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李晁,出生于湖南,现居贵阳。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
小说散见《上海文学》《青年文学》《山花》《萌芽》《福建文学》等刊。
有作品收入年度选本及青春文学作品集。著有长篇小说《傻时光》。
她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这是在一座西南小镇上发生的。春天。
那时,山间的杜鹃花和马缨花正在盛开,如果忽略掉对岸黄磷厂的烟雾外,你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满满一旅行车的女人不久前打我们这里经过。
我16岁,对方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事实上,后来我才知道她比我要大上两三岁,这意味着当时她快19岁了。我是在翻看她的团员证时才知晓这一切的。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喜欢上她,而且从某个方面来讲,这使我更兴奋,一想到能追求比自己年纪大的女生,我就觉得骄傲。我想我是被荷尔蒙冲昏了头脑,你也许认为我疯了,但当时谁也无法阻止我追求L。
L是转校生,也是后来在她成为我的同桌,我们的关系进一步发展后,她才告诉我,她其实是念过中专的。但至于什么原因放弃了,转而来到这个花与鸟的天堂,然而又是鱼和中学生的地狱的,我不知道。
我们是在一张成绩公示单前相遇的,那是在公平的名义下为了分班而举行的一场考试,其实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成绩好的将被分进一个班,其余的将组建另一个班,名曰慢班。如果考试时我不对题目过于较真儿,再加上那几个我知道的女生不作弊的话,我将与那群自命不凡的家伙为伍,但我还是来到了慢班。
一开始,我在人群外围徘徊,对分数毫不在意,我想我极有可能进入快班,这来源于我对以往成绩的自信,就在我悠闲且带着蔑视的神情注视那些成绩拔尖或糟糕透顶的同学一个劲儿往公告栏前挤时,我的好友Z在包围圈的最前端对我吼出了那句话:“你还是和我一个班。”
我微微一惊,要知道Z的成绩可不好,这么说——
我顾不上矜持,来到人群前,掰开之前还不屑的同学的手往里挤去,只一眼就发现了我的大名及分数被写在B班的名下,虽然我是这个班的第一名,但我有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像沐浴一场初春的冻雨,我居然进了慢班。
好友Z拍着我的肩膀说:“太仗义了,怎么就掐得这么准呢?刚刚好。”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那几个作弊被我识破的女生也夹杂在人群中,她们对我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并把食指竖在嘴唇上,表情充满同情。
在这种复杂情况下,我的目光与L的悄然相遇了,她刚好在我眼前一个位置,因而转身时,彼此的目光便毫无预兆地对上了,没有遮掩,赤裸裸地。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与忧伤,而我看见的是一道什么也不在乎的眼神。当她最终消失在我身后时,Z告诉我:“她就是L,在你后面,是第二名。”
在第二次见到L前,我对她的相貌毫无印象。只知道有这么个人,我粗心地把我们初遇的目光也忘了。
正式上课前一天,我在窗前发呆,画着一幅潦草的素描,景物是窗外变形了的风景,我很快就画不下去了。楼下的小男孩正敷衍了事地背诵九九乘法表,一些听上去顺口实际似是而非的口诀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一三得三
一四得四
一五得五
……
二三得四
二六得八
二九三十
……
没有人打扰他,他就这么一路背下去,从我的角度刚好能瞧见他在葡萄藤下的脑袋。他黝黑的大脑袋与他灵光的长相并不相称,但他并不是傻子,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罢了。比起他来,在窗前发呆的我倒更具几分傻气了。
我想起了小时候,即使在我睡意浓重到频频把头磕上书桌时,我也没有背错过它们。那些神秘口诀是什么人发明的?我想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发明什么东西,但我不希望它们只是一些被孩子所背诵,而在他们长大过程中被逐渐遗忘的东西。
在进入慢班前,我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甚至在正式上课前,班主任找我谈过一次话,但那次谈话只能加重我的沮丧。不过后来我得承认,我并不是那么沮丧,只是惯性地表现出了人们希望我表现出的样子。
班主任说:“你本来可以去A班的,但我把你留了下来,我们班需要你。”
直到今天我也琢磨不透这句话的意思,我该责怪那位有着大胡子却温柔无比的班主任吗?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我想这的确是个谜,但当时我没有意识到它,我很快被L迷住,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女生着迷。按Z的意思是“你终于开窍啦”。
第二次见到L是在新班级的教室外,由于实行了新政策,所以安排座位时,不再由班主任一人制定,而是自由选择,当然这自有一套标准,按照成绩来选。也就是说,我将在四十位同学中,第一个走进教室,选择我满意的位置。
那天,我记得是个晴天。在我们这个地方,晴天和雨天的比例是均衡的,阴天不多,通常天一阴下来,不是下雨就是起雾了,空气总是湿漉漉的,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人看上去都那么潮湿的原因。
这天,L穿着一条颜色稍深的牛仔裤,像是新的,一双白色帆布鞋,一件深红匡威牌T恤,T恤的图案就是她脚下帆布鞋的样子。
她站在我身旁,目光却对着教室,这使我能看清她的整个侧面,光滑的,鬓角黑亮,头发被扎成了马尾,有弧度的,散发着还未飘散的洗发水的味道,薄荷的。
小熊开始点名了,我们的班主任长得异常结实,络腮胡给他带来一些威严,当然这是假象,他的声音柔软如水。
“你先进去。”班主任对我说。
Z拍了拍我的肩,于是我拎着包在众目睽睽下,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步态踱进了窗明几净的教室,我不想给L留下不可一世的印象。
教室里的光线要暗许多,太阳是在少女L进来前突破云层的,只一瞬间,讲台左侧与黑板平行的学生守则上便布满了朝暾金色的光芒。
我选了离讲台第三排的位置,正中,当我把书包不耐烦地放上课桌时,小熊又在门外念名单了:“L,该你了。”
少女L向我走来,我一直记得这个画面,她娴静的样子,大眼睛在班内逡巡,微带羞涩,仿佛班上坐满了学生。她朝我点了点头,好像她的寻找给我造成了一些麻烦。我矜持着,表情多少还有些严肃,但很快扭转了情绪,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好,L。”
你好,L。
少女L看来看去,也没找到合适的座位,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时,我替她捏了一把汗,我了解我那些急不可耐的同学,我想L一时的举棋不定很可能在他们中间已留下不可挽回的印象,也许一些不善的言论正在传播。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示意说:“要不坐我旁边吧,这是最好的位置了。”
少女L察觉了我的紧张,她最终选择了和我同一排,但和我隔了一个过道的位置坐了下去。她悄声说:“我给我朋友留的。”
我表示理解,为她和我相邻而高兴,我把这也视作一次外交上的胜利,像副领事一样沾沾自喜。
L的朋友很快走了进来,大约是第七个,那时,L身边的位置并未被人抢占,因为走进来的大多是女生,如果换了几个男的,我不知道L身边的位置是否能幸免,反正从不少人的表情来看,L是吸引人的。不过后来Z很奇怪地告诉我:“只有你迷上L。”
我和L睦邻友好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坐她身旁的R也是转校生,但和L来自不同地方,两个人之前并不相识,但一见如故。
Z很快告诉我:“R才真正使人着迷。”
R和L是截然不同的人,L看上去充满主见,自信而又有些冷漠,R则是所有柔弱女生的代表,她的恬静让Z萌发出一种保护的欲望,当他问我对L是否也有这种感觉时,我断然否定,说:“对我来说她更像个谜。”
“谜?”Z反驳我说,“在我看来所有转校生都是个谜。”
Z的位置离我不远,在第四排,正好在R的身后,那时前三排位置已被人坐得满满当当了,和我同桌的也是一个转校生,H。
学校安排参观电站,这几乎是一有大量新生入学就必然会举行的活动,可是对我和Z来说,电站里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了。我们不想再傻傻地排列成队,装作对一切新奇的样子,走过武警的岗亭,穿过隧道,进入机房,乘上电梯,去到坝顶,对着落差近百米的大坝心生感叹。
集合那天,我和Z在人群中商量,打算去网吧,利用这个上午,好好地放松一下,就在我们讨论如何从队伍中逃脱时,L对R说:“你想去参观吗?”
