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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理杂案县衙问民情 指地图二堂论疑案

天未拂晓,狄公便早早醒来。他从白云寺回来,已筋疲力尽,却睡得很不好。两度梦见死去的王县令就站在他的卧榻前,蓦然惊醒,一身冷汗,房内却空空荡荡,别无他人。惊醒之后,他再也无法入睡,最后只得起身穿衣,点燃蜡烛,坐到书案前,翻阅案卷,直到晨曦染红窗纸。

狄公刚用罢手力给他送来的早膳,洪亮就提了一壶热茶进来,禀报说马荣、乔泰二人已出去监修水闸,查访他们昨夜雾中在水渠岸边见到的凶案。二人走前说过,会尽量在早堂之前回来。少顷,捉不良的董主帅回报,县主簿樊冲还没有音讯。最后唐秉正的仆人来了,说主人夜里发了高烧,恐怕升堂时不能前来,但一旦身体好转就会过来。

“我也觉得不太舒服。”狄公喃喃道。他大口喝了两杯热茶,对洪亮道:“可惜我的藏书没有带来,里面有不少提到鬼魂和虎妖的文献,书到用时方恨少哇,以前却从来不曾特别留意这类书。看来身为县令必须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不能忽略任何学问。洪亮,昨日唐县丞是否和你商议过今日升堂事宜?”

“回明府,没说太多。”洪县尉答道,“唐赞府提到今日升堂须审理两家农户田界争端一案,就说了这些。”说罢他递给狄公一卷案卷。

狄公翻阅片刻,道:“幸好不是难断的案子,看来十分简单。唐县丞对户籍田地造册登记处置颇为妥当,旧地图上最初的田界有清晰标注。洪亮,审完此案便退堂,还有许多更紧迫的要务等着处置。”

狄公站起身来,洪亮帮他换上绿色锦缎官服。狄公换下幞头,戴上乌纱官帽,只听得三通鼓响,宣告就要升堂。

狄公离开内堂,穿过走廊,走过獬豸幔帐后的那道门,在公案后落座,往下一看,堂前堂外已挤满了人。蓬莱百姓都渴望一睹新任县令是何等人物。

狄公飞快扫视县衙吏员是否各就各位。只见公案两侧,两个佐史分别坐在矮些的桌案之后,已备好笔墨纸砚记录公务。公案前方,六名不良人分立两厢,各执刑杖。董主帅站在一旁,任手中短杖缓缓摆动。

狄公拍案升堂,点卯过后,开始审视洪亮在公案上摆开的案卷。随后他向董主帅示意,董主帅立即将两个农夫带到案前。二人俯身跪倒。狄公向他们讲述了县衙对田界的裁定。两个农夫听罢磕头谢恩。

狄公举起惊堂木,正要退堂,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此人拄着一根粗竹杖,一瘸一拐至堂前。狄公定睛一看,只见此人五官端正,仪表堂堂,颔下蓄着几缕整齐黑须,看来彬彬有礼,年龄在四旬上下。

他颇为费力地跪倒行礼,抬头说道:“禀明府,在下乃本地船商顾孟平。明府今日首次升堂,便来叨扰,心中甚是愧疚不安。然而拙室顾曹氏已失踪数日,我委实放心不下,还请明府能派人查探行踪。”说罢磕了三个头。

狄公暗叹口气,对顾孟平道:“还请顾大掌柜将尊夫人失踪的始末缘由详细道来,某才好决定如何行事。”

顾孟平道:“回明府,拙室是本县博士 曹赫贤的千金。十日前是在下大婚之日,只因前任王县令横遭不测,故而不曾大事操办。婚后第三日,拙室依俗归宁省亲,娘家就在县城西门外不远。拙室本该在前日,也就是本月十四日那天动身返回,当天就应回到家中,却不曾见人。我以为她想在娘家多住一日,便未在意。谁知直到昨天她还没有回家。我甚是担忧,就派二掌柜金尚去曹博士家一探究竟,曹博士说拙室其实在本月十四日那天用罢午饭之后,就和幼弟曹敏一同离家返回县城。曹敏在马下小跑随行,护送到县城西门。那天傍晚,曹敏返回家中,向父亲曹博士回禀,说姐弟二人将至官道,他看见路边树上有个鹳巢,便让姐姐先行一步,想掏几个鸟蛋再去追姐姐。不承想曹敏爬上树去,枯败的树枝突然折断。他从树上跌落,扭伤脚踝。没奈何只好一瘸一拐去了最近的农庄,包扎好伤脚,再请农夫牵驴送回家来。曹敏和姐姐分别时已快到官道,他以为姐姐定是径直回城了。”

