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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伞的夏天

文/影飞

影飞

原名张凡,出生于1992年,男。

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

“我从来不知道一场雨可以带来什么,但是我一直都知道一场雨会带去很多在别人看来必不可少的东西。”

米娅在三年前那个夏天丢了一把伞,那以后她就变成了个不爱说话的女孩。她习惯每天上学都用音乐塞住自己的耳朵,试图关掉世界上的所有声音,但是她关不掉这世界上的所有眼睛。这也是米娅三年来最大的痛楚。

自打那件事之后,家里再没有人用过雨伞,米娅家的大门后面挂着三件型号不同的透明雨衣,那就是他们雨天出门的遮雨工具。每次米娅在雨天去上学都闷闷不乐,因为她讨厌穿雨衣,讨厌那种最大限度把冰凉的雨水贴在皮肤上的感觉,仿佛每颗水珠都流经毛孔滑下来,随着走路的步伐把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摇晃下来。

今天是米娅升初中的第一天,下雨了。米娅说:“我不想去上学了。”

母亲用左手给米娅递来雨衣,自己也拿一件披上说:“对不起,妈去超市上班了,你自己去外面的小摊买早饭吃,新学期别迟到了。”似乎没有听到米娅刚刚说的话。

米娅感觉母亲的语气和空气一样湿冷。她并不是多么叛逆的女孩,但是她没想到母亲在自己升初中的第一天也不送自己去学校。她左手捏了下身上的新裙子,心想今天本该是自己最开心的一天才对,昨晚还特地换上了新裙子,连睡觉都没舍得脱,一直穿到了现在。她突然忘了自己刚刚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然后她又突然想起来了。

因为今天下雨了。于是,像过去一样,她戴上耳麦,披上雨衣,一头扎进了雨中。

小城里流过一条江,渔民把鱼腥味一船一船地打捞到岸上,混杂着桥上踏来踏去的早市脚步声,四处弥漫。米娅在今后的三年里必须每天穿过这座满是杀气的桥才能到她的新学校。第一次路过时她把早餐全部吐到了桥上,狼狈不堪地跑了过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知道在用手捂住鼻子狂奔的时候差点把书包甩到江里。她还背不稳新书包,不知道是不是还不习惯。

新学期难免都要自我介绍的,轮到米娅的时候她说得很小声,大家都以为她是太害羞了,她可能真的是太害羞了。她讲完后全班同学还是在盯着她看,她长得绝对不算是漂亮得满身发光的那种女孩,在这个处处讲究个性和出众的时代里,能被围观估计就是因为她长得太普通了吧。

由于身高的原因米娅被安排坐在了第一排,这使她很幸运地避开了教室后面那一排流着冷凝水滴的雨伞。她确实有阴影,伞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庇护之物,更多的时候被她理解为遮住阳光的屏障。教室后面那排伞有各种颜色,就像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性格色彩。谁都可以看到伞上面的雨水是什么时候流干的,但是却很难分辨雨衣上的水是否还依恋在上面,因为它是透明的,没有太多情绪。

彤彤是米娅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因为她的伞是透明的。女孩的小共性是如此容易让她们满足,她们的友情或许也是最透明的颜色。彤彤主动帮米娅领了新书,尽管之前米娅一直坚持自己去领,但是内向的女孩还是会被热情打败的。

其实彤彤打心底还是很好奇米娅为什么不打伞的,于是在后来的某一天她忍不住开口问了。米娅只是很简单地说了句“因为我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丢了把伞”。彤彤没懂她的意思,但是看见她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就明白自己不该继续问下去了,有些事情的答案或许不知道会显得相安无事。不过这下倒是米娅先笑了起来,她从书包里拿出课程表,边看边问彤彤:“下节是什么课?”彤彤也笑了:“你不是自己正看着吗?下节是你最喜欢的音乐课。”

音乐老师是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纤细柔软的双手流利地轻抚着琴键,每个音符都被敲出了形状一般,纷纷从钢琴里蹦出来,落在地上滴滴答答响着,时而宛如下了一场疾风暴雨,时而又似春暖花开时爱抚万物的绵绵细雨。音乐老师在米娅看来就像天使一般,是她过去一直迫切追逐的梦,现在也是。

下课时,在彤彤的鼓励下,米娅勇敢地向年轻的安老师提出了她目前认为最苛刻的要求:让眼前这个天使给自己一些圆梦的希望。她说:“安老师,能教我弹琴吗?”

