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回到县衙门口,只见洪亮迈步从里面走出。原来洪亮也听说了唐秉正的消息,正要去客栈询问。狄公对他说,唐秉正因樊冲被杀,悲伤过度,不能自已,服毒自杀死了。狄公道:“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天命难违,这都是唐县丞的命数使然。”
二人回到内堂,狄公对洪亮道:“如今樊冲和唐赞府都不在了,县衙没了最要紧的两名属官,你去将录事叫来,让他把唐赞府主管的案卷文书都带来。”
须臾,洪亮将王录事引入内堂,还搬来一大堆唐县丞主管的案卷文书。一上午,狄公都和洪亮、王录事查看整理案卷文书。看来唐县丞还是非常勤于公务的,将蓬莱县所有的婚姻、出生、死亡情状都登记在册,井井有条;县衙的支度账目也记录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只是最近两天的记录还未造册。处理完这些案卷文书,狄公见王录事颇为干练,便命他暂代唐县丞处理相应事务,告知他若能胜任,便会向朝廷请命授予他正式官职,吩咐他去将县衙其余佐史文吏都一一安排好。
将这些事情处理完毕,狄公在县衙大院一角的大栎树下用了午饭。狄公正在喝茶,董主帅回禀已在全县搜捕薄凯,却毫无头绪,对他的下落一无所知,此人好似已凭空消失一般。
之后洪亮去县衙衙舍巡视一番,监督佐史文吏处理公务,接待宾客。狄公回到内堂,放下竹帘,松了腰带,躺在长榻上小憩片刻。
这两天内外忙碌,狄公已十分疲惫,心头一阵沮丧。他闭上双眼,尽力放松,整理思绪。樊冲被杀和顾曹氏失踪的案子已破,王县令被杀一案仍是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下手。
狄公并不是找不到涉嫌之人。薄凯、叶贲、曹博士,还有白云寺中不知多少僧人都似和王县令被杀一案脱不了干系,尤其是慧本,在有人妄图用朽坏木桥谋害狄公之后,这白云寺监寺当即现身,未免也太快了,显然彼时就在附近。此外狄公认定叶贲也参与毒杀王县令的阴谋,只是不论是他,还是慧本法师,乃至曹博士都不像是此案的主谋。看来这背后的罪魁祸首定是薄凯,此人难以捉摸,才干出众,心思也非常灵活,还是一个瞒天过海的高手,好几次都骗过了马荣、乔泰二人。王县令死后不久,薄凯就来到蓬莱,显然事先在京师就给叶贲和金尚安排了这条毒计,随后又亲自从京师来蓬莱接手。只是他到底是来接手何事呢?如今狄公不得不承认要重新思量之前和洪亮一同做的推论,这些贼人对他和马荣、乔泰痛下杀手,恐怕不是以为官府已察觉阴谋。之前即使是大理寺郭评事亲自到蓬莱,还得到蓬莱河口镇军的精干探子协力,也不能查个水落石出,哪怕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找到。这些贼人恐怕能确定的只是狄公已查出那些僧人的禅杖是用来私贩黄金去百济的,显然这些黄金是从内陆被制成细长条棍,藏匿在僧人中空的禅杖之中。只是将这么多内藏黄金的禅杖一路运到蓬莱非常冒险,因沿途所有道路,尤其是官道都有官兵盘查,税卡也要抽税,只要不是官府的公人都会被搜查,这些黄金很可能会被查出抄没。就算黄金能安然无恙运到蓬莱再偷运出海,也无非就是一路逃避官道税卡和蓬莱的出海关税,这些贼人又能从中捞到多大油水呢?狄公非常恼火,心中升起一种被贼人玩弄于股掌的不快,他心想或许私贩黄金并不是这些贼人的真正目的,不过是个幌子,又是对手精心布下的一张网,想让他不去留意更要紧的事情。那到底是什么更可怕的阴谋致使这些贼人杀害一位朝廷命官,还打算再杀另一位呢?可以肯定这更可怕的阴谋一定在最近就会发生,真正的缘由是,这些贼人对他和马荣、乔泰痛下杀手是想拖延时日,而他身为蓬莱县令,却一无所知。那阴险狡诈的薄凯寻机结识马荣、乔泰,由此对县衙内部之事都了如指掌,只怕这难以捉摸的奸贼正躲在什么隐秘所在,对他的同伙继续发号施令。
狄公长叹一声,不知到了这个关节,若是一位阅历丰富的县令,是否会下令缉拿曹博士和叶贲,在他们身上找出头绪。狄公只是觉得缺乏真凭实据,眼下还不足以将曹博士和叶贲拿来问罪。他不能因曹博士在桑林中捡了一根长手杖就将他捉拿,也不能因他对女儿的命运漠不关心就将他问罪。至于叶贲,狄公认为对他的处置妥当,先问他一个散布谣言之罪将他看押起来足矣。金尚被乔泰杀死之后,薄凯一定需要叶贲来帮他行事,软禁叶贲等于将薄凯再断一臂。狄公希望这样可以束缚薄凯的手脚,阻碍他下一步的动作,甚至推迟他那个未知的可怕阴谋,也能够争取一些时日来查案。