顾孟平跪在堂前

顾孟平顿一顿,伸手拭去头上的汗水,续道:“我那二掌柜金尚在回来的路上又去小路和官道岔路口的军戍 问了里面的军士,还沿着进城的官道询问沿途的店铺和农庄,结果一无所获。众人都说没见过那天有女子独自骑马进城。在下深恐拙室遭遇意外,恭请明府即刻下令寻找她的下落。”

顾孟平由袖笼中取出一份卷好的文书,用双手高举过头,面带忧色,说道:“此乃笔录当时情形的详细文书,拙室的衣着和马匹都讲得清清楚楚。”

董主帅接过文书,呈给狄公。狄公飞快浏览一遍,问道:“顾夫人可佩戴了金银首饰,或是随身携带大量钱财?”

“回明府,没有。”顾孟平回禀道,“金尚也这样问过曹博士,他说拙室离家时只带了岳母赠我的一篮点心。”

狄公颔首,又问道:“就你所知可有什么人对你心怀怨恨,会蓄意伤害尊夫人吗?”

顾孟平断然摇头道:“回明府,或许有人对我心存不满,做货船营生的人谁没有几个生意上的对手呢?只是他们就算对我不满,想必也不敢犯下这等卑鄙罪行。”

狄公缓缓手抚长髯,他想到顾夫人是否会与人私奔,但转念一想,当众询问此事恐怕不妥,未免太过唐突,还是先查访一下顾曹氏的品行声誉再作计议。于是他道:“县衙即刻便追查此案,退堂后让你那二掌柜金尚到后堂来见某,某要问他一些详情,一有消息,便马上知会你。”

狄公一拍惊堂木,就此退堂。

狄公回转内堂,见县佐正在等他,禀道:“本地船商叶贲求见,说想要私下见明府一面,我已将他带去客厅。”

“叶贲?他是何人?”狄公问道。

“回明府,叶大掌柜是本地富户。”县佐回禀道,“他和明府今日在堂上所见的顾孟平是本地最大的两位船主,都有往来倭国、高丽、百济和新罗的商船,在河岸上都有码头,建造和修整商船。”

“也好。”狄公道,“某正好要在此等候另一位访客,先见见叶贲倒也无妨。”转头又对洪亮道:“少时那顾孟平的二掌柜金尚来了,你先接待,把他那天去找顾孟平夫人的所有情形都仔细记录下来,某去见见叶贲,之后就回内堂。”

客厅里有一人正在等候,此人身材高大肥胖。他一见狄公走上台阶,便立刻屈膝跪倒,低头道:“在下叶贲,拜见狄明府。”狄公微笑道:“此处不是公堂,不必多礼。”

狄公在茶几旁落座,见叶贲还未起身,便道:“起来吧,就在某对面坐下,一边品茶一边说话。”

叶贲这才嘟囔着告座,然后欠身浅坐在椅子边沿。此人圆脸庞,满脸堆肉,留着一缕短髭,颔下的胡须有些杂乱。狄公不喜他那颇显狡诈的小眼睛。

叶贲抿一口茶,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狄公见他欲言又止,便道:“再过几日,某会邀请蓬莱县的所有士绅名流一见,届时再和大掌柜尽兴畅谈。眼下某公务甚是繁忙,请叶大掌柜抛去繁文缛节,有话还请直说。”

叶贲赶紧起身深施一礼,道:“回明府,在下一向在本地经营货船生意,每日便是在水道上码头边营生,虽是低贱商贾,也是大唐子民。我觉得应当向您禀告,最近不断有传言,说是有大量兵器从蓬莱私运出境。”

狄公正襟危坐,面露疑色,问道:“私运兵器?运往何处?”

