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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醉

在今天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恐怕就连小学生也能脱口而出地回答,麻醉呗!

可麻醉并不是从来就有的,解决手术疼痛的问题,一直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甚至就连作为医学术语的麻醉(anaesthesia)一词都是近代才出现的。从医学史上来说,麻醉的忽然出现有点不合逻辑,它不像外科的历史那么漫长,或者说,由于长久以来孜孜以求的解决手术疼痛的努力都以失败而告终,以至于外科医生们对解决这一问题早已不抱任何幻想了。可这一问题,居然就在人们彻底绝望之时,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忽然被解决掉了,只是当外科医生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惊诧得没回过神来时,几位与麻醉起源有关的研究者就已经为了优先权的争夺赤膊上阵了。纵观整个外科史,就没有任何技术进步伴随有如此离奇的纷争。

人类探索解除手术疼痛方法的过程错综复杂,如果一定要为现代麻醉学的诞生寻找一个起源的话,我想那一定应该是气体化学的进步。

1772年,伟大的英国化学家约瑟夫·普里斯特利(Joseph Priestley,1733—1804)对一氧化二氮的理化特性进行了详细的描述。1774年他又将纯氧由化合物状态分解出来……终其一生,他曾分离并论述过的气体,数目之多超过了他同时代的任何人。站在伟人的肩膀之上,法国化学家安托万-洛朗·德·拉瓦锡(Antoine-Laurent de Lavoisier,1743—1794)开辟了现代化学,创立氧化说以解释燃烧等现象,并揭示了动物呼吸的本质是氧化过程。普里斯特利认为吸入氧气可能会对一些肺部疾病有好处。这一观念也得到了当时医学界的认可,于是呼吸诊疗研究所在1798年应运而生。在这个研究所建立的过程中,第一次工业革命中的重要人物詹姆斯·瓦特(James Watt,1736—1819)对仪器的置办颇费心力,这可能与其爱子罹患肺结核有关。正是在这个研究所里,出现了气体吸入麻醉的萌芽。很少有人知道,外科史上一次最重要的里程碑式的事件的缘起,与工业革命的一代领袖在18世纪末的英国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1799年,年轻的汉弗莱·戴维(Humphry Davy,1778—1829)受聘于该机构成为实验部门的第一任主任。戴维做实验的方式就是挨个吸各种气体。有一次他甚至差点儿被一氧化碳送上西天。这种非凡的勇气与热情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如果他真的死于一氧化碳,外科学的历史可能就会被改写了。在不断的冒险自体实验当中,由于一些机缘巧合,戴维发现了一氧化二氮的止痛作用。而在此前,由于美国化学家、医生S.拉瑟姆·米奇(S.Latham Mitchill)观察到一氧化二氮可致实验动物死亡,因此得出结论——该气体有毒,并不知为何将其视为导致流行病的传染性的气体,戴维却不信这个邪,这气体真能致命吗?那我吸一下呗。

在当时,哪怕是所谓公认的无毒的气体,也有可能因为技术原因导致纯度不够而混有其他有毒气体,这足以产生致命的后果,而对于这种已经有传说称其有毒的气体戴维却想去吸一下以验证这一说法的真伪,实在是匪夷所思,他是活腻歪了吗?戴维“作死”那天,恰巧智齿发炎疼痛难忍,都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难道是牙疼得让戴维生无可恋了吗?那就吸两口这种传说中有致命毒性的一氧化二氮吧!一番“作死”过后,戴维非但没死,而且牙也不痛了,还产生了一种欣快感。咦?原来一氧化二氮能解除身体的疼痛,由于早些年戴维曾做过外科助手,所以他意识到这种神奇的气体应该可以用于外科手术。1800年他将这一观点写入其著作时,不过20岁出头,也就是刚刚入职呼吸诊疗研究所一年而已。

慧眼识珠的是呼吸诊疗研究所的老板托马斯·贝多斯(Thomas Beddoes,1760—1808),否则如此年轻的戴维不会这么快崭露头角。在研究一氧化二氮的过程中,有一天贝多斯来到实验室,结果不慎碰翻了装着大量一氧化二氮的瓶子,实验室里充满了这种气体。忽然一向孤僻、冷漠不苟言笑的贝多斯放声狂笑起来,随后戴维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大笑,两人笑声实在太诡异了,以至于隔壁实验室的助手们全都跑来围观他们。突然助手们明白了,他们俩一定是气体中毒。助手们说:“戴维,您的气体会把人笑死的,快出去透透风吧!”

