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东门的霁虹桥上悬挂着一大排灯笼,辉煌耀眼,黑暗的阔溪水面之上,倒映着五彩灯影。通往蓬莱白云寺的道路两旁都是高耸灯柱,彩灯结成的花环高悬其上,一派繁华气象,好不热闹。再看白云寺内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狄公乘坐肩舆路过霁虹桥,却见路上只有寥寥几人,原来已快到佛像开光的时辰,蓬莱百姓都到白云寺去了。狄公只带马荣、乔泰和洪亮三人,连同两名精干不良人随行。肩舆宽阔,洪亮就在狄公身旁坐下,马荣和乔泰一左一右骑马相随,两名不良人头前引路,手举高杆灯笼,上书“蓬莱县”三个大字。
狄公的肩舆来到白云寺山门宽阔的石阶前,耳听得铙钹锣鼓之声与僧人的诵经之声此起彼伏。浓郁的天竺香料气味弥漫空中。
看那寺庙正庭,摩肩接踵,只见岩石边的露台上,白云寺住持海月法师就在朱漆宝座上盘膝而坐,俯瞰人群。他身着紫色袈裟,肩披金色锦缎。住持左首坐着船商顾孟平、百济村村正和两位雕刻大师。这四人都坐在较矮的椅上。右首放着一把高脚椅,这是首席贵宾的座位,暂时空着。在一旁坐着河口军镇镇将派来的一名旅帅,只见他身着亮甲,腰佩长剑。然后是曹博士和另两名乡绅。
露台前临时搭建了一座平台,上面摆着装饰绸带和鲜花的圆形供桌,非常隆重。供桌上有四根镀金立柱支撑紫色华盖,华盖下面便是顾孟平捐赠的杉木弥勒佛雕像。
供桌四周坐着四五十位僧人。左边僧人在演奏各种乐器,右边僧人在吟诵经文。平台四周被河口军镇的骑兵围住,禁止闲杂人等靠近。他们身着甲胄,头戴铁盔,周身亮闪闪好不威风。再往外便是摩肩接踵的蓬莱百姓,没找到好位置观礼的人都去两旁偏殿的高台上翘首而望。
狄公的肩舆停在人群之外,立即有四个身着缁衣的年长僧人趋步前来迎接。他们引狄公走过前面的狭窄走廊来到露台。狄公见许多百济和大唐的船夫都来敬拜观瞻守护他们的弥勒佛。
狄公登上露台,在海月法师面前微一躬身,解说道因公务繁忙,故而迟来片刻。海月法师微笑颔首,取过圣水盂向狄公洒了些圣水。随后狄公就座,洪亮、马荣和乔泰三人在身后侍立。旅帅、顾孟平和其他几位宾客都起身向狄公深施一礼。待他们重新就座,海月法师示意,僧人们开始演奏,齐声高唱佛号。
赞歌接近尾声,僧人撞响青铜寺钟,一时钟声大作。十个僧人在慧本法师带领下在平台上绕着供桌缓缓而行,摆动手中的香炉。众僧行香不过顷刻,雕像四周已香烟缭绕,那雕像经过打磨,在烟雾中发出褐色幽光。
行香过后,慧本走下平台,来到海月面前。只见他屈膝跪倒,双手呈上一轴黄色丝绸小卷,海月向前一倾身,从慧本手中接过卷轴。慧本站起身来,回归本位。
寺钟最后响了三声,回音经久不绝。随之一片肃然,白云寺内鸦雀无声。佛像开光典礼就要开始。海月住持高声诵读黄卷轴上的祝文,在卷轴上洒过圣水,最后需将卷轴和其他一些较小典礼物件一起放到雕像背后的小佛龛之中,表示赋予这尊佛像和白云寺山洞中的檀香木弥勒佛像同样的法力。
海月法师手持卷轴正待作法,狄公突然站起身来。只见他走到露台边缘,缓缓注视人群。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这个身着绿缎官袍的威严身影。四周的灯笼映照着他的黑色绒缎帽翅。狄公手抚长髯,再将双手一抄,朗声道:“大唐天子对佛家慷慨赐予郑重保护,是因佛道的崇高教义对大唐子民的礼仪道化之功善莫大焉。某身为蓬莱县令,受朝廷钦命,保护佛寺和出家人是职责所在,对白云寺更是如此。本地在海上风口浪尖讨生活的勇敢船夫,正是仰仗白云寺的弥勒佛雕像护佑才得以平安无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海月法师这才开口应和。他起初对典礼被狄公打断有些不悦,如今却频频微笑颔首,显然非常赞同狄公所言,尽管事先并未知会。
