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听客,甭管是包厢的、散座儿的,当官儿的、卖货的,您且坐定喽,咱们这儿给您问安了。醒木一响,咱们开讲。
这话一说,可就是一百二十多年前了。那会儿的中国,真是不堪回首。一九〇一年,清政府被迫与洋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这让咱们中国彻底地陷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深渊。这是民族的屈辱,老百姓的灾难。
再往前倒一年,那就是一九〇〇年。这一年,那真叫是“民不聊生烽烟起,人人躲避外国兵”。北京城的老百姓,更是受够了八国联军的苦,这些可恨的侵略者炮轰城墙,入城烧杀抢掠,滚滚浓烟久久盘旋于各个胡同的上空。
百顺胡同口,少年小群子脚下,跟着风似的往家里跑,趁着大人还没回来,他得赶紧溜回家。伯父千叮咛万嘱咐,这多事之秋,可千万别上外面野去。等到家里的女眷们都往脸上抹完了锅底灰,往厢房或是阁楼里分别藏好了,小群子还是偷偷溜了出去。
这也甭怪人家孩子,虚岁才刚七岁的小子,正是不听话的岁数。老话儿怎么说来着?叫“七岁八岁讨狗嫌”。饶是小群子再乖巧,岁数在那儿摆着呢,小伙伴隔墙一招呼,可不就溜出去了。
说是跑出去玩,又有什么可玩的?洋鬼子随时出没,除了外面讨生活的,家家都紧锁房门,摊上这么个腐朽的清政府,老百姓能怎么着呢?甭提多憋屈了。
小群子他们也不傻,跟黄花鱼似的,挑着人多的地方溜边儿走,四处踅摸踅摸,拿弹弓子打打鸟也就算是一项难得的娱乐了。偶尔路过摆摊卖吃食的,小群子也是暗暗地唾沫直咽。“这是杂拌儿糖,黄色的是橘子味,绿色的是苹果味,红色的是山楂味”,“这是鸡蛋糕,暄腾极了”,“盖着白棉布的柳条筐里装的准是麻酱烧饼,芝麻铺两面儿,热是香,凉是脆”……这些吃食,过去小群子也是变着样儿地吃,说实话真是没缺过嘴。可这光景,大伯父一个人赚点辛苦钱,一家人不挨饿就已经很不错了。
小群子不知道的是,他经常路过的大栅栏东口那个卖烤白薯的小推车旁,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满京城鼎鼎大名的名丑萧长华。诸位,您可知道这萧长华是谁?他可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京剧科班“喜连成”(后来改名“富连成”)的总教习。新中国成立后,年逾古稀的萧长华担任过中国戏曲学校的校长。您说说,他这一辈子得教导过多少角儿啊!不过八国联军侵华这会儿,他虽说是名丑,但也没机会演戏了,只得推个小车卖烤白薯。
小群子不爱吃烤白薯,他看了看日头照在树上投下的影子,就知道不能再玩了,家里大人找不到他该着急了。等他火急火燎地跑回家里时,刚关上门要去把满头满脸的汗洗净,就听见咣咣的砸门声。他心想:谁这么没规矩,这么个敲法儿?
小群子气鼓鼓地把门闩下了,刚打开个缝儿,就看见一黑不溜秋的大个子洋兵站在门口。又是一“高粱面儿”!自打洋人进了北京城,这帮孩子先是害怕得正眼都不敢看他们,一听说洋兵来了就一溜烟儿躲起来。后来,竟然也渐渐习惯了,甚至胆儿大的男孩子还能和他们周旋几个回合,以给家里女眷们争取躲藏的时间,这也是乱世的孩子早当家。小群子他们几个发小儿,按照洋人们皮肤颜色的不同,分别给他们起了个笼统的代号,白的叫“白面馒头”,黄的是“棒子面儿发糕”,棕的是“枣糕”,黑的就是“高粱面儿”。
眼前这个“高粱面儿”,小群子真是太熟悉了。就是他,隔三岔五地来打劫。小群子咬着后槽牙堵着门,那洋人一见有人堵门就硬往里挤,小群子伸手推,大声嚷嚷着:“你怎么又来了?你这都来第四回了!”那洋人一见这情景,一把就把小群子掼倒在地,嘴里叽里咕噜骂着小群子听不懂的话。
小群子眼见着洋人往正屋里走,那洋人背后背着鸟铳 呢。这会儿,小群子正有意无意地往厢房看去。没错,小群子刚才是在演一出戏,愤怒是真的,但作为一个小孩,敢和拿着枪的洋人叫板,他能不害怕嘛!小群子这一声高喊,实则是给躲在厢房的女眷们报信儿呢,让她们可千万藏好了,别出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小群子这边儿刚放下半颗悬着的心,正屋里大伯的房间已经被那洋鬼子翻箱倒柜一大通了。当那强盗心满意足地扛着大包小裹扬长而去,小群子噌地蹿到屋子里一看,心凉了半截。那些被大伯小心藏起来的各式钟表全被抢走了,躲过了前三回,终归是没能躲过这第四回。
要说小群子的大伯怎么有这么多钟表,倒不是因为他们家做钟表生意。大伯喜欢帮人修钟表,那些名贵的钟表都是别人家的。这下好了,还得赔给人家。小群子看着狼藉的屋子,眼圈微微红了,他恨得牙根儿痒痒,恨自己怎么就没长大,怎么就不能和那洋鬼子拼了!
大伯回来之后自然是唏嘘感叹,东西被抢了倒是次要的,人得囫囵个儿保全了。最后大伯拍板,决定一家人搬去小群子外祖父家,那里院儿大物杂,照应的人也多。就这样,小群子被妈妈和姑母带着离开了这个有着无数回忆的百顺胡同。
书说到这儿,想必您也猜到了,这位与洋人大胆周旋的少年小群子,就是咱们这本书的主人公,群子是乳名,他姓梅,名澜,字畹华,后来学艺,有了一个声震全世界的艺名——梅兰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