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
自小生长于南方沿海一带,现就读于武汉某工业大学。
自幼时开始画画,中学时代接触吉他。
对音乐、美术等方面皆有涉猎。
对生活充满感激和希望。
少年时决意坚持朴素的生活,去想去的地方。
作品散见《读友》《最小说》等杂志,小说《故乡》于《新作文》杂志中连载。
他们总是有那么多的秘密,从来不会告诉我。他们永远只顾着自己的事情。
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将来我也会有自己的秘密。
8岁,我跟着妈妈在城南的车站送姐姐莲子上车,她要到别的城市念书。妈妈说:“莲子念完书就要当护士去了。”我幻想着莲子变成护士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莲子严厉地看着我说:“大吴,你在家要听话,好好念书知道吗?”她总是喜欢像一个大人一样教导人。我说:“你才要好好听话呢。”接着朝她做了一个鬼脸飞快地躲到妈妈身后。送走了莲子,我和妈妈走在回来的路上,夕阳斜斜地照着远处那一排直立的杨树。杨树后面的铁路上偶尔闪过一辆呼啸的火车。
妈妈说:“你爸爸快回来了,下个月就回来。”
我想起杨树后面发亮的铁轨,我爸爸就是带着一群人在不同的地方修铁路的,他在纸上的两个城市之间画下一条铁路的图形,他们便在他的指挥下开始修铁路。他下个月就要回来了。
我和妈妈走回家的时候看见街道上停了一辆货车,一些人正从货车上搬下一些家具,搬进我家对面的房子里,旁边站着一个指指点点的女人。
我在那个傍晚看见了秋秋。我抱着我的小猫花花在院子里玩。花花是我一个表哥送来的,莲子在家的时候总不许我抱它,说不卫生。现在莲子不在家了,我可以天天抱花花玩了。花花从我肩膀上跳下来时,我看见了秋秋。她站在院子门口看着我和花花,好像已经站了很久。我走过去追花花,一会儿秋秋便走了进来。她倚着墙角站了一会儿说:“我以前也有一只猫,和你的一个样。”我看看她,她又说:“我叫秋秋,我们是邻居了。”
后来秋秋常常来我家院子里看我和花花玩。她走近轻轻摸摸花花的头,我问她:“你的猫后来去哪儿了?”她想了想说:“死了。”秋秋说她还有一只小猫,是水晶做的,按一下开关还能发亮呢。秋秋看看花花,开始骄傲地说起她的水晶猫,那是她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而她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问:“多远?有北京远吗?”秋秋说:“比北京还远。”我惊讶地说:“哇,那真是很远。”秋秋骄傲地说:“当然,要坐飞机去才能到的。”我想:可惜坐飞机不需要铁路,否则我爸爸一定也能在天上修出一条铁路来。
婶婶又来了。
她总是不停地向妈妈哭诉着些什么,有一次我看见她侧过脸让我妈妈看,她的脸上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那是我叔叔打的,他是个好赌的人,还常常酗酒。
婶婶总是说着说着眼泪和鼻涕就一同掉了下来。我妈妈给她递纸巾,她哭完后好像心里舒畅了许多,擦干眼泪满足地准备离开。我妈妈叫她留下来吃饭,她说不了,然后就匆匆地走了。妈妈送婶婶出门,看着她离开后,转过身来不耐烦地舒了一口气。
我妈妈是高贵而神气的,尤其是在我悲伤的婶婶面前。婶婶说,要是我叔叔有我爸爸一半好就行了。我妈妈满脸同情,又皱眉说:“莲子已经懂事了让人放心,倒是大吴还小,还要让人不少操心。”她说着叹了口气,但她的语气分明是得意的,仿佛已经准备好将一个蓄谋已久的期望安放在我和莲子的身上。她的得意使我可怜的婶婶显得更加悲伤了。
那个晴朗的傍晚,秋秋突然跑来找我,说要带我去看一个秘密,我问:“什么秘密?”“你跟我来。”秋秋诡异地笑着。我们走了一段路,穿过了几条小巷,我问秋秋:“你要带我去哪儿啊?”秋秋心急地说:“你来了就知道了,快到了。”我们来到了一个酒厂,那里有一道生锈的铁门,门下面的铁板是腐坏了的,轻轻一推就开了一个洞。“进来!”秋秋猫下腰飞快地钻了进去。我跟在她后面,进来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这里是一个酒库,里面堆放着成千上万罐酒,有的坛子比我们的个头还高。那些坛罐像一个个老人安静地坐在阴暗的仓库里,成了一幅陈旧的画卷。