R回答:“想啊,我没去过,去瞧瞧也好。”
L说:“我不想去。”
R问:“为什么?”
L回:“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没劲儿。”
我看了看队伍前排,在A班与B班的连接处,小熊带队走着,不时和落在最后的A班班主任聊着什么。我突然对一旁的L说:“我们去上网,你去不去?”
L觑了我一眼,随即望了望R:“你去吗?我想去,电站什么时候都可以参观,干吗非要这么多人一起去?”
R显得有些为难,我不知道电站是否吸引她,但看得出,她不想脱离队伍,因为这势必要冒一些风险。
L很快说:“你不去,我可去了。”
听见这话,我就对Z使了个眼色,开始自动放慢脚步,任其他同学往前走,一些与我们相熟的家伙嘻嘻哈哈地与我们擦肩而过。我密切注视着小熊的一举一动,可他连头也不回,这加大了我们逃脱的机会。要是他像A班班主任一样站在队尾,那么是没有一个人能逃掉的。
当最后一个人从我们跟前走过时,我们还站在原地,队伍开始拐弯了,B班的一半消失在了拐弯处。我们放下心来,朝相反方向走,出了厂区,来到喧闹的大街上。
我们的那次离队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后来,当B班在大坝顶端留影时,却没有我们三个的身影。粗心的班主任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仍把没有我们的照片发到我们手里。我和L相视一笑。
我和L渐渐熟悉起来,还要靠众人的力量,不然单凭我一人,L是不会和我走得那么近的。那是开学一个月后的事了。
L是住校生,宿舍在校区进门左侧一栋七层的红色砖楼里。那还是20世纪70年代电站开发时修建起来的,近三十年过去了,老楼依然坚固,并不比当初更破旧,只是新安装的排水管微微晃人眼。
L住在七楼,找她要先穿过四层男生宿舍区,还要设法穿越那道阻挡小偷及男生的女生寝室大门,但当时还没有恶劣事件发生,因而管理是松懈的,只要是放学时间,男女生皆可自由出入,直到夜里10点关门为止。但即使是关了门,也阻挡不了一些男生的脚步,他们灵巧得像猴一样翻越那道形同虚设的大门,直达某间女生宿舍,当然这是一桩桩丑闻发生前的事了。
我说的众人其实是这个学期和我成为哥们儿的那群人,他们包括K、G、D,当然还有老友Z。K、G、D都是从外地过来的。K来自省城,和我一样是单位子弟;G来自一座距小镇要坐上一个半小时船的地方;D从外省过来,来自总局,那是一座中部大城市,我的老家在那里,所以我们有着同乡之谊。当他知道我也来自那样一个地方时,热情地掏出槟榔请我嚼,可我害怕那玩意儿,它容易让我的喉咙发炎。
K总体来说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干什么都兴致盎然。他身体壮实,按那时女生们的标准,他是个酷劲十足的少年,个头虽不高,但凭借其凌厉的外表和外向的性格迅速引起众多女生的注意,不少女生暗恋他。我们的唯一相同之处是喜欢足球,同样踢前锋,但K更喜欢自己盘球,这也是他自私性格的体现。
G的头发很黄,自然卷,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他的脸很白,脸形细长,像个倒着的A,如果五官不是那么扭曲或者他那口牙稍微整齐一些的话,无疑算得上帅哥了。但G的性格与他的长相正好相反,这也是我们喜欢他的一点。G虽然来自外地,却没有住校,而是在我家附近租了一间套房。据他自己说,他爸爸是垄断当地渔业的龙头老大,家里最多的除了鱼就是钱了。G在少年时代的挥金如土让如今的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惜好景不长,在G的父亲被人暗算之后,G的家道就此中落,但我们在一起的岁月,是在G的父亲出事以前。
D是个胖子,且有高度近视,左眼一千,右眼八百,我见过他在澡堂洗澡的样子,挤洗面奶的时候恨不能把液体挤进眼睛里。我问他:“非要这么挤吗?离远点儿就不行?”D眯起眼睛在雾气笼罩的澡堂内寻找我的脸,他对准声音来源说:“不行,不然会挤不准。”
D当时和他父母住在一套逼仄的两居室里,K住在D附近。由于电站扩容,一些建设者又回来了,而他们的后代则不可避免地跟随着,这就是为什么在这座不大的小镇上,我能遇上他们的原因。
最初是我和D建立起友谊的,而K和D又算得上邻居,且和我一起踢球,于是我们的关系也日益紧密,对此G有些羡慕,在他骄傲的目光中,也只有我们几个配得上做他的朋友。G是在上学路上和我套近乎认识的,他住在我家左侧的8号楼内,走路不会超过十分钟。
那时,我们聚会的地点常常在Z家,要知道Z家一个大人也没有。Z的家庭在他小学时代就已破裂,等Z上高中时,又遭受了第二次破裂,后妈带着同父异母的弟弟远走他乡。Z的父亲在外工作。
我们常聚在一起看球,没有球赛的时候也上街租碟来看,鉴于这个基地无拘无束,班上一些和Z关系不错平时又看不上电视的住校生往往跑到Z家来,他们几乎全是女生,其中只有R是被Z正式邀请的,其余都属慕名或不请自来。
屋子里女生一多,必然吵闹。当时女生分为两拨,一拨是转校生,一拨是和我们相识超过十年的老同学。当她们一起看一部心仪已久的偶像剧时还能彼此热烈讨论,为某位男演员做作的表演而倾倒。每到这时,屋子里总是爆发出一阵见到明星本人的尖叫。女生们的到来压缩了我们的空间,并最终给Z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他的名声开始在左邻右舍中急剧下坠,所有人谈起Z家来都是摇头晃脑的。
没有女生的时候,我们玩游戏,那台世嘉公司的8位游戏机陪伴了我和Z漫长的童年,我们百玩不厌的游戏是《坦克大战》《超级玛丽》,后来我们接触了所谓的18位或32位的游戏,在网吧还未出现前,《天使之翼》曾使我们着迷,而《吞食天地》《三国·曹操传》的流行使我们对三国的狂热达到了一个顶点。
我们很少有空下来的时间,但也没为什么具体事忙碌过,直到K的恋情被曝光出来。他和A建立起了长期但不稳定的恋爱关系。A是常来Z家的女生之一,是我们的老同学,来自A班。后来K才告诉我们,是她先追求的他。这让我们很是羡慕,我由此想到了L,但她不可能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好感,我正为努力接近她而绞尽脑汁,A的出现正好帮了我这个忙。
当时A和R在Z家已经相识,并迅速成为朋友,如你所知,R正是L唯一的好友,所以在A的劝说下,R强拉硬拽地把L从学校请了来。当然这一切全是瞒着我进行的,是Z恳求A这样做的,至于他为何不直接对R说,我猜不透。
反正L是来了,在一个我毫无准备的下午,我刚踢完球,浑身是汗,连身上那套克罗地亚的脏球衣也来不及换,L就出现了。她和R并排出现在Z家,当时Z家没有其他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精心安排的结果,反正R一把L送进来,就和Z躲进了走廊对面Z的卧室,客厅里只剩下我和L两人。
我问L:“你要看电视吗?”我把遥控器递给她,她接了过去,但并没有换掉我正在看的频道,反而说:“R这人,把我叫来了,自己却躲起来了,他们在那屋干什么?”
