身举手轻轻拍她裸肩。待她抬起头来,一双大眼中闪着狂野神色,狄公不由得一惊,赶紧在桌上画只鸭子,又写下个“饥”字。黄鹂儿以手掩口,急忙跑去灶台准备鸭食。
狄公环顾四周,见楼梯口石板处有异,与别处积灰地面相比,略显干净,想必是钟方遇害之处,军士们已将地上清洗干净。狄公想到起初对镇军官兵的种种猜忌,暗道惭愧。一阵劈剁声响引他转过身来,黄鹂儿正手持菜刀,在简陋砧板上飞快切剁鸭食。她操持硕大菜刀,手法甚是灵便,狄公却难免为之担忧。黄鹂儿蓦地将尖头长刀插在砧板上,将鸭食倒入灶上锅中,转过头来向狄公微笑示意要下楼喂食。狄公对她一颔首,黄鹂儿便端着鸭食,踏着破楼梯吱吱呀呀下楼去了。
雨已停了,一层薄雾笼罩沼泽上空。狄公不多时亦下楼去,待他解开马缰,望着那群吵闹的鸭子笑道:“莫急,食物来了。”然后上马稳步而去。
雾气自河中飘来,高高的芦苇之上,怪云飘拂。雨后的浓雾分作多道雾痕,形似水怪触须。狄公一路寻思,该对蓬莱百姓诸般故老相传的信奉多做访查才是。大唐许多州县的百姓虔信河神,农人、渔夫会在河边祭祀神灵。黄鹂儿聋哑孤苦,心智虚弱,显然对这等怪力乱神之说深信不疑,亦真亦幻,不辨虚实,且无力克制人之大欲。狄公面露苦笑,策马疾驰。
狄公回到北门,命门卒头目领他去钟记当铺。二人不多时便来到一家宽敞气派的当铺。那头目解说道,钟方的私宅就在当铺后面,又指明通往钟宅大门的巷道。狄公让头目回转门楼,自行扣打黑漆大门。
须臾,大门打开,出来一个身着整洁镶边褐袍,束着黑腰带的清瘦男子。这男子打量了一下面前衣衫尽湿的长须访客,一脸疑惑,随即恍悟道:“若我所料不差,你是要去当铺吧。我可以带路,说来我正要过去。”
狄公怃然不悦:“某乃本县县令,刚从沼泽而来,查勘过你家大掌柜被害的旧谯楼。你且让某进去,尸骸上觅得的遗物须由你验看。”男子这才知道大谬不然,连连作揖行礼,道:“在下林荫不知明府驾到,还望恕罪。”将贵客引入偏厅。偏厅地方虽小,却颇为舒适,内有几件檀木家具,古色古香。
林荫郑重其事,请狄县令在宽榻上座,吩咐老仆奉上茶水糕点。狄公却一直看着茶几上的铜制大鸟笼,颇为好奇。有十几只鸟雀正在笼中飞舞。
“这是大掌柜的嗜好。”林荫微微一笑,神色间竟有几分宠溺,“他甚爱鸟类,时常亲自喂养。”
林荫的下髯修剪齐整,髭须花白,乍一看就是个寻常店主模样,只是细看两片薄唇周围纹路颇深,一双大眼之中透着悒色,又像个秉性坚毅之人。狄公放下茶杯,正色向钟记当铺致哀,随后从袖笼中取出封套,将名帖、铜钱、当票和两把钥匙倒在桌上。
“林二掌柜,这便是钟大掌柜的全部遗物。话说大掌柜平时可随身携带大量财物吗?”
林荫默然注视那一小堆物件,手抚下髯,答道:“不。大掌柜两年前已不过问当铺事务,无须多带银钱,只是他昨夜外出,携带的肯定不止这么几文通宝。”
“那他昨夜是何时出门的?”
“回明府,大约戌正时分。昨日我二人在此间用过晚饭,大掌柜便说,要去码头散步。”
“他可是时常一人前去散步?”
