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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

文/李晁

李晁

生于湖南,现居贵阳。

小说散见《上海文学》《青年文学》《山花》《萌芽》《福建文学》等刊。

有作品收入年度选本及青春文学作品集。

著有长篇小说《傻时光》。

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第九、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奖项。

礼拜六的早晨,罗菁菁最不愿意打发的早晨之一。

她不乐意的原因是鲍婷婷要来。几乎每个礼拜六早晨,罗菁菁都深陷在鲍婷婷要来的噩梦中。对方风雨无阻地出现在这个时候,仿佛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癖好,任罗菁菁怎么回避、抵抗也没用。即便她佯装熟睡,鲍婷婷也会静坐在书桌前,翻一本昨天晚上她读过的漫画或小说。

今天,一如往常,罗菁菁早早就惊醒了,她望了望镜中自己失眠后的憔悴状,十分不想在一刻看见另一张表情怪异的脸。果然还是来了,仿佛带着什么心思。在罗菁菁梳洗完毕后,鲍婷婷神秘地问:“有个地方,去不去?”

“去哪儿?”罗菁菁敷衍道。

“邮局。”鲍婷婷放低音量说,仿佛这是个不可外泄的地点。

“邮局有什么好玩的?你又不寄信。”

“不寄信,但是我要取信呀。”

“取信?你交笔友了?”罗菁菁好奇地问。

“什么笔友?没交,我就是去取信,你去不去?”鲍婷婷保持着神秘,罗菁菁有些心动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直往街上窜,罗妈妈的声音从身后追了上来:“菁菁,早点回来吃午饭,别瞎跑。”

没人回答。鲍婷婷一路急行军,罗菁菁的步子本来就慢,跟上她有些吃力,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风风火火的。

赶到邮局罗菁菁才明白鲍婷婷所谓的取信是什么意思了,原来是偷信。那些无人认领的信件就放在大厅的一个木架子上,有的收件地址不详,有的地址详细却没写人名,堆满了架子的上下四层。一些看上去历经了漫长岁月,再看邮戳,七八年前的都有。信封无一例外地发黄了,落满了灰,有些邮票已经被人给挖走,信的一角露出一些仓皇的撕痕和小眼儿。

邮局工作人员百无聊赖地坐在大柜台后面,对进来的两个女孩视而不见,其中一个中年职员正织着毛衣;几个寄信人在柜台前办理业务。鲍婷婷乘这个时候,轻松挑选了四封信,快速塞进上衣里层,随后示意罗菁菁也拿一点。罗菁菁刚伸出手,却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了那些底层的老信。罗菁菁本能地想:这些信应该没人来领了。

走出邮局,鲍婷婷才问:“你怎么拿那些信?多没劲儿啊,老掉牙了。”

罗菁菁没有回答她,反而问:“你什么时候偷起信了?我怎么不知道?”

鲍婷婷神色有些不自然:“告诉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上个学期。”

“上个学期?拿得多吗?”罗菁菁问。

“不多,就十封,不对,后来又拿了一封上海来的,总共十一封。我也不敢多拿,怕被看出来。这次我们拿了,这个月就不能再去啦。”鲍婷婷老谋深算似的说。

出了邮局老远,罗菁菁的心还是乱的,在她伸手拿那两封信时,只觉得人家就要发现她把她拆穿了,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那感觉真是刺激到不行。这时,她才明白鲍婷婷为什么喜欢来偷信了,不是一般的刺激,而更大的感官享受还在后头。

一到家,两人就迫不及待地往楼上钻,完全忽视罗妈妈在楼下的嚷嚷:“搞什么名堂?来来回回的。”

两人一回到自己的小窝,就止不住乐了起来。鲍婷婷把信一封封摆在书桌上,仔细端详起来。“山东、河南、四川、福建,你呢?你的什么地方?”鲍婷婷问。

罗菁菁拍了拍信上的尘埃,这才看清来信地址——北京昌平政法大学、新疆某监狱。

“大学和监狱?没意思,肯定没爱情故事。看信吧,等会儿交换。”鲍婷婷已经等不及了,动手拆起了信。她的拆法显得十分老到,用一把刀片将信封从侧缝划开,这样不论从哪一面看上去,信都像没有拆过封。

“你想看有爱情内容的信?”罗菁菁问。

“不然我费这么大劲儿干吗啊?”鲍婷婷说,“凡是与爱情无关的,我都还回去。”