我说:“不知道,也许在玩游戏吧。”
L翻看起了堆在茶几上的十几盘影碟,挑选起来,很快选了一张,《东邪西毒》。那是我犯的一个错误,本来他们是让我去租一张叫《东成西就》的喜剧片的,我却把这张租了回来,结果遭到大伙抵制,没人能看懂这部片子,在看了不足十分钟后就要求换了。
这是我和L共同看完的第一部影片。很多年后,当我翻阅一本杂志时,才知道当时这两部电影是一起拍的。
时至今日,影片的大部分细节我已遗忘,只有几句台词还记忆犹新,里面提到“桃花”,提到一种叫“醉生梦死”的酒,这都是当时似是而非地被我理解的东西。
中途,K短暂现身,跟在他身后的还有A,向我们打了招呼后,他俩就朝厨房走去,当时只有那里是安静的。我不记得K是否给了我一个眼色。
看电影的过程中,L一直很安静,仿佛沉浸到了影片复杂深沉的叙述中,这使我能更好地从某个角度观察她。我得承认当时L呈现出了一种令人前所未见的美,忧郁而又自然。眼睛那么深,下巴如此光滑,甚至连她的头发也带有一种广告片里的光泽,我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在这个5月,我觉得空气无比稀薄。
影片一完,那忧伤的旋律一结束,L仿佛才清醒过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她问我:“你看过王家卫的其他电影吗?”
你得原谅我当时并不知道王家卫是谁,我几乎不太看电影,更多的是凑热闹而已,但我又不能说我不知道他,因为从当时的气氛来看,如果我说我没有看过,L无疑会失望,于是我忐忑不安地撒了谎,我说我看过一两部。
我希望L就此转移话题,甚至我已经主动把碟片从机子中退了出来,紧接着问:“你还想看什么?”
L还想说什么,却被突然涌入的Z、R以及K和A所打断,他们无一例外用一种知情者的身份看待我们。L果然终止了之前的话题,转而抱怨起R来。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和L靠近的机会了,她和A、R交谈着,只是不时朝我们这边看上一眼。我发现她很喜欢Z家的大窗台,总是倚在那里看山坡下的河流。天气持续晴好,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下河游泳了,河滩上的阳伞被支了起来,花花绿绿的衣服被脱在鹅卵石上,鸭群在沙滩内陆一片水洼中畅游。
当天晚上,等所有人离开后,我和Z还分别躺在沙发的两头,Z问我:“怎么样,今天?”
“不怎么样。”我说。
“怎么会,你没和她说什么?”
“没有。”
“那她和你说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就是问我看没看过王家卫的电影。”
“谁?”
“王家卫,《东邪西毒》的导演。”
“你怎么说?”
“我说我看过,正好你们来了,不然我非露馅不可。”
“这可是个机会啊,赶紧找他的电影来看,这样你和她就有话题了。”Z高瞻远瞩地说。
事实上Z的建议提醒了我,后来我满大街寻找王家卫的碟,可没有一家影碟店的老板听说过这个人,所以我只能在无数排碟架前寻找,和我一起找的还有Z,当我们好不容易跑了三家店,把眼睛都看花了时,终于在一个底层的碟架中发现了一张尘灰扑扑的碟片——《阿飞正传》。
当时,时间已近午夜,如果不是有桌麻将正摆在店内的白炽灯下的话,碟店早就打烊了。我们握着那张看上去被人遗弃的碟片往回走,并怀疑这是一部与流氓有关的电影。
然而最终,L没能和我谈论王家卫的电影,但我也许要感谢L,正是《阿飞正传》让我对这种第七艺术肃然起敬,此前电影在我心中压根儿就没什么地位,因为我总是随大家看一些糟糕的娱乐片,不是打打杀杀就是无厘头搞笑,我从来没有把电影放在心上,认为它和电视剧一样无聊。
L开始出没Z家是在Z家还未收到邻居最后通牒前,此前没这么多人频繁出入时,我和Z在这一带的名声还是不错的,老实本分,弄不出多大动静,可自从这帮朋友蜂拥而至后,情况开始改变。尤其是礼拜五晚上,这里简直成了一个固定的圣节了。每到这时,紧张了一个星期的我们就开始放松找乐,像大人们干的那样。但我们不出入KTV,不在任何公共娱乐场所出现,我们只是待在似乎什么都不缺又什么都缺的Z家。那时,财大气粗的G才显出他的重要来,他把所有花销都包在自己身上,我们也乐于他这么干。K有次看着在楼下搬运蛋糕、啤酒的G,对我说:“就该让他出血,鱼老大的儿子。”
我不知道K为什么这么说,也许那天他有些亢奋,但从此我看待K就有了另一种眼光。
G对一切都是一无所知的,当一群人喝光吃光他买来的所有东西时,也没有人对他表示出更多的感激,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G在面对所有人时都是笑意盈盈的样子,他好像乐于见到我们挥霍他的财产,只要随便哪个人抱怨说什么东西没了时,G总会叫上我,有时也叫上Z,上街头采买,乐此不疲。如果我们中有谁过生日,G的行为往往会出乎我们的预料,我记得A过生日时,G就背着我们订了一个三层的奶油蛋糕,这让送蛋糕的人也着实费了一番气力。因为Z家在人字形斜坡中段,这个位置是没有任何车辆能直接抵达的,只能从大街上一步步抬上来。
可以想象我们的吃惊,尤其是A,她几乎欣喜若狂地搂住了G,原本就红彤彤的脸蛋儿更深了些,几乎发紫了。看她的表情仿佛在犹豫要不要像电影中那样亲G一口,但她没这么做,因为K在。那天K的脸色有些阴沉,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三层蛋糕惹的祸,总之那天他说了些表面上不针对任何人的讽刺之言,我们还喝了很多啤酒,后来A是怎么伤心地哭了的,没人知道。我只记得在我急匆匆出门解手时,G也跟了上来,他疑惑地问我:“是不是那个蛋糕惹的祸?”
我当机立断说:“跟蛋糕没关系,A、K本来就那样,时吵时闹的,很正常,况且又喝了酒,更没法控制了。”
G这才放心似的说:“那就好,我还以为……”
也是过了很久,当G的故事告一段落时,我才能明白G的心思,他一直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能为了别人一句话而寝食不安,可当时我们都没有察觉G是个谨小慎微又单纯如水的人,直到他无奈离去。
对于我们来说,少年时代的G就是我们镇上的盖茨比,同样是了不起的。
我和L真正熟悉起来,要归功于Z家没完没了的聚会,也要归功于G没完没了的资金投入,如果缺了任何一项,我和L就不会那么快成为朋友。不过除了表面上我所了解的L外,她的一切对我来说仍是未知的,她究竟来自哪里?当然她告诉我说她家在省城,但除此之外便没有更多信息,比如哪个区哪条街,这些我通通不得而知,我甚至不知道她回家的规律,是每星期一次还是一个月一次?
