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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丝箭

李江艳 冬初阳 译

蓬莱县地处沿海,是狄公首次外放出任县令之地。此地由狄公和当地军镇的镇将共同治理。大唐律例于政务和军务分工明确,鲜有重叠。不料狄公就任蓬莱县令一个多月,便牵涉进一桩军务。在《黄金案》一篇曾提到蓬莱县城外蓬水下游十里有一处军镇,建在入海河口,专为提防高丽和百济水师而设。就在这令人生畏的军镇垒墙之中,却发生了一宗离奇命案。此篇讲述的正是此案。此案干系人物俱为男子,无一女子登场,却又多了一卷又一卷公文。

这一日,狄公将目光从正在审阅的文书移开,有些不悦,抬头向书案另一边的马荣和乔泰二人道:“你二人就不能坐着不动吗?这般坐立不安却是为何?坐好!”

说罢狄公再次转向文书,他那两个健壮散手竭力静坐不动。不多时,马荣悄悄向乔泰点点头。乔泰把一双大手放在膝盖之上,张口刚要说话,狄公突然将文书推开,心烦意乱道:“怪哉,甲卷第四百零四号文书果真不翼而飞了。昨日洪县尉动身去登州州衙,行前匆忙,我原以为他归错了卷。今日翻遍这些文书却也未见甲卷四百零四号文书。”

“明府,会不会是误放到第二卷文书中了?”马荣道,“那一卷也标为甲卷。”

“胡说!”狄公厉声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军镇的文书有两类甲字号案卷。一类关乎人事升黜,另一类关乎军需采办。标示军需采办的文书中,第四百零五号文书清楚记录军中皮带的采买事宜,注明‘归整且参见甲卷第四百零四号文书’。由此可见,这两份文书确属军需采办,并非人事升黜。”

马荣道:“明府,这些官样文章我可弄不清楚,再说这两份文书本来就是军镇抄录给我们的副本,说到军镇,明府,我们……”

“这可不是官样文章!”狄公正色插口道,“这是大唐律例制定的严格公务章程,马虎不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依律例办事岂不乱了套?”见两名散手黝黑的脸上露出愁苦神色,狄公笑笑,和缓道:“过去这一个月,你二人在蓬莱尽心竭力辅助于我,忠诚可嘉,足以处置危险艰难的公务。只是衙门里的公务不只是捕盗拿贼,须得依例行事,一丝不苟,外人时常将这些律例视为官样文章,不以为然。就拿眼下来说,这失落的甲卷第四百零四号文书或许本身无关紧要,无故丢失却非同小可。”

狄公将双手一抄,续道:“马荣,你看这两份标着甲卷的文书是抄录的副本,是军镇镇将和京师兵部的公函往来。这些公函涉及的全是军务,与我等并不直接相干。只是所有文书其实都与我等有关,不论重要与否,都必当井然有序,完整无缺!”狄公伸出食指,正色申明:“切记,要想确保文书案卷可信,先要确保文书万无一失。案卷里不应有不完整的文书,不完整的案卷便一文不值。”

马荣叫道:“如此说来,我们干脆将这两份甲卷文书扔了了事,岂不干净?”随即忙道:“我这是一派胡言,还请明府见谅。其实我和乔阿兄坐立不安,是因遇到一桩烦心事。今日一早,我们听说在此地最好的朋友孟国泰校尉 昨夜被控杀害蓬莱军镇镇副苏世平苏校尉 。”

狄公坐直身形,道:“你二人认得孟国泰校尉?我已风闻此案,只因昨日一直忙于起草洪亮要带去州衙的文书,故而无暇细问。不过此案终究是镇将职司掌管的军中案件。话说你二人是如何认得这孟校尉的?”

马荣答道:“哦,约莫半个月前,我和乔阿兄在城中的酒馆与他偶遇。此人身材健壮,拳脚功夫了得,还是军镇的神射手。我们三人意气相投,一见如故,打那之后,他每晚只要有空都会和我们小聚,喝上几杯,是个爽快人。如今却说他射杀苏镇副,简直是血口喷人……”

“你且莫急。”乔泰安慰马荣道,“明府自会查明真相。”

“明府,事情是这样的。”马荣急道,“前日那苏镇副……”

狄公抬手插口道:“且慢,马荣,你先听我说。首先,我无权干预军镇事务,其次,即使我可干预,也不想听那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不过你二人既识得孟国泰,不妨如实向我说明此人究竟是何等样人。”

“我适才说了,孟校尉是个爽快人,为人正直,是条汉子。”马荣叫道,“我们同他较量拳脚,一同喝酒,一同去秦楼楚馆找乐子。明府,您也知这是摸准一个男人品行的最好法子。那苏世平一向仗势欺人,时常欺凌军士,孟校尉因一句话说错也被他罚过。依他的为人哪天真被惹火,狠揍苏世平一顿出气也可能,只是一定敢做敢当。要说孟国泰乘苏世平熟睡之机将他射杀,过后又矢口否认……不,孟国泰绝不会这般行事,绝不会……”

“你二人可知方瑞德方镇将以为如何?”狄公问道,“此案理当由他来审理。”

乔泰答道:“不错,方镇将已审理此案。他认定是谋杀上峰致死,方镇将为人沉默寡言,颇有些傲慢。不过听闻他对此案的最终裁决也很是不快,尽管人证物证都指向孟校尉,他还是不太愿意相信孟校尉有罪。明府,由此您可想见孟校尉的人缘多好,即使他的主将也很喜欢他。”

狄公问道:“你们最后一次见到孟校尉是什么时候?”