秋秋见我一脸惊讶的表情,为她的秘密得意地笑了笑。我说:“我们出去吧,会有人来的。”“放心,”秋秋说,“没有人会来这里的。”她说着打开了一个坛子的盖子,一阵浓烈的酒味飘了出来。“大吴你喝过酒吗?”她看看我。我摇摇头说:“没,那是大人喝的,我们不许喝。”我想起了我叔叔,他就是喝了酒才一巴掌一巴掌地朝我婶婶打过来的,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不敢喝对吗?”秋秋在我身后诡异地笑了笑,我突然觉得脸上一阵滚烫。秋秋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把勺子,她把勺子放进坛子里搅了起来,酒的气味更浓烈了。我说:“谁不敢了?我只是不想喝。”我说着看看秋秋,她依旧低着头搅酒,浓浓的酒味像一张网将我们包围。我站了一会儿又说:“我要回去了,我回去找花花,它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
我从酒库里飞快地钻出来,秋秋在后面心急地喊了我一声。我飞快地走着,留下秋秋和她失落的秘密像一枚钉子钉在傍晚的夕阳里。
爸爸回来了,他像一个凯旋的战士般提着行李大步地走进屋来。上一次回来的时候他给我带了一个飞机模型,但这次他什么也没有带。妈妈说:“大吴你也不小了,还要那些没用的玩具干什么?”接着她又向我爸爸埋怨我平时不看书整天抱着小猫玩,她总是说:“大吴要是有莲子一半听话就不用我操心啦。”
晚上,妈妈坐在客厅里喋喋不休,说家里电视的天线坏了,说她上班路上的那条可恶的狗,等等,好像要将所有的不满一下子说完。每次她停顿下来,暂时想不出什么可说,她就看看我的房间,叹一口气说:“大吴这孩子总是不听话,整天让人操心。”一会儿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接着诉说她的不满。我爸爸一脸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不停地眨着眼,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昏睡过去。
我听见妈妈讲起我婶婶。她说:“现在抱怨这些有什么用呢?我说呀,她挨打也活该,当初大吴他奶奶住院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来看。”她说着时,语气好像渐渐变得神气起来。我想起我那死去的奶奶,以前每次爸爸带我到叔叔家看她的时候,她总是拉着我的手问我吃饭了没有,有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变软了的糖果要塞给我吃。我真害怕见到她。后来她摔了一跤,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便去世了。那时候大家都哭了,莲子也哭,她看见我没有哭,于是就生气地捏了一把我的脸要我也哭。在我妈妈唠叨的时候,我没听见爸爸的声音,我猜想他大概是睡着了。
第二天,爸爸的疲惫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他找来一袋子的工具又开始在家里到处修补,整个房子都是“砰砰”的声响,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爸爸总让我在一边帮忙拿工具,每修完一处他就朝我得意地笑笑,仿佛是我们共同完成似的,这使我觉得自己非常厉害。但我妈妈不那么快乐,她总是捂住耳朵大声喊道:“吵死了!屋子都要塌下来啦!”爸爸朝我偷偷地笑笑,敲打得更响了。傍晚的时候爸爸骑车出门,他拍了拍后座叫我上车,妈妈站在门口不满地说:“又要到哪儿去啊?一天到晚没有一刻停下来。大吴不准去,回房间做作业!”爸爸朝我挤挤眼示意我可以来,我飞快地爬上他的摩托车后座,还带上了花花。爸爸笑着叫我抱紧,一脚踩了油门,摩托车便飞驰起来。
远处那一排杨树后面响起了鸣笛声,我回头看看正在驶来的火车,觉得爸爸的摩托车比它还要快。在路上我突然看见秋秋,她一个人站在路边的杨树下,看见了我兴奋地喊了我一声。我坐在爸爸身后没有回答她,飞驰的摩托车不一会儿便使她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我再看到秋秋的时候她手上拿着一个灯泡,站在我家院子门口喊了我一声。我正在和花花玩,问她:“什么事啊?”她说:“我家的灯坏了,你爸爸在家吗?”我提着工具跟在我爸爸身后走进秋秋家,后来我就看见了秋秋的妈妈王艳红。王艳红化着浓浓的妆穿着鲜艳的旗袍,像电视里的人一样。
后来王艳红看见我的时候总是面带微笑,她还给过我一个大雪梨。走近王艳红的时候你可以闻到一阵香味,浓烈得让人真想晕过去。我想秋秋真好,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妈妈。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王艳红,比如我妈妈,她说那个王艳红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就知道不正经。我想大概是她没有王艳红漂亮的缘故吧。
但秋秋也说她很讨厌王艳红身上的味道,那种味道叫人闻了想吐。她说着伸出舌头做出要吐的样子,好像说的是别人的妈妈。