我家也在省城,我两个星期或一个月回一趟那里,坐单位的班车,花比市场上少一半的车钱,有时还能免费用大人的票,当我提出可以给L搞回省城的票时,L拒绝了。我不知道L为什么拒绝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便宜,这样她就可以省去在高速公路等车的麻烦,而且从我们这里到省城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票价并不便宜,平时最高能卖到四十元,如果赶上春运是要买通票的,那就是五十元,一分不少。
我很想和L回一次城,之前我和K回过几次,他爸是单位上的小车司机,给副局长开车,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却传成了K的父亲就是那位位高权重的副局长大人了。我坐过两次K的父亲的车,那是辆三菱越野,每当这辆车慢吞吞地开进单位小区时,门卫都会朝车敬礼,不管副局长在不在里面。
L不愿意把行踪暴露给我,这更激起了我对她的好奇。我向R打听,也得不到什么可靠的情报,不是R不诚实,而是她也不知道L的具体行踪。比如明明前一分钟还看见L端着脸盆往澡堂走,过会儿人就不见了,等下次见到她已是礼拜天的晚上,当R问L去哪儿了时,L才轻描淡写地说:“我回了趟家。”
没有人了解L之前的生活,她为何来到这里,甘于待在一群看上去比她幼稚的中学生中,没人知道。我一直觉得L是成熟的,这是我留心观察的结论,一种真正的成熟,不是这个年龄段少女的故作成熟,而是骨子里就是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仿佛什么事也打动不了她,有时我觉得这种成熟带来的只是冷漠。
但L的冷漠并没有吓倒我,反而让我对她更加着迷。我不止一次在夜晚里思念L,当我在灯下读《三剑客》时会把里面邪恶的女主角想象成L,然后在深夜的睡眠中,L再度出现,引起一阵生理的震颤。梦见L标志着我的成熟,这是我引以为豪的事情,我没有梦见别人。
我没对任何人提及这一情况,包括Z,他没有读过《三剑客》,我也懒得向他叙述那是怎样一个时代,而我又是怎样在机缘巧合下遇上邪恶的L的,在一家咖啡馆里……
那阵子我们迷上了散步,在晚饭后远足,那时白天显得极其漫长,而我们早早就在校门口集合了,等从宿舍出来的L和R,然后一行人沿着弯曲的道路往山上走去。我们的阵形十分散乱,但细看才能瞧出端倪,K和A永远在前方开路,紧随其后的是Z和R,而我和L更喜欢待在D、G的身旁,好像不这样就不自在。可D、G总会想尽办法甩掉我们,比如钻到一片苞谷地中,掰开那些红须开始变紫的苞谷,用手一掐,乳白的汁液就会飞到他们脸上、手上……
我们就这样被有意地孤立起来。
在路过电厂旁的一家废品回收站时,L总会往场地中央瞧,那里的垃圾堆成了一座山,多为金属制品,在阳光还未消散前,那里会有奇怪的反光,好像一些宝石正散落其中。一辆看样子被烧毁的带车斗的警用摩托车松松垮垮地立在小山前,像个带头大哥,但弱不禁风,看上去随时可能垮掉。
我不知道L为何独独对这里感兴趣,一次她问我愿不愿意进去瞧瞧时,我表现出了几秒钟的犹豫,然而就是这短短的犹豫断送掉了我进一步了解L的机会,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要求,只是一次又一次把目光往里探,直到发现一条护院的狼狗的身影为止。
我们往上,在一阵泥土和粮食的香味中,沿着“几”字形的道路穿过路旁一些高大的铁塔,这些铁塔无疑都有着坚固的水泥墩,看上去像一座座工事。这附近是有一座工事的,当我指给L看时,L才问:“什么样的工事?兵工厂吗?”
“不知道,好像只是个防空洞,但入口不大,据说里面很深,但谁也没有到过底。”我如实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到过底?”
我说:“不知道,也许是里面太黑了吧,而且传说还死过人。”
L对我的话展开了遐想。
我没有带L去那个确切的地点,因为那里已被一种锋利得能割伤人皮肤的草所淹没了。
我们很快来到了一座铁塔下,高压线路在头顶发出几近轰鸣的噪声,在下面待久了我就会觉得头晕,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辐射造成的,只是想离开这个地方。所以当其他人都无知无觉地继续坐在那里时,我总叫L不要过去,原因我没有告诉她。
这个位置的风有些大了,阳光已经消失,不过天还未暗,日照的余温正和一股打河边来的风做斗争,因而这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刻,不冷不热。我们的目标还在前方一千米的位置,一条山顶隧道的后面,三根巨大的黑铁烟囱冒着源源不断的烟雾,那是小镇的铁厂所在。
走上山顶时,天光在一点点暗下去,隧道另一头已没有了光,看过去像个无底洞,只有山脚下的河流散发出一种碎银般的光泽,整个谷地被灯火所笼罩。由于大多数民居呈梯田状散布,所以看上去小镇就像一口被烧红的铁锅,间或一条银色的带子从横跨小镇的桥上悄然飘过。
那样一个时期,可以说是我人生各种经验蜂拥而至的时期,这时的生活足以改变一个人。L的出现鼓舞了我,在我彻底沦入阴暗前,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春天。
那是我邀请L去我家做客后的事,那天我们摆脱了上山散步的大军,独自退下来,我们一退,很多人便觉得散步少了些什么,于是无意中取消了这个坚持了半个月的活动,后来当我们想去哪儿走走时,总是去河边。
我领L进院子,躲避追追打打的小孩,穿过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的老人,在中年妇女关切的目光中悠然闪过。
L径直进了我的卧室,我妈散步未回,家里空无一人。这使L轻松许多,但她只是待在我的卧室,翻看我书架上的书籍,不时抽出一本《猎人笔记》或《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最后却看起了《漂亮朋友》。
我永远记得L从我书架上带走的书的名字,《麦田里的守望者》《雪国》《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L看书奇快,没多久,那些书又回到了我手里。为了不停地给L制造新鲜,我也开始不停地购书。那以后,我和L开始了长达半年的讨论,对小说的一些看法成为我时常能忆起的内容,我们对《黑骏马》的倾倒,对《倾城之恋》意见相左的争论……
我得承认在很多方面L的观点都比我高明,我乐于和她争论,甚至有时为了能和她有话可说,我宁愿主动站到她的对立面去解读一部小说,即使她说的一切我都认同,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和她辩上一辩,用一种强词夺理或理屈词穷的口吻,好像不这样做对话就无法展开。
我觉得自己离L越来越近了。可其他人却不这么看,Z甚至警告我说:“别再和L谈什么书了,你们离知音越来越近,离恋人却越来越远啦。”
暑假一开始,所有人都走了。小镇上又只剩下我和Z了,有时我们结伴回城,在城里待几天,但总是很快乏味。我们不想泡在人比水多的游泳池里,不想待在时常要关门躲避检查的网吧中,我们甚至开始怀念小镇的气候。一离开,那里的一切都是完美的。
我一直没有L的消息,我知道她就在这座城中,可我就是找不到她,K有次心血来潮地对我说:“也许有个办法可以让你见到L。”
我问:“什么办法?”
