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爷没赏你这口饭

醒木一响君安坐，书接上回有新章。

上回书说到，小群子一家因为八国联军的侵略，不得不搬离了百顺胡同，来到了外祖父家避难。这不是小群子第一次搬家了，在搬到百顺胡同前，他们一家住在正阳门外的李铁拐斜街，梅家老太爷梅巧玲把宅院立在了这梨园行的核心地带。

李铁拐斜街周围，有不下十家戏园子，有名有姓的角儿基本都住在这附近，方便赶场。梅巧玲梅先生自不必说了，他可是《同光十三绝》中的祖师级人物，当然也住在这里，宅子就叫“梅宅”。可惜的是，梅兰芳四岁时，父亲殁了，从此家道中落。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似的，再苦再难，人们总得过光景，这道理没人比靠手艺吃饭的穷苦人更明白了。所以，当小群子过完七岁生日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该“学玩意儿”了。

“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思想起我儿夫好——好——”小群子拧着眉头，偏又想不起来后面的词儿了。对面坐着给他说戏的朱小霞，就《三娘教子》这几句腔儿，眼看教了小群子俩时辰了，这都到了饭点儿了，可这孩子就是学不会，忘词儿，走板，嘴上磕绊，真是不开窍啊！

朱小霞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藏蓝大褂，冲着这学生说了一句梨园行最狠的话：“祖师爷没赏你这口饭。”当然了，后来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不过这会儿朱小霞并没有意识到，他正气哼哼地往外走，冲着已经迎出来的梅家大伯父一抱拳，跨门而出，只留下了一院子的尴尬和失落。小群子可是家里唯一的希望，而现在，这点亮光也被浇灭了。

大伯父进门来的时候，小群子还自顾自对着主位上那把已经空了的椅子。伯父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小群子的头顶，然后一声轻轻的叹息。没有人看见，两行热泪正决堤似的流了下来，湿了少年小群子的领口。

这也怪不得人家朱小霞看走了眼，那时候的梅兰芳，就像蚌壳里的珠子，被藏得太深了。甭说是记词儿和唱腔学得慢，就单说面相，少年时的梅兰芳，下垂的眼皮，微蹙的眉头，尤其是眼睛还有些近视，总是一副无神的样子。再配上那不苟言笑的表情，并不伶俐的口齿，怎么也看不出来，他后来能出落成迷倒万千戏迷的大青衣。

“祖师爷没赏你这口饭”，这句话确实太伤人了。尤其是对于一个家道中落的梨园世家子弟来说，启蒙老师“一句话儿错出唇” 所带来的打击是巨大的。小群子的爷爷是京剧泰斗梅巧玲，外祖父是清末“活武松”杨隆寿，父亲是京剧名旦梅竹芬，就连大伯父都是与谭鑫培珠联璧合，人称“胡琴梅”的京胡圣手。可这单传的一脉小群子，却一张嘴就被戴上了个“祖师爷不赏饭”的铁“盔头” ，搁谁也得丧了气、灰了心。

可他毕竟是梅兰芳。不得不承认，很多骨子里带来的东西，关键时候是管大用的。被童年的苦磨得沉默寡言的孩子，内心却是倔强的。经了这么一回，小群子的心里更是燃起一团火，他偏得学出个样儿来！

全家人都没想到，从朱小霞走的那天起，小群子再也没有睡过一个懒觉。小伙伴们招呼，他也不去玩了，起五更睡半夜的就是一件事——苦练。

梨园行的孩子，苦啊。这不是咱们简单说说就能说尽的，那真是黄连投进了苦胎，莲心嵌入了牙根，咂摸着都是苦。

话说有这么一回，全家等小群子吃早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大冬天的棒子面儿粥都成了坨儿，还不见人影。大伯父梅雨田终于坐不住了，披上棉大褂就往外去寻。胡同口，柳树林，所有小群子常练功的地方都不见人影。梅雨田是真慌了神，这孩子要是有个好歹，可怎么跟早故的弟弟交代啊？

梅雨田头上不由自主地冒起了热气，一把拽下瓜皮帽，也顾不上体面不体面了，撒丫子就跑，边跑边大声地呼喊。

一直寻到了后海，初露的晨光把冰面映成了橙黄色。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一手叉腰，一手撑起云手在冰面上跑着圆场。朔风阵阵，什刹海边上枯萎的柳条沙沙作响。看到这一幕，梅雨田一下子就哭出了声。这个苦苦撑家的汉子，自从弟弟去世后，从没有落过一滴泪，这一天，他失声痛哭。他看到侄子的影子在冰面上斜斜长长，似乎又看到了父亲扮的萧太后，弟弟演的王宝钏。

摔摔打打，绊绊磕磕，小群子这一年，终于长成了铮铮小梅郎。

要说明珠怎么才能不蒙尘呢？非得遇上懂行的人，还有一样，这里面还得有一份偏爱。好学生是鼓励出来的，打重要吗？梨园行里谁的屁股上没挨过师父的棍棒？可打出来的，终归不如自己练出来的，老话儿怎么说来着？“响鼓它就不用重槌”。

梅兰芳的幸运，就是遇到了开蒙恩师吴菱仙。就在他八岁那年，梅兰芳正式拜师吴菱仙。一头磕到地，成就了一段戏曲史上的传奇。

吴先生作为响当当的名角儿，对艺术不含糊，对学生更是看得紧。他怎么教戏呢？就拿学唱腔来说吧，他端坐在椅子上，学生都站在桌子旁，桌子上摆着“老三样儿”——铜钱、漆盘、界方。

他规定，学生学唱得唱个二十或三十遍，每唱一遍就把一枚铜钱放进盘子里，十个一来回，不唱到烂熟于心、自然流露，那就没个停歇。梅兰芳学戏，那是带着劲头儿的，他偏得吃上祖师爷这口饭！

正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吴菱仙当然是伯乐，咱们小梅郎，又是那千古难遇的奇才，这就成了啊！

诸位，咱们记住喽，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要知梅兰芳是怎么练就这一身本事的，吴菱仙对他青睐有加，难道就真的只是看出来他的天分了吗？嘿嘿，这事儿另有隐情！

啪嗒一声醒木，您动动腿儿收收神，明儿请早儿，咱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