十二月的时候,小城里的歌剧院来了个交响乐团,是个国内赫赫有名的乐团,门票发售没两天就已经所剩无几了。米娅告诉彤彤她很想去听,不过她知道自己的家庭状况根本不允许,她母亲称这是“花钱却毫无所得的事”。

彤彤是让米娅摘掉耳麦的朋友,米娅当然想听听代替耳麦的声音的意见。米娅知道彤彤也没有那个能力给自己买票,她只是觉得只有彤彤能听懂自己极度期望时的表达方式。彤彤还来不及表示自己对这件事的遗憾,米娅就接到她妈妈的电话要赶着回家了。她俩互相挥了挥左手,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渐渐远去。

这天是晴天,晴朗得无可救药。米娅跑在回家的路上,差点又把书包甩到了桥下那条在阳光炙烤下愈发恶毒的江里去。她已经习惯了这桥上的味道,桥下的罪恶之源成了她生存在新环境下必须跨过的一道坎。米娅知道自己必须要跨过的坎实在太多了,而她也仅仅是失望罢了,因为她的失望已经无数次被时间治疗过。

这个礼拜学校举办中学生正楷书法比赛,作为语文老师的班主任让大家交一份自己抄写的诗,然后选出最优秀的一位同学代表班级参赛。在宣读最终结果时,班主任很郑重地说:“这次代表我们班参赛的是我们班唯一的左撇子同学,米娅,大家掌声鼓励!”

米娅不好意思地被后桌的彤彤拉了起来,她坐在第一排,但是她可以想象到后面全班的同学正在盯着她看的场景。虽然掌声几乎覆盖了一切声音,但米娅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很显然米娅有话要说,班主任也看出来了,他示意全班同学安静下来,然后说:“下面请米娅同学发表下心中的感言。”

米娅在第一排和班主任保持着最近的距离,但是她没敢抬起头。班主任亲切地抚摸了下她的短发说:“随便说点,什么都行。”米娅缓缓抬起头看着班主任温和的眼睛,她的喉咙好像被卡住了一般,每说一个字就要吞一口口水才能继续下去:“老师……其实我……不是……左撇子……”

然后她又不敢看班主任的眼睛了。后来彤彤告诉她其实当时班主任并没有特别尴尬,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大家都不懂得那究竟意味着什么。米娅听后竟然在彤彤面前哭了起来。

一个礼拜以后,比赛结束了。米娅现在多了一个习惯,就是出门前看看挂在门后边的那张正楷书法比赛第二名的奖状。米娅的生活永远不是那么完美,可是她知道的,一切改变或许都不是那么真实,她仍要每天穿过那座臭气弥漫的桥,把书包摇晃得一摆一摆的。她现在每周都会去安老师那里学习看琴谱,而这座桥也是安老师每天去学校的必经之路,米娅经常和安老师边讨论声乐边回家。

米娅永远忘不了安老师答应教自己钢琴的那一天,她记得自己说:“安老师,能教我弹琴吗?”安老师来回打量了几次这个瘦瘦的短发女孩,没有笑也没有其他情绪,淡淡地说了一句:“是你的话,可以的。”米娅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像自己这样毫无乐理素养的女孩凭什么就可以被安老师说得那么特别?

“是我的话,可以的。是我的话,可以的。”米娅不停念着安老师这句淡淡的话语,用各种情绪去念,用各种语调去念,就是找不到她以为应该潜在的意义。

这个周末,米娅又去学校的琴房找安老师学识谱。这次安老师允许她触摸琴键了,她只用五个指头就可以弹出中音阶的《欢乐颂》,米娅为此十分兴奋,感觉到自己和那天的安老师一样,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敲出使空气凝固的音符,让它们像雨滴一样一颗颗落在琴房里。她不停地重复那段音乐,琴房里欢乐堆积得越来越满,然后超负荷地溢了出去,在干燥的水泥操场上溅起,融进金灿灿的阳光中。

这时琴房外边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忘我的米娅,她流利地用左手扫过琴键,来了个华丽的收尾。来的是彤彤,她向安老师问了声好,就立马坐到米娅身边,故意认真地吹了吹黑白相间的琴键,本来就很干净的琴键好像被她吹得更加一尘不染。然后彤彤从背包里小心地抽出一个手掌大的本子放在琴键上说:“你打开来看看!”