K说:“你去×××路等,L没准儿会出现在那儿。”
K口中的×××路是城市的商业及购物中心,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让我守株待兔,可这样的概率有多少?我没有算过,但我真的这样干了。
我一直记得L临走时塞给我的字条,一些话她是断不可能说出口的,只能用文字这种形式。我沉醉在L秀丽、端庄的字体中,却一直忽视了最后一句话。那句话是我在商业街上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时想起来的。
L写道:“如果可能,下学期见吧。”
这句话从记忆中脱颖而出,却一下子让我变得绝望,置身于眼前的人流,望着似乎向我倾倒而来的大厦,我感觉天旋地转,忽然就站立不动了。人们撞击着我的肩膀,把我推搡到另一个位置,我开始面向汹涌的大街了。行道树下等公交车的人越积越多,我奇怪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车流也在我面前连贯起来,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前走,像去捡掉在马路中央的钱包。就在我失魂落魄般走下人行道,与一辆快速行驶的出租车擦肩而过时,一位好心的阿姨立刻把我拉了回来,她用一种尖锐的声音朝我嚷道:“不要命啦,这里不能过去,前面有地下通道,晓不晓得……”
我草草地看了看她,甚至没有记住她的容貌,而且我也没有向她道谢,本来我是乐于这么做的,可我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后来,我记得下起了大雨,我在公交车上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突然就发现了L,或者说发现了某个和L极其相似的身影。她与我的目光交错而逝,我几乎要叫出声来,并把车窗打了开来,可立即遭到其他乘客的喝止,雨刮了进来,我也没有反应。
我害怕再也见不到L了。
当我把这一幕告诉Z时,Z说:“你怎么不在下一站下车,往回走呢?没准儿就能碰上她。”
我无法回答Z,这正是我后悔的原因,我不敢相信与L就这么失之交臂,这预示着什么吗?
后来,当我再次见到L,并询问她是否在一个雨天出现在×××路上时,L说不记得了,她没有否定自己的出现,这让我备感安慰,觉得我们还是有缘分的。至今我都信服这一理论。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怎样概括这样没有来由的相遇,难道只是概率这么简单?
在没有和L再次相遇,也没有开学前,我过了一个无比沉闷的假期。那段日子我疯狂阅读,读一切我能找到的书,一旦进入书籍,我将暂时忘却烦恼,但有时读着读着竟又想起L来。
她或许也躲在某个地方阅读这类书吧,也许在某个废品回收站,在简易搭建的石棉瓦房屋中,在苍蝇和电扇的嗡嗡声下沉浸在某本妙不可言的书里。
这画面不是我平白无故制造出来的,而是在对L不可抑制的思念后唯一残留在大脑中的意象。我主观地认为L是和废品回收站有些关系的,这不仅来源于她往常的表现(L是有拾垃圾癖的,从不容忍自己课桌下有任何纸屑或包装袋,一经发现,总会很快拾起扔掉),更重要的是她的某种神秘让我不得不这样想。当我这样不假思索地向Z表述时,他讥笑我说:“小说看多了吧,怎么可能?”
我不觉得这是阅读带来的想象力,我对L的一切猜想都来源于一种天性,因而当我再次在开学的人潮中与L相遇时,我忍不住想问她。我很奇怪自己没有想说别的,比如,假期过得怎样,怎么不和我们联系,等等。
可我还是没有说出口,说这件事要等L和我顺理成章成为同桌之后,我们是在一个练习簿上进行如下对话的,这是风靡校园的一种即时聊天方式,在课堂上,几乎人人都在采用。
我首先写:你对废品站感兴趣?每次路过那里,你好像都想进去。
也许吧,我总觉得里面有些宝贝,忍不住想进去,翻个天翻地覆。
怎么会这么想?
不知道,也许是小时候扔了太多玩具吧,他们告诉我,这些被扔掉的玩具最终会被运到废品回收站去,然后被我这么大的小孩捡走。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捡玩具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我也捡过不少,可每次都被发觉,只好又扔掉。
现在还捡吗?我问得无比傻气。
早不捡啦,不过总想进去看看,也许是怀念吧,在我小时候,我家附近不远就有一个废品回收站,在那里……
L陷入了回忆,我这才明白她对废品有着天然的好感,放到现在,L一定是个环保人士。可惜我却没有了她的消息。
我和L的关系似乎越来越好,因为同桌,也因为我和她能共享一些小秘密,但越是如此我就越心急,Z也告诉我:“你再不表白,以后就没可能了,你看我就知道了。”当时Z已经追求到了R,没有拖泥带水、犹豫不决,R很爽快就答应了Z。
我为如何表白费了一番苦心,我说不出口,因为一旦和L交谈,她总是领着话题走,对我的提问,回答从来就很简略,而且并不暴露出更多信息。有时我觉得和L亲密无间,彼此了解,有时却觉得和她间隔千里,一无所知。
可我终究还是表白了,我们的小圈子制造了这一氛围,当时谁都把L当作我女朋友对待,对此我想L也是心知肚明的,只是表面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罢了。
我没有让任何人转达我的倾慕之心,我决心悄悄办这件事,这可能有些不光彩,但我顾不了那么许多。在某个和L分离的晚上,我思绪澎湃,我知道再不写下对她的感受,我就要受不了了。
于是有生以来,我的第一封情书就这样诞生了,我写了三遍,第一遍我写了满满三页纸,第二遍我修改了一部分措辞和句子,把原文压缩到了两页以内,第三遍则更严谨了,我把第二遍里几乎所有煽情部分都做了微妙的甚至是朴素的处理,试图使这封信简洁实用,而不是像我读过的某些情书那样,出现毫无必要的诗歌般的抒情。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封情书的功劳,还是以往L对我的特殊感觉,总之效果是显著的,也就是说,这封情书达到了它的终极目的。
我是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把信交给L的,很随意的一个动作,像以往我们的交流通信一样,L没有一点儿额外的反应,随手把信揣进了兜里。
那天,我记得是礼拜四,我们的聚会总是礼拜五晚上举行,也就是说,我在礼拜五的早晨就能得知L的想法了,如果她愿意提前告诉我的话。可那天她还真沉得住气,使我整整忐忑了八九个小时,那是怎样难熬的一段时光啊,任何人的任何话题都入不了我的耳朵。直到下午放学时,像昨天我做的那样,L把回信交到我手中,让我回家再看。
可我怎么可能等到回家呢?在与L分别后,我独自一人告别了所有人,哪怕他们在我身后喊:“别忘了晚上早点儿来。”我也没有听见。那一刻,我听见的只有自己心脏搏击的声音,像一阵沉闷的天边的雷。
我在离家不远的一座空无一人的水塔下拆开了那封被折成一种复杂图案的信,这是L前所未有的一种折法,着实让我费了一番工夫,就像我和她的关系,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我越急着下手,手越笨,不小心把信扯烂了好几处,这让我苦恼不已。直到终于拆了开来,迫不及待一目十行后,我的心情才开始好转。