我到街上的店里帮我爸爸买螺丝钉,在一座桥上看见了秋秋,她正和一群小子争吵着些什么,那群人的头头捡起地上的石子向秋秋砸来,他们边吐着口水边骂着秋秋:“婊子的女儿!小野种,长大了也当婊子去!”然后是一阵哄笑。秋秋直瞪着他们,整个人像在颤抖。
“秋秋!”我远远叫了她一声。秋秋回过头来看见了我,冲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飞快地跑起来。我们穿过狭窄的小巷,围墙上探出的巨大的向日葵扭着头看我和秋秋飞快地奔走在午后的阳光里。我们跑到西边的杨树下,气喘吁吁的秋秋突然笑了起来,她看着铁路和田野,又看看我,笑得像一朵突然绽开的花儿。
我说:“你笑什么啊?刚刚那些人为什么要骂你?”秋秋停了下来,说:“我怎么知道?不要理他们!”火车隆隆地驶来,秋秋在我耳边喊道:“等我爸爸回来,他会收拾他们的!我想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应该要很久才能回来吧。”秋秋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脑勺,咯咯地笑着跑了起来,边跑边喊道:“大吴你过来追我啊!你能追上我吗?”
那天我在阳光下傻笑着追赶秋秋,她尖叫着不停地回过头来看我,好像忘记了所有的不快乐。夕阳把杨树的影子拉长投放在马路上,马路变成了一道长长的梯子,仿佛要通往一个神秘的世界。
我突然想起爸爸还在焦急地等我买螺丝钉回去,于是朝秋秋喊了一声“我要回去了”。然后我开始飞快地往回跑,跑了好远才回头看看秋秋,她模糊地站在梯子的尽头。
我回到家门前的时候看见爸爸坐在院子里一脸愁容,妈妈黑着脸一语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地上有一个打碎的杯子,我猜他们可能吵架了。后来我才知道妈妈把整袋工具都扔掉了,爸爸从此再也不能在家里干些修修补补的活儿了,整天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坐在院子的树下喝着酒。
有一天他朝我招招手,说:“大吴,过来。”他叫我坐下,细细打量着我,一会儿给我倒了一小杯酒说:“把它喝了。”我猛地把酒灌进肚子里,顿时喉咙像被火烧一样难受,接着火又好像烧到了我的肚子里,我觉得眼睛在冒着金星。只见爸爸满意地朝我笑笑,自己举起酒杯继续喝起来。
他们又吵架了。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妈妈的眼睛是红肿的,但我没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我在家的时候他们不吵,只是沉默。
婶婶来我家的时候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她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妈妈疲惫地靠在沙发上,再也没有了从前的神气。我爸爸整天坐在院子的树下,好像也成了一棵树。这样的沉默真可怕,我真希望这时莲子在家,她在的话可能会好一些。我远远地看着爸爸,他不像一个战士了,而像别的什么人。
我在院子里追着花花玩,它爬上了高高的阳台不肯下来,连花花也不理我了。我想说说话,我真希望莲子快点回来。我在街上绕了一圈,傍晚的阳光早早地微弱下去,可我还不想回家。我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想起了秋秋,便去找她。我对秋秋说:“去看看你的水晶猫吧,你不是有一只水晶猫吗?”秋秋看看我说:“好的。”来到门口的时候秋秋放慢了脚步,她看看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有人在里面。”秋秋说。我说:“谁呢?我们敲门吧!”秋秋说:“不,我妈妈会打死我的。”她说着低下头来。“我讨厌他们。”秋秋又说。我不知道她讨厌谁,只是狐疑地看着她。
后来一个穿着西装的陌生男人从秋秋家走出来,匆匆整理衣着。我们躲在墙角后面,我问秋秋:“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呢?为什么把门锁得紧紧的?”秋秋没有回答我,她看了看远处说:“我讨厌他们,我爸爸会回来收拾他们的,他会带我离开这里的。大吴,我爸爸会带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呢!”我想问她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但我没问,我想可能快了吧。一会儿秋秋突然说:“大吴!看谁跑得快!”然后又咯咯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脑勺。我们在街道上跑了起来,西天的夕阳像一个橙子一样沉下去。