到达蓬莱县这两日以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狄公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处理一桩接一桩的事情,始终抽不开身去见一见河口军镇的镇将。或许这位镇将应当先来见他?大唐文武官员之间的关系往往相当微妙,若文武同品同阶 ,一般文官为尊。只是通常这些将兵的武官手下都有兵千人 ,常是趾高气扬、嚣张跋扈之辈。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狄公必须去询问这位镇将对私贩黄金的见解。这位镇将在与高丽、百济和新罗交通的紧要海港驻守,无疑对三国事务颇为熟稔,或许可以解释这些贼人将黄金私贩到百济到底有何图谋。百济本就出产黄金,自产黄金也不用交关税,再者金价和大唐也相差仿佛。或许镇将能解说其中缘由。此前未能与唐秉正谈及蓬莱文武会面礼节有些遗憾,已故的老县丞对礼仪规范甚有心得,应当知道。
这一阵深思使狄公十分疲惫,躺在长榻上睡着了。
狄公在睡梦中被院内的一阵喧哗吵醒,赶紧从榻上起身,理理袍子。他抬头一看,见天色已晚,心中一阵沮丧,本来他打算只小憩片刻,醒来却已是傍晚时分。
狄公走出书房一看,只见佐史、不良和卫士黑压压一大群都站在院子中间,一群人围着两个大高个子,正是马荣、乔泰。
众人见狄县令出来,立刻恭恭敬敬分开一条路。狄公走上前去,见四个农夫用粗竹竿挑着一只大老虎正走到院子中间。他们让老虎落了地。这是一只吊睛白额虎,长丈许。
“明府!乔阿兄结果了这畜生!”马荣眉开眼笑,向狄公大声道,“出了城,农户们将我等带到山脚下林地里的小路上。我们用一只小羊羔作饵引诱,在灌木丛中找了个上风位的地方隐藏,等着这个畜生。等啊等啊,一直到下午这畜生才现身。它定是冲着小羊羔来的,却没有马上去叼走,而是在一旁趴下不动,定是觉察到了危险。这只老虎只怕在草丛中匍匐了有半个时辰。我们好一阵苦等!小羊羔一直在叫,乔阿兄准备好了弩箭,匍匐靠近这畜生。我心想要是老虎这时跳起来,就正好扑到他头上,真是太险了,于是我和两个卫士也跟在他后面匍匐,手中攥紧三股钢叉。突然这畜生跳了起来,实在太快了,只见黄黑斑纹从眼前一闪,乔阿兄放弩箭一击命中,正射到这畜生胸前的要害。弩箭的箭杆有四分之三都没入它的前胸。”
乔泰也是一脸欢笑,指着这只吊睛白额虎巨大右爪上的白色斑纹道:“这一定就是那晚我们在河对岸后山所见的老虎。我当时将它误认为虎妖了。只是这畜生是怎么过河到那里去的呢?”
“我们手上已经抓住一只活生生的老虎,不该再担心什么妖魔鬼怪了。”狄公道,“恭贺你们捕获这为害一方的畜生!”
“我们立即剥了它的皮。”马荣道,“然后把虎肉分给这些农户,他们的孩子吃了虎肉会变得强壮。明府,虎皮会献给您,待收拾完,会铺在书房的椅上,聊表我二人的敬意。”
狄公甚是高兴,颔首应允。然后狄公叫上洪亮一起来到县衙大门口,兴高采烈的百姓正涌进门来,渴望亲眼看看死虎和打虎英雄。
“适才我睡过头了。”狄公对洪亮道,“差不多到用晚饭的时候了,便去我们那两位打虎英雄初遇薄凯的得月楼吃一回吧,顺便听听那里的人对薄凯有何说法。你我便步行过去,夜晚气息清新,令人神清气爽。”
狄公和洪亮离开县衙向南走去,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不多时,二人便来到得月楼前。到了楼上,掌柜一见二人,便急忙趋步相迎,圆脸上堆满谄媚笑容。他寒暄多时,好让其他客人都看看这是何等贵客光临,然后才毕恭毕敬地将县令和县尉引至精美豪华的雅座。
待两位贵客落座,掌柜笑道:“小店简陋之至,没什么佳肴可以招待。明府看是否先来一些鹌鹑蛋、鲜虾、烤乳猪、咸鱼、熏火腿、凉拌鸡丝……”
狄公不等他说完便插口道:“来两碗汤饼,一盘盐渍蔬菜,一壶热茶就够了。”
掌柜不禁有些沮丧,低头道:“还请允许我至少孝敬明府一小杯玫瑰佳酿,这可是本店特色,就算是开胃吧。”
“不必,我胃口很好,多谢。”狄公道。掌柜只得吩咐店伙计速去准备。狄公又问道:“薄凯常来此间吗?”