“正是。大掌柜一直习惯独处。自从两年前我家夫人仙逝,他几乎每隔一夜便外出漫步,时常独自一人,有时夜深方回,有时留宿在外。虽说我就在同一座宅院的左厢房居住,他平时亦是独自在楼上书房用膳。昨夜因有要事商量,才下楼与我一起用餐。”
“林二掌柜是否已成家?”
“说来惭愧,大掌柜是东主,当铺内大小事务却多半由在下打理,整日忙碌。待他隐退之后,几乎再未涉足当铺,全副担子都在在下肩上,更无余暇,因此至今还未成家立室。”
“原来如此。昨夜钟大掌柜出门之时,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不曾说过,只让仆人不必等他。大掌柜热衷垂钓,若遇上好天气,他会在码头租一条小舟,便在船上过夜。”
狄公缓缓点头,又道:“想必军营的兵士已告知林掌柜,他们已拿住一个名叫王三郎的后生渔夫。钟大掌柜时常租他的渔船吗?”
“这个在下着实不知。如明府所知,蓬莱码头河边有几十个渔夫,大多都盼望挣些额外进项。倘若当真租了王三郎的船,大掌柜之死或与此人有莫大干系。在下亦常去河边垂钓,虽不相识,却耳闻此人是个凶悍的泼皮后生。即使传言有误,想来也是个性情暴躁的后生。”
林荫轻叹一声,又道:“说来在下与大掌柜一样喜爱垂钓,却没有那许多闲暇……所幸明府将大掌柜的两把钥匙送回,否则后果难料,也幸亏那王三郎不曾盗走钥匙丢弃!那把大的乃是大掌柜书房的钥匙,另一把用来开他保存紧要文书的密柜。”林荫欲待伸手取回钥匙,狄公却将手一抬,将钥匙和其他物事再度收入衣袖。
狄公淡然道:“一应证物待破案之后再行发还。既然某已到此,还请林掌柜行个方便,让我立即浏览钟大掌柜的一应公私文书。这是一桩命案,为查找头绪,受害者的一应文书、账卷皆由县衙暂时代管。烦请林掌柜带我前往钟大掌柜书房。”
“一切听从明府安排,在下遵命!”林荫当即引狄公登上一道宽梯,指明走廊尽头的书房房门。
二人来到门前,狄公取钥匙开门,道:“多谢林掌柜,还请先下楼等候。”
待林荫离去,狄公步入书房,将门锁好,而后将低矮宽阔的窗户敞开。四邻屋顶在灰雾中映入眼帘。他转身在书案后的宽椅上坐下。这书案面向窗户,狄公深吸一口气,先扫了一眼椅边地板上的铁质密柜,便向椅背一靠,凝神将周遭扫视一番。书房虽小,却甚是整洁干净,陈设古朴素雅。一尘不染的白墙上挂着两幅山水卷轴,黑色壁桌上端放一只细长白瓷花瓶,瓶内插着几枝月季,已有些枯萎,锦缎封装的书籍整齐摆放在小巧的竹制书橱之上。
狄公双手一抄。他实在不承想到一介当铺东主,竟将书房布置得如此雅致,看来竟像是饱学宿儒的读书所在,与半毁谯楼那糜烂腐浊、了无生气、贫弱不堪的寒碜暗室全无半点关系。
须臾,狄公摇摇头,从袖中掏出钥匙,弯腰将密柜打开。柜内是成捆的文书,每一捆都以绿丝带绑扎,还附有标签,与有条不紊的书房相映成趣。狄公拣出标有“往来书信”和“账目收据”的两捆封套。“往来书信”中有钟方的儿子自京师寄来的紧要信件,却无非是生意往来与居家琐事。待草阅“账目收据”那一捆散页,以狄公的老到眼光便立即觉察出死者生前颇为节俭,甚至可以说生活清苦。蓦地狄公皱起眉头,原来他见有一份粉色收据,上有本地妓家的印鉴,日期在一年半之前。狄公旋即加快清点整捆文书,见共有六份类似收据,最近一张乃是六个月前的。可见钟方在夫人谢世后曾一度希望在风尘女子身上寻找些许寄托,不久却明白纯属逢场作戏。狄公轻叹一声,打开自箱底取出的大封套。内里是钟方于一年前所写的遗嘱,说明身后所有田产并三分之二资本归二子所有,此间当铺及三分之一资本归林荫所有,以慰其多年为当铺恪尽职守之劳。