“正是苏镇副被杀的头天晚上。”马荣道,“我们一同在码头上的一家饭馆吃蟹,后来又来了两个高丽商人。我们五人喝了个痛快。过了子时好久,乔阿兄才送孟国泰上了返回军镇的兵船。”

狄公向后靠在椅上,缓缓手抚长髯。马荣急忙起身,倒了一杯茶,狄公啜了几口茶,放下茶杯,欣然道:“前些日子方镇将来县衙拜访过我,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理应回访。正好时辰还早,倘若我等即刻动身,算来可在正午之前抵达军镇。吩咐准备肩舆送我们去码头,我这便去更衣。”狄公站起身来,见马荣和乔泰二人面露喜色,又道:“必须向你们言明,倘若方镇将不先与我商议,我便不能过问此案,只好作罢。不过我正可借机向他要那一份丢失文书的副本。”

一行三人来到码头上了船,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河北面的河口军镇,左边低矮的河岸上是军镇的高耸垒墙,前面是混浊河水,河口向东直通大海。

马荣和乔泰二人纵身跳上埠头,但见高大的军镇辕门立在面前,好不威严。守门旅帅验过狄公名帖,当即引狄公穿过庭院,来至主楼。马荣和乔泰二人在门楼等候,狄公特意吩咐他们留下探听与此案有关的消息。

狄公进入主楼之前,瞟了一眼周围固若金汤的营寨壁垒,不由得暗暗赞叹。这军镇是几年前高丽、百济与大唐交战之时才修建的。当年高丽舰队意图入侵大唐东海岸,后来两军打了两次恶战,高丽军在本土被大唐远征大军彻底击败。然而高丽残部一直耿耿于怀,并不安分,随时可能再来偷袭。河口和拱卫河口的军镇被划为军管,尽管地处蓬莱县境内,狄公身为县令却无权过问此间事务。

方镇将亲自到楼下迎接狄公,引领他去楼上内堂。走进内堂,方镇将便请狄公在靠墙的长榻上就座。

方镇将为人有些傲慢,不苟言笑,之前他去蓬莱县衙拜会狄公全是出于礼数。此刻他身着甲胄,明光胸铠和披膊一应俱全,僵硬地坐在一旁,两道花白浓眉下,一双虎目望着狄公,勉强寒暄了几句。

狄公也寒暄了几句。方镇将粗声一一作答,言语中透露出些许抱怨,总以为镇将之职不合他这般久经沙场的虎将心意。他认定高丽和百济已元气大伤,经年之后才能恢复,现在断不敢再生事端,他却只能率领一千多将士守在这闭塞军镇候命,不能带兵到北方边庭厮杀。

狄公颔首以示同情,话锋一转道:“在下听说最近军镇出了一桩凶案,据说已将凶手拿获定罪,愿闻其详。方镇将,如足下所知,在下初任蓬莱县令,很想借此机会多多请教。”

方镇将看了看狄公,目光锐利,揉揉花白短髭,少顷起身道:“请随我来,我带足下去苏镇副被害之地。”

门后两位军士身形笔直,方镇将高声吩咐:“去将毛校尉和石校尉叫来。”

方镇将引着狄公穿过第二进庭院,来至一幢高大的两层楼前。二人走上宽阔台阶,方镇将喃喃道:“说起来此案着实恼人。”楼梯口的长榻上坐着四名奉命看守的军士,一见镇将到来,立刻起身行礼。方镇将引狄公穿过空荡走廊,只见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门,门锁贴着封条,上盖镇将大印。方镇将撕下封条,踢开门道:“这便是苏镇副的卧房,他就在那张竹榻上被杀。”

跨过门槛之前,狄公迅速抬眼环顾一番。这间房十分宽敞,几乎没什么陈设。右手边是一道敞开的宽阔窗户,约有五尺高、七尺宽,别无其他门窗。窗下的壁龛内有一副漆皮箭壶,内有十几支羽箭,红色箭杆,箭壶外另散落着四支羽箭。左手边是一张未上漆的粗木桌案,上置头盔和一支羽箭,靠后墙摆放着一张大竹榻,榻上的苇席血迹斑斑,已成褐色。地上只铺了粗糙木板,并无地毯或垫席。

二人进入房内,方镇将道:“苏镇副上午率领军士操练过后,每日未初时分便到此午休,睡上半个时辰,便会去用午饭。前天协助苏镇副处理文书的石朗石校尉未时过来到此间,打算与他同去会食 ,顺便私下和他谈谈高队正 违反军中禁令之事。石朗敲门良久,无人应声,寻思苏镇副可能已经下楼,便进来看个究竟,却见苏镇副倒在那边的竹榻上,早已身亡,他身着锁子甲,却被一支箭穿过全无防护的腹部,缚袴之上满是鲜血。苏镇副手扶箭杆,应是想将箭拔出未果。这是一支狼牙大箭,箭尖有倒刺,苏镇副就这么死了。”

