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乘肩舆去往东门,一路上低头沉思不语。直到经霁虹桥过了东门外那道阔溪之时,他才开口和洪亮谈起前面白云寺的美景,汉白玉山门威严庄重,庙宇的瓦顶和青山相得益彰。
一行人到了白云寺,脚夫抬着肩舆,沿宽阔的石阶拾级而上,随后将肩舆停放在宽敞的庭院之中,四周都是宽敞游廊。早有几个知客僧出来迎接,狄公将大红拜帖递给中间一位年长知客僧,请他引见住持海月法师。老僧恭敬接过拜帖,交给身旁的一位僧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住持正在做午课,明府请随我来。”
老僧领着狄公一行穿过三进庭院。每进院落都倚山坡而建,地势越来越高,院门之间是雕刻精美的白石台阶。
走进第四进庭院,只见后院有一段陡峭台阶,最上方有一狭长露台,就建在遍布青苔的岩石之上,耳听得流水潺潺。
“那里可有山泉吗?”狄公问道。
“回明府,正是。”老僧答道,“四百年前,这股山泉就从底下的岩石缝中涌出,其时始建白云寺的圣僧便在此处见到南无弥勒佛像,那佛像就在山涧另一边的佛殿供奉。”
狄公抬眼一看,狭长的露台和对面的高石墙之间有道大约一人宽的山涧,一座用几块木板搭建的狭窄木桥架在涧上,小桥对面是个漆黑的大山洞。
狄公迈步走上小桥,望向下面的深涧,三四丈之下,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溪从涧底犬牙交错的尖石上冲过,寒气逼人。
木桥另一边的山洞里有一金色棂格,后面悬挂红色绸帘,帘后应是供奉的弥勒佛像。
“明府请随我来,住持居住的方丈就在露台尽头。”老僧道。狄公一行随老僧来到一处小楼,这座小楼掩映在一片参天古木的树荫之中,甚为雅致。老僧进去,不多时就出来引狄公入内。洪县尉就坐在外面的凉爽石凳上等候。
狄公走进方丈,见到一座雕刻精美的乌木长榻,比一般长榻大得多,几乎占整间方丈的一半大小,上覆红绸,室内弥漫浓郁异香。一个矮胖和尚 身披云锦金绣袈裟,正盘腿坐在榻上,正是白云寺住持海月法师。他见狄公入内,便低下圆圆的光头,示意贵宾在长榻前的雕花椅上就座。住持随后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将老知客僧呈上的拜帖放在长榻后的小佛龛之中。狄公见后面墙上挂着精美的丝绸墙幔,上绣各种佛陀图案。
老知客僧在狄公座椅旁放了一张雕花檀木小茶几,沏上一杯香茶。待狄公喝一口茶,住持方开口说话,声似洪钟:“请明府恕老衲无知,原本打算明日专程去县衙向明府致意,如今反劳足下先行屈尊来到庙中,真是折杀老衲了。老衲惭愧,实在担当不起。”
说罢海月法师面带慈悲,直视狄公。狄公本是儒生,自幼读圣贤书,受圣人教化,于释道几无心得,却也暗想眼前这位白云寺住持海月法师甚是威严,绝非等闲之辈。他与住持客套几句,只说寺院宏伟壮丽。
住持伸出一双肉手,双掌合十道:“我佛慈悲。四百年前,南无弥勒佛化身为一座等身高沉思冥想的盘腿檀木佛像,欲普度众生。我白云寺创寺圣僧在山洞中见到圣像,遂在此地建了寺庙,也是我大唐东土供奉弥勒佛的道场,护佑一应海上船夫。如今香火旺盛,所有善男信女都称道佛法灵验。”住持以手捻过琥珀念珠,轻声念句阿弥陀佛,又道:“老衲原本打算邀明府参与寺内举办的开光典礼。”
“荣幸之至。”狄公道,“愿闻其详。”
住持答道:“本寺有一位虔诚香客顾孟平居士。顾居士已求得东都洛阳白马寺住持许可,制作一尊真人大小的佛像进献给大唐最大的佛寺白马寺。顾居士一心向佛,毫不在意布施花费,请来河南道一等一的佛家雕刻大师方大师,来白云寺绘制图纸,精心测量。方大师在顾居士府上用杉木按图纸尺寸雕刻,耗时二十日方得成功。顾居士待方大师敬若上宾,成功之后还举办盛大晚宴,广邀宾客,尊方大师上座。顾居士今日一早已将杉木佛像装在精美的紫檀木箱之中,送到本寺。”
说罢住持面露微笑,圆脑袋轻轻一点,十分满意,狄公看出这些事情对他意义重大。住持续道:“择定吉日开光之后,本寺便将佛像送往东都白马寺。河口军镇镇将已经示下,会专派一队骑兵护送佛像前往东都。待开光日期确定,老衲一定会提前告知明府。”
“阿弥陀佛,开光典礼日期已经择定。”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狄公身后响起,“就在明天晚上,明晚三更子初 便是吉时。”
狄公转头一看,一高大僧人走上前来。住持为狄公引见,此人就是白云寺监寺慧本法师。
狄公与慧本见礼,问道:“请问法师,今天上午到衙门指认那死去僧人的可是足下?”
