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临近十二月,天气便慢慢转凉,下过一场雨后便是入冬了。
里正心里疼极了祁佑这孩子,已来回送了好几趟物件,村长也派了小辈时不时过来张望,似乎也都已认定了祁佑在柳家住下的事实。
春归翻出了厚实的衣物,把知平知敏两个小的裹得严严实实。屋外正下着入冬的雨,打在身上刺骨般的冷。
春归靠在门边上往村里张望,家家户户院门里都长了一片,多是白菜萝卜,远远看过去生活气息已十分浓厚。她盘算着她的院子里也差不多了。冬天给知行他们烤个番薯,再煮一碗甜甜的红薯糖水驱寒。敏敏喜欢喝汤,那萝卜便跟骨头一道炖成汤,若是吃不完便做成腌萝卜。说起骨头,她得找个时间去趟集市了,这回得买上些五花肉,那日到底没给知平吃上烧肉。
既然要去集市,手里攒的几张扇面图得给齐掌柜送过去了。因是祁佑伤了腿,又出了程天保那丧心病狂的污糟事儿,她便迟迟没能交这画稿,也不知齐掌柜是否等急了。
她胡乱地思忖着,正想进门,突然从山脚那边下来一个人,手里还抱着一个跟知平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冒雨小跑过来。
春归心下疑惑,这么大的雨想是跑多快都不成了。
等人跑近了些,她才看清楚,这不是佃了他家田的李爷爷跟他的孙子吗!
春归一急,连忙朝两人喊道:“李爷爷!快进来躲躲!”李老爷子家在村尾,这么跑过去只能越淋越严重,这一老一小身体那吃得消啊!
她说着便四下扫过,扫到一把伞后立刻撑开,朝两人赶了过去。
李老爷子全身打得湿透,眼睛睁得艰难,全凭着心头那点对路况的熟悉赶着路,怀里的小孙子也冻得瑟瑟发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篮子顶在头上,听到春归叫声后,李老爷子连忙加快了步子。
等春归接到那一大一小后,自己也淋了半湿。等看到老爷子怀里颤栗的小孩儿,春归心里一急,直接单手抱过李老爹手里的小孩儿,又把伞塞给了他,大喊道:“李爷爷,我抱着孩子先过去,你打着伞过来!”
祁佑在里间温书,听到动静后即刻放下书走了出来,一眼便看到躲在春归怀里发抖的李家小孩儿。
李老爹大名李正荣,年轻时候靠一身力气挣下了一点家底,娶了媳妇儿生了儿子,可惜儿子病死了,儿媳受不住扔下三个孩子改嫁,自此李老爹两夫妻便接过了养孙子的重任。前两个孙子身子骨健壮,也渐渐地大了,唯独这第三个孙子。
这孩子排行第三,叫李志远,生下来带着病,比旁的孩子要弱上许多,虽然比知敏小两岁,可看着却与知平差不多大。李家二老和志远上面的两个哥哥一门心思地为着这个孩子,打小连平时吃的都是精米糊。大旱时没了粮食,为着这孩子还卖了地换粮。
知平歪着头看着眼前的小哥哥,可李家小孩儿脸色苍白,微张着嘴唇,神色警惕,想来胆子也小。春归也没敢放下他,等李老爷子打着伞进了门,那孩子才缓缓看向他爷爷。
春归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幸好没什么热度,她指挥着几个孩子:“敏敏去爹娘房里拿一件爹以前穿的衣服让李爷爷换上,知平去箱子里拿你两件你穿的衣裳,知行再去套一件衣服,拿好伞去李大夫那儿叫人。”
春归抱着孩子来回走,边哄便道:“这么大的雨,虽然没发热,也得让大夫好好看看才是。”
这头知敏和知平去找了衣服,知行刚走到门口却又停下了,他突然道:“嫂子!我差点忘了,李大夫陪她媳妇儿回镇上的娘家了!要明日才回来呢!”