狄公续道:“如今本地船商顾孟平复刻弥勒佛雕像捐赠东都白马寺,某等在此聚集,见证这座庄严佛像开光。朝廷已降旨许可佛像开光礼成之后,将派官军专程护送前往东都,希望以此向佛法致敬,确保佛像运送途中不会发生任何意外。因此,某身为蓬莱县令,对朝廷正式承认的佛像开光典礼诸事须负全责。在某许可这开光典礼正式开始之前,职责所在,应检验这雕像是否确如顾大掌柜所言,乃是用杉木材质复刻。”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片惊愕低语。海月住持呆望狄公,一脸错愕,完全出乎意料。他本以为狄公只是当众宣读贺词。台上僧众有些骚动,慧本法师想离开供桌走近和海月商量,军兵却不让他通过。
狄公抬手示意,于是众人再度安静下来。
“某现命县衙散手来验证这雕像的真伪。”狄公宣布。说罢他对乔泰使个眼色。乔泰迅速走下露台,来到供桌前面。只见他推开身前的僧人,走到佛像前,掣出长剑。
慧本走向平台护栏,大呼:“难道我等就这般惹恼弥勒佛,眼睁睁地看着圣像被亵渎吗?弥勒佛会降罪,不再护佑我等了呀!”
受慧本蛊惑,人群中顿时响起愤怒咆哮,他们在船夫带领下高喊着向平台蜂拥而至。海月住持盯着乔泰的高大身影,惊得嘴巴大张。顾孟平、曹博士和几个乡绅开始窃窃私语,神色焦急。军镇的那位旅帅眼看着群情激愤,忧心忡忡,一手紧紧按住剑柄。
狄公高举双手。“退后!”他大声对骚动的人群喝道,“既然这尊弥勒佛像尚未开光,是以雕像还不能被尊若神佛。”
这时庭院入口处传来一声大吼:“不得造次!”众人转头一看,只见喊话的董主帅带领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县衙不良人和卫士冲了进来。
乔泰见此情形,立即用剑脊击打慧本后颈,只一下便将他打翻在地。随后他再度举剑,在佛像左肩狠狠一劈。耳听得“咣当”一声巨响,乔泰手中的长剑被佛像崩开,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而佛像似乎丝毫无损。
“阿弥陀佛!佛祖显灵了!”海月住持欣喜大叫。
人群再度向前涌去,护卫军士们不得不亮出兵器,将他们逼退。
乔泰纵身跳下平台。军兵们立即为他让开一条路。他急忙跑上露台,伸手将一小片刚才从佛像肩上削下的物件递给狄公。
狄公高高举起手中闪亮的薄片,让众人都能看清。眼看着惊愕的人群,狄公正色朗声道:“好好看看!你们都上当受骗了!弥勒佛正是被这些作假的贼人亵渎了!”
人群中顿时传来高声质疑,狄公续道:“看清楚我手中的东西是什么了吗?是黄金!这尊弥勒佛雕像不是杉木雕刻而成的,是黄金铸成的,只是外层涂了杉木色的颜料伪装。贪婪的贼人想假借供奉佛像之名,将他们私贩的黄金运到东都牟利。尔等竟犯下滔天大罪,简直是人神共愤!其罪当诛!某身为蓬莱县令,下令立即擒拿顾孟平、曹赫贤、慧本三人,其他同伙共犯一并押入县衙大牢,海月住持和其余僧众也一同带往县衙。”
人群终于安静下来了。众人已明白狄公适才所言的深意。百姓都为狄公的一身正气折服,好奇地想看看事情会如何进展。这时那旅帅的手才离开剑柄,松了口气。
狄公的声音再度响起:“如今某要先听听顾孟平是如何胆敢犯下辱佛大罪,如何私贩黄金牟利,又是如何谋害朝廷命官的!”