慧本法师肃然点头道:“正是。我等也完全不知就里,那天本寺知客慈海深夜时分会去那偏远农庄,唯一的缘由恐怕是那附近的农户请他去做法事,结果为强人所害。我想明府已经找到一些头绪了吧?”
狄公缓缓手捋长髯,答道:“依某看害死慈海的另有其人,如今还未查明是谁。他好像不惜一切要为那死去的女人掩藏底细,碰巧看到贵寺知客慈海经过,或许想抢夺慈海的僧袍包裹那女人的尸体。找到的慈海尸身不是只着内衣吗?某推测可能有过一场混战,结果慈海心疾突发,不幸死去。”
慧本颔首认同,继续问道:“明府在慈海的尸身旁可曾见到他的禅杖吗?”
狄公思忖片刻,答道:“没有。”突然想起一桩奇事,曹赫贤在桑林中第一次现身两手空空,但在回农舍的路上,狄公再度与他相遇,见他手中却拿着一支长杖。
慧本又道:“明府,借此时机,要向足下禀报,昨晚有三个强人闯入白云寺。在他们翻墙逃走之时,山门的值夜僧看清确是三个强人。待他击磬示警,那三人已逃到树林中不见了踪影。”
“某会马上盘查此事。”狄公道,“那值夜僧可看清他们的相貌吗?”
“黑暗中看不分明。”慧本答道,“不过他说这三人都是高个子,其中一人蓄着杂乱的稀疏下髯。”
狄公面色有些僵硬,说道:“若是那值夜僧看得更真切一些,想来更易查清此事。他们可曾盗走什么值钱的物事吗?”
“恐怕是对寺中不太熟悉。”慧本道,“他们只搜寻了后殿,殿中只有几副棺椁。”
“万幸。”狄公颔首道,继而转向住持道,“明晚三更子初,某会来白云寺观礼。”
狄公起身道别。慧本和老知客僧将他和洪亮一直送到前院,目送狄公上肩舆离开。
一行人往县城走去。回到桥上,狄公道:“傍晚之前马荣、乔泰二人估计是回不来的。我们去北门外沿着船坞和码头转转,也好体察本地风土人情。”
洪亮命脚夫转头向北,沿着县城第二条街前行。
只见北门外一片繁华景象,船坞中立着许多船壳,都用木柱支撑。正在劳作的水手和工匠不计其数,都脱去衣服缠在腰间,在船上船下忙碌,喧闹的号子声、喊话声和铁锤敲打声不绝于耳。
狄公以前从未见过船坞,他和洪亮穿过人群走近仔细观瞧,饶有兴致。船坞尽头有一艘大船一边侧翻,有六七个工匠正在下面引火。顾孟平和他的二掌柜金尚正在一旁和工头说话。
顾孟平看见狄公和洪亮,连忙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迎上前来。狄公好奇询问那些工匠为何要引火。
顾孟平解说道:“这是我最大的一艘海船。这些工匠正在引火准备烧掉缠在船底的海草和藤壶,这些物事附在船底会使航速变慢。很快他们就会把船底清理干净,然后重新涂上防水桐油,修补好船底,就可再次出海。”
狄公想走近两步仔细观看,顾孟平一把抓住他的臂膊道:“明府,不可靠近!”他提醒道:“数年前也是如此这般焚烧船底的海草和藤壶,我靠得太近,结果焚烧时海船炸开,热浪卷着船梁砸到我的右腿,竟折了腿骨,至今还不能痊愈,是以现在必须靠这根竹杖支撑走路。”
狄公看着顾孟平手中的竹杖,赞赏道:“这竹杖真是不错,产自南方的湘妃竹甚为难得。”
顾孟平笑道:“的确难得,这湘妃竹光泽甚佳,用来制手杖太过单薄,我便把两根竹子绑在一起。”说罢他看了一眼狄公,压低声音道:“明府,今日升堂我也去听了,明府的推演令我深感不安,拙室所为,对我和顾氏一门都是莫大耻辱。”
“顾大掌柜,你不该如此草率就盖棺论定。”狄公道,“某在堂上所说也算谨慎,那女人到底是不是尊夫人尚未确认。”
“承蒙明府如此周全。”顾孟平急忙道,说罢瞥了金尚和洪亮一眼。
狄公从袖笼中取出绣花手巾,问道:“顾大掌柜,你可识得这方帕子?”