狄公将一应文书归位,起身查看书橱。《说文解字》和《尔雅》因多次翻阅,书卷封口已有明显痕迹,其他都是前代最负盛名的抒情诗人所作全集。他取过一卷打开浏览,每个疑难字都用朱笔做了标注,字迹不甚工整,乃至有些笨拙。狄公缓缓点头,将书卷归位,心下已经明了。钟方一直以经营当铺为生,平日不可感情用事,他相貌突兀丑陋,也难得佳人垂青。这商人其实本性风流,渴求钱财之上的真情慰藉,却忸怩羞涩,不能言表。身为商人,钟方想必自幼只粗通文墨,是以苦心多读诗书,在这间小书斋之中依靠两部辞书研读古诗,却小心闭锁,不让外人看见。
狄公再度坐下,从袖中取出折扇,自扇自思,将思绪都汇集到那不同寻常的当铺东主身上。隐约可见此人真情流露的迹象便是爱鸟的嗜好,楼下饲养的鸟雀就是明证。想到此节,狄公站起身来,正要将折扇还入袖笼,却陡然止住。他望着折扇注视片刻,似是心不在焉,随即顺手置于书案之上,又对小书房最后打量一眼,这才下楼。
林荫见狄公下来,忙命仆人奉茶。狄公却一摆手,将那两把钥匙交给林掌柜,说道:“某如今必须先回县衙。在钟大掌柜文书之中,不曾找到他有仇家的头绪,是以某以为此案应属劫财杀人。三两白银于一穷汉而言不是小数。话说这些鸟雀何故在笼内躁动不安?”狄公信步走向鸟笼,笑道:“原来是饮水脏了。林掌柜,该让仆役换水了。”
林荫低声咕哝,唤来老仆换水。狄公往袖内一摸,惊道:“呀,真是糊涂,某的折扇竟忘在二楼书案之上了,烦请林掌柜去取一趟如何?”
林掌柜唯唯答应,疾步跑上楼去。一位老仆正好进来换水。狄公对老仆说道:“笼中食水该每日更换才是。”老仆回道:“老奴曾提醒二掌柜,只是他却不听,并未放在心上。主人在世之时,对这些鸟雀甚是爱护……”
“正是。林掌柜对某说起,昨夜他与你家主人曾为这些鸟雀争执。”
“回明府,的确如此,二位掌柜都非常激愤。敢问明府他们都在争些什么?我只在送饭时听他们为鸟儿谈过几句。”
“都是无伤大雅之事。”狄公快语道,他已听见林荫正在下楼。待取过折扇,狄公叉手作别,道:“多谢林掌柜款待。半个时辰之后,劳烦林掌柜携带与已故大掌柜财产相关的要紧文书去县衙一趟。本县司法佐会助你填写文书,将钟大掌柜的遗愿一一记录归类。”
林荫连声道谢,恭恭敬敬送狄公出门。
狄公回衙后,吩咐卫士将租来的马归还铁匠铺,直奔官舍而去。老管家禀告洪县尉正在内堂等候。狄公颔首道:“某先要沐浴更衣。”
来到更衣间,狄公赶紧除去雨水和汗水浸透的湿衣。他只觉身心俱疲。伺浴仆人助他用冷水冲洗,大力擦洗背脊解乏。狄公在浴盆的热水之中躺了些时候,方才真正舒适。随后仆人为他按摩双肩。待狄公拭净身躯,穿上一件干净碧衫,戴上黑色幞头,一切妥当之后,这才前往内宅。
待步入两位夫人时常在上午消遣的花园,狄公驻足片刻,享受静谧。内宅正门敞开,狄公的正妻王氏和媵妾刘氏,身着绣花绢衫,正坐在门前的朱漆桌边,一旁有曹妮为伴。围墙内的假山花园之外,遍植修竹,甚是阴凉。这乃是狄公自留的一方净土,既然为官,难免不时与酷虐暴行交锋,世风颓废可憎,也只能虚与委蛇,唯有此间才能不为外物所扰。此时此地,狄公断然决定,定要永远维护这和谐安详的居家生活周全。
王氏夫人放下针线,快步迎向狄公,嗔道:“我们姐妹三人为等候郎君早膳,耽误了将近半个时辰!”