春归连忙看向祁佑。
祁佑点了点头:“我刚也要开口,昨日李大夫提前留了药膏给我。”
春归面色急了,这一老一小正是虚弱的年纪,此时虽然不发热,可也得预防着呀!
这么想着,怀里的李家小三忙不迭地打了个喷嚏,小脸红红的,呆呆地看着她。
春归摸了摸他的额头,已有些烫了,她来回走的步子突然一顿,对了!家里还有生姜,上回蔡氏给的红糖她还收着!
“祁佑……”刚要把孩子递给祁佑,她看了看他的腿又赶紧把孩子抱给了知行:“我去厨房煮点姜茶,你抱着。”
“李爷爷,你赶紧换身衣服,先在我们家待会儿,这雨太大,你带着志远不方便,我去煮点姜茶你们驱驱寒,等雨小了再走啊!”
老爷子擦了擦脸上的水,连连点头:“哎哎,李爷爷知道的!”
春归嘱咐过后便进了厨房,刚要坐下生火,却见祁佑也掀了帘子朝里走了过来。
“春姐,你去准备东西,我来生火,这样快些。”
春归连忙起身:“行,火大点,你看着点你的腿,别磕着了!”
蔡氏给的红糖有一大包,这个天气伤寒入体最容易不过,家里又都是孩子,春归索性舀了两大勺水,放了一半红糖进锅,又切了一整块生姜,切得碎碎的。熬上这么一大锅,待会儿一人都喝一碗才行。
外头李老爷子和李志远已经换好了衣服,小孩儿缩在爷爷怀里不吭声,李老爹叹了口气,看着如今活蹦乱跳的知平,又看看自家小孙子,眼里满是羡慕。
春归那丫头会带孩子,一个个孩子,大的聪慧,小的机灵。
没过一会儿,春归一手拿了一叠碗,一手掀开布帘,祁佑端了一整锅的红糖姜茶从里头出来。迎面一股浓浓的姜味儿便涌了出来,把几个小孩儿刺激得够呛。
李老爹到底年纪大,经的事儿多,一闻就闻出了是生姜。
淋了这么久的雨,老人家也冻得厉害,声音也有些发抖道:“丫头啊,你还备着姜啊?”
春归将手里几只碗一个个摆开,头一只放在李老爹跟前,拿起勺子舀满:“李爷爷,赶紧喝了,红糖加姜,驱寒最好不过。”
又将另外几只碗舀满了,她再端起其中一碗,拿小木勺一口一口喂李老爹怀里那孩子。
李志远又瘦又小,一双眼睛凹得圆溜溜,就跟头一回见知平时一个样儿,春归心疼得不行。
小孩儿虽认生,但也感觉得出善意,春归一喂便张嘴乖乖喝了。
就这么喂了大半碗。
春归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开口问道:“李爷爷,你们俩今儿怎么上了山?”