其实这个过程远没有说上去那么容易,如果你读过一封峰回路转的情书的话。L在开头首先表达了对我的看法,据她的观察,我还是个比较理想化或者说一根筋的人,虽然一些想法比较有意思,人还算幽默,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接受我的表白,这让她觉得挣扎。她第一次向我坦白她比我大这一点,而且她说,还不是大那么一星半点儿,她的年龄足够使我和她之间横亘一条河流了。看到这里我的心黯如死灰,觉得没什么希望能和她在一起了,可就在我觉得这封信几乎是对我的一种婉转的拒绝后,我扫了眼剩下的内容,于是另一个天地开启了。L笔锋一转,开始了另一段陈述,她说我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她不介意和我走得比朋友更近一些,但是她有一个要求,就是别问她不想回答的问题,对此她有保持沉默的权利,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她宁愿我们形同路人。
我怎么可能不答应她呢?我坐在秋天的水塔下,四周的野草依旧茂盛,有热风在身边回旋,并不时把我手中的信纸吹响。水塔下一圈环形水池中有浮游动物静止不动,许久才划桨般撑一撑细长的手足,于是一圈微弱的涟漪扩散开来,就像此刻我起伏的心情,曲折然而最终抵达。我望着坡下鳞次栉比的街道及那条深蓝的河流,觉得这一天如此漫长、如此与众不同。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喝起了杨梅酒,那是Z的父亲用苞谷酒泡制的,发紫的杨梅只占据了玻璃缸的三分之一,但足以使酒色变得酷似红葡萄酒了。我记得L也喝了一小盅,看样子她挺能喝的,不过她没有喝第二杯,只是尝了尝酒的味道,像一个浅尝辄止的品酒师。
之后,我和L、R去客厅休息,其余的人还待在厨房,A也被劝了不少酒,K却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这和R的遭遇恰恰相反,当他们想方设法灌R时,都被Z挡了下来,因此今天Z喝得格外多,几乎是双份了。
后来厨房没了动静,L看了情况回来说:“D和G已经趴在桌子上了,只有Z还在收拾,A和K去了卧室,大门紧闭。”我只好过去帮Z把D、G架着扶回了客厅,让他们在客厅旁的小卧室里休息。
最终我们四人,我和L、Z和R,终于把厨房收拾得像个样子了,只是一堆碗盘还堆在洗碗池中,R本来想去洗掉,可被Z阻止了。我们四人又围在餐桌上了。我问Z:“怎么样今天,没喝醉吧?”
Z笑了,说:“你看我这样子像醉了吗?”
我说:“喝杂了,杨梅酒后劲儿大着呢。”
“没事儿,习惯了。这瓶被我一个人喝得都差不多了。”Z指着玻璃缸内所剩无几的杨梅酒说。
在我和Z交谈时,L和R也在小声嘀咕什么。我问L,她不肯说,随即Z和R攀谈起来,我对L使了个眼色,她明白我的意思,随后我们就出了厨房,把二人世界留给了他们。
我和L回到客厅,电视还开着,可我们却毫无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好像什么时候,也是在这里,同样是我和L,面对同样的场面。
我把这个幻象告诉了L,L说:“我也有同感,好像这样的场面出现过不止一次了。”
虽然都坐在沙发上,可L并没有离我很近,当然也不能算远,我伸手就可以够到她的手,可我没这么做,也许这正该是我做的,关系已然挑明,牵个手什么的应该不成问题。可我就是没有勇气,我不知道L会怎么想,如果她不乐意呢?毕竟这还是让人尴尬的事情。
L越来越令我紧张,但也许这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之前的轻松自在一去不复返了。当然她没有丝毫变化,喝酒时还想为我分担一些,这又使我激动不已,觉得L还是在意我的。
就在我试图抓住时机想握L的手时,D从里间走了出来,摇摇晃晃的样子,脸上的汗迹还未干,他狐疑地看了我们一眼,笑了,并说:“希望没打扰你们,我要去打个电话。”
D并没有在客厅用Z家的电话,而是径直出了门,我担心按他目前的步子,能否走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我想送他出去,可被他用劲地推了回来,他用同谋者的语气对我说:“你陪L就行了。”
说完,他朝L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地走了,看样子他正努力走直线,可身体并不协调,因而步子酷似一种扭秧歌的步法,从左至右、从右至左,如此巡回。
我正想跟去,L说:“算了,让他去吧,他可能想打私人电话,说不定是他女朋友。”
我说:“没听说他有女朋友啊。”
“没听说就没有了?也许是喜欢还没来得及表白的,搞不好表白去了。”
我觉得D这个样子,即使表白结果也不会很乐观,但旋即一想,也对,按照D的性格,如果不借助酒力,兴许就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D走后,我和L的交谈依旧平淡无奇。夜色深了,但还没到寝室关门的时候,虽说如此,但我的心却急了,我急于抓住L的手,哪怕只是握上一会儿,这样的感觉十分强烈,好像不这样我和她的关系就仍停留在昨天。
我想大概是D走后十多分钟吧,我的手畏畏缩缩地沿着沙发边缘行走,最终按到了L的手掌上,我放了那么一会儿,手心贴着L的手背,一动不动,L的手掌很湿润,摸上去滑滑的,不像我的那么干燥。我们手叠手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但也许没这么长,后来,我记得是L首先移开手掌的。
在此过程中,我们的目光并没有碰到一起,L若无其事地看着电视,只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越发觉得这一刻像是在做梦了。
房间很安静,G在与我们一墙之隔的床上酣睡,走廊对面的卧室也显得风平浪静,K和A照例不知在干些什么,而厨房里也没有传来什么令人值得期待的声响。世界好像在这一刻突然沉寂下来,夜虫鸣响和草木香味都被风带往了远处,房间里回荡着一股淡淡的酒精气味,这气味也许是从我们皮肤中散发出来的,也许来源于我和L短暂紧贴的手,我开始出汗了,觉得飘飘然。
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某些东西不对劲儿的呢?我想不起来,我和L的手分开都有半个小时了,我们的交谈仍在继续,可声音却被电视声给搅和了,我们几乎是凭感觉捕捉对方的话的。突然,我才觉得不妙起来,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担忧了,是D。
D一直没有回来,出门快一个小时了,我隐隐不安,但又不便说出来,这只会让L觉得我大惊小怪,她会说:“D这么大一人,能出什么事?”
可我就是坐不住了,手心的汗越积越多。我说:“我去看看Z,看他们在做什么。”
L没察觉任何异样,我转身出了客厅,在走廊上,我不确定是先去找Z,还是独自走这一遭,最终我还是选择让Z陪我一起。
敲开门时,Z和R还一脸平静地坐在餐桌旁,两杯水摆在面前,R问我:“L怎么样?”
我说:“在客厅看电视,你去陪她吧,我和Z出去一趟。”
Z不知道我找他有什么事,也没问,随口对R说了句什么,转身跟我走了。
等我们走出走廊,确信没有任何人能偷听到我们的谈话时,Z才问:“怎么样,你和她?”
我说:“嘿,就那样。”
Z点头,问:“叫我出来做什么?”
我说:“找找D,他说去打电话,半天都没回来,是不是倒在哪儿睡着了?”