“着实抱歉。只因北门一带有些麻烦,我只得立即前去处置。如今还需前往衙署,午间定与娘子们一同用膳。”王氏悻悻然将狄公送至门口,正在躬身施礼道别,狄公低声道:“顺带一提,我已决定察纳大娘子昨夜雅言,纳曹妮为妾。一切还有劳大娘子安排。”
王氏欣然一笑,再度施礼。狄公意气风发,顺着走廊前往衙署。
待狄公进入衙署内堂,便见洪县尉坐在角落的椅上。忠心耿耿的老僚属手持文书,起身寒暄后说道:“明府一早便许久不见人影,教我好生担忧,接到这份文书才算一块石头落地。我已将疑凶锁入县衙大牢,尸体在殓尸房存放。待我与沈仵作查看尸骸之后,马荣和乔泰二人便骑马赶去北门听用。”
狄公到书案前坐下,斜睨一堆卷宗,问道:“洪亮,这些文书之中可曾提及什么要紧事务?”
洪县尉回禀道:“禀明府,均是日常庶务文书,并不十分要紧。”
狄公道:“既如此,午间便先处置当铺大掌柜钟方被害一案。”
洪亮点头赞同:“禀明府,照谢戍主送来的文书来看,此案着实简单明了。既然我等已将疑凶锁拿……”
狄公摇摇头,道:“非也。洪亮,依我看来,此案并非如此简单。不过拜镇军官兵行动神速所赐,加上机缘巧合,我已查知个中端倪。不用等多久,此案定可告破。”
狄公轻捶书案。捉不良的董主帅立即入内见礼,狄公令他将疑凶王三郎带到内堂。
洪亮隐隐觉得不妥。狄公知他心意,说道:“洪亮,我深知审案定须公开升堂,此番却并非审案,只是排解疑团的寻常查问。”
洪亮满腹狐疑,狄公却不多解释,只是低头查阅书案上的文书。
不多时,董主帅已将王三郎带到。王三郎身上的锁链已被除下,黝黑脸膛上的不善之色却丝毫未变。董主帅将他摁倒在地,手执皮鞭就站在他身后。
狄公淡然吩咐:“董主帅,你且退下。”
董主帅看看洪县尉,踌躇道:“明府,此人穷凶极恶。若是他……”
狄公道:“你只管听命行事便是。”
董主帅虽是不安,也只得退下。狄公向椅背一靠,如闲话家常般问道:“王三郎,你在水里营生有多久了?”
“我从小便在这一带打鱼。”王三郎咕哝应答。
“这一带甚为奇异。”狄公转过头来,慢条斯理地对洪亮说道,“上午某骑马经过沼泽,只见浮云形状怪异,散开的雾气如同一条条长臂从水中伸出一般,好比那……”
一旁王三郎专心倾听,不由得汗毛直竖,陡然抢话:“休再讲那些奇云怪雾了!”