方镇将清清嗓子,续道:“事情便是如此,苏镇副当日到此间歇息,摘去头盔,将箭壶放在壁龛之内,随即躺在竹榻上,连锁子甲和靴子都没脱便睡着了……”

这时有两人入内见礼,方镇将示意身着褐色军衣的高个儿军官上前,道:“这位是兵曹参军 、宣节校尉石朗,最早见到尸体的便是他。”

狄公见石朗面容粗犷,肩膀宽阔,蜂腰猿臂,蓄有短髭和一副虬髯,欠缺生气的眼睛颇为阴沉,盯着狄公。

方镇将又指指另一位五短身材的军官,狄公只见此人甲胄在身,戴着头盔,下身穿着一条大口马裤。方镇将道:“这位是校尉毛远志,专司督察军纪。当年出征高丽,毛校尉也在我营中听用,总领斥候 ,甚是干练。”

狄公微微欠身行礼,只觉得毛校尉瘦削的脸上透着一股愤世嫉俗的狡黠神色。

“我适才向蓬莱县令狄明府解说了苏镇副被害一案始末。”方镇将向二人道,“我等不妨也听听狄明府有何见教。”

二人默不作声,一时颇有些尴尬,最后石朗先打破沉默,嗓音低沉沙哑,说道:“但愿狄明府能找出真凶,在下以为孟校尉并非杀人凶手。他向来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会如此卑鄙,射杀尚在沉睡的同袍。”

“这些推演都无关紧要。”毛校尉冷冷道,“军中只能按律办事,秉公处置。依案情和人证物证按律论处,已可判定他便是案犯。”

方镇将紧一紧腰间的束甲带,引狄公来至窗前,指着对面的三层重楼道:“院子对面那幢楼的一、二层都没有窗户,是军镇的库房。足下可看到顶楼那大窗吗?那便是军械库。”

狄公见那也是一扇宽阔大窗,和这厢的窗户大小差相仿佛。方镇将转身续道:“当时苏镇副躺在竹榻上,脚对窗户。我等用草人摆成苏镇副当时的模样试过,此箭定是从对面军械库的窗口射来。当时在军械库便只有孟校尉一人。”

“相距可不近。”狄公道,“少说也有五六丈远。”

“孟校尉是军中的神射手,有百步穿杨的神技,区区几丈远不在话下。”毛校尉应道。

“当然初习弓箭者绝不能射中。”方镇将道,“不过于精通射术的神箭手而言确非难事。”

狄公一颔首,思忖片刻道:“这支箭可否就在这间房内射出?”

“不可能!”方镇将断然道,“走廊梯口有四名军士日夜把守。他们做证说那天只有苏镇副和石兵曹先后来过,此外绝无旁人。”

“那么凶手是否可能攀墙而上,从窗户爬入,再用箭伤人?”狄公问道,他看到众人神色轻蔑,忙道:“我只是想问明一切可能。”

“这幢楼的外墙十分光滑,不可能有人攀爬。”方镇将答道,“即使是擅长攀爬的石朗也做不到。更何况下面院子里总有军士,若真有人爬墙也定会被人发觉。”

“原来如此。”狄公道。他手捻黑色长髯,思忖片刻道:“那么孟校尉为何要杀死苏镇副?可有什么缘故?”

方镇将道:“苏镇副才干卓著,出任镇副着实能为我分忧,是员良将。不过他脾气急躁,有时也有些粗鲁无礼。四日前,他曾因孟校尉袒护高队正,当众责骂于他。”

“我那日也在。”毛远志道,“当时孟国泰竭力自制,没有发作,不过面色铁青,看来心下十分怨恨,想必对这番当众受辱记恨在心,后来……”他突然停住,意味深长。

“苏镇副以往就大声斥骂过孟校尉。”石朗道,“他对此习以为常,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狄公问方镇将道:“足下此前提到高队正违反军纪,这又是怎生回事?”

方镇将道:“高队正名唤高赛彪,勇猛过人,却脾气火爆。那天苏镇副叱责高队正是因操练时他的皮带断了。高队正不服,回嘴顶撞了几句,于是苏镇副勃然大怒,正要严惩高队正。孟校尉出面为高队正说话,结果苏镇副便将怒火都发在他身上。”

石朗道:“我也是想为高队正说个情,为此今日操练之后,便到此间来找苏镇副,想着或许私下和他谈谈,可能便不再追究此事。唉,却料想不到,后来出了这等事,高队正却阴差阳错的成了指认孟国泰射死苏镇副的人证。”

“此话怎讲?”狄公蹙眉问道。

方镇将叹道:“众人都知道苏镇副一向在操练后中午到此小睡。孟国泰习惯午饭前去军械库取重矛继续操练。此人体壮如牛,根本不知疲倦,可前天他却对人说夜里喝多了,操练后不去军械库。结果他还是去了!来,请看那边那扇小些的窗子,就是大窗边上那扇,离军械库不到两丈远。那是用来存放皮具的库房,与军械库一门之隔。一般只有仓督 半个月上下才去查看一次,那日高赛彪去找一条新皮带,只因那条旧皮带惹苏镇副将他一顿臭骂。他挑选好半天才找到一条中意的皮带,就在转身要走进军械库之际,无意中瞟了一眼窗外,看到石朗走进苏镇副房中。只见石朗突然在窗前停下脚步,弯下腰,随后就挥手冲出大叫。高赛彪急忙打开军械库门,想冲下楼去看个究竟,却几乎和正在军械库里摆弄弓弩的孟国泰撞个满怀。二人便一同冲下来,石朗已吩咐军士守住尸场。二人后来便站在那几个军士身后。石朗亲自来报知我和毛校尉说苏镇副遇害。我们一眼便知箭是从何处射来,孟国泰嫌疑最大,我便当即命人将他拿下。”

“怎见得高队正便没有嫌疑?”狄公问道。

毛校尉一言不发,将狄公引至窗边,指指外面。狄公抬头一看,当即明白,从那间库房的窗户的确可以看到苏镇副的房门和窗户,却看不到竹榻。

“孟校尉如何解释他去军械库之事?”狄公道,“他不是与人明言说当日不会去那里吗?”