“打电话?我家没电话吗?”Z又问。
“可能不想当着我和L的面打吧,也许是个特殊电话。”
Z没再说什么,递了根烟给我,我没接,他兀自抽起来。
我们在院外最近的一家小卖部兼公用电话亭问了问,可老板说那个戴眼镜的胖子二十分钟前就走了,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Z说:“也许回家了,走吧,我们回去。”
我提议在附近找找,先去那排平房后。那排平房是我和Z常去的地方,它的位置与Z家平行,身后是一栋家属院,平房是他们用来堆放煤和杂物的房间,由于在人字形斜坡中段,平房前视野开阔,下面就是落差巨大的街道,两者之间是一片呈四十度角的灌木丛。
我们时常在平房前的栏杆上待着,即使什么也不干。这是我们从小到大的习惯,渐渐地这个地方也被K、G、D所知晓,一旦我们商量什么事,而屋里又显得闷热时,便来这里。坐在平房前的栏杆上,望向山坡下的街道及河流,特别是夜幕降临后,万家灯火亮起时,这里的一切便都隐没在黑暗中。从黑暗望向光明,这是我们喜欢干的事情。
Z没有等我,径直回了家。我独自往平房去,沿途什么也没发现,正打算返回时,却借着星光或远处的灯火看见了一截人的身体,臃肿的,蜷缩着倒在一扇门前。一地的碎玻璃反射着晶莹的寒光,我不禁往旁边站了站,又试着往前探了探身子,想看清那人的脸。可那人的脑袋藏在一只竹篓后,看不真切。等我上前几步,将目光越过竹篓,那人的面孔仍大部分隐没在黑暗中,不过凭着一架眼镜我也认出了他是谁。
D怎么会睡在这里?我唤他,蹲下身子查看他是否受伤,因为走过来时,我的鞋老踩着碎玻璃,吱吱嘎嘎的。我拍拍他的脸,酒醉未醒的样子,脸色苍白得吓人。我不记得哪一次酒醉后D有这样的脸色了,随后我才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不是醉倒在这里这么简单了。
D自杀了,浮肿的手臂上血痕清晰可见,粗糙的皮肉在手腕处翻着,血仍在流,另一只手也沾满了血迹,一片锋利的匕首状玻璃还握在手心。我抬头看了看,确认了一旁一扇被封死的窗户遭到了D的拳击,他正是用散落的玻璃片割腕的。
我没有慌张,只是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凭直觉我知道D还没死,不过或许离死也不远了。我立即采取行动,把衬衣脱了下来,用袖子死死扎在D的手腕处,阻止进一步出血。由于我背不动也挪不动D,只能回去搬救兵,走前,我仔细查看了D的流血情况,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多,血把他的大部分衣裤和一小部分水泥地染红了。
我用冲刺的速度往Z家跑去,中途撞倒了不少东西。等我一个箭步冲进Z家大门,他和L、R正围着一档娱乐节目哈哈大笑。见我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样子,Z漫不经心地打趣道:“怎么,被狗撵了?”
我面色凝重,没有回应Z的玩笑,而是下命令般说:“云南白药,纱布,没有就剪床单,D割腕了。”
我知道我一说完,在座的人都会傻掉,需要那么一会儿来消化我说的内容。所以凭着对Z家的熟悉,我首先冲进一旁的卧室找起云南白药来,跟着进来的是L和R,Z立即敲响了走廊对面的门,对K和A大声转述着我的话。
我本能地知道Z家没纱布,便指挥女生们用剪刀剪床单,看她们的架势居然没把床上的G吵醒,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翻开Z家的储药箱,一大堆瓶瓶罐罐,多是治疗感冒咳嗽的,就是没有云南白药,在我打算放弃时,在一个角落,在一包风湿止痛膏下摸到了一瓶看上去酷似发霉的面粉的云南白药,我拿了便走,在门口与Z撞了个满怀,他立即跟着我,我问:“他们还在里面干什么?”
“不知道,K说等一下,马上就来。”
我没说话,急忙赶往平房,怕D醒来又会干傻事,现在要做的就是看住他。果然,等我和Z赶到事发地时,D已经把我的衬衫扯了下来,扔在一旁,手臂就那么摊在地上,血正呈一缕粗线从缺口冒出来。我大骂了声D,冲上去便按住他的血管,我让Z控制他上身,然后把整整半瓶云南白药撒到伤口上,血一时冲散了它们,我便用手捏着,思忖L和R怎么还不拿床单来。
Z在整个过程中显得万分激动,不停地拍着D的脸,问他怎么回事,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这样。我不记得D是否醒来或者说是否回答了Z的问题,我好像只听见一两声轻蔑的笑,充满着对生命的藐视,满不在乎。
好在L很快赶来,把两条好不容易剪下的床单递了过来,我对着D的伤口倒完了剩余的云南白药,然后很快在L的帮助下紧紧包扎住了D的手腕,使他像戴了个护腕那样。我把结打得很死,D不可能再轻易拆掉了。
我和Z架着D回到客厅时,R和G正在房里说着什么,R好像在说,她不敢去,她怕血。
我们把D扔到床上,面面相觑,刚刚才醒的G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送医院?”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我已是筋疲力尽了,汗水涔涔,我说:“给我杯水,也给D喂一点儿,最好加点儿盐。”我不知道这一方法是从哪里学来的,对不对。不过L立即执行了,L用调羹一点点给D喂盐水,直到把他呛醒为止。
他用迷惑的目光环视我们,随后才问:“怎么了?”
大伙都盯着他的手,他用一种更迷惑的目光打量自己,有那么几秒钟的停顿,随后才想起似的,眼神恢复了忧伤,面色浓重。他试着挣扎起来,L和R让他继续躺着,可D说:“我要回家。”
见拦不住,我和Z只好送他,并让其他人留下,不用跟去,免得引起注意。
架着他走下那些黑暗的阶梯时,我才问D:“你想干什么?”
D有一刻有些哽咽,但不说原因,只是问:“谁发现的我?”
Z说:“不是我们,没人发现你……”他本来还想说,也许你就死了,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D没有说话,直到我们把他送回家,确认不会再出问题。D的父母回了省城,家里只剩他一人,见我们有些不放心,D信誓旦旦地说:“我再也不会那么干了,那只是一时冲动。”
见他恢复了神志,我们才走,走时,D用留有割痕的左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目光不言而喻,可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回视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在回去的路上,我和Z都在谈论D,是什么重大原因导致他这么做的?难道和那个电话有关?这一刻我们才真正后怕起来,如果我沉浸在与L的二人世界,没有想起D,并鬼使神差去平房前寻他,那么D必死无疑。
我们无法接受一个重达80公斤的家伙就这么死掉。
等我们回到Z家时,所有人都在谈论D。R凭直觉说:“肯定是为情所困,不然不会发生这么极端的事,那个女孩到底是谁呢?”
没有人反驳R,也没有人提出更具实际意义的猜想。那时,我才又一次见到K,他和A终于从那间卧室出来了,此刻正一脸轻松地坐在沙发上,抽一根燃了一半的烟。
后来,D的右手手腕处一条粗壮的红色伤痕一直没有消退,凸在那里,像戴了一个玛瑙镯或爬着一条硕大的蚯蚓。至于他自杀的原因我们一直不得而知,D也一直讳莫如深,看他的样子,我们也不便多打听。
他没事,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时间又过去了几个月,我和L的关系并没有迅速升温,反而有逐渐冷却的趋势,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这令人费解。也许是L造成的,当然这是一开始时的情况,后来是我主动退缩了,我觉得L并没有把我当作比朋友更亲密的人,我们间除了交谈无碍外,其余一切和普通同学没什么两样,更别提如K和A那样了。
说到K,不得不说他的举动怪异,他偶尔带A来我家,在我妈回城的夜晚。有一次他还带来一个我知道但没说过话的女生S,那是小我们一届的一个出众的美少女。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显得落落大方,甚至主动和我攀谈起来,并说很早以前就认识我了,在我们还是小孩的时候,大概三五岁,在外省的一座电站中。她说那时我是工地上的孩子王,女生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了,一起去沙石部玩有三层楼高的沙子,要么去水塔捉蝌蚪,最危险的是带一群女生去河边捉螃蟹。她说:“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但你肯定记得Q和M,我和她们是好朋友。”
S这么一说,我就彻底知道她是谁了,我当然记得Q和M,那是我在工地上最要好的童年玩伴,其中一个还和我一起上过两年小学,不过后来转学走了。
“你还有她们的消息吗?”我问。
S说:“有的,她们在××中学,你要电话吗?”