“还回去?还回邮局?你怎么知道信里谈不谈恋爱?”罗菁菁不解地问。

“我这叫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是不是情书,要看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名字,如果是一男一女就有可能,如果是两个男的就没戏。”鲍婷婷倾倒着自己的经验。

“难怪你拿之前还要多瞄几眼。”罗菁菁想。

她学着鲍婷婷的手法拆开了那封来自遥远首都的信,也瞧了眼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名字,前者叫林国华,后者是谭小美。一男一女。罗菁菁笑了,可是笑得有些凄然,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不知为什么,一见到这两个名字,就感觉里头有故事。罗菁菁抖开已经枯脆的信纸,慎重地看起来,一股年代久远的陈纸和墨水味儿顿时弥散开来,让人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

全信如下:

小美:

见信如晤!

一别数年,不知你是否还好,是不是还住在铁葫芦街。我向李铁他们打听过了,有的说你还在,有的却说你已经走了,去了广州,而又没有你广州的地址,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去了那里。

一离开,想知道你的消息总是很难。

当然这也怪我,当初没把地址及时给你。大学几年,每次想给你写信时,都是写了撕,撕了写,最终一封也没有寄出。我是没有勇气,自己跟自己较劲儿。我很后悔。

小美,我应该给你写一封信的,哪怕只是一个交代也好。你可能会认为我铁石心肠、有些残酷。没关系,一切错都出在我身上,谁叫我忍不下那口气呢?可是这些年过去了,那口气也该消了,现在我才明白,这是造化弄人,如果当初就给你写信,相信我们之间的问题早已解决,我们也可以做真正的朋友了。

请原谅我这么说,小美。我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我辜负了你,却没有勇气承认。当初我血气方刚,为了你的家人而赌气,一直没有和你取得联系,都是我的错。现在想来,那口气真的这么重要吗?我很怀疑。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切不可能从头来过,而我也已经成家。

她是我导师的女儿,性格大大咧咧,不像你总是那么温柔娴静,但她确是个好妻子。我们的孩子已经两岁半了,叫林忆君。对了,我的妻子叫夜阑,也是一名教师,在另一所大学教英文。

小美,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反正我对你的思念一直持续到我步入婚姻殿堂。结了婚,我不得不断掉想你的念头,因为这样对不起夜阑,我不能再负了另一个女人。

小美,不知道你是否成家,所有关于你的消息都是模糊的,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有的说你找了一个做生意的大款,去了南方;有的说你根本没有结婚,还是一个人。因为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只能把信寄到你父母家,我相信他们会把信交给你,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如果老人家还怨我,我绝没有话说,在这里我想对他们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的还有你,小美。我写这封信不是为了道歉,这样的歉意太轻了。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情况,是否过得还好,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有了家庭没。我猜想着,希望你幸福,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这样我也会好过许多。

盼望你的来信,哪怕只言片语也好。如果你愿意,打电话也可以,我多么想再听听你的声音。我的电话:010-××××××××。

不管怎样,小美,你怨恨我也好,原谅我也罢,我只想知道你的情况,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帮忙,我愿意尽一切可能来帮你,请你不要把这看成是愧疚。我的确是愧疚的,对你,我永远也不能坦然,除非,除非你能联系我,让我听听你这些年来的经历。

又及——

小美,今天桂花开了。记得从前你很喜欢桂花,我们还一块去偷过电厂的桂花,被那个大胡子花匠追得到处跑,那棵大桂花树上还刻有我们的名字呢,不知它们是否还在。多想回去看一看,可总是没有时间,家都迁了过来,想回一次,也很难了。

就写到这里吧,小美,期盼你的来信来电。

国华
一九九×年十月六日

读完信,罗菁菁黯然,心微微有些酸,她断定这是一中年男子写给初恋情人的信,至于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信里没提,这就让读信人浮想联翩,展开无尽的遐想。罗菁菁瞧了瞧落款日期,距现在已过去了好几年,信还是没到收信人手上。“可能那个叫谭小美的女人已经离开,不然,信也不会到我手上了。”罗菁菁想。

鲍婷婷这时已经看到第三封信了,前几封她都是匆匆扫过,让她失望,没有想象中的情节发生,她独自嘀咕:“倒霉,一封情书也没有,全是些废话。”