方镇将怃然不悦,颔首道:“那痴汉说当日他回房躺下后,却见有一张苏镇副的便笺,命他未正去军械库相见。可问起这便笺何在,竟说被他扔了!我等便以为这是孟国泰编造的谎言。如此扯谎倒是他犯案的明证。”

“不错,眼下的人证物证对孟校尉的确十分不利。”狄公赞同道,“孟校尉预先并不知高队正要去库房找皮带,倘若高队正不曾撞见他,他很可能杀人后便悄悄潜回自己房中,如此一来便无人会怀疑到他。”狄公来到桌前,拿起头盔边的羽箭,这支狼牙大箭箭身长四尺,比他料想的沉得多,铁箭镞颇为锋利,头有两根倒刺,上面还留有褐色血污。他仔细端详一番,道:“想来射杀苏镇副的正是此箭?”

方镇将颔首道:“正是。这支狼牙大箭的箭镞有倒刺,我等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才拔出此箭。”

狄公又拿起箭仔细查看,只见箭杆为红色,末端是黑色箭羽,箭镞和箭杆相连之处用红丝加固。

“这支狼牙大箭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毛校尉有些不耐烦道,“就是军中使用的寻常羽箭。”

“我见这红丝上有破损。”狄公道,“这里有锯齿形裂口,与箭杆并行。”

众人并未作声。狄公这番话在他们看来不足为奇,他便也未加深思。狄公叹了口气,将红丝箭放回桌上,道:“目前的人证、物证的确对孟校尉十分不利。他有作案缘由、作案时机,又是神射手,有作案能力。只是在下以为此事或许还需斟酌。方镇将,我有个不情之请,离开军镇之前想见见孟校尉,可否让高队正领我前去,如此一来,我便能见到所有与此案相关之人。”

方镇将面带疑惑,看了狄公一眼,似有些犹豫,少顷还是向毛校尉下令照办。

高队正引狄公去往军镇后的牢狱,狄公暗中打量,只见高队正相貌堂堂,身材魁梧,身穿紧身锁子甲,头戴镔铁盔,一身戎装愈显英姿飒爽。狄公想让他开口谈谈此案,结果他只是简单回应几句,不知是吓坏了还是太过忧虑。

牢房囚室里关着一条大汉,身材魁梧,正负手来回踱步。他见二人来到铁栅之前,眼睛一亮,向高队正道:“赛彪兄弟,你来了!太好了!可有什么新消息吗?”

“蓬莱县令狄明府到了,孟校尉。”高队正颇为踌躇道,“明府有话要问你。”

狄公吩咐高队正退下,向孟国泰道:“方镇将对我说已判定你行凶杀人,犯下杀害上司的死罪。你可有什么请求,我可代为转达。马荣和乔泰你可认得?他们是我的两个亲随散手,对你赞许有加。”

“明府,我没有射杀苏镇副。”孟国泰瓮声瓮气道,“不过既然他们判定我有罪,那便杀头好了。军令如山,何况人早晚都有一死,也无须求情。”

狄公道:“倘若你是无辜的,那么凶手定是想一举除掉你和苏镇副。那便笺定是伪造,约你去军械库,正好诬陷于你。如此这般凶嫌范围正可缩小。你好好想想,有谁同时憎恨你和苏镇副吗?”

孟国泰道:“和苏镇副不睦的人那可太多了。他确是一位能干的军官,只是为人太过苛刻,不近人情。镇中官兵稍有不从,就会被当众鞭笞,不少人对他颇有微词。至于我,一向以为自己只有朋友没有仇敌,倘若我真得罪了什么人,那也是无心之失。我委实想不出来。”

狄公默然颔首,思忖片刻,道:“凶案发生之前的那天晚上,你回到军镇之后都做了什么,细细说与我听。”

“说来应是次日凌晨了。”孟国泰苦笑道,“那时早过了子时,我坐在船上稍稍清醒了一些,那天的确喝多了,不过心情很好。当值的旅帅很不错,将我扶回房。记得我进了房还没完全醒酒,拉着那送我回房的旅帅不肯让他走,非要跟他说我们喝酒喝得多痛快不可,还说起我们新结识的两位高丽人出手阔绰。那二人一个姓朴,一个姓余,说话着实有趣。”他晃晃大脑袋续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一直逼着那旅帅郑重其事地答应下回也同我们一道喝酒才放他回去。我告知他朴、余二人说很快就会在京师赚到一大笔钱,到时要好好庆祝一番,宴请我和我所有的朋友。然后我和衣而卧,躺在床上,晕晕乎乎,很是自在。可是第二天就不自在了,我头痛欲裂,勉强支撑挨过上午的操练,满心指望回来好好睡上一觉。结果刚躺下就看到那便笺……”

