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门在响?”狄公大吼道。
“回明府,想来或是官舍的院门。”唐秉正颤声答道,“那扇门坏了,一直关不严实。”
“明日必须修好!”狄公一脸愠怒,喝令道。说罢他默然站立,缓缓手抚长髯,沉思起来,神色严峻。他忆起适才在官舍遇见的那人盯着自己,神色空洞怪异,随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狄公缓缓围着书案踱步,回到椅上坐下。洪亮默然望着他,眼中满是惊惧。狄公收摄心神,镇定下来。唐秉正吓得面如死灰,狄公仔细端详片刻,然后问道:“你也见过那鬼魂吗?”
唐秉正重重一颔首,答道:“回明府,那是三天以前,就在这间内堂。那天深夜,我过来取所需的文书,就见他站在那里,就在书案边上,背对着我。”
“然后呢?”狄公问道,面色紧绷。
“回明府,我惊慌失措,尖叫一声,蜡烛也脱手了。我向外跑去,大声呼叫卫士。待我等回到内堂,又已空无一人。”他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续道,“明府,他看来与被害那天早上我等在书房看见的模样一般无二,也是身穿灰色便袍,腰系黑带,幞头落到一旁,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
狄公和洪亮仍未言语,唐秉正续道:“明府,我敢断定郭评事一定也见过王县令的鬼魂,是以他离去的那天早上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眼中满是恐惧不安。这才走得如此突然。”
狄公捻捻髭须。片刻后,他正色道:“敬鬼神而远之,是孔圣先师的教诲。孔门弟子问起怪力乱神之事,先师不置可否。孔圣也曾说过,未知生焉知死。其实在某看来,天下无事不可弄清原委,相信一切都可找到合理缘由。”
洪亮听罢缓缓摇头,开口道:“没有合理缘由,唯一的缘由就是大仇未报,死去的王县令不能安息。他的尸身现在还在白云寺,人们常说新死不久之人,只要尸身尚未快速腐化,鬼魂极易在尸体附近出没。”
狄公霍然起身,看着二人道:“某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现在某便再去官舍查看一下书房。”
洪亮脸色大变,大声叫道:“不可!明府不能再以身犯险,倘若有什么闪失,那还了得?”
“有何不可?”狄公反问道,“若鬼魂出现是为查明他被害一案,就是要报仇,那他一定知道某同样要为他雪冤。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加害于某?洪亮,眼下你要么在此地等某,不然便随某同去书房。若你想去,可带上两名卫士打上灯笼。”
二人阻拦不住,狄公执意离开内堂。这一回他先到衙舍取了一个大油纸气死风灯点亮,提在手中。
再次来到空荡官舍,狄公先走进长廊边刚才那鬼魂消失的侧旁走廊。这走廊另侧有一扇门。狄公将门打开,看到一间宽敞屋子,地上胡乱堆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和箱笼。狄公将灯笼放在地上,开始查看,忽然角落里有个怪影晃动,吓了他一跳,随即看清这只是自己的影子,虚惊一场。查看片刻,狄公见这里除了王县令的寻常遗物之外什么都没有。
狄公摇摇头,走进对面的屋子。房内空空如也,只有几件大家什放在草席上。
侧旁走廊尽头是一扇门,门闩上挂着一把大锁,无法进入,狄公一脸沉思之色,折回走廊。
穿过长廊来到尽处的书房,见门上雕刻精美云龙纹饰,不过上面钉着几块木板,甚煞风景。应是不良帅撞开门时坏了门板,之后又钉上几块木板修补。
门上贴了盖有县衙大印的十字封条。狄公撕去封条开门。他高举灯笼定睛观看,这间书房方方正正,虽然不大,却古朴雅致。左边是高高的一扇窄窗,正对窗户有一具乌木茶柜,上有一个大铜茶炉,茶炉上放着烧水用的圆形锡锅,炉旁有一把精致青瓷茶壶。茶柜一旁的墙边都是书橱,对面墙上也是,后墙有一扇低矮宽阔的窗户,窗纸十分干净。窗前有一张古色古香的檀木书案,两头各有三个抽屉,书案前放着一把舒适的扶手椅,也是檀木所制,上铺红缎垫,书案上除了两个铜烛台外并无他物。
狄公入内仔细查看书案和茶柜之间地板上铺着的苇席,见上面有些深色污渍。想来污渍是王县令中毒倒地时杯中洒出的茶水所致。当时他很可能先生火烧水,然后回到书案前坐下,听到水开便走到茶炉前,给茶壶续水。随后他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只喝了一口,片刻便中毒身亡。
看到茶柜的精致铜锁上插着一把钥匙,狄公将锁打开。只见里面的两层架子上陈列精美茶具藏品,狄公不禁赞叹不已。茶具一尘不染,郭评事和他的手下显已彻查过柜中一应物事。
他走到书案前,抽屉里空空如也,郭评事想必就是在这里找到王县令的私信。狄公长叹一声,未能在王县令被毒杀后即刻查勘这间书房,着实是一大遗憾。
狄公又转向书橱,上面满满都是书画。他信手在书上一划,已蒙上厚厚一层尘埃。狄公满意一笑,书房中至少还有不曾动过的物事可查,郭评事和他的手下显然漏了这些书画。看着书橱上的大堆书画,狄公决定待洪亮过来之后再仔细查验。
狄公转过座椅正对房门,然后坐下,抄手 伏案,苦想凶手到底是何等人物。杀害朝廷命官视同作乱,乃是十恶不赦的重罪,若是事发被擒,会被处以极刑。由此可见,那凶手定是到了非杀王县令不可的地步,才铤而走险。只是他究竟如何下毒呢?想必是在烧水的锡锅中动了手脚,因茶罐中的茶叶经查验无毒。狄公想到此处仅有的一种可能手法,便是凶手送给王县令一些茶叶,只够沏一次茶,那茶叶中便混有毒物。
狄公又叹口气,想起适才所见的鬼魂。这是他生平首次见到鬼魂,虽然心中还不能确定真伪。这可能是个骗局,只是郭评事和唐县丞也见过这鬼魂。再者说,谁有那么大胆敢在县衙装神弄鬼?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呢?狄公思来想去,不禁以为适才所见的必是王县令的鬼魂无疑。他将头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仔细回想刚才所见的鬼魂模样,难道真是被害的王县令想给他一些征兆来解开这难解之谜?