我们跑到了那个酒厂的仓库,从铁门的洞里钻了进去,傍晚的酒库比白天更加陈旧。酒的味道使我想起了我郁闷的爸爸,我舀起一大勺酒灌了下去,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勇士。秋秋吃惊地看着我。酒在喉咙里烧着,我打了一个嗝说:“这没什么的。”
我抬头看见了两个秋秋,擦一下眼睛又变成了四个,我的头脑已变得混混沌沌了,我看见四个秋秋一起问我:“大吴你醉了,你是醉了吗?”我摇摇头,挨着一个酒坛坐下来,这时四个一样的秋秋又变成了一个。这个秋秋挨着我坐下来,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说:“大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爸爸他已经两三年没有回来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大吴你会带我去坐火车的,对吗?你会带我走,对吗?”我发现我的头颅好像成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我吃力地点点头说:“会的,这没什么。”朦胧中我好像看见秋秋笑了,她紧紧挨着我,笑出了声来。
我妈妈像往常一样每天去上班,只是越来越沉默和憔悴了,像一个易碎的玻璃瓶。她骑着自行车匆匆出门,我真担心颠簸的路把她颠碎了。
我在院子里到处找着花花,它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听见它在阳台上叫着,我爬上阳台又发现它早就到了屋顶。我爬上屋顶,学着猫叫,想把花花逗过来,但我站在那里看见了爸爸。他在王艳红家的院子前匆匆地敲门,环顾一周后飞快地走进了王艳红家里。
我吓愣了。我觉得背后一片冰凉,告诉自己可能是秋秋家的灯又坏了,或者这次坏的是电扇。我哆嗦着从屋顶下来,越来越不安,身体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块巨大的充满恐惧的棉花。那天晚上我不敢和爸爸说一句话,也不敢看妈妈一眼。白天的那一幕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我掉进了黑漆漆的洞里,而他们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坐在灯下吃着晚饭。
我恨极了王艳红,我想是因为她我爸爸妈妈才吵架的。在街上秋秋远远喊了我一声,我没有应答,飞快地走开了。秋秋追上来说:“大吴刚刚我叫你呢!”我看看秋秋,什么也没说。秋秋一脸疑惑地看看我:“你怎么啦,大吴?”我不说话,只是飞快地走开。
后来我把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到秋秋的身上。她藏着那么多的秘密,却什么也不告诉我。她简直是个骗子,也许她根本没有什么水晶猫,那些都是骗人的。我恨极了秋秋。
我再也不和秋秋说话,她喊我的名字时我像没听见一样走开。秋秋说:“大吴你怎么不说话了?我们到酒库里玩好吗?大吴,那是他们的事情,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大人的!我也讨厌王艳红,但她是我妈妈。”秋秋悲伤地低下头,一会儿她又说:“大吴,我带你去看看我的水晶猫吧,我把它送给你,好吗?”
我像甩开一片叶子那样甩掉秋秋的手,我觉得她简直就是王艳红。我转身走开,留下她和她的影子孤独地暴露在太阳底下。
我在一个寻常的傍晚听见了他们争吵的声音,伴随着碗碟摔碎的尖锐声响,接着屋子里传出我妈妈呜呜的哭声。我不知所措地在院子门口站了好久,后来秋秋从一个角落里走了出来。
她手上捧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向我递过来。秋秋说:“大吴,我把水晶猫送给你吧!”她的眼睛充满了期待,等待着我的回答。那是一个被磨旧了的水晶猫,旧得像一块被珍藏了好久的可笑的石头。我看看秋秋,一掌拨过去,“啪”的一声水晶猫便掉进了旁边的水沟里。秋秋惶恐地看着我,我在心里笑了笑,说:“你要是把它捡起来我就要。”秋秋不安地看看我,又探头看看水沟,她泪水汪汪的眼睛像一片清澈的湖,上面没有一丝涟漪。水晶猫已经浸没在水沟里,秋秋走到沟边,踩在石板的青苔上,突然一滑,整个人滚进了沟里。
我觉得很滑稽同时又很慌张,连忙走上去,以为秋秋会哭的。我看见她一身污泥站起来,半边脸和整个身子都成了黑色,手上拿着一块黑色的东西。她一定摔得很痛,没有变黑的那边脸已经擦破了皮,变得红肿,但她没有哭。她忍着泪水,脸上挤出一个像是讨好的难看的笑容,说:“我捡到啦,大吴,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吗?”