“也好,王三郎,看来你知之甚详。风雨之夜,沼泽地里想必有许多我等城内之人不知的异物奇事。”
王三郎使劲点头,低声道:“是的,我亲眼见过许多奇事异物,都从水中来。有些会害我,有些有时会营救溺水之人。只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和那些神灵鬼怪牵扯。”
“的确如此!只是你仍大胆牵扯进去。且看你如今遇上何等祸事!你身陷囹圄,被人踢骂拷打,还成了杀人疑凶!”
“我对你说过我没有杀人!”
“某知你并非凶手,只是真凶是谁,又为何置钟方于死地,你可知道?你为何在钟方死后又数度用刀刺尸体?还不一一招来!”
“我实在憋不住满腔怒火……”王三郎低声咕哝,“若我早些知晓是他,定会割断他的咽喉。我与他见过几次,这鼠辈,这……”
“住口!”狄公厉声断喝,“你堂堂男儿,竟为泄私愤做出侮辱死尸这等残忍怯懦之事!”狄公稍事平静,又道:“某姑念你是因黄鹂儿一时气愤才如此行事,暂不追究。你与黄鹂儿私下来往已有多久?”
“一年多了!”王三郎竟有些羞涩道,“她温柔体贴,聪明伶俐。休要信她疯傻!她会写一百多个字。我只会念十几个而已。”
狄公从袖中取出三两银子,放在书案上,说道:“你且将银子拿去,这是给黄鹂儿和你的补偿。你去置办一条新船,与黄鹂儿将婚事办了。她需你常伴左右。”王三郎两眼放光,一把抓过银子,塞进腰间。狄公续道:“只因本案尚未了结,你还需在牢中忍耐些许时辰!结案之后,便会将你开释。王三郎,你这火暴脾气还需改改!”
狄公一拍书案,董主帅应声而入。他一直守在门外,一旦有什么不妥,便会立即进来。狄公吩咐道:“将疑凶押还大牢。然后去衙舍,将钟记当铺的二掌柜林荫带来。”
一旁洪亮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问道:“明府适才与王三郎说的究竟是什么?我全然无法领会。明府当真想要将他开释?”
窗外烟雾蒙蒙,沉闷湿气笼罩县衙正庭。狄公站起来,走到窗口,说道:“又下雨了!洪亮,你问我适才说些什么?我只是在验证王三郎是否真相信雨神这等怪异迷信。洪亮,过几日,你便可在县衙书库找到那些记载本地怪力乱神的书籍。”
“可是明府,您从不信此等无稽之谈啊?”
“我自是不信,至少并不全信。只是我以为应当对此类书籍参详一二,因这类迷信与本县百姓平日生活关系甚大。你且给我倒杯茶来。”
洪亮沏茶之时,狄公回到座椅上,将桌案上的文书归集起来。待狄公饮过第二杯茶,有人已在外叩门。董主帅陪同林荫进入内堂,便小心离去。
“林掌柜请坐!”狄公招呼客人颇为殷勤,“想必本县主簿已与你交代了所需草拟的各种文书吧?”
“回明府,确实如此。方才我正与王主簿核对已故大掌柜名下的在册田产和……”
“如足下所知,根据钟大掌柜一年前所立遗嘱。”狄公插话道,“所有田产和三分之二资本传予他的两个儿子。三分之一的资本与钟记当铺留给林掌柜。不知林掌柜是否打算继续经营?”
“回明府,无此打算。”林荫淡淡一笑,答道,“我在钟记当铺三十余年,每日早起晚睡,已疲惫不堪,欲将当铺转卖,就以手中资本放债,赚些利息养老。”
“嗯!如此也好!不过倘若钟大掌柜另有一份新立遗嘱,说到足下所得只有那间当铺,又当如何?”眼看林荫已面色铁青,狄公加速说道,“这间当铺生意兴隆,林掌柜只需四五年时候便可蓄积足够的资本隐退。既然已经营多年……”
“不可能!他……他怎可如此待我……”林荫期期艾艾,随即厉声问道,“明府可是在他的密柜之中寻得一份新遗嘱?”