两个不良人将顾孟平从座位上拽下,押着他跪倒在狄公脚下。顾孟平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浑身好似筛糠。
狄公对他厉声道:“待到县衙公堂之上,某将详细指证你的三项大罪。你的阴谋,某已了如指掌。你从百济和倭国暗中购入大量黄金,将这些金条偷运到百济村,继而将金条藏匿在僧人的禅杖之中,转运到白云寺。此后这些藏匿金子的禅杖被放入城西的破庙,你指使曹赫贤在他寄往京师的书卷包裹里夹带黄金。后来前任蓬莱县令王德华对你起了疑心,你就在他书房茶炉上方的房梁安放毒药加害。最后你又铸造这尊佛像来掩盖你私贩黄金的卑劣罪行。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明府,在下冤枉啊!”顾孟平哭喊道,“我当真不知这尊雕像是金铸的啊,况且我……”
“休得抵赖!”狄公怒斥道,“王明府亲自告知于我,正是你谋害了他。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狄公从袖中取出百济女郎玉素交给乔泰的那漆盒。他举起装饰两根金色竹茎的盒盖向顾孟平示意,续道:“盗走盒中书信的正是你顾孟平。你以为已抹杀了所有对你不利的证据,只是你未免低估了被你害死的王明府,不知他的才智非你所及。这盒盖上所绘的两根竹茎影射的正是你那形影不离的竹杖。”
顾孟平飞速扫了一眼立在座椅旁的贴身竹杖,只见将两支竹子绑在一起的银环在灯光下闪闪放光,终于默然低头。
狄公毫不留情,续道:“死去的王明府还留下了其他头绪,证明他知晓你的邪恶阴谋,也知道是你意图谋害他。某再重申一次,顾孟平,你休得抵赖!将你的同伙统统从实招来!”
曹博士假须败露,颜面扫地
顾孟平黯然抬头,神色绝望,注视狄公,嗫嚅道:“我……我……我招。”
他伸手擦擦额上冷汗,语音沉闷,招认道:“百济寺庙中的僧人乘坐我的商船往来百济港口和蓬莱,在禅杖中携带黄金私贩。慧本法师和曹博士确是帮我将黄金运到城西破庙再转运京师之人。金尚是我的副手,知客僧慈海协助慧本法师,此外我还可指认十个参与此事的僧人。只是那住持海月法师和其他僧人是无辜的,并不知情。黄金佛像乃是慧本法师借火化慈海尸首的机会,监督其他几个僧人铸成的,方大师复刻的真正杉木雕像,被我藏匿在自家宅院。王县令之事是金尚雇用百济漆匠所为,毒药就安放在他书房的横梁之中,随后就将那漆匠用我的商船送回了百济。”
顾孟平抬起头来,望着狄公,眼中满是哀求之色。他哭喊道:“明府,我发誓一切都是听命行事,我只是任人摆布的一枚棋子呀,真正的幕后主谋乃是……”
“住口!”狄公厉声断喝,“顾孟平,你休要再砌词狡辩!明日在县衙大堂,某自会让你说话!”他又转向乔泰道:“将顾孟平给我拿下,押入县衙大牢。”
乔泰即刻反剪顾孟平双臂,交给两个不良人绑上。两个不良人一左一右将他押了下去。
狄公又伸手一指曹博士,示意拿下。曹赫贤还坐在椅上,似已吓呆。一见马荣逼近,他立刻一跃而起,向露台另一端冲去。马荣纵身欺近曹博士,他闪身躲避,却被马荣一把揪住胡子。马荣用力一拽,曹博士一阵哀号,胡子都落入马荣掌握之中。只见曹博士颔下留下一些被撕裂的膏药。曹博士绝望哀号,抬手摸了一下光秃下颌,马荣一把拿住他的手腕,将他反绑起来。
狄公严峻的脸上缓缓浮起微笑,满意自语道:“如此说来,曹赫贤的长髯原来是假的。”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