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荣、乔泰并未回去休息,离开县衙,饶有兴致地回到百花园。一走进饭馆,乔泰便对马荣笑道:“眼下我们算是可以开怀畅饮一番了。”
他们走到方才与薄凯、金尚一同喝酒的桌边,金尚却一脸不快,面色阴沉。金尚指指薄凯,只见他趴在桌上,前面放着一排空酒壶,又醉卧不醒。
“薄凯先生酒喝得太快太急,这不,又醉成这般模样。”金尚苦笑道,“我让他慢些喝,他却不听,如今他的驴脾气越来越倔了,也是拿他没办法。若你们俩肯照顾他便好,我就先行告退。本来我和薄凯已同那百济女郎约好,她正在等我们。”
“哪个百济女郎?”乔泰问道。
“她叫玉素,可是个美若天仙的小娘子,就在第二艘花舫上。”金尚答道,“难得今晚她整晚都有空,答应要带我们去百济村览胜,说那里有一些有趣的好去处,甚至都闻所未闻。本来我已雇了一艘游船带我们出去,然后一起饮酒赏月。如今我得过去一趟,告知他们一切作罢。”说罢起身欲走。
“且住,先听我说。”马荣急道,“我们可以试着让他清醒过来。”
“我已试过,没用。”金尚摇头道,“你再试无妨,有言在先,他醉后的脾气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马荣也不多言,伸手戳进薄凯肋骨,抓着他的衣领从桌上将他拖起。
“快起来!兄弟!”马荣对着他的耳朵大叫,“美酒佳人正等着你呢!”
薄凯慢慢睁开蒙眬醉眼看着他们,认出马荣、乔泰,舌头打结,含混不清地说道:“我再说一回!你这酒色之徒不要碰我,你的同伴也是一样。你们就是一群放浪酒徒。我不屑与你们为伍,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罢他又将头趴在桌上。
马荣、乔泰大笑不止。“好吧。”马荣对金尚道,“既然如此,我们最好别打扰他了。”他又对乔泰道:“咱们先好好喝一杯,待喝完离去,薄凯就该醒了。”
“若是因薄凯醉酒就误了今夜的安排未免可惜。”乔泰对金尚道,“我们还从未去过那百济村落。不如今夜足下干脆带我二人去走上一遭。”
金尚面有难色,道:“这恐怕不太好办。二位想必也知道那百济村或多或少可自理庶务,除非村正向县衙公人求助,否则也不便前往。”
“这好办。”乔泰道,“我们可乔装改扮,你不要说我二人是衙门的公人即可。不会有人识破。”
金尚迟疑不决,马荣却喊道:“好主意!我们这便动身。”
三人站起身来,薄凯蓦地抬起头来。金尚见他醒了,便拍拍他的肩膀抚慰道:“你在这里好好歇息,醒醒酒。”
薄凯霍然跃起,撞翻椅子,摇摇晃晃指着金尚,大声叫道:“你这背信弃义的好色之徒,你许诺带我一起去的!别看我喝酒斗不过你,不过你听好,休得轻慢于我。”他伸手抄起一把酒壶,向金尚挥舞起来。
其他客人开始看着他们指指点点。马荣怒骂几句,赶紧从薄凯手中抢过酒壶,怒道:“那也没别的法子了,只能拖着个醉鬼同去。”
马荣、乔泰把薄凯架在中间往外走,金尚掏出钱来结了账。
一行人到了外面,薄凯开始哀叹:“我很不舒服,不想走了,就想躺在船上。”说罢他就在路中间一坐。
马荣见薄凯耍赖,又将他拽起,笑道:“给我起来!今天上午,我们已将你在水闸那里出入的老鼠洞堵上了,遛遛你的懒腿吧,这对你有好处。”薄凯突然放声大哭。
“给他雇一顶板舆吧。”乔泰不耐烦道,“我们先去东门,你们稍后来相会,我们会告知门卒让你们过去。”
金尚道:“幸好今晚二位一同前往,我都不知水闸那里的栅栏缺口修好了,那么东门再见。”
马荣、乔泰快步向东门去了。马荣斜睨一眼乔泰,见他似乎心事重重,默不作声。
“苍天啊!”马荣突然叫道,“别对我说你动真情了!我知你不会轻易动情,一旦动情就只会惹上麻烦!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阿兄!处处留情,处处不动情,这般你才能好好享受,远离麻烦!”