“回明府,无疑都是运往高丽和百济的。”叶贲答道,“听说高丽人和百济人被大唐击败之后愤愤不平,正在图谋袭击我大唐在高丽和百济的驻军。”

狄公问道:“那么你可知道是何人在做这等胆大包天的叛逆勾当吗?”

叶贲摇摇头,答道:“回明府,在下对此毫无头绪,我只能担保自家的商船绝不参与这等干犯王法的勾当。这些可能都是传言,但是河口军镇的镇将也已听说过这些消息,军士们都说最近将严格搜查所有外出船只。”

“甚好,若有什么消息,还请叶大掌柜即刻告知。”狄公道,“顺便一问,你对同行顾孟平的夫人失踪之事可有耳闻?”

“回明府,在下一无所知。”叶贲道,“不过曹博士眼下必定十分后悔没有把他的女儿嫁给犬子。”狄公扬起眉毛,看着他,面带疑惑。叶贲续道:“明府,我与曹赫贤本是世交,义同金兰。我二人都仰慕孔圣之学,不尊佛道。虽说两家并未正式定亲,我却一直以为曹博士定会应允将女儿许配给我那长子。不料三个月前,顾孟平的夫人去世,曹博士竟突然要将女儿嫁给他续弦。明府明鉴,曹家千金双十年华,顾孟平又是个虔敬的佛门弟子,听说他打算捐赠一尊……”

“且住!”狄公插口道,他对这类家务事向来无意过问。狄公想起昨晚马荣、乔泰提到的薄凯,便对叶贲道:“昨夜某的两个散手会过你的二掌柜薄凯,听说他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我只愿二位公人见到的薄凯还算清醒。”叶贲脸上现出宠溺笑容,道,“此人每天除了喝到酩酊大醉,就是吟诗作赋。”

“那你为何留他当二掌柜呢?”狄公吃了一惊,不由得问道。

叶贲解说道:“回明府,这个每日喝得烂醉的诗人却是个不可多得的账房先生,当真不可思议。一日我抽出整晚空闲,准备和薄凯核对账目。我同他一起坐下,对他解说账目。他听罢就从我手中拿去所有账本,足有一大捆。他飞快翻阅,做了些笔记,然后就交还给我。不到两个时辰他就写了几张纸,仔细列出所有的往来账目收支,竟没有一处差池。第二天我告知他尽快草拟一份为军营建造一艘战船的文书,最好在七天之内完成。明府,结果当天晚上他就做好一应文书。我便在同行朋友顾孟平提交文书之前抢先一步,得到这单生意。”叶贲嘴角不由得浮现出微笑,又道:“于我而言,薄凯大可随心所欲去饮酒赋诗,他在清醒时为我料理这些事情,价值二十倍于我付他的薪资。此人唯一令我不快的是他虔诚向佛,还同金尚结交。这金尚是我的同行朋友顾孟平的二掌柜。薄凯却说信佛是为普度众生,且他从金尚那里得知不少顾孟平的消息,有时当然也有些用处。”

狄公道:“你回去告知薄凯,让他近日得闲来与某一见。某在县衙找到一本札记,上面有一些算式,想让薄凯看看,听听他的说法。”

叶贲飞快扫了狄公一眼,还想问些什么,但狄公已经起身,他只好告辞离去。

狄公穿过庭院,正遇上马荣、乔泰。

“禀明府,水闸栅栏间的空隙已经修好。”马荣禀道,“回来路上,我二人察访了那座桥附近几座大宅的苍头 ,他们说有时在酒宴散去之后,会用大筐将垃圾带到水渠边,倾入水中。我们会再去挨家挨户察访昨晚在岸边看见凶案之时,是否有人在倾倒垃圾。”

“但愿你们二人将倾倒垃圾误当作有人行凶。”狄公松了口气道,“眼下随我到内堂去,金尚可能已在那里等候。”三人一起向内堂走去,狄公向马荣、乔泰简要说了顾孟平夫人失踪一事。

走进内堂,洪亮正和一个后生说话。这后生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容貌甚是俊美。洪亮将金尚引见给狄县令。狄公问道:“你姓金,高丽和百济人多有姓金,你是高丽人,还是百济人?”