戴维更多地被后人记住,并非是其在麻醉方面的贡献,而是他发明了在矿业中检测易燃气体的戴维灯,这一发明有效地减少了瓦斯的燃爆,救人无数、功德无量,深受矿工们欢迎。当有人劝其保留这一发明的专利时,他却拒绝了,他说:“我相信唯其如此是符合人道主义的。”而当他在人生最后的时期,一位朋友问他一生中最伟大的发现是什么,他却绝口未提自己众多发明、发现中的任何一个,而是说:“我最大的发现是一个人——法拉第。”

也就是说,在其辉煌的一生当中,作为化学家、发明家,电化学的开拓者的戴维,并未把发现一氧化二氮可用于手术这个贡献太当回事,这对外科学界来说,当然是个遗憾。1800年,那位可以快速截腿的闪电侠罗伯特·李斯顿方才6岁,如果戴维没有在1801年就离开呼吸医学研究所,而是继续从事医学相关的研究,麻醉可能早几十年就出现了。待到罗伯特·李斯顿执刀截肢时,就可以在病人无痛的情况下优雅从容地操作,不必追求那种闪电般的速度了。在地球仪上,英国是那样小的岛国,偏偏英国的外科医生,在麻醉的问题上,灯下黑了,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集体忽略了戴维的先见之明。甚至有一位叫亨利·希尔·希克曼(Henry Hill Hickman,1801—1830)的人多次冒险以身试药,也没能引起外科医生的重视,最后,希克曼因绝望而自杀,不过他在死前肯定想不到他并不是唯一一个为了麻醉事业自杀的人。

一氧化二氮最初在公众中的应用反而是因为它能引起人发笑。饱暖思淫欲,吃饱了的英国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最先学会在聚会时集体吸这种笑气。诗人骚塞将这种可以给人带来快乐的气体称为“来自天堂的空气”。44年后,这一玩法又传到了美国,曾对人类文明发挥重大推动作用,涌现大量医学巨匠的日不落帝国英国,终于错失了发明外科麻醉的历史殊荣。风水轮流转,长久以来困扰外科界的手术疼痛问题,要由美国人来解决了。

1844年加德纳·昆西·科尔顿(Gardner Quincy Colton)带着他的笑气来到美国康奈迪克州的哈特福德,他将为这里的人们展示笑气的神奇效果。在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牙医贺拉斯·威尔斯(Horace Wells,1815—1848),围观改变世界,威尔斯的这一次围观,改写了外科历史。在这次表演中,威尔斯注意到那位吸了笑气的人在迷乱中撞伤了自己的腿,可是却毫无痛苦的表情,威尔斯立刻悟到可能是这种神奇的气体钝化了痛感。表演结束后,威尔斯立刻面见科尔顿,邀请他用笑气帮助试验无痛拔牙,可是拔谁的牙好呢?当然是自己的。他们来到一家牙科诊所,在威尔斯吸了一阵笑气昏昏睡去之后,牙医拔除了他的一颗坏牙,当威尔斯毫无痛苦地醒来之后,敏感地意识到,他已经站到了一个新时代的入口,这种感觉令其狂喜不已。

他很快学会了笑气的制备,并在1个月之内成功地完成了15次无痛拔牙。1845年2月野心勃勃的威尔斯怀着改写医学史的理想来到了美国一流医学学术思想荟萃之地波士顿,通过以前的学生威廉·托马斯·格林·莫顿(William Thomas Green Morton,1819—1868)的介绍,他结识了麻省总医院的资深外科医生约翰·柯林斯·沃伦(John Collins Warren),沃伦答应配合莫顿为医学生公开表演一次无痛拔牙。演示那天沃伦对现场的学生们说,这位先生自称可以用一种吸入气体的方式消除手术疼痛……显然,沃伦对威尔斯的说法是有疑虑的。紧张的威尔斯没有给需拔牙的病人吸入足够的笑气,结果在拔牙时,病人尽管没有挣扎,却还是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学生们报以哄笑,并斥之为骗子。威尔斯出师不利,表演搞砸了。