“情难自已,我喜欢那小娘子。”乔泰喃喃道。
“随你吧。”马荣无奈道,“休怪我不曾告诫你。”
二人在东门找到金尚和薄凯,却见金尚正和门卒吵得不可开交。薄凯坐在板舆上,扯着嗓子唱着俚曲,惹得两个挑夫捂嘴偷笑。
乔泰对门卒解说,他们是奉县令之命办差,要带薄凯到阔溪对岸去找一个人。门卒半信半疑,还是让他们过了城门。
他们付了挑夫几文钱,随后穿过霁虹桥,在岸边租了一艘船。上船之后,马荣、乔泰将幞头放进袖笼,用几根油绳将头发束起。
一行人找到花舫,只见一艘高大气派的百济游船停在第二艘花舫一旁,两条桅杆之间挂着彩色花灯。
金尚登上游船,马荣、乔泰抬着薄凯随后跟上。
只见玉素凭栏而立,她身着百济服饰,一身白色绣花长袍,胸下紧束丝带,扎成一个美丽的大蝴蝶结,丝带垂到腿上随风摆动。她的头发盘成一个高髻,耳后插了一朵白花。乔泰看着她,两眼圆睁,露出欣赏神色。
她微笑上前迎接四人,道:“我不知道二位也会一同前来。你们头上为何系成这等奇怪模样?”
“嘘!”马荣道,“千万别惊动旁人,我们乔装改扮了一番。”随后他对第二艘花船上的胖妇高喊道:“妈妈,将上次陪我的那个美人儿叫过来,若我晕船,她得抱着我的头哇。”
金尚不耐烦道:“在百济村,你们会找到许多俏丽的百济女郎。”他命三个百济船夫开船。他们取篙在花舫上一撑,将游船推离,开始划桨。
甲板上有一张朱漆几案,周围放着绸垫,金尚、薄凯和马荣走到绸垫上盘腿坐下。乔泰正待坐下,却见玉素站在甲板客舱门外向他招手示意。
她嘟着樱唇问道:“你难道不想看看百济游船是怎生模样吗?”
乔泰扫视其他人一眼。薄凯正向杯中斟酒,马荣和金尚相谈甚欢,于是他走到玉素身边,低声道:“看来我离开片刻,他们也不会想我。”
玉素直盯着乔泰,双眸现出俏皮光芒。乔泰心动不已,只觉得从未见过这般美丽佳人。玉素走进船舱。他跟着她下了楼梯,来到下面的客舱。
两盏加了彩绸灯罩的油灯灯光照在一张乌木雕花低矮长榻之上。长榻非常宽阔,装饰奢华,镶嵌珍珠母贝,上铺精美的厚苇席。客舱壁上挂着绣花绸帷,朱漆妆台上有一尊古雅青铜香炉,缓缓飘出一缕略有些刺鼻的异香。
玉素走向妆台,整整耳后白花,向乔泰嫣然一笑,问道:“难道你不喜欢这里吗?”
乔泰深情凝视着她,心中突然升起一阵难以言状的悲戚。他看着玉素,声音竟有些嘶哑,说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何怏怏不乐了。你应该永远留在百济,穿着百济服饰。说来也怪,在你们百济,女人总喜欢身着白色,在我大唐白色却只有戴孝才穿,白色衣服都叫素缟。”
她快步走到乔泰面前,将手指抵在他的唇上低声道:“休要说这样的话。”
乔泰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深深一吻,然后将她拉到长榻边,二人一起坐下。乔泰对她低声耳语:“等回到你的花舫,我整晚都要和你在一起。”
他低头想再吻玉素一次,玉素却将他的头推开,起身低声道:“你不是一个体贴的情郎。”说罢她解开胸前精致的蝴蝶结,轻抖双肩,长袍瞬间褪到地上,雪白的玉体赤裸裸站在乔泰面前。
乔泰只觉一阵眩晕,血往上涌,再也按捺不住心猿,跃起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放在榻上。
两人上次在花舫同居一室,乔泰觉得玉素对他有些冷淡,现如今她却和自己一样渴望和对方亲近,只觉有千种风情,万般温柔难以消受。乔泰以为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
二人云雨之后,安静地躺在一起温存。乔泰发觉游船似乎正在减速,想是快到百济村码头了。他听见甲板上一阵骚动,想要坐起,伸手去拿榻前地板上的衣服,玉素却用一双柔荑从后环抱住他的脖子。
“别离开我。”她在乔泰耳边低语。
这时上面甲板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阵怒吼和咒骂声。乔泰见金尚闯进客舱,手持长刀扑来。玉素的双臂猛然紧箍住乔泰的咽喉,像铁钳般锁住脖颈。
“快快结果了他!”玉素向金尚大喊。
乔泰抓着她的双臂想要掰开,为了让她松开咽喉,他一提丹田之气坐了起来,玉素却拼命往后倒去,体重又将他拖倒。金尚箭步跳到榻前,提起长刀便向乔泰当胸刺去。乔泰无暇多想,用尽全力转过身去,将玉素从后背抖落下来。玉素的身体刚刚转过,金尚的刀便到了,刺入玉素裸露的胁下。金尚拔出长刀,踉跄后退几步。他瞪大双眼,神色惊恐,眼看着玉素的雪白肌肤之间喷出血来。乔泰甩脱玉素钳制,纵身跳下长榻,一把攥住金尚执刀的右手。金尚缓过神来,恶狠狠用左手向乔泰的面门挥来一拳。乔泰闪避不及,右眼挨了一拳,双手却紧抓住金尚右手,反手一拧,刀尖直指金尚前胸。金尚见势不妙,左拳再度挥出。乔泰却同时用力将刀往前一送,长刀深深刺入金尚胸膛。