米娅问是什么,彤彤说是她祝贺米娅比赛获奖的礼物。米娅伸出左手抚摸了下本子的封面,本子下面的琴键随着她的触摸陷了下去,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音调,拉得好长好长……

我的天,是那个歌剧院音乐会的门票!彤彤把它保存得很好,特意用精致的本子夹着使门票不会起半点褶皱。米娅惊喜得不知道要如何拥抱身边这个天使。

那天晚上米娅自己一个人跑去了歌剧院门口,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音乐会是在六天后的周末,她忍不住先来看看门口的大幅宣传海报。这些天歌剧院还在上演其他舞台剧,外边来来往往的人群都会好奇地朝这个穿裙子的女孩望一望。米娅不习惯别人看自己的眼神,觉得自己现在并没有感觉到来之前想象的那种开心。

一群专程来歌剧院看戏的人中,有几个知道自己也在现实中成了别人的配角?他们成了无辜者的反面角色,成了寂寞者的荒凉倒影。米娅站在歌剧院大门口一动不动,周围的景象光怪陆离,像快放的电影,闪动在她的眼前,迷乱了她的视线。米娅不知不觉地感到了害怕,一种过去十分熟悉的害怕,害怕人群,害怕喧闹的人群的眼睛。

此时此刻米娅醒悟到还是要承认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她注定是个普通却不普遍的女孩。巨大的悲伤从歌剧院漆黑的门缝里爬了出来,渐渐蔓延到她的鞋子上,她的腿上,爬向她的左手手掌。

米娅很晚才回到家,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晚回家。在窗外她看见母亲一手端着冷了的菜准备加热,一手正在给自己打电话,因为她口袋里的手机在不停振动。她不想接起来,好像是想看看母亲平时究竟是怎么干活的。米娅记得母亲是左撇子,往常都是用左手握筷子的,但是今天却用右手熟悉地拿着筷子把菜往锅里夹。

米娅进门时关掉了手机,母亲看到她回来了,说:“你爸会在下个礼拜二回来,你要什么礼物记得跟他说。”米娅说:“让爸爸给我带一件新雨衣,我也想要有色的雨衣,透明的遮不住我了。”

或许那件透明雨衣真的遮不住米娅了,而这一定不仅仅是因为雨衣的大小问题。吃过她一个人的晚饭后,她就回房间脱掉了裙子,选了条牛仔裤换上。她从书包里摸出了彤彤送给她的音乐会门票,用手擦了擦眼睛,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时不时拿到台灯下对着光打量几次,然后重新小心地夹到书本中去。

米娅此时此刻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这与身边没有人无关,是那种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的状态。至于她要说服自己什么,她又为什么要说服自己,估计就只有她本人最清楚了。米娅在这硕大的安静中思考,想到了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最终决定要按着自己的方式去做。

接下来这几天或许会成为米娅一生难忘的回忆。日思夜盼的音乐会就要在周末举行了,米娅本该兴奋到连做梦都在闭目聆听的,而她却和所有现实开了个玩笑。在音乐会进行着的那个晚上,她坐在自己房间的地上,背靠着放裙子的衣柜不说话,用缄默跟这个世界不可见的一切开着玩笑。

这是个晴朗而满天星斗的晚上,黑夜都笑了。米娅却跟个成熟的演员般,嘴角都不动弹一下。她左手里握着的是退票的钱,她觉得不该让彤彤为了自己无关痛痒的梦想而用无形的友情束缚伤害她自己,一定要把钱还给彤彤,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跟彤彤解释自己对她们友情的不认同,不知道怎么用钱重新筑起朋友间的无愧良心。

“原来最疼痛的表情竟是没有情绪。”米娅才晓得原来拒绝比接受更难让人安心。其实在那天的琴房里,米娅就猜到自己会这么做了。那天在洒满阳光的琴房里,正当米娅感动得一时不知如何拥抱身边那位天使时,是彤彤主动先拥抱了她。彤彤把她抱得很紧很紧,高兴地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因为在彤彤抱住自己后不久,她就感到自己左肩后侧的衣服湿答答的。

米娅问:“你为什么哭啊?”彤彤把她抱得更紧了,然后笑着说:“没什么呀,我很高兴终于帮你完成了这个小小的梦想。”米娅让她把自己放开,说:“你今天很奇怪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彤彤说:“没什么,我只想说,对不起……”

两个礼拜后的某一天,南方气象台发来了橙色台风警报,一场暴雨席卷了江南大地。米娅打起红色的雨伞,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打伞,是的,她父亲上礼拜给她带回来的礼物并不是什么有色雨衣,而是一把火红的大伞。父亲说:“对不起,这是你唯一需要接受的礼物,因为你不可能一辈子不打伞。”