我不知道自己原谅了秋秋没有。那个傍晚我没有接过那块满是污垢的水晶猫,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最后只能像从前一样飞快地跑开,留下秋秋孤独地站在黄昏里的污水中。
我惶恐地守着一个秘密,像守着一个巨大的黑洞。它让人日夜不安,仿佛时刻在将我吞噬,消化,吐出来,再吞噬。
后来莲子就回来了。莲子回来的时候,我爸爸妈妈又恢复了往日平静的样子,仿佛从来没有争吵过。但我觉得他们嘴上在说着话,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他们吵架永远不会让我看见,更不会让莲子看见。但莲子好像什么都知道,她勤快地帮妈妈干着家务,帮爸爸倒茶。
他们什么都知道,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而我的黑洞却越来越巨大,我必须跟人说说它,它时刻在将我吞噬。
我只好告诉莲子。我把我在屋顶上看到的一幕心有余悸地告诉了她,仿佛在将一个沉重的东西交付给她。只见莲子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生气,最终变成了愤怒,她环顾四周,愤怒地看着我说:“大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你还嫌爸爸妈妈不够辛苦是吗?你让妈妈听见了怎么办?你怎么一点都不懂别人的辛苦?”迷迷糊糊中我一直看着莲子生气的脸,她说了好久好久,停不下来,好像说了几天几夜。
我醒来的时候妈妈告诉我,我一直在发烧,睡了好几天。我问她莲子呢,妈妈说莲子假期结束回学校去了。一会儿她又说:“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像姐姐一样懂事,不让人担心呢?”
我的头沉得像一块石头,迷糊中我想起做的那梦,它好像不是梦,而是真实的。我在朦胧中听见我妈妈的声音,她一边帮我擦着脸一边和我爸爸说话。她说:“我已经和莲子说了,她也不小了,如果她要去找她的亲生爸妈,我们也不反对。”妈妈叹了口气继续说,“莲子终究是懂事的孩子。”我顶着沉重的头颅坐起来,我想不管这是不是梦,我再也不会追问他们些什么。
妈妈让我躺下来,吃完药我又迷迷糊糊地躺了半天,其间听见我婶婶的声音,她哭着说她再也受不了了,她要带帆帆离开那个疯子,母子俩再也不要受罪了。后来我的堂弟帆帆走进了我的房间,他轻轻地喊醒我:“哥哥,哥哥。”帆帆只比我小一岁,但在他面前我好像成了大人。我问他:“你爸爸打你和妈妈,你害怕吗?”帆帆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说:“帆帆你不要害怕,有一天帆帆也会成为大人。”他看着我,信赖地点点头,眼睛清澈得像一口井。
傍晚的时候我从床上下来,躺了几天我全身好像变得酥软了。走出门口我突然发现外面一片鲜明,所有的东西都要比以前鲜艳了,好像一切都是新的,阳光也是新的。我在门口的墙下看见了那只磨旧了的水晶猫,它像一块石头一样躺在地上。妈妈说:“那个秋秋来找过你,我说你病了,她就走了。王艳红她们家搬走啦,前天早上搬走的。”妈妈说着看了看爸爸,她好像恢复了从前的高傲和神气,但我觉得她已经老了许多。
我抱起墙角的水晶猫到院子里找花花,找了好久也没看见它。妈妈说:“不要找了,小猫已经在垃圾车上不知道送到哪儿去了。你也不小啦,还整天玩这些做什么?以后要好好用功念书了。”
我捧着那只旧水晶猫从院子里跑出来。我飞快地跑着,只听见风呼呼的声音,我跑了好远。花花已经在垃圾车上不知道送到了哪里。夕阳斜斜地照着大地,照着那排直立的杨树。我在树下停了下来,一辆呼啸的火车在我面前闪过,我只听见一阵隆隆的声响。
我想起秋秋,她大概已经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她原谅我了没有,也许以后我会在外面的世界里碰见她,那时我可能会问起她。
他们总有着那么多的秘密。
那天我的弟弟帆帆也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说:“你知道奶奶怎么摔下来的吗?她糊涂地把拐杖放在沙发上,我妈妈就把它扔到了门外,后来她出门去捡,在门口跌倒了。他们不会把这告诉别人,但每次我爸爸喝醉后就开始打妈妈,骂她,揪她的头发,妈妈只是哭。”帆帆说这些的时候目光闪烁着,脸上慢慢布满了惊慌,仿佛看见了一只巨大的怪兽正从漆黑的夜里爬出来。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顾及,来不及去追问别人些什么。
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将来我也会有自己的秘密。也许我会告诉别人,也许不会,但没关系,因为莲子说:“大吴你也长大了,要懂事,不能再让别人担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