顾孟平看了一眼手巾,立刻答道:“当然认得,这是我送给拙室的礼物。明府,这是从何处找到的?”
狄公道:“在樊家农庄的路边,就在那破庙附近。某以为……”他突然缄默不语,想起适才在白云寺忘记问住持在何时为何将那座寺庙弃之不用。沉吟片刻,他又问道:“顾大掌柜,你可曾听说过那荒弃寺庙的传闻?人言那里闹鬼,当然是一派胡言,只是那里果真有人在夜间出没,某必须查明此事,很可能是一些白云寺的败类僧人在做一些见不得天日的勾当。这或许能说明死去的慈海为何会在樊家农庄附近现身,他很可能就是要去那座破庙。嗯,某最好现在就回一趟白云寺,向海月法师或慧本法师询问此事。对了,适才在白云寺,某听住持说了你的功德,佛像将在明晚开光,某也会到场观礼。”
顾孟平深施一礼,道:“明府,已是用饭时候,总要随意用点什么再走吧?码头那边有一家非常有名的饭馆,清蒸螃蟹闻名遐迩,着实不错。”转头对金尚道:“你先去吧,做你该做的事。”
狄公很想立刻返回白云寺询问破庙之事,不过转念一想和顾孟平多谈片刻也许有新收获,于是让洪亮先回县衙,自己和顾孟平去了饭馆。
天色不早,已是黄昏时分,狄公和顾孟平走进水边的雅致凉轩,堂倌们正在点亮角檐下挂着的彩灯。二人来到朱漆栏杆附近的饭桌,临水而坐,凉风习习,只见河里船只往来,船艉悬挂的彩灯倒映在河面上,一派华灯初上的繁华景象。
少顷堂倌就端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蒸蟹。顾孟平为狄公剥开几只,狄公用银筷挑出一块雪白蟹肉,在姜汁里蘸了放入口中,的确美味非常。狄公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对顾孟平道:“适才某等在船坞谈话,你似乎确信在樊家农庄被害的就是尊夫人。金尚在场,某不便相问,只是你因何认为她会对你不忠呢?”
顾孟平一蹙眉,半晌方开口道:“让明府见笑了,我娶一个门第完全不同的女人是个错误。足下知道我是个船商,家境算是殷实,却没有什么学问,娶一位饱学之士的女儿乃是夙愿。如今明白我全错了。完婚只有三天,我已知道拙室在顾家并不开心。我尽力想要知她懂她,结果可说无济于事。”他突然语带怨愤,“拙室以为我并不是她的如意郎君,难堪匹配。既然曹翁让她从小如男儿一般读书识字,这或许就是读书的结果吧。”
他嘴角一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狄公道:“闺房之事确实不足为外人道。或许你自有道理怀疑尊夫人不忠,只是某并不能确定和樊冲在一起的妇人到底是不是她,还不曾找到尸体,甚至也不能确认她是否遇害。至于尊夫人到底为何会卷入这错综复杂的案子,你应比某知之更多。倘若如此,还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仅为她,也是为你的名誉。”
顾孟平飞快瞥了狄公一眼。一瞬之间,狄公已在他眼中看到深深惊恐。顾孟平随即淡然道:“明府,我已知无不言了。”
“河上起雾了。”狄公站起身来道,“顾大掌柜,多谢款待。某还有公务在身,失陪了。”
顾孟平一路送狄公回到肩舆之上。脚夫抬着肩舆穿城而过向东门赶去,快步而行,急着早些交差去吃晚饭。
白云寺山门的僧人见狄公去而复返,非常吃惊,赶紧跑去禀报。狄公走进山门,穿过第一进庭院,里面空无一人,耳听得高处的大殿传出诵经之声,应是僧人们在做晚课。
一个颇为阴郁的小沙弥独自来见狄公,说住持和慧本法师正在主持晚课,让他来先带狄公去方丈吃茶伺候。
二人穿过空旷庭院,一路无语。走入第三进院子,狄公突然停住脚步大呼:“后殿起火了!”