“嘿!”掌柜大声道,“明府,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卑鄙小人,是个恶徒!每回他一进酒楼,就见他鬼鬼祟祟,总是抄着手,似是随时要拔出匕首。今日一早我听说有缉拿他的露布,就说应该早些禀告明府哇。”
“可惜你当初不曾禀告。”狄公冷冷道。他看出这掌柜是那种看风使舵的墙头草,毫无眼光,信口雌黄。狄公又对掌柜道:“去将你的堂倌叫来。”
堂倌马上来了,一看就是精明强干之人。他对狄公见礼道:“明府,我必须如实禀告,实在不承想到薄凯是个罪犯。做我这一行的必须学会察言观色,看准每一位客人。这位薄凯先生看来是个饱读诗书的君子,不管他喝了多少酒,都对堂倌店伙计彬彬有礼,可不是每位客人都能那般。我还曾听到孔庙附近县学的先生赞赏过他的诗作。”
“他常在这里和别人一起吃饭饮酒吗?”狄公问道。
“不曾和多人同来,明府。就这十来日间,他的确常来这里,要么独自一人,要么和他的朋友金尚同来。他们总在一起说笑。薄凯先生的弯眉看来煞是有趣,总会让他的神情甚为可笑。有时我留意到他的眼中并没有笑意,眉毛却是眉飞色舞。于是我忍不住在想他脸上可是戴着面具,那眉毛是假的。然后他就开始笑了,我便知晓是看错了。”
狄公谢过堂倌,迅速吃完汤饼。掌柜极力拒绝,狄公还是坚持付了账,又慷慨给了店伙赏钱,然后离开得月楼。
走在街上,狄公对洪亮道:“那堂倌观察细心,是个精明人。我十分担心那薄凯果真一直戴着伪装面具。还记得薄凯见到曹小娘子时,无须伪装,便显出的威严气派吗?他定是我们正要找的对手,这一切可怕阴谋的幕后黑手。不过眼下我们的人要搜捕他是无望了,只因他根本无须隐藏,只要脱下面具,就没人认得出他。真可惜,之前我没有会他一会。”
洪亮没有听狄公的最后一句话。他正专心聆听街上城隍庙方向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
“明府你听,城中有戏班正要演戏呢!”洪亮面露喜色道,“他们一定是听说白云寺要为佛像开光,故而来到县城搭了戏台,想今晚趁热闹赚些钱。明府,我们也去看看如何?”
狄公知道洪亮生平最爱看戏,乐此不疲,也是他唯一的消遣,便微笑颔首应允。
城隍庙前的空地上挤满了人,狄公抬眼望过众人头顶,见到用竹竿和草席搭建而成的高耸戏台。红绿飘带在风中飘扬,台上有花哨彩灯点缀,身着华丽戏服的伶人在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
二人挤过站着看戏的人群,来到付钱看客的木凳前。一个身着戏服、化着浓妆的女郎接过钱,在后排找了两个空座。没人留意新到场的他们二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台上。
狄公漫不经心地看着台上的四位伶人,他对戏剧和演戏的规矩所知甚少,却也看出台上那位身着绿色缎袍,胸前飘着白髯,在戏台中间拿腔拿调的老人定是位族长,站在老人前面的两个男子和跪在他们中间的女人演的什么,一时分辨不出。
丝竹锣鼓的伴奏停住,那长者亮起高亢嗓音,开始一段很长的独唱唱腔。狄公对这些奇异、冗长的戏曲唱腔半点不熟,听不懂台上在唱什么。
“这出戏演的什么?”狄公问洪亮。
洪亮立刻答道:“明府,这老者是一位族长,这出戏就要结尾了,他现在正在感叹结语。左边那男子是来控诉他的妻子不贞,便是跪着的那妇人了。另一男子是原告的兄长,他是要来证明家门品行高洁,不能容忍不守妇道的女人。”他耳中听戏,口中继续兴致勃勃地解说道:“这丈夫外出两年,回来却发觉妻子怀有身孕,于是在族长面前申诉,只为请族长许他休掉这通奸的妻子。”
“安静些!”坐在狄公前面的胖汉突然扭头埋怨。
丝竹锣鼓倏忽间又提高两个调门,音律变得慷慨激昂,这时台上跪着的那妇人优雅地站起身来,饱含激情唱了一段。可惜狄公全然听不懂戏词。