李老爹摸了摸小孙子的额头,叹了口气:“今儿是我那儿子的忌辰,我便想去山上瞧瞧,一早志远也说了要去,我想着那就带着去吧,看天色快下雨了就赶着下来了,没想到这雨来得急,走到一半就落了。”
这场雨来得及,两人急匆匆地下山,到底也没躲过去。
他将空碗往桌上一放,春归又给他舀了一大勺,劝道:“李爷爷,你淋了这么久的雨,得多喝点。”
李老爹见状便想推辞:“春归啊,这姜是药铺买的吧,这不便宜,红糖也费钱,我喝一碗尽够了。”
春归摇摇头笑道:“爷爷,这红糖是蔡姐姐送的,您也知晓蔡姐姐娘家是做什么的,至于这姜,如今是入冬的时节,我备着一来为着炒菜炖汤时去腥,二来便是驱寒,我们家知平敏敏年纪也小,底子得养着。”
李老爹推不过春归,又喝了满满一大碗。春归继续喂着小孩儿,回头看了看自家的几个孩子,也都乖乖喝着。喂完了孩子,刚放下碗,眼前便出现了一碗姜汤。
春归抬眼一看,祁佑一手端着,眼神示意着:“春姐也淋湿了大半,赶紧喝了。”
春归一愣,垂头看了看身侧,果然半边衣服都湿了,她接过姜汤道:“没事儿,没湿透,里面还是干的。”
祁佑目光却不太赞同:“春姐喝完也去换件衣服。”
春归品出他语气里的坚持,也没再反驳:“行,我喝完就换。”
她边喝边细想,心头觉出一丝暖意。
过了约莫两刻钟的样子,这雨还是没见小,志远身上的热度倒是褪了下去,李老爹提着的心算是放下去了。
春归索性把小桌子搬到了正堂,知平和知敏围着桌子练字背书,知行跟祁佑被赶去温书。知平玩心重,眼神老是往志远那儿瞟,春归也不拘着他,见志远眼里也露出一丝羡慕,她便也给他分了一小张纸,一只炭笔,让他一道画。
自己则是跟李老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李老爹最不放心的便是小孙子的身子骨,说的最多也是志远。
“因着他身子弱,我一直不愿意将人放出去跟别的孩子玩,他两个哥哥岁数又大了,以致到了这个岁数,志远身边一个玩伴都没有。”李老爹叹着气,看着知平时不时地摸摸小孙子的脸,小孙子虽然胆怯,却异常兴奋,两人处得倒是好。
春归看着两个孩子一道画着画,心头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她试探道:“李爷爷,你要是放心,不如就将志远放我家来吧。”
李老爹面上一愣:“丫头,你这……”
春归继续道:“您看我家知平也没什么玩伴,就一个敏敏还嫌这弟弟玩心重呢,反正年后你们便要春种,李奶奶到时做饭送饭也是忙不过来,不如就将孩子放我这儿吧。”
李老爹心里是一百个愿意,可人家既解了他们家无地可种的困难,如今又要帮他照顾他家小孙子,李老爹颇有些不好意思,愣是张不开这个口。
春归怎会看不出来,她看了一眼正玩得起劲的几个孩子,小声道:“不瞒您说,我有意让知平明年也跟着他两个哥哥上私塾,这般岁数也该开蒙了,不知李爷爷是怎么想的?”
李老爹顿了顿才想明白她话里的两个哥哥一个是知行一个是祁佑,他暗自想着,春归这是把祁佑当成自家人了。
前月那起子事儿村子里早已传遍,他也不再提起徒惹这些孩子伤心。
他一咬牙,说道:“我也说句实在的,丫头,咱们家旱期卖了地,除了糊口的粮食外还有些许银子。我前两个孙子有一身力气,就想着补贴家里,这科举的路早就断了。”他摇摇头:“可我这小孙子,身子弱,胆子小,除了念书我也实在想不出能走其他路子了,这念书的钱,我和你李奶奶都替他攒着呢!”
这是把家底都给春归透了。
说到这儿春归也懂了,李家二老早想着让孙子念书谋出路,可惜一来身子弱,二来没有玩伴怕受人欺负,便这样拖到了整八岁。
春归思量了一番:“李爷爷,我是真心的,志远这岁数再不跨出门走走,再过些时日,这性子便定了,走科举更是艰难。我也是真心想为知平寻几个年纪相仿的玩伴一道看书认字,蔡姐姐家的小宝也时常来家里一道玩呢。”
李老爹直直点头,他是知道蔡氏家的小宝也在这儿认字的,才半年功夫读完了千字文。
春归继续道:“知平和小宝都是您看大的,我们知平虽有些调皮,但也是个好孩子,小宝更是乖巧懂事,再加上你们家志远心细温和,这三人若有缘分一道长大,以后不知会有何种造化。”
李老爹被说得心中感慨,春归话里话外都是将摊子往自个儿身上揽,可确实是他们家麻烦了她。
他抹一把眼睛,长叹一声:“丫头,李爷爷一家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