只见浓烟滚滚,火舌从后山下的院落里直蹿。
寺中的火葬炉
那沙弥笑道:“明府,不是走水,是他们在做法事,正准备火葬慈海。”
“某还从未见过火葬。”狄公道,“且去看看。”
说罢他迈步下台向后殿走去,却被小沙弥一把抓住手臂,劝阻道:“明府请留步!外人不准参与本寺法事。”
狄公甩脱小沙弥,凛然喝道:“大胆!你这是以下犯上,念你年少无知,暂不追究,不要忘了你是在和本县县令说话。头前带路!”
小沙弥阻拦不住,只得引领狄公来到后殿庭院。空地上一座露天大火炉正燃着熊熊烈火,一旁除了一个僧人正忙着拉风箱之外并无他人,他身旁放着一个陶罐。狄公留意到火炉旁还有一个长方形的檀木大箱。
“尸首在何处?”狄公问道。
“就在那檀木箱中。”小沙弥一脸阴沉,答道,“黄昏时分,县衙的公人用板舆将尸首抬来。待火化后,骨灰便会用那陶罐收容。”
火炉旁热浪袭人,令人难以忍受。
狄公匆匆对小沙弥道:“且带某去方丈。”小沙弥一路将狄公引上露台,便转身去找住持了,似是将上茶之事全忘了。狄公并不介意,开始在露台来回踱步。离开火炉旁的可怕热浪来到这里,备感凉爽,潮湿清凉的气息实在令人惬意。
突然,狄公听到一声低沉哭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却只听见流水潺潺。俄顷,哭声再度响起,而后越来越大,变为大哭,以一声呻吟终了。狄公循声觅去,发觉哭声是从供奉弥勒佛像的洞中传来的。
狄公快步走上越过山涧的木桥,刚走出两步,就突然站住一动不动。透过山涧升起的薄雾,他赫然看见死去的前任县令王德华就站在木桥尽头。
狄公一阵心悸,只觉得一股恶寒紧紧攫住心窝。一动不动,凝视着对面那身穿灰袍的鬼魂,空洞可怕的目光和腐烂脸颊上中毒后的青斑令人不寒而栗。只见鬼魂缓缓举起了一只瘦弱的手,指向桥下,又缓缓摇了摇头。
狄公低头去看鬼魂所指的方向,只看到桥板,等他再抬头望去,鬼魂似乎已融化在雾气之中,消失不见。
狄公不禁打个冷战,小心翼翼伸出右足踏上桥中间的木板,木板立刻掉下山涧,旋即听到木头落到三四丈深的涧底乱石上的声音。
良久,狄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脚下黑漆漆的山涧。他终于回过神来,向后退去,伸手拭去额上的冷汗。
“抱歉让明府久等。”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狄公转身一看,只见慧本站在那里,狄公默然指指掉下去的桥板让他来看。
慧本满脸怒容道:“我和住持说过好几次了,这些腐朽的木板应当立即更换,否则总有一天要出事的。”
“的确险些出事。”狄公冷冷道,“所幸某要越桥而过之前,及时止步。方才听到洞中有哭声。”
“哦,明府,那应当是角鸱 。”慧本道,“洞口附近有角鸱的巢穴。住持在诵经结束之前,不能离开晚课,还请见谅。明府,在下可否效劳?”
“可以。”狄公道,“请替某问候海月法师。”
说罢他转身向台阶走去。
要知狄公返回县衙又有何事发生,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