“回明府,我父母都是百济人,在蓬莱县城外的百济村落出生。”金尚叉手施礼,恭恭敬敬地答道,“我那东主顾孟平大掌柜雇用了不少百济船夫,他也雇我为他办事,充当通事 。”

狄公一颔首,取过洪亮适才记录的金尚讲述找寻顾曹氏情状的笔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罢他便将笔录递给马荣、乔泰二人,转头又问洪亮道:“据不良人回报,樊冲的佃户最后一次见他也是本月十四那天午时过后吗?”

“的确如此,明府。”洪亮答道,“樊冲的佃户说他本月十四那天用完午饭之后离开,随行的还有仆人邬磊,一起往西边去了。”

狄公道:“此事大有蹊跷,曹赫贤的家宅也在县城西门外不远,待某等好好查看一番。来,将本县地图给某。”

洪亮在桌上展开地图,狄公提笔在县城西门外的一片地方画个圈。他指着曹赫贤家宅的方位道:“这里是曹宅,本月十四,用过午饭之后,顾夫人离开这所宅子西行,她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转。金尚,顾夫人的弟弟和她是在哪里分开的?”

金尚向地图上一指,答道:“回明府,就在这两条小道会合的那一片树林边上。”

“好,”狄公看着地图续道,“佃农说樊冲大约也是同一时刻离开农庄,向西而去。他为何不往东去呢?沿着东边这条路可以直接从农庄回到县城。”

金尚道:“回明府,从地图上看东边这条路的确较短,只是这条路崎岖不平,狭窄难行,雨后道路泥泞,更难通过,故而抄那条小道回县城比绕道走官道更耽误时辰。”

“原来如此。”狄公颔首道。他又提笔,在乡间小路和官道的岔口做了个标记。

“某从不信巧合。”他指着地图道,“可假设顾夫人和樊冲在此碰面。金尚,他们二人可相识吗?”

金尚略一迟疑,道:“明府,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樊冲的农庄离曹博士家并不远,想来顾夫人未出阁时或许见过樊冲。”

蓬莱县郊一隅

“甚好。”狄公道,“金尚,你所说的消息大有用处,某等自会竭尽所能访查。你可先退下了。”

金尚告退之后,狄公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身边的三个心腹,撇嘴道:“乔泰,就你那旧部独臂掌柜所说的樊冲风评来看,此事不难定论了。”

马荣坏笑道:“看来那新妇对顾孟平这新郎官很不满意呀。”洪亮却面露疑惑,缓缓道:“明府,若是他二人果真私奔,为何官道上的军士不曾见过呢?这些官道上的军戍一直有军士值守,除了饮茶,便是盘查过往行人。再者说,军士们必定认得樊冲,倘若樊冲和一个女人一同经过,他们定会留意。另外樊冲的随从邬磊呢,也和二人一起逃走吗?”

乔泰起身仔细看看地图,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应当都在那座荒废的庙宇左近。独臂掌柜曾说过一些这破庙的奇怪故事,定有些蹊跷。再看这里,这一小段路从军戍那里是看不到的,从樊冲的农庄和曹赫贤家宅也看不到。在顾曹氏的弟弟曹敏后来去包扎伤脚的农庄也看不见。看来顾曹氏、樊冲二人,还有邬磊,应当就是在这一小段路上失踪的!”

狄公突然站起身来,正色道:“在亲眼仔细查看那片地方之前,纸上谈兵全无用处。我们再去仔细询问一下曹赫贤和樊冲的佃农。天气晴好,走!即刻动身!经过昨晚一番折腾,我想还是白天骑马好好去城外访查一番吧。”

欲知狄公此行有何收获,且看下回分解。 Hb+e7DktqLEhxM0GespxagF6i6jrEgJSETpAHApeAZZQH6DUAN7EGtE2SIFFboU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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