“你没看出便笺的笔迹不对吗?”狄公插话道。

孟国泰道:“老天爷!这笔迹我如何认得?我生性就爱拳脚枪棒,又不惯舞文弄墨。何况便笺上字迹潦草,也没几行字。不过镇副的大印盖在上面,这印是确定无疑的,我都见过几百次了。若不是上面盖有大印,我或许会疑心是有人伪造便笺,先去和苏镇副确认真伪。但那大印千真万确,于是我立时起身去了军械库,知道不可耽搁,苏镇副绝不会轻饶违抗他命令的人。祸事就是这么来的。”

狄公又问道:“你在军械库中可曾向窗外张望过?”

“我为何要张望?我以为苏镇副随时会到,只是查看了几张弓弩。”

狄公仔细端详面带忠厚的孟国泰,猛然走向铁栅,怒喝道:“孟国泰,休得骗某,你分明是在袒护他人,替人顶罪!”

孟国泰面色涨得通红,两只大手抓住铁栅,叫道:“没有的事!你是文官,最好不要胡乱参与军中之事!”他转身继续踱步。

“也罢!”狄公冷冷道,顺着走廊离开牢房。狱卒打开牢房沉重的铁门,高队正引狄公返回方镇将的内堂。

“狄明府,足下看孟校尉其人如何?”方镇将问道。

“杀害熟睡之人的确不像此人的作为。”狄公答道,出言谨慎,“不过此案人命关天,不可妄言,一切皆须依大唐律例行事。对了,方镇将,我失落了一份您发给我的文书副本,不知可否再誊抄一份?文书编号是甲卷第四百零四号。”

方镇将听到这意外请求有些吃惊,不过还是命录事去取来文书。

录事很快取来,共有两页,方镇将稍加过目便递给狄公道:“请收好,这份文书记录的都是例行公事。”

狄公取过一看,只见第一页上是推荐高队正和另三名队正擢升为旅帅,随附各人姓名、年岁和从军履历,上面盖着苏镇副的印章。第二页上只有几行字,应是方镇将手书,意思是恳请兵部早日批复。上面盖着方镇将的大印,文书上注有日期,编号标明为甲卷第四百零四号。

狄公摇头道:“不对,不是这份文书。丢失的那份文书定是关于军需采买的,只因在第四百零五号文书上提到申请采买皮带事宜,明言归整且参见甲卷第四百零四号文书。故而此文书事关军需采买,而非人事升黜。”

“你分明是在袒护他人,替人顶罪!”狄公怒喝道

方镇将惊道:“岂有此理!我部下佐史处理文书向来滴水不漏,或许这次出了差错,我自会查明。狄明府,多谢来访。若足下对苏镇副被杀一案理出头绪,还请告知。”

狄公告辞离去,隐约听到身后方镇将向录事低声道:“真是劳什子的官样文章。”

正午骄阳似火,让军镇辕门前的码头简直如在炉中一般酷热难当,好在上了兵船很快就有惬意凉风吹来,掌管兵船的伙长示意狄公和马荣、乔泰坐在船艉的绿篷之下。

军士送来一大壶茶,马荣和乔泰二人待他一走,便迫不及待向狄公追问起来。

“眼下我也不好说。”狄公缓缓道,“所有人证、物证都指向孟国泰射杀了苏镇副,但我总隐约觉得他是在替别人顶罪。你二人可打听到什么消息?”

马荣和乔泰摇摇头。乔泰道:“我们找当天孟国泰回营时当值的旅帅长谈过,他和营中所有人一样很喜欢孟国泰,自愿将他扶回房内,一路搀扶那大块头可不容易。当时孟国泰喝醉了酒,扯着嗓子大唱俚曲,只怕是把所有人都吵醒了。当值旅帅说孟国泰和苏镇副二人并没有什么私交,但孟国泰十分敬重苏镇副的才能。苏镇副虽动辄大发脾气,孟国泰也并未真当回事。”

狄公默然无语,沉思良久。他啜一口茶,侧目观看河岸的景致。两岸都是绿色的粟田,不少庄稼人正戴着草帽在田间劳作。狄公忽道:“兵曹参军石朗校尉也以为孟国泰是无辜的,但专司军纪的毛校尉却认定孟国泰就是凶手。”

“孟国泰经常说起石朗。”马荣道,“孟国泰是军镇第一号神射手,石朗攀墙的本事也是军镇的头一份。此人身姿矫健,一身腱子肉,负责操练军士攀墙的正是此人。攀墙时军士们只着贴身衣物,赤足攀爬,要锻炼得脚趾和手指一般灵活,找到支撑后,用脚趾攀住,再向上找下一处支撑,直到爬到墙顶。哪天我也要找机会试试。至于那毛校尉并不受人待见,大伙都差不多,没几个人喜欢他。”

狄公颔首道:“听孟国泰说,当晚还有两个高丽人主动宴请你们?”