洪亮靠近狄公低声道:“这妇人说,丈夫八个月前有一天很晚回家,和她共度一宿,拂晓之前便离开了。”
台上一片喧嚣,四个伶人或唱或说,老族长绕圈踱步摇头,白髯飘扬。那丈夫转身面对看客,挥舞手臂,只见他右手食指上涂着黑漆漆的锅底灰,示意这根指头没有了。他继续尖声唱着,控诉妻子说谎。他的兄长站在一旁颔首赞同,抄手而立。两兄弟画着同样的妆容,以示相貌很像。
这时丝竹锣鼓之声戛然而止,老族长对那丈夫的兄长怒吼了几句,那兄长显得惊恐异常,在台上转来转去,捶胸顿足,四处张望。老族长又向他喝一声,只见他慢慢从袖中伸出右手,原来他的食指也没有了。
乐声大作,应是收尾的音律,却几乎在人们的欢呼鼓掌声中淹没,洪亮也大声叫好。
“这都是什么意思?”狄公待喧闹声稍小,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那天晚上和那妇人在一起的是这丈夫的孪生兄长!”洪亮低声解说,“兄长也切去自己的右手食指,妇人便以为真是丈夫回来了。这一出戏便因此叫作《断指记》!”
“这是个什么故事!”狄公起身道,“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坐在前面的胖汉正在剥橘吃,漫不经心地将橘皮向后掷去,正扔在狄公膝上。
这时戏台上有人展开巨大红色横幅,上题五个黑色大字。
“看,明府!”洪亮见状急道,“下一出戏是《于公三断案》。”
“嗯。”狄公道,“于公定国是七百年前汉朝最具智谋的名臣,父子两代都以擅断疑狱著称,且看看他们这出戏是怎么编的。”
洪亮高兴地吁了口气,再次端坐看戏。
丝竹锣鼓又开始奏起一段轻快音律,戏班的人将一张巨大红桌案搬上戏台。然后一个黑面长髯的大个子昂首阔步走上台来。此人身着黑袍,袍上绣着赤龙,头戴黑色高帽,帽上镶嵌闪闪发亮的饰物。他举手投足一板一眼,来到红桌后坐下,原来他扮演的便是廷尉 于公,热情的看客立刻大声欢呼起来。
随后两个男子走上台来,在于公面前屈膝跪倒,用音调极高的小嗓对唱起来。于公听着,手抚长髯,然后举起手来。狄公却没看清他指向什么,只因恰好有个卖炸糕的穷童正想翻过他前面的长榻往戏台前面去,与坐在前排那胖汉争执起来,挡住狄公视线。好在狄公已略微能懂戏台伶人唱腔的发音,面前有人争吵,也粗略能听清一些戏词。
卖炸糕的童儿走后,狄公问洪亮道:“这不又是刚才那两个兄弟吗?我听了几句,想必是两兄弟其中一个控告另一个杀害老父,可是如此?”
洪亮用力一颔首。戏台上的兄长站起身来,作势在桌案上放了一个物件,于公作势用拇指和食指拿起观看,皱眉深思。
“那是什么?”狄公问洪亮道。
“你没长耳朵吗?”前面的胖汉粗声道,“刚才都唱了,是一枚杏核。”
“知道了。”狄公生硬应了一句。
洪亮连忙解释:“他们的老父亲留下这枚杏核,就是追查凶手的头绪。兄长说老父亲将凶手的名字写在纸上,藏在这枚杏核之中。”
于公作势小心翼翼地从杏核里抽出一张小字条,突然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几尺长的大纸,上写两个大字,他将这张纸向看客一亮,人群中顿时一片怒骂。
“是弟弟的名字。”洪亮叫道。
“闭嘴!”胖汉非常生气,冲他喊道。
随后是一段急促的丝竹锣鼓,弟弟站起身来,神情激扬,唱了一段,否认自己有罪,其间伴着音调极高的长笛声。于公转动着眼睛,恼怒地看着两兄弟。戏台上一片沉寂,众人都不说话,紧接着于公俯身探出桌案,抓住兄弟二人长袍的衣领,拖向自己。只见他先嗅弟弟的嘴巴,接着嗅兄长的嘴巴,然后强横地一把推开兄长,举掌拍案,雷鸣般怒吼一声。这时丝竹锣鼓再次奏出急促曲调。看客一齐大声喝彩,坐在前面的胖子站起来扯直嗓门喝彩:“好!太好了!”