罗菁菁把那封信又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塞进信封,开始拆第二封信。尽管有了第一封这样好的开头,罗菁菁在拆第二封时,仍显得犹豫,不过还是很快拆开。她不拆,鲍婷婷也会代劳。

这是一封儿子写给母亲的信,不知何故母亲至今都没有收到。在信中,儿子叙述了狱中的生活,用一种较为轻松的口吻,细致入微地描述了一天是怎样度过的、都有哪些活动安排,也流露出对自由的向往。他想回家乡,回到母亲身旁,尽一份微薄的孝道。为此他积极改造,希望能立功减刑。在信的末尾,他畅想了将来母子团聚的情景,并规划了今后的人生。

看得出来男子是个孝子。信不长,罗菁菁很快看完,此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何不照着地址去送信呢?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能行吗?

鲍婷婷把她的信通通扫进抽屉:“没劲儿,好多狗屁不通的话。你的呢?怎么样?有没有情书?”

罗菁菁把第一封信递给她,就这一封。

鲍婷婷的眼睛迸出了短暂的神采,迫不及待地接过信,读之前还不放心地问:“那一封呢?”

“儿子写给老妈的,没什么看头。”罗菁菁回答。

“我也收到这样一封,你要不要看看我的?”鲍婷婷问。

“算了,你都说没意思了。”罗菁菁现在满脑子都在思考刚才那个突然而至的想法,想法是可行的,但不能事先告诉鲍婷婷,她肯定反对,等办完了再说。

半晌,鲍婷婷才感慨地说:“又是一对被拆散的鸳鸯啊,你说这男的还喜不喜欢那女的。”

罗菁菁想也没想,回道:“应该还喜欢吧。”

“我觉得也是,可他之前为什么不和她联系呢?非要等到结了婚生了小孩,这时候再说有什么用?”鲍婷婷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不知道。”罗菁菁不想和鲍婷婷讨论这个问题,她觉得那男的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然不会这么做。

“电厂有很多大桂花树,不知是哪一棵?”鲍婷婷嘀咕起来。

看完信,她长长嘘了口气,一时竟想去电厂找找那棵树。“那个大胡子花匠还在,特别讨厌,以前我们去偷花,也被他追过。要不哪天我们去找找那棵树,看他们的名字还在不在。”鲍婷婷提议道。

“好吧。”

中午,吃过饭,鲍婷婷开始替母亲守粮油店,鲍妈妈照例要去街上打几圈麻将。罗菁菁陪着守店,两人听着录音机,可那个想法正纠缠着她,使她片刻也不能安宁,信就揣在兜里。

她眼神游移开来,茫然地盯着门外,录音机里放的什么她全然不知,只有鲍婷婷在跟着音乐哼唱。那两个地址罗菁菁知道大概在哪一片,一个在大福林社区,一个在小福林社区,具体还要去找。她打算先去投递那封与爱情有关的信,对她来讲这封信比那封述说亲情的信要重要得多。

“不行,我要走了。”她突然站了起来,兀自朝店外走,鲍婷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她只是起身活动一下,却没想到她径直出了店,朝街上走去。“你去哪儿啊?”鲍婷婷的声音从店里追了上来。“我出去一下,等会儿就回来。”罗菁菁头也不回地答道。

她拦了一辆三轮车,照着第二封信的地址给师傅念了念,可师傅也只知道个大概,只能把她拉到社区里去,门牌号就只能她去找了。

罗菁菁下了车,这是一片老住宅区,一看就知道未经规划,建筑物乱七八糟地彼此挤压,像孩子随手搭建的积木。一些宣传横幅潦草地挂在电杆之间,内容都是关于禁毒、维护社会治安一类的。罗菁菁走在一条还算宽敞的道路上,满地垃圾,几乎全是烂菜叶和塑料袋,看得出这是一个小型的菜市场,已经收了摊。案板上的生肉已经撤走,可血腥味却还留在这里,和其他酸腐味混合成一股菜市场特有的味道。