围观者大都没有相信威尔斯可以解决手术中的疼痛问题,但有一位有心人却由此看到了天赐良机,这就是一手促成此次演示的莫顿。威尔斯的波士顿之行折戟沉沙,返乡后的他一蹶不振自暴自弃,被扬名立万的理想破灭后的痛苦深深地折磨着。1846年10月底,他意外地收到了一封莫顿寄来的信,信的大意是,我已经发明了一种可以解除外科手术痛苦的办法,现在将向全国授权推广使用,给你写信的目的是想问问你,你是否也需要我的授权呢?

威尔斯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在他从如晴天霹雳般的眩晕中醒转之后,意识到原本应属于自己的荣誉被掠夺了。莫顿,你这个卑鄙的小人,我要把属于我的荣誉夺回来!

莫顿用的方法是乙醚,据说他从前的化学教师查尔斯·杰克逊(Chaeles Jackson)建议他使用乙醚解决手术中的疼痛问题,可能会比笑气更容易成功。莫顿也是个兼具勇气与野心的人,他观察到社会上的聚会很多人会聚众吸乙醚取乐,那么是不是乙醚也有跟笑气类似的减轻疼痛的效果呢?莫顿用一块浸润了乙醚的布塞住了自己的嘴,很快就昏死过去,若不是这块布自动从他脸上掉下来,莫顿可能就会因为吸入过量的乙醚而一命呜呼了。随后他又在乙醚的辅助下给一个来看牙的人拔牙,病人没有感觉到疼痛。

于是,在威尔斯跌倒的那个地方,莫顿再次安排了一次演示,术者还是沃伦,还是那个剧场般的手术室,还是那一群医学生。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其中一定有上次就目睹过威尔斯失败的人,他们再次前来,也许不是为了见证奇迹,而是打算再次看一个不自量力的牙医出丑,阴损刻薄的话早已准备好,说不定还有人准备往中间扔臭鸡蛋呢!

但是准备看笑话的学生们最终失望了,演示那天,莫顿在几分钟之内就让病人睡过去了,然后对沃伦说:“一切就绪,您可以开刀了。”这一开场白,已经跟今天手术间里术者与麻醉医生的对话极其相似了,虽然直到此时,麻醉这个术语还没有出现。

沃伦在病人颈部切了一个3英寸(约7.62厘米)的切口,在病人没有任何痛苦表现的情况下,切除了一个台球大小的肿瘤。这次历史上第一次真正的无痛手术的术程持续了25分钟,术闭,现场一片静默,甚至连沃伦本人也被这种神奇的效果惊呆了。这一天是1846年10月16日,68岁的沃伦即将退休,作为一名已练就铁石心肠的成熟外科医生,不知已经平静面对过多少次病人手术中痛苦的哀号,当其以近古稀之年忽然经历了一次无痛的手术,他反而忽然不能平静了,这居然是真的吗?“同学们,这不是骗局”,沃伦故作镇静地宣告了这一次无痛手术演示的成功。

消息传出,医界哗然,在大洋彼岸,那位闪电侠李斯顿也尝试了在乙醚辅助下的截肢手术,一下就被这种惊人的镇痛效果惊呆了,也许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闪电截腿技术从此在江湖上再无显著优势。1847年夏天,中国近代史上最著名的一位传教士彼得·伯驾(Peter Paeker)穿越了大半个地球,来到中国广东,在由他创办的博济医院里开始实施乙醚麻醉下的手术,年轻的外科学在古老的东方开始艰难的起步。

波士顿科学圈迅速接受了无痛手术技术,美国医学家兼作家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1809—1894)在给莫顿的一封信中,首创了麻醉(aneasthesia)一词,他说麻醉一词终将被文明世界口口相传。霍姆斯说对了,如今麻醉一词已经被熟稔的如同自古以来就存在一样,其实,其历史还不到200年呢。