米娅不知道父亲这话有几层含义,她接受是因为她无法信赖透明雨衣了,那东西挡得住风挡得住雨,却挡不住别人的眼睛。米娅和往常一样同安老师一起回家,走到那座桥的时候,台风的威力显然是被桥的独特结构加强了,好像把整座桥都扇得左摇右摆。米娅和安老师并排走着,安老师和她一样左手打伞,她不知道安老师什么时候有了和自己一样的习惯。

突然一阵疾风袭来,米娅的红伞像个火球在风雨中跳动,或者说是在挣扎。米娅大声对安老师喊:“安老师快来帮帮我,我拿不住了!”她紧紧抓住伞柄,要是再坚持不松手的话似乎台风就要把她整个人连着伞吹走了。雨水打在了米娅惊慌的脸上,她听到安老师在风中对她喊着什么,但是狂风飞驰着灌入了她的双耳,什么感官都被冲得迷糊了。

“安老师,我抓不住了!”米娅的伞还是脱手了,然后迅速向空中旋转着飞了起来,像一朵红色的蒲公英,起起伏伏地又落在了地上,溅起透明的水花。安老师没有看米娅,她只是轻轻走向那朵红色蒲公英,将它拾起,还到了米娅手中,说:“接着,是你的话,可以的。”

米娅感觉自己要哭出来了,但是她没有让眼泪混入脸颊上的雨水里。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安老师所说的那样坚强,她接过伞,仿佛用尽全力握住自己的梦想一般。但是她的力量还是抵抗不了台风的旋转气流,红色蒲公英再次飞向了空中。安老师自始至终都和自己一样用左手打伞而没有换过手,她握得如此稳健优雅,仿佛风雨的嘶吼就是耳边的窃窃私语。

米娅望了安老师一眼,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拼命跑向积水中的红伞,已经不顾自己是否会把书包甩到桥下去了。这一次,米娅还是没有拿稳雨伞,坚持了五秒又被风带走了自己的梦。她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软弱,觉得自己快压抑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了。

“不要哭,米娅!”安老师朝她跑了过来对她喊,“如果遮不住的话,就面对它!”

说完,安老师一下松开了左手,雨伞随风旋转了起来,最后落在“蒲公英”的旁边。暴雨如沙般席卷而来,洗刷着她们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冲刷桥面的声音盖过了耳边的一切动静,而时间却如同静止了般。米娅瞪大了双眼,看着安老师和自己一样湿透了全身,泪水混入了雨水,顺着鼻尖滴了下来。一切嘈杂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支伟大而壮阔的交响乐。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音乐会。

“对不起,米娅。”

米娅回到家的时候没有叫门,她把红色蒲公英搁在门口的架子上,自己用钥匙打开了门。父母做了晚饭,在沙发上等待她回来。父亲用左手给她递来了毛巾,母亲用左手给她取下书包放在了沙发上……

“对不起!”

米娅突然喊出来,她开始哽咽,她想说好多声对不起,但是她哭着说不出话来,她哭得一塌糊涂。

三年前那个夏天的雨夜,米娅在车祸中失去了右手,她的伞和右手一起带走了自己的梦。当时她觉得世界用黑暗把她的整个生命都吞噬了,失去的右手如同她失去的伞那般,再也撑不起一片蓝天了。

米娅哭得心碎而彻底,她终于明白大家对自己说对不起的含义,她终于明白每个人为什么都在用左手给予自己力量,她终于明白母亲根本不是左撇子,她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给了自己一把伞,那是父亲给予自己的又一只右手……

她终于相信安老师的左手告诉自己的那句“是你的话,可以的”。她也相信班主任温柔的笑容是自己前进的莫大动力。而她始终不知道的是彤彤是如何买到票的,不过这也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因为彤彤拥抱自己的力量告诉自己,那是自己必须坚强的理由。

米娅含泪和父母亲吃过了晚餐。她告诉他们,明天是彤彤的生日,她要用退音乐会门票的钱给彤彤买个礼物,是彤彤一直很想要的唱片。

她来到了客厅的门口,用左手打开了房间里最大的吊灯。整个世界瞬间灯火通明。

“我从来不知道一场雨可以带来什么,但是我一直都知道一场雨会带去很多在别人看来必不可少的东西。”

米娅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丢了一把伞。

三年后,她在这个夏天把它捡回来了。 0o7wCrodjKd+RIAUhjZhf14E9Osbf+lE3YosvidtFmJlgeMrKJdK7BXm4VbSoVe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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