狄公却不答话,只冷冷说道:“林掌柜,钟大掌柜有一房外室。这位外室的情谊于他而言重于一切。”
林荫霍然跃起:“明府是说那老痴汉想将他的钱财留给那聋哑贱人?”
“不错。林掌柜,你早已知晓原委。昨日夜间,钟大掌柜便将此事告知于你。你们为此大吵一架。不,你无须否认!家中老仆无意中听到你说话,将会当堂做证。”
林荫再度坐下,抹去脸上汗水,镇定下来,说道:“回禀明府,确有此事。昨夜,大掌柜告知在下他恋上了那黄鹂儿,我极其恼怒。他想与她离开蓬莱,然后成婚。我劝他三思而行,休要糊涂。无奈他不肯听,还让我少管闲事,怒气冲冲摔门而出。我实在不知他会去那谯楼。那泼皮后生王三郎与那疯傻女有染妇孺皆知。定是王三郎撞见他二人相好,便将大掌柜杀害。明府,上午未曾提及此事,实是在下的不是。我只是不愿向已故的大掌柜低头……既然明府已拿住凶手,一切自会在公堂之上水落石出……”他猛一摇头,续道:“禀明府,在下也有过失。昨夜我应随大掌柜前去,应当……”
“只是林掌柜,其实你本就尾随其后!”狄公冷冷插口道,“你曾说你亦喜爱垂钓,故而你同钟大掌柜一样对那片沼泽颇为熟悉。通常孤身一人不能越过那片沼泽,不过在大雨让水位上涨之后,一位精熟船夫驾扁舟便可从注满雨水的沟渠和水塘越过。”
“断不可能!军镇兵士彻夜都在官道巡弋,那沼泽一览无余,怎能避过?”
“一人独自驾一叶扁舟便能在雨夜的芦苇之中隐匿形迹。为此钟大掌柜只能在暴雨之后夜访旧谯楼。那可怜的疯傻女以为他是天神下凡,雨神来访,只因他随雨而来。”狄公叹道。狄公猛然目光如炬,紧盯林荫,厉声呵斥:“林荫,昨夜钟大掌柜对你讲述了他的打算,你眼看三十余年满心企盼的安逸富足生活行将化为泡影,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于是你一路尾随钟大掌柜,就在旧谯楼趁他不备,将尖刀扎进他的后背!”
林荫不以为然,道:“明府怎可凭空捏造,污人清白?却不知有何凭证将这等诬枉坐实?”
“你可记得那张裴氏的当票?镇军军士在那旧谯楼中捡得。今日上午你亲口说过,钟大掌柜隐退之后全不理铺中生意,又何以会带着新近开具的当票去谯楼呢?”林荫顿时哑口无言。狄公续道:“你冲动之际决意杀害钟大掌柜,就在他离家之后闯出门外。那时就在晚饭之后,四邻店东出于夜间习惯,在你路过之时,必定心存警戒。在那码头之上,你登上扁舟之地,也有不少人目睹,只因天色看来即将降下大雨。”林荫眼中突然闪过惊慌神色,这正是狄公等候的最后明证,于是他颇为平静地收尾道:“林掌柜,若你眼下就直认罪行,省却某找出目击人证的麻烦,某倒是可以向上峰请求免你一死,毕竟你杀害钟大掌柜并非早有预谋。”
林荫神色茫然,目视前方。突然之间,他苍白的面孔因激愤痉挛变形,愤然道:“呸!这淫贱老色鬼,我为他当牛做马多少年,累死累活……到头来他竟要将金银都给那疯傻小贱货!那都是我为他赚来的钱……”他蓦然镇定下来,直视狄公,语气坚决,说道:“没错!我杀了他。他该当吃我一刀!”