乔泰将金尚狠狠向舱壁掷去,转身去查看玉素的伤势。玉素半躺在榻上,手按着伤口,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
玉素缓缓抬头,用异样的眼神凝视乔泰。她的红唇动了一下,颤声道:“原谅我,我只能这样做。我的国家需要这些兵器,百济必须复兴。”她的嘴角猛抽,气息变得急促,猛然用尽最后一口气大喊:“百济万岁!”说罢她的身体一颤,头垂到一旁,就此香消玉殒。
这时乔泰听到马荣在甲板上高声咒骂,也顾不得着衣,急忙赤身裸体冲了上去。来到甲板上,只见马荣正在和一高大船夫恶斗。乔泰冲上前去,锁住他的脖子,赶紧用力一扭,高大船夫哼都没哼一声,就被扭断脖子,结果了性命。乔泰也不松手,一扭腰将尸体抛入水中。
马荣捂着左臂流血的伤口,气喘吁吁道:“我适才结果了一个,他们好像共有三人,应该还有一个恶徒,定是已跳水逃了。”
乔泰见他流血不止,大声道:“跟我下来!我给你包扎。”
二人走下客舱,只见金尚坐在地上,后背倚着舱壁,一张俊朗的脸庞已经变形,眼睛毫无生气,呆滞地盯着死去的玉素。
看到金尚的嘴唇似乎在动,乔泰俯下身,怒喝道:“那些兵器在哪里?”
金尚喃喃道:“兵器?哪有什么兵器?只是一个骗局,只是想骗她,她居然信了。”他痛苦呻吟,痉挛的双手用尽全力拔出胸前的长刀,鲜血喷涌而出。眼泪和汗水从脸上流下,他呻吟道:“她……她……其实我们都是痴人。”说罢他闭上毫无血色的双唇。
“倘若不是兵器,那你们偷运的是什么?”乔泰急忙问道。
金尚身子一颤,一股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咳嗽着说道:“黄金。”
说罢他闭上眼睛,身体松弛下来,瘫倒在地。
马荣好奇地打量着金尚和玉素的尸体,问道:“她正要向你示警,却被金尚杀了,是吗?”
乔泰木然颔首,迅速捡起长袍穿上,温柔地将玉素的尸体平放到长榻上,用她的白袍将她盖上,心想,这正是哀悼的素缟。看着玉素平静的面容,乔泰轻声对马荣道:“忠孝节义,忠字当先。忠于家国,自是天经地义。”
“还是个有情郎啊。”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马荣、乔泰转过身来,只见薄凯正在舱房外透过舷窗往里看,手肘就支在舷窗上。
马荣叫道:“皇天在上!我刚才全然忘记你也在这里了。”
薄凯道:“我岂能指望你?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刚才逃了,躲在游船上狭窄的走廊里。”
“那你快进来吧。”马荣嘟囔道,“可以帮乔泰一起包扎一下我的臂膀。”
乔泰见马荣紧锁眉头,道:“按紧伤口!你像杀猪一样在流血。”他急忙拿起玉素的白色丝带,开始包扎马荣的臂膀,又问道:“上面出了什么事?”
马荣道:“刚才有个狗头突然从后面抓住我,我想闪身给他个过肩摔,谁知又冒出第二个狗头踢了我的下腹一脚,然后抽刀朝我刺来。我没能甩开身后那厮,心想这下完了,不料那厮忽然将手松开。那柄刀几乎都捅到我的心窝了,我在最后关头急忙扭转身形躲了过去,结果那一刀刺中左臂。我转身用膝盖顶住那厮的下腹,右手击中他的下颚,让他摔到甲板护栏上,跌进水里。听到一声落水声,身后那厮应是跳进水中逃了。然后刚才你结果的那高大汉子就来了,这厮有些力气,我的左臂使不上劲,正落下风。你来得正是时候。”
“这样就可止血了,你的左臂就得这么吊着,不要乱动。”乔泰说话间,已用丝带绕马荣脖颈牢牢打了个结。
薄凯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马荣蹙眉问道:“那该死的狗屁诗人呢?”
“我们上甲板去找他吧。”乔泰道,“他或许是想找找还有没有酒,再痛饮一番。”
二人上去之后,却见甲板上空无一人。他们大叫薄凯的名字,无人应答,只有远处雾中传来一阵船桨划水的声音。
马荣咒骂一声,跑到船艉一看,只见小船已经走远了。
“这狗杂种薄凯。”马荣向乔泰吼道,“看来他和他们是一伙的。”
乔泰十分懊恼,厉声道:“等我抓住那杂种骗子,要亲手扭断他那条细脖子。”
马荣仔细看看游船四周的雾气,缓缓道:“阿兄,若是我们想抓到他,恐怕得到下游才能追上。他眼下已走远了,我们还得费许多时候才能把这艘大游船弄回港口。”
欲知他二人能否与那薄凯算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