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国家的孩子”

都贵玛永远不会忘记她第一次见到那二十八个孩子的情景。

当时，她跟车去乌兰察布盟火车站接孩子。

当二十八个孩子一个接一个走下火车的时候，她眼里有惊讶，有欢喜，还有害怕和担忧。因为最小的孩子还不满周岁，最大的也不过六岁呀！有的孩子干瘦如柴、弱不禁风；有的孩子脸上糊满鼻涕，像唱戏的小花脸；有的孩子眼泪汪汪，哭得可怜巴巴；有的孩子顽皮得像猴子，前后左右的孩子都要惹一惹，动一动，不是扯别人的衣服，就是拉别人的小辫子；有的孩子则非常胆怯，躲在别的孩子身后，连目光都是躲躲闪闪的……

更让人苦恼的是，这二十八个年龄不一、性格各异的孩子挤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话，都贵玛却一句也听不懂。有的孩子说普通话，有的孩子说上海话，有的孩子说杭州话、宁波话……总之，不管这些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对都贵玛来说，都是“外国话”。虽然这些孩子和来内蒙古的其他孤儿一起，被叫作“国家的孩子”，可是，都贵玛却根本不懂这些孩子在说什么。

当然，最小的几个孩子，还不会说话呢！

都贵玛面对这些孩子，心里直打鼓——就是小羊，一下子要带这么多，也不容易啊，何况是孩子！而且还是必须“接一个，活一个，壮一个”的“国家的孩子”，这可如何是好？

都贵玛紧张得不断后退着。这天，她还特意穿上了最喜欢的蓝色蒙古袍，头上包着杏黄色的头巾。而此时，蒙古袍在风中簌簌抖动着，头巾也在风中轻轻地飘舞，就像她那颗战栗的心。

她不断在心里说：哎呀，这么多孩子！这么多奇怪的孩子，哭的哭，闹的闹，笑的笑，叫的叫，我就像一下子掉进了狼窝里，只怕以后会被他们撕碎，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毕竟，她还是个未婚姑娘，一下子要让她面对那么多孩子，她内心怎能不胆怯？

等她退到主任身边，主任扶住了她，看她浑身都在发抖，便问：“害怕啦？想要逃跑？”

“这……这……”她想说“是的”，可又一想，难道就这么轻易认输了？面对困难，在第一时间认输，这可不是她的性格。于是，她把身子一挺，沉了下气说：“我是有点害怕！但我决不会认输的！更不会逃跑！”

说着，她攥了攥拳头，给自己鼓了鼓劲，快步朝那些孩子走去。

马上，她的目光就被一个随行女医生抱着的孩子吸引住了。那孩子是二十八个孩子中最小的，大概半岁多一点儿，虽然衣服很旧，还皱皱巴巴的，但掩不住他那一脸的灵气。孩子有张瘦瘦的脸，脸形稍长，两只大眼睛，黑溜溜的，像清水中的黑色鹅卵石。特别难得的是，这孩子还不认生。见都贵玛看着他，他还冲都贵玛甜甜一笑。那笑，像一滴凛冽的甘泉，叮咚一下就落进了都贵玛的心房。

“这孩子，咋这么可爱呢！”都贵玛轻轻夸赞着，忙朝那孩子跑去。

“呀呀……”孩子笑着，咿咿呀呀地叫着，朝她伸出了可爱的小手。

都贵玛一把接过那孩子，情不自禁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很自然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随行的女医生听不懂蒙古语，主任连忙给她们当起了翻译。

“这孩子没有名字。”随行的女医生这样回答。

“这么可爱的孩子，没有名字？”都贵玛惊讶地问。

“这可怜的孩子刚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到了孤儿院，哪来的名字？”随行女医生回答。

停了停，那女医生又说：“今天送来的这些孩子，有一多半都是没有自己名字的。孤儿院只给他们做了编号。”

都贵玛听着主任的翻译，眼泪已经扑簌簌地滚出了眼眶。

那一颗颗晶莹滚烫的泪水，掉落在小男孩的脸上。男孩愣住了，嘴一扁，也哭了起来。

“啊，不哭不哭，好孩子，你没有名字，以后我给你取。你没有亲人，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啦！”说着，都贵玛紧紧抱着那孩子，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她抱着怀里的男孩，再看看地上那些因为下了火车，突然冷得缩成一团的孩子，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神圣的感情。那一刻，她一点儿也不后悔自己来做保育员的选择了。那一刻，她只想用双手把所有的孩子都紧紧抱在怀里。那一刻，她恨不得给每个孩子都取上一个美丽的名字。

都贵玛带着孩子们踏上了去四子王旗保育院的汽车。

乌兰察布盟火车站离四子王旗中心镇乌兰花全程有两百多公里，驾车要四个多小时。

刚上车，孩子们感觉很新鲜，汽车摇摇晃晃的，路旁是连绵起伏的草原和初秋的野花。孩子们好喜欢，不断地喊：“花！”“花！”“花！”

虽然都贵玛不懂汉语，但“花”这个汉字她听着听着就懂了，因为孩子们这么喊的时候，小脸上全是兴奋，还用小手指着窗外的小花。他们喜欢黄灿灿的金莲花，喜欢红艳艳的野杜鹃，喜欢紫嘟嘟的小蓟，也喜欢白莹莹的野草莓花。

“是的，这是花！孩子们，花，蒙古语叫其其格！”都贵玛开心地教小家伙们说蒙古语的花——其其格。她还告诉孩子们，因为草原人民很喜欢花，所以，草原女孩有很多都叫“其其格”，比如“娜仁其其格”就是“太阳花”的意思，“乌兰其其格”就是“红色的花儿”的意思……

孩子们除了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还特别喜欢看草原上的牛群、羊群、马群和骆驼。

“牛！”“大牛！”“羊！”“小羊！”“马！”“大马！”“哇，骆驼！”每当车窗外出现成群的马、牛、羊或者几匹骆驼，孩子们就会一齐欢呼起来。

“这是‘乌赫日’！”都贵玛指着牛群告诉孩子们。

“这是‘浩尼’！”都贵玛指着绵羊告诉孩子们。

“这是‘毛日’！”都贵玛指着马群告诉孩子们。

“这是‘特莫’！”都贵玛指着骆驼告诉孩子们。

最后，都贵玛指着一群山羊给孩子们这么介绍：“亚麻！亚麻！”

“哈哈哈，姨妈，羊叫姨妈！”有个大孩子连忙大叫起来。

“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嘿！”车厢里的孩子们顿时笑成了一团。

连都贵玛抱在怀里的那个最小的孩子也笑了。

随着车子长久颠簸，孩子们感觉累了，慢慢变得不声不响，最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都贵玛怀里的孩子睡着了。还有两个稍大一点儿的孩子，也靠在都贵玛身上睡着了。

都贵玛看着孩子们那嫩生生的脸蛋，听着孩子们浅浅的呼吸声，一下也不敢动弹，仿佛孩子们是最精美的瓷器，只要她动一下，他们就会摔碎似的。所以，都贵玛一直静静地让孩子蜷缩在自己怀里，靠在自己身上，手脚越来越麻木，可她还是默默地坚持着……

终于，四子王旗保育院到了。

“孩子们，醒醒，咱们到家了！”都贵玛温柔地唤醒孩子，笑着告诉他们。

是的，二十八个孩子到家了。这是他们在草原上的第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