乔泰有些自得,道:“我们同那两个高丽人开了个玩笑!我们心情不错,那姓朴的高丽人问起营生之时,便戏称我们三人都是绿林好汉。他们二人信以为真,还说有朝一日要当我们的手下,跟我们一块儿干大买卖。后来我们要结账的时候,他们已抢着付了。”

“不过再过几天他们从京城回来的时候,我们就会再会。”马荣道,“到时我们会道出实情,做东款待他们。我们可不喜欢欠人情。”

“不过他们可能要失望了。”乔泰补道,“那两个高丽人指望可以得到三艘战船的货款,到手之后再好好庆祝一番。马荣兄弟,你还记得那三艘战船的笑话吗?他们谈起那笔买卖,夸口说马上要在京师赚到大钱,得意狂笑起来,险些滑到桌底去了。”

“我也差点儿笑得滑下去了。”马荣笑道。

狄公仿佛充耳不闻,缓缓手抚长髯陷入深思。他蓦地问马荣道:“将当晚的事情与我详细道来,尤其是孟国泰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遵命。”马荣答道,“乔阿兄和我去码头的饭馆吃蟹,那里的酒菜不错,而且凉快。我们正要开怀畅饮,看到来了一艘兵船,孟国泰和另一个人下了船。他们在码头分别。孟国泰就上来找我们,说是在军营忙活了一整日,该好好喝上一顿。那日我们的确好好喝了一顿,后来……”

狄公插口道:“他可曾说起苏镇副或高队正?”

“没有,只字未提。”

“他看来可有心事吗?”

“我看他就是想找个小娘子开开心。”马荣笑道,“于是后来我们便一同去了花舫,在那里孟国泰什么心事都没了。我们又在甲板上喝了几巡,这时那姓朴和姓余的两个高丽人也来了,都已喝得酩酊大醉。鸨母费了半天劲儿给他们介绍标致的小娘子,他们都没有兴致。二人就只想喝酒聊天,故而我们五人又开始喝酒。后面的我也记不清了,让乔阿兄说吧。”

乔泰道:“你记不清了吗?我倒是记得后来你就不见了。至于我,过了子夜大约一个时辰,帮着孟国泰将那两个高丽人拖上小舟,让船家将他们送回阔溪对岸的百济村子。之后我又同孟国泰找了艘船,送我们回到码头。我将孟国泰送上在那里等候的兵船。当时我觉得很累,便在那附近的吃蟹饭馆找了个地方歇息。”

狄公手抚颔下长髯,缓缓道:“我明白了。”他又喝了几杯茶,突然放下茶杯,问道:“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马荣望了望河岸,答道:“大约还有一半路程就到蓬莱县城了。”

狄公令道:“叫那伙长立刻掉转船头,送我们返回军镇。”

马荣和乔泰二人大为不解,急问何故突然决定返回军镇。狄公只说要去查明此案忽略的几个细节。

来到军镇,录事告知他们,方镇将正在升帐议事,商讨刚刚送来的紧急军情。

狄公道:“不必打扰方镇将,请帮我将毛校尉找来。”

毛校尉见狄公去而复返,十分震惊。狄公向他说道,想再去苏镇副房中查看一番,请毛校尉在场做个见证。

毛校尉显然比先前更不耐烦,十分不悦地引三人上楼,再次撕开苏镇副门锁上的封条,让狄公进去。

进房之前,狄公向马荣和乔泰二人道:“我要找一个尖锐的小物事,比如一根刺或者钉子头之类的物件,就在此间。”边说边比画从门口到大窗,房内一半大小的地方。随后他蹲下身开始在地上逐寸查看,马荣和乔泰二人也急忙一同寻找。

毛校尉讥讽道:“狄明府,倘若足下想在这里找什么暗门秘道,恐怕是要失望了,您也知道,这军镇营垒建成没有几年。”

“明府,我找到了。”马荣叫道,他指向窗前,但见地板上探出一个钉子尖来。

“甚好!”狄公喜道,屈膝仔细查看了一番。随后起身向毛校尉道:“毛校尉,足下介意我将钉子尖上所粘的红丝取下来吗?还请你与我一同查验一番钉子尖周围的褐色斑点。”

毛校尉走近前来,看看狄公指甲里的一小段红丝,疑惑不解。

狄公肃然道:“到时要请你做证,这一小段红丝确实是在钉子尖上找到的。此外,这周围的褐色斑点很可能是人的血迹。”狄公不理会毛校尉连连发问,从桌上取过羽箭,掷在钉子尖附近的地上。“就用这支箭来标记钉子尖的确切位置。”他思忖片刻,又问道:“死者的物件可有人动过?抽屉里的物事可曾动过?”

狄公语气傲然,毛校尉大为光火,冷冷道:“所有物件都收在两个箱子里,我请方镇将贴过封条之后,便锁在我的官署里了。我们这些军镇的军汉,不在沙场上的时候或许行事不像衙门里的公人那般机敏精熟,却也知道这些事情该怎么处理。”

“好吧,好吧。”狄公不耐烦道,“带我们去你的官署。”

毛校尉请狄公在他堆满文书的桌案前就座,马荣和乔泰二人站在门口等候。毛校尉打开一个铁箱,拿出两个油纸包裹,将其中一个放在狄公面前道:“苏镇副在战袍之下随身携带皮囊,这便是囊中的物事。”

狄公撕去封条,只见里面有一份大唐军官的公验,一份七年前购置房产的地契,一个存放印章的小锦缎方盒。狄公打开盒子,见里面并无印章,似乎松了口气。他问毛校尉道:“找到这苏镇副随身携带的印盒之时里面便无印章吗?印章现在何处?”