狄公对洪亮使个眼色。洪亮向门外走去,狄公对林荫说道:“待午时升堂,你如实将案情始末一一招来!”二人相对默然。不多时洪县尉引董主帅和两名不良人一同回来。董主帅与两名不良人将林荫锁拿,押赴大牢。
“明府,着实是桩令人不快的凶案。”洪亮颇为丧气地说道。
狄公啜一口茶,又举起茶杯,让洪亮续满水。
“却也可怜可叹。洪亮,我要说那林荫若不是一心要让王三郎承担杀人罪名,其实也颇为可怜可叹。”
“明府,整件案子之中,王三郎到底做了些什么?您甚至都不曾问他今日上午都做过什么!”
“大可不必,只因案情已一清二楚。黄鹂儿告知王三郎,雨神在夜间会与她相会,有时还会给她些钱财。王三郎并不以她与雨神相好可耻,反而深以为荣。记得不过五十年前,许多沿河州县的百姓都有用童男童女向本地河伯献祭的陋俗,直至本朝下令禁止才罢。今晨,王三郎到旧谯楼给黄鹂儿送鱼,在她房中见一男子俯身倒在地上。大哭不止的黄鹂儿将妖怪杀了雨神,将其变成丑怪老叟之事告知于他。王三郎翻转尸身,见所谓雨神乃是钟记当铺大掌柜钟方,便知他和黄鹂儿都为其所骗,顿时火冒三丈,愤怒难遏,拔出平时杀鱼所用尖刀,胡乱刺向钟方尸体。而后,他明白钟方被人杀害,害怕惹祸上身,便慌忙逃至河边,清洗沾染血迹的裤子。也是他命中该有一劫,正在此时,兵士赶到将他擒住。”
洪县尉颔首道:“明府,不知您是如何短短几个时辰便勘破此案一应来龙去脉的?”
“起初我以为谢戍主的推演已切中要害。唯一让我有些不解的是死者背后致命的一刀和胸腹的刀伤不是同一时刻所刺,且间隔很长。我对那张当票不以为意,只因经营当铺的东主携带近日开具的当票甚为平常。随后,在审问王三郎时,他大骂钟大掌柜是骗子,让我吃了一惊。这是王三郎无意吐露真言,因他决心让黄鹂儿和自己置身事外,故而不必泄露他二人被人愚弄之事。待我询问黄鹂儿之时,她说‘黑妖’杀了雨神,将其变幻成丑陋老叟。我全然不明其意。待我访查钟记当铺,拜会二掌柜林荫,这才觅得关窍。林荫颇为慌张,故此言多必失,他告知钟方早已不过问铺中之事,当铺由他做主。我便想起尸场找到的昨日才开具的当票,开始疑心林荫才是真凶。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这一张小小当票,竟解开了本案之谜。只是我还没有十足把握。待我查勘死者的书房,得知他为人秉性之后,便有了定论。为证实这一番推演,我便从钟家老仆口中探得昨夜钟林二人为养‘鸟’之事曾大吵一架。他们实则是为黄鹂儿之事争执,只不过老仆不明其意,将‘鹂儿’误认为鸟。然后一切便是例行公事了。”
狄公放下茶盏,道:“洪亮,此案让我知道,仔细研读故老相传的探案手札十分重要。那些手札一再讲述,查勘命案,第一步需查明死者性情和日常生活习性。便说此案,死者性情正是破案关键所在。”
洪亮手捻花白髭须,欣然微笑,道:“王三郎和黄鹂儿可谓三生有幸!查勘此案的若非明府,因所有证据都直指王三郎,他只怕早已被打入死牢,只等秋后问斩。只因黄鹂儿是聋哑之人,王三郎也不善言辞,平添出许多波折。”
狄公一颔首,靠在椅上,释然一笑,道:“洪亮,这便是此案让我所获的最大教益,非常要紧的教益。说来今晨我心绪有些低落,那一刻着实怀疑出仕为官是否真是我生平之志。我真乃痴人!洪亮,出仕为官乃是崇高伟业,即使只是能让我等为不能说话和不愿说话的黎民百姓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