罗菁菁注意着两旁的门牌号,都是些商铺,与居民地址不符,但总归是小福林社区,罗菁菁没来错。往前走了一大截,商铺才到尽头,可一片散乱开来的建筑顿时让人不知所措。罗菁菁反复看了看信上的地址,默念之后,拦住了几位路上的老人,可没有一个能说清楚的。一些说在最里头,还得往前走;一些表示就在这附近,具体却不知道是哪一栋;还有的说,这个地址的建筑早已被拆除,根本找不到了。其中一人还凿凿有据地指着一栋新建筑说:“看见没有?这就是你说的地址,盖新楼了。小姑娘,你是来找人的吧?恐怕他们都搬走啦。”

罗菁菁有些灰心,也不知该信谁的,每个老人都是和蔼可亲不容怀疑的样子。没办法,罗菁菁只好边走边比对,可每家的门牌号都与这个地址不相同,而路显然还有很长一截,况且这里的路并不是一条,而是纵横交错的多条,呈“井”字形铺展开来,罗菁菁不知该从何走起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段之后,罗菁菁觉得无望了,这里还真是复杂,怪不得这封信到现在还没投递到呢。可她又不能不走。地址越看越不对劲儿了,她突然想,地址不对,人名该是对的吧,哪儿有人写错初恋情人名字的?

于是她开始向周围居民打听了:“阿姨,您好,您知道谭小美家住哪里吗?”

人们纷纷摇头表示没听过这个名字,一些人问:“她是谁呀,多大年纪?”罗菁菁就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她确实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的具体年纪,只晓得是个女人。

就这样,罗菁菁往前再往前,都要走到社区尽头了,可还是没有一丁点关于谭小美的消息。罗菁菁有些懊恼,自己跟自己急了,干吗非要来送信?邮局都送不了,我还能送?不如送回邮局算了。

虽然这么想,可她又心有不甘,非要找到那女人不可。今天不行,明天再来;明天不行,下个礼拜再来。

罗菁菁选了另外一条路返回,碰上年纪大的人就上前询问,地址和姓名通通报出来,可仍毫无收获。一些人显然记忆力不好了,对着罗菁菁指了指脑袋,摇头,表示什么也无法想起了。罗菁菁有些心酸,她怕信中的女人也像这样,这么一来,即便把信交到她手里,也没多大作用了,她还能想起从前的恋人吗?

罗菁菁走到社区的边缘地带时,发现前方被一片树林阻隔了,再过去,就不是小福林了,另一个社区的宣传横幅高高扬了起来。这里有一片小小的篮球场,几个老人蹲在那里打门球。一个路人对罗菁菁说:“你去问问那个穿蓝毛衣的,他以前是居委会主任,应该知道。”

罗菁菁的心顿时就提了起来,这下可找对人了,可是该怎么对他说呢?怎么解释自己的来历?要不要提信?提了之后该怎么解释?罗菁菁有些退缩了,又一次痛恨自己非要管这闲事了。

她站在一旁做足了思想斗争,这才鼓起勇气朝老人走去。她简明扼要地对老人说了来历,并给他看了一眼那信。信的切口极细,且被一层新胶水给封住了,看不出和原来有什么异样。

老人没说什么,只盯着那个名字,快速在记忆中搜寻相关信息,最后才想起似的对罗菁菁说:“这信怎么来的?退回去吧!那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时候搬走的?”罗菁菁急切地问。

“不是搬走了,是死了,自杀。这信怎么来的?”老人又问。

老人的这句话让罗菁菁彻底崩溃了,跃动的心像被人捏了一下,痛到无以复加。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一时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回答:“她朋友,北京来的。”到这时,各种滋味朝罗菁菁涌来,既悲愤又露怯,恨不能马上走掉。

“北京?那我就不清楚了,你把信退回去吧,人死了有好几年了。”说完,老人拿着球棍又上场了。罗菁菁喘了口气,但情绪仍没有稳定下来,还好老人没有继续盘问,不然她就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走出社区,天也不早了,走了一下午路,罗菁菁有些倦。某一刻她后悔死了自己的行为,她无法解释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抵消一些偷信的罪过吗?可结果如何呢?就算谭小美没死,信顺利送达,她会高兴吗?

罗菁菁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脑子乱了,像团草。这种情况从前可没碰上过,无以名状。望着手中另一封信,罗菁菁打起了寒战,她不愿再去面对另一个也许同样悲伤的故事了。

在上三轮车时,罗菁菁说出的地址是——邮局。 Oy7UJHbBtZDhbOPsQdQKDgiicsxzgsBqy9ky0FYNe4VdSqK85mXCjcBjKItHWLr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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