狄公猛然睁眼,书房里依然像先前一样空荡荡、静悄悄。他仰起头,散乱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朱漆顶棚,屋顶有四道交叉房梁。他见顶棚上有一块变色斑点,茶柜上方的顶棚角落还有一些布满灰尘的蛛网。显然死去的王县令并不像唐县丞那样讲究整洁。
此刻洪县尉走进书房,身后跟着两名手持大烛台的卫士。狄公命他们将烛台放上书案,然后退下。
狄公道:“洪亮,这里唯一没有动过的就是书橱上那些书画了。卷轴着实不少,不过若是你先交给我一摞,待我查看完毕,你再拿另一摞给我,如此验看,想来全部查验一遍也不用太久。”
洪亮欣然点头,从最近的书橱上取下一摞书卷,掸去尘埃之后,递给狄公。狄公将椅子转过,伏案而坐,开始查看洪亮递给他的这些书卷。
待洪亮递过最后一摞书卷,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狄公靠在椅上,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大力扇动,满意微笑道:“洪亮,眼下我已相当清楚这位王县令的品位了。适才看了几卷他的诗作,文风精致,内容却未免轻浮。多是情诗艳文,大多是写给一些京师名妓或是王县令在别处为官交游的名妓。”
洪亮插口道:“明府,如此说来唐赞府 适才谈及王县令有些含糊其词,或许是为尊者讳吧。按明府所说,依这些情诗艳文来看,王县令很可能行为不检,或许常和妓女来往,不免有伤风化。”
狄公颔首道:“适才你递给我的那几卷锦轴中竟还有些春宫图,可见王县令只怕是放浪形骸之人。此外王县令还有一些讲述大唐各地酿酒和烹饪之道的书。我还看到他精心整理的前朝著名诗人的勘校诗集,整卷书都翻得卷边了,几乎每一页都有他本人的注解和评论。他还收集大量佛道玄学之书,那些完整的儒家典籍却是崭新的,似乎从未读过。王县令确实堪称杂家,他对格物之学饶有兴趣,藏有许多医书和炼丹、点金术书籍,还有一些讲述难解之谜和机关制造的罕见著作,却不见史籍、政书和算筹书籍。”
狄公转动扶手椅,续道:“故而我断定王县令是热衷美色的诗人,也是沉湎佛道玄学的杂家,同时一心入世,热衷所有尘世快乐,此人真是不同寻常。他对仕途升迁全然无心,颇为享受在这远离京师的安静小县为官,在此地他可自成一派,随性而为。这想必就是他不愿擢升的原因,算上蓬莱,他已九度出任县令了。王县令天资聪颖,好奇心重,故此对难解之谜和机关制造兴趣盎然,一直热衷动手实践。看来他对在蓬莱做这一县之主甚为满意,虽说在我看来他为官理政谈不上全心全意。他对居家纲常也不甚在意,故而前两任夫人亡故之后就再未续弦,一心沉迷和歌伎倡优的露水姻缘。洪亮你看,其实他给这书房起的名字便是写照。”
狄公在书房查验
说罢狄公用扇子指向书房门上所挂的匾额。洪亮读罢,忍俊不禁,只见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灌园庵”。
狄公又道:“不过依我看,还有一件甚为可疑之事。”他拿着扇子敲打面前摊开的一卷札记,问道:“洪亮,这卷札记是在何处找到的?”
“就在这书橱下层的书卷后面。”洪亮指着书案旁的一个书橱答道。
狄公惑然道:“在这本札记之中,王县令亲自手抄了一长串日期和数字,还有几页复杂计算,却没有一字解释。在我看来,王县令对数字应当全不在意才是,这许多藏书里都没有见到一本算学书。他不是该将一应钱粮税赋事宜都交给唐县丞和司户佐史去做吗?”
洪亮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唐赞府适才与我谈及此事,王县令一向都安排他们去处置这类公务。”
狄公翻阅札记,缓缓摇头,若有所思,道:“他耗费了相当多的时日和精力演算,还小心涂抹和改正了一些地方。眼下唯一的头绪就是日期,这里最早提到的日期是三个月之前。”
狄公站起身来,将札记收入袖中,转头对洪亮道:“无论如何,我都必须仔细研读这本札记。虽说还不能确定这是否和王县令被杀有关,但他如此耗费精力在毫无兴趣的算筹上,着实应当特别留意。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对他已知道得颇为清楚,按听讼折狱鉴录所说,这是找到凶手的第一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