毛校尉道:“不错,当时盒里并无印章。印章现放在第二个包裹里,是在抽屉中找到的,里面还有在抽屉中存放的文书。我还寻思苏镇副太过大意,怎能将印章放在未锁的抽屉之中。通常印章都该随身携带。”

“的确如此。”狄公起身道,“我无须查看另一个包裹了,我们去看看方镇将议事结束没有。”

议事厅门前的卫士说议事刚刚结束,正要上茶。狄公当即推门而入。

方镇将坐在议事厅中间的正座上,左手边坐着石朗和一位狄公不认得的军官,右手边坐着的两位军官也不曾见过。高队正正在几案上整理文书,显然适才是他在笔录。众人见狄公进来,都起身看着他。

“方镇将,冒昧打扰,还请莫怪。”狄公一面道歉,一面冷静地向方镇将桌边走去。他正色道:“我来是想说明有关苏镇副被杀一案的可疑之处。方镇将,足下是否可在此地聚集众军官升帐断案?”

“若是毛校尉也到场,便无不可。”方镇将缓缓答道。

狄公道:“如此甚好,请将孟校尉带来,如此便可开始断案了。”

方镇将吩咐录事提人,随即拉出一把椅子,邀请狄公在身旁落座。马荣和乔泰二人在狄公身后侍立。

两名军士端了茶盘进来。众人一时无语,默默喝茶。

门再次打开。四名顶盔掼甲的军士将孟国泰带了进来。孟国泰来到方镇将面前见礼。

方镇将清清嗓子,道:“应我所请,狄县令愿来此间助审本镇镇副苏世平被杀一案。我等今日一同在此听狄明府申述,且看依此申述是否可洗清校尉孟国泰的涉案嫌疑。狄明府,请。”

狄公对众人一叉手,彬彬有礼道:“在下乃是蓬莱县令,按大唐律例本不该插手军中事务,蒙方镇将错爱,让我助审此案,聊作申述。今日倘若有所冒犯,还请各位海涵。”说罢,狄公看看众人,正色道:“苏镇副被杀一案的缘由,是凶手想阻止苏镇副彻查一个精心谋划的骗局。有不法之徒想从中谋取私利,骗取一笔巨款。

“在此某须先说明大唐律例的军需采办律令。各军镇如需采办军需,需由兵曹佐史起草文书,将文书转呈镇副,核查文书后,在每一页加盖印章,再将镇副盖过印章的文书呈交镇将,复核无误后,再加盖镇将大印。然后做好副本,将原件密封,由官驿快马送往京师兵部。”

狄公啜了口茶,续道:“这律例只有一个漏洞,那就是倘若文书不止一页,可接触文书的不轨之徒便可只留下最后盖有镇将大印的一页,毁掉文书的其他部分,然后再伪造文书,连同最后盖有镇将大印的一页一同送往京师兵部。”

“不可能!”方镇将插口道,“前面的每一页必须加盖镇副印章。”

“这正是苏镇副被害的原因。”狄公道,“凶手盗用印章,结果被苏镇副撞破。此事多亏处理文书的佐史尽职尽责,加了那一条批注,才让某无意间勘破此案。

“三日之前,一份申请四位军官擢升旅帅的文书给了此人可乘之机。这份文书写在两页纸上,第一页写明四人的姓名、年龄和从军履历,第二页只有方镇将请求兵部尽快批复的手书。这份文书的编号是人事升黜文书第四百零四号,第一页上盖有苏镇副的印章,第二页上盖的是方镇将的大印。

“凶手在这份文书行将发出之前拿到,他毁掉第一页,伪造了一份,说是要从两位高丽商人手中购买三艘战船急用。两位高丽商人一位姓朴,一位姓余。请兵部将购买战船的货款付给二人。此人伪造文书之后,在上面盖上盗取的苏镇副的印章,将文书放入封套,发往兵部下属库部 ,在封皮边角注明为第四百零四号文书。他将伪造好的文书密封交给送件佐史,又将晋升四名队正的文书副本存档,只因不太熟悉军营和县衙的文书往来章程,故未将抄录的文书副本送往蓬莱县衙。

“恰巧当天送件佐史派送标注第四百零四号文书之时,收到一封要求购买军需皮具的第四百零五号文书。于是他想起这两份文书一份事关人事升黜事宜,一份事关军需采买事宜,却都标注为甲卷文书,容易让归类之人弄混,故而在甲卷第四百零五号文书上加了一条批注,注明‘归整且参见甲卷第四百零四号文书’,尽管他当时并没有看到这份文书,却还是记得在封皮上加批注可提醒库部经办佐史留意将分属人事升黜和军需采办的两份文书分别归类。派件人派发的第四百零五号文书的副本并无不妥,只是某在核查军需采办的甲卷第四百零四号文书不见时,大为恼火,因某的文书案卷一向保存完好。为此某请方镇将再给我一份文书副本,结果看到的却是晋升四名队正的文书,显然是人事升黜文书。”

方镇将坐在椅子上早已听得不耐烦了,终于忍不住叫道:“狄明府,足下能否略过这些枝节?这跟那子虚乌有的三艘战船有何关系?”