1846年10月19日,也就是在莫顿那次成功的演示之后的第三天,他提笔给威尔斯写了充满挑衅意味那封信,由此揭开了麻醉发现优先权的戏剧化的争夺。莫顿春风得意,享受着来自全世界的喝彩。威尔斯也决心寻求欧洲学术界的支持,并到医学会请愿。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化学教师杰克逊也不失时机地跳出来,试图证明莫顿不过是在他的启发下完善了技术细节,而他才是麻醉术的真正发明者。三方混战,无所不用其极,姿势已然相当难看,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又有一位叫克劳福德·威廉姆森·朗(Crawford Williamson Long,1815—1878)的医生向医学界提交证据,证明其早在1842年3月30日就成功地应用乙醚进行了无痛手术,随后的数年中,每年都有这样的乙醚麻醉手术在施行……

现代麻醉起源大戏之幕徐徐拉开,几位麻醉先驱的命运却将走向悲剧的终点,优先权的争夺战的焦灼严重损害了他们的肉体和灵魂,1848年1月21日也就是威尔斯33岁生日的当天,他在精神崩溃的情况下袭击了百老汇街上的女人,当即被捕入狱,在狱中,他吸入了部分氯仿(也是一种麻醉剂)用利刃割破了自己大腿上的动脉失血而死。

莫顿的命运也没好到哪里去,1868年当其读到一篇支持杰克逊为麻醉发明者的文章时,气得五内俱焚,丧失了理智,在一次出行中,忽然毫无征兆地跳下马车,一头扎进河水里,被妻子劝回马车后,行进不久,又再度跳车……几个小时后,他死于脑出血。死前,他已一贫如洗。

莫顿死后5年的某一天,已变成酒鬼的杰克逊拜谒了这位老对手的墓地,其墓志铭如下:“莫顿,吸入麻醉术的发明者与发现者,拜君之所赐,外科手术之剧痛不再存在……”这些刻在石碑上的话压垮了杰克逊最后残存的理性,他疯了,他在对手的墓前咆哮。在随后的7年余生中,他完全处于疯癫状态。他多活了几年的岁月,也没能笑到最后,在其肉体死亡之前,灵魂已然提前崩溃了。1880年8月28日,75岁的杰克逊的肉体也走向死亡。

唯一没有以悲剧收场的是朗,他原本也不是争名逐利之人,若不是朋友们无法忍受真正的首创者被历史埋没,催促其公开发表文章,也许他的功绩就真的被历史淹没了。在这一场没有赢家的丑陋的争夺之中,他的低调与超脱,更显得难能可贵。但是从技术传播的角度来说,又不得不承认前三者的争夺战,客观上加速了麻醉术在外科界的推广。1878年6月16日,这位62岁的乡村医生在完成一次乙醚麻醉下的接生之后,一头栽倒,再也没有醒来。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产妇和婴儿。”死在工作中的朗,求仁得仁。

麻醉的技术发展史当然远比上述故事更为复杂,而且这一进化至今也未停止,吸入麻醉、椎管麻醉、静脉麻醉、局部麻醉、高级生命支持……如今的麻醉专业,已成为独立于外科之外的专业,不再由外科医生兼任。我们回顾麻醉起源的这一次纷争,并不是要读者朋友们一定要厘清历史真相,谁是某一项技术的首创者或许并不重要,荣誉应该属于那个最终让全世界认可的人。作为外科历史上最富戏剧性的篇章,它足以带给我们太多思考,勇气、责任、灵光乍现的思路、人性阴暗的欲望、面对名利诱惑的迷失与淡定,置身于其中也许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思考外科这个专业,理解外科医生这个群体。然而麻醉出现之后,并未立刻给外科发展带来巨大的推动作用,因为影响外科快速发展的还不只是术中的疼痛问题,而是千余年来一直威胁外科手术的幽灵,一个更为致命难解的魔咒。 2AUExfWsuqLICuVq9To7Ro1Dcazm6wkmW7GwQhLHXAVPZ2fFOXDDfigIuXHF4P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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