“到底怎么回事?”狄公没有听懂,好奇道。
洪亮也十分振奋,山羊胡都微微颤抖起来,答道:“那兄长口中有杏仁茶的味道!老父亲知道长子会杀害自己,篡改他留下的所有头绪。故而他用这杏核传递消息。这枚杏核是真正的头绪,那兄长非常爱喝杏仁茶,杏核就是在提示凶手是爱喝杏仁茶的兄长。”
“原来如此,不错嘛。”狄公评道,“我原以为……”
不等狄公说完,震耳欲聋的丝竹锣鼓又响了起来,戏台上开演另一场戏。只见两人一身金光闪闪的长袍,跪在于公面前,手中都挥着一张纸,上有一些小字和大红印章。狄公从唱腔听出他们是两个皇亲贵胄,呈上的文书写的是他们封王的先人给二人留下的产业——土地、房屋、奴仆和金银各有多少。二人都称分配不均,都说对方多拿了自己应得的份额。
于公对二人白眼相向,愤然摇头,帽饰在灯光下越发闪烁不已。这时丝竹锣鼓又变得非常柔和,狄公却觉得戏台上传来一股山雨欲来之势。
“快唱啊!”前面那胖汉不耐烦地叫道。
“闭嘴!”狄公抱怨之后,吃惊自己会开口这么说话。
只听得一声锣响,于公站起身来,突然伸手夺去两个原告手中的文书,分别将对方的文书递给他们。他举手示意裁决已毕,两个皇亲贵胄茫然盯着手中的文书。
这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胖汉从座位上一转身,用屈尊俯就的口气对狄公道:“你好歹能看懂这场戏了是吧,你看,那两个……”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目瞪口呆看着狄公,已认出这正是本县县令。
“我全懂了,多谢。”狄公正色道。他站起身来,掸去膝上的橘皮,开始穿过人群往外走。洪亮跟在他身后,依依不舍地看了戏台最后一眼,适才领他们就座的那画着戏妆的女郎已在戏台上的公案前现身。
“明府,这场戏讲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假扮男人的案子。”洪亮道,“这是个很精彩的故事!不如看完再走?”
“洪亮,我们真的必须回去了。”狄公毅然拒绝。
离开城隍庙,二人穿过拥挤的街道,狄公突然开口道:“有时很多事情会完全出乎预料。洪亮,须对你说,我还在寒窗苦读之时,就设想过今后为官一任,或多或少就要像适才在戏台上所见的于公定国那般英明睿智。我以为会坐在公案之后,虚心倾听人们在面前陈述各种难以决断、扑朔迷离的案情,各种错综复杂的谎言,形形色色的恩怨情仇,而后便会突然抓住其中关键,正确裁断,一举勘破疑窦丛生的案件!洪亮啊,如今我才更加了然。当初所想与亲身探案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二人一路谈笑,继续走回县衙。回衙后,狄公与洪亮一同径入内堂。狄公道:“洪亮,给我沏一杯上好浓茶。你也一起喝杯茶吧。然后帮我准备一下去白云寺观礼的礼服。少顷你我不得不去走这一遭。其实我更愿意在此间和你谈谈王县令被害一案,只是就这般一直空谈下去也无济于事呀!”
洪亮端来沏好的茶,狄公慢饮几口,道:“洪亮啊,现在我明白你为何那么爱看戏了。我们今后真该多去看戏。你看刚才在戏台上,起初情形看来都十分混乱,之后蓦然就已找到关窍,一切就变得清晰明朗,最后水落石出。希望眼下这桩凶案也可这般迎刃而解。”狄公手抚长髯沉思起来。
洪亮小心翼翼地从皮箱中取出狄公的乌纱帽,道:“最后一场戏我之前看过,这场是仿……”
狄公似乎未曾听他说话,猛然拍案高声道:“原来如此!我已明白个中缘由了!谢天谢地,若我所料不错,应当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他略一思忖,道:“将本县地图拿来。”
洪亮立即取来大地图在桌上摊开,狄公急忙扫了扫地图,略一颔首。他从椅上一跃而起,负手在屋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洪亮怔怔看着他。狄公在屋里徘徊数次之后,站定不动,道:“就是如此,一切都能讲通了。如今我们须马上着手。洪亮,有许多事情要做,时不我待!”
欲知狄公究竟识破了怎样的机关,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