狄公冷笑道:“此人勾结姓朴和姓余的两名高丽商人,等兵部批复文书之后,便可拿到购买这三艘子虚乌有的战船的巨款,然后坐地分赃。待兵部得到方镇将呈交的签收各类军需的文书还需许多时日,此人便有足够的时日携款潜逃。”

狄公紧蹙眉头,道:“此人的阴谋设计十分巧妙,可惜运气不佳。就在杀害苏镇副的前夜,孟校尉和我的两名散手在城中遇到那两个高丽商人,一同饮酒。孟校尉和我的两名散手戏称他们是绿林好汉,那两名高丽商人信以为真,道出了三艘战船之事,夸口他们即将从京师赚到一大笔钱。我的散手后来向我说了此事。这两件事情自有关系,依我推测,是夜孟国泰酒醉回到军营向当值旅帅吹嘘朴、余二人得手之后,便会再次宴请他们。此人无意间听闻此事,担心孟国泰知道得太多,恐怕会让阴谋败露,故而决意设计陷害于他。第二日一早,他得知孟国泰宿醉不适,决定不去军械库,遂用盗得的苏镇副印章伪造便笺将孟国泰骗去军械库。”

“老天爷!足下就别拐弯抹角了!”方镇将叫道,“狄明府,你就不能直说是谁射杀了苏镇副,又是如何射杀的吗?”

“凶手显而易见。”狄公道,“正是石朗。”

屋中顿时寂静无声。少顷,方镇将怒道:“这绝无可能!高队正亲眼看到石校尉进了苏镇副房中,然后立刻就出去了,根本没有接近苏镇副的床榻。”

狄公神色淡然,续道:“石朗操练过攀墙之后便直接去了苏镇副房中,就在未时正之前。那时他便只身着贴身衣物,光着脚,未带兵刃,也无须携带兵刃,只因他知道苏镇副习惯将箭壶扔在壁龛之中,打算用箭壶中的狼牙大箭将熟睡中的苏镇副杀死。

“不料石朗进去之时,苏镇副已然醒了,穿好靴子,正站在榻前穿战袍。故而石朗无法依计行事,却见到箭壶中有狼牙大箭掉落在地上,箭尖正对着苏镇副。于是石朗踏在箭上,用大脚趾夹住狼牙大箭靠近箭尖之处,奋力一踢,羽箭便直飞苏镇副的小腹。与此同时,石朗开始构陷正向军械库窗外张望的孟国泰,故意大声呼叫,压住中箭的苏镇副倒在榻上的呻吟呼救之声。待苏镇副死后,他便冲出门外,唤来军士,然后再随方镇将和毛校尉一同回到苏镇副房中,趁乱将盗来的印章塞回抽屉之中。此事做得干净利落,不过石朗还是有一事疏忽,那就是苏镇副死时穿着靴子。试想苏镇副若是在沉睡之际被杀,小睡之时未卸锁子甲尚属合理,因为太过麻烦,只是他既然将头盔摘下放在桌上,躺下之前自然也会除去靴子。”

狄公停了下来。众人的眼睛齐齐盯着石朗。他轻蔑地看了一眼狄公,冷笑问道:“你如何证明这番离奇推演?”

“现在就可证明!”狄公镇定自若答道,“你右脚拇指上定然有伤,只因当时落在地上那支羽箭所在之处正好有个突出的钉子尖,你踢起羽箭之时,钉子尖将羽箭的红丝撕裂,也划伤了你的脚趾,钉子尖上留有几滴血迹便可证明。稍后还有明证,待将朴、余二人捉拿归案,一审便知。此外兵部日后也会看穿你交付的文书是伪造的。这也是你百密一疏,伪造的文书自是不能在军镇存档,以免短期之内就被人发觉,却偏偏未按律将抄件送到蓬莱县衙,让某看出破绽。”

石朗脸色铁青,嘴唇抽动,少顷黯然道:“你无须再等!是我杀了苏镇副。我欠了许多债,需要钱,原打算在十天后就告病假,不再回来,拿着钱远走高飞。我并非有意要杀死苏镇副,本打算盗走印章办完事之后,再将印章悄悄还入他的抽屉,不料他很快便发觉印章丢失。故而我决定设计趁他熟睡之际,用羽箭将他刺死,再嫁祸给孟国泰。可是我进去之时,他已醒了,一见我便叫道:‘我早有怀疑,果不出我所料,就是你盗了我的印章。’我一时不知所措,要用一支羽箭对付有备的苏镇副恐怕很难,况且一旦孟国泰向军械库窗外一看,便会见到我们扭打在一处。恰在此时,我看到地上的羽箭,便将箭踢入他腹中。”他擦擦额上的冷汗,摇头道:“杀死苏镇副我并不后悔,他为人太过刻薄。不过孟国泰,嫁祸构陷你很对不住,我是想让你来李代桃僵。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方镇将起身道:“石朗,解下你的佩剑!”

石朗解下佩剑,一脸怨毒,对狄公说道:“你这奸诈酷吏,到底是如何识破了我的计谋?”

狄公不疾不徐,淡然答道:“倒也不难,识破你计谋的便是那羽箭上的红丝和官样文章。” KN2QuIYmKvsK90wJd0txkQnkK87FxqB+GYWZ7zLZaux9+XANeEoaSeCoKNiJdHq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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