我摇头。××中学我知道,那是省城一所重点中学,但我没想到她们进了那里,就我的回忆而言,她们小时候还蛮愚钝的,屁大的事都要问我,我干什么她们才跟着干。
就在我和S陷入美好而又温馨的童年记忆中时,K显得不耐烦了,我知道他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S对我尴尬一笑就和K小声交谈起来,我不愿做个电灯泡,只好暂时离开。
走廊上,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又是一年春天,在我们这里,只要有雨,春天就堪比冬季的任何一天,因此我还穿着厚厚的衬衫和外套。坐在走廊上完全不是办法,我试图走动走动,不知不觉就来到了G的楼下。可他的房间黑着,没有灯光,这说明他不在家。这段时间他和Z、D迷上了一款网络游戏,不分白天黑夜地玩,甚至旷起了课。我记得此前G对游戏是不感兴趣的,为何转眼就如此疯狂了?我不得而知,难道为了朋友可以付出一切?就没有一点儿私心?我无法想象,直到他为我也冒了一次倒霉透顶的险为止。
我在一个被废弃的锅炉房前徘徊,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这个位置能一眼望见我家的窗户,那里正黑着,我不知道灯什么时候被人灭掉了,我离开的时候,还在灯下读一本江户川乱步的小说。
我没有戴表,因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一直傻傻等着那盏灯重新亮起,直到一阵细雨又挥洒起来,春雷又一次在山间炸响,一道妖艳的闪电照亮了我回家的路途。我想,K怎么回事呢,有什么话非要和S来我家谈,难道他和A出了什么问题?
我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对我来讲,我和L正面临这样的境地,见到她我不再充满激情了,这是我最苦恼的一点,我问过Z,我说:“怎么一下就没有感觉了呢?”
Z敷衍地回答:“很正常嘛,你看我和R,不是好聚好散了吗?”
Z说的是事实,他和R在一起短短两三个月后,终于友好分手了,解除了男女朋友关系后,他们两个看上去显得轻松自在,玩笑也比平常开得多些,但两个人毕竟不在一起了,尤其在Z迷上网游后,连我也很难在班上见他一面,要找他,非去网吧不可。
一开始,我不相信他们的分手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就像从未在一起过一样。直到后来我也面临了这一切。
回到家时,我相信屋里已没有了人。卧室门开着,没有任何声响传来,那本薄薄的小说仍一动未动地摆在桌上,并未被人翻动,依旧是我离开时被笔袋压住的那一页。
第二天,当我见到K和A一如往常亲密无间时,更为惊讶了,看样子,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危机可言,可昨天的一幕难道是虚幻的,来源于梦中?
K事后没有跟我打任何招呼,似乎那事本该是被隐藏起来的,无须多言。可我在面对A时却难以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又不可能把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情告诉她,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这期间我和L显得了无生气,像一根被暴晒的绳子,干燥易断。我越是努力靠近,L就越是回避,好像我们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的入口,我急于进去,可L却仍眷恋旧世界的风景,对门内的一切无动于衷。几次交锋下来,我也没有任何进展,我想我的心灰意冷就是这时产生的。
我觉得L变了,或者说我从未真正了解她,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什么,像小男孩和葡萄的关系,每每觉得够得着时,却发现还有一段距离。
L不再读小说了,好像把重点放回到学习上,成绩有所提高。当时我已不是班上的第一名了,快班和慢班的区分也已被打破,大伙又被重新洗牌,被分入文科或理科班。现在班上的第一名是H,我的前同桌。
在节假日,K依然组织活动,但参加的人往往只剩下我和L了,其余人都被网络吞没了。G原本想跟我们一起行动,可一见我们成双成对时,就自动退缩了。
我们去爬山,在K选择出来的崎岖难行的小道上,K仿佛要发泄掉多余的精力,带我们攀上一些几乎算得上是障碍的山包。一些小的悬崖很险峻,但他总是干劲十足地冲上去,一次不成便再来一次,所用的几乎全是蛮劲,毕竟是城里长大的。比起来,我更熟悉这片山,知道怎样巧妙地利用地形和植被爬上任何高处,但我乐于见到K勇攀高峰的样子,也乐于见他第一个站上山顶,俯瞰这片我已了然于胸的风景。
我的话似乎越来越少,L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望着我。我不知道她是否看穿了我。我不说话,其实是有些生气的,因为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完全是她自我封闭的结果。L怎么就不能敞开心扉呢?她的过去依旧神秘,我一律不得打探,否则便有失去她的危险。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知道我的冷漠是否最终把我们的关系引入了无可挽回的境地。我仍然喜欢L,这是无法改变的,我在乎她,但我不得不表现出一些该死的尊严出来。
下山时,K疯了般拉着A的手往山下冲,好像身后发生了泥石流,A在他手中像纸片一样东倒西歪,我和L仍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K远远喊道:“快点儿啊,这么慢,蜗牛都超过你们啦!”
K的话被大山包围,随后反弹回来,起了回音,快——啊——这么——慢——蜗牛——超过你们——啦——
现在我才明白,一切就像K的喊话。K和A的恋情太超前了,三角关系只有在恋爱中是最不稳定的,因而他们失败了,而我和L则太保守了(主要是L),这阻碍了情感的发展,因而最终也以失败告终。就像快和慢,是两个极端。
当天下午聚会时,S居然出现了,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问Z怎么回事时,Z也表示不清楚,只是说:“好像是K请来的。”我注意了A的表情,微微有些吃醋的样子,因为整个席间,K都挨着S坐,并频频和她讲话,好像A不存在一般,说着说着还会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入K与S的谈话,也许是不想让A察觉出他们的关系,渐渐地,我和S热烈交谈起来,K这才转而找A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整个席间,L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她和G在谈着什么,并不时朝我望一眼,而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之后,S匆匆离去,不知是K的意思,还是察觉出在场的女生对她都没有好感,总之她只与我和K打过招呼就走了,仿佛其他人是无关紧要的。
人又空了下来,Z、D、G急不可耐地去了网吧,房间里就只剩下我们四人,而K很快就独自走掉了,把A留给了我们。
我们还没说上几句话,A也接着告辞了,落寞的样子。
之后是一大段的沉默,电视开着,却没有人看,我问L想不想看电影,我去租几张碟来。
L摇头。
我问她是否想出门走一走。
L还是摇摇头。
我问她怎么了。
L才说没怎么。
此后,我们都不说话了,我坐在沙发上假装看电视,L则趴在窗台上眺望窗外的风景,风不时灌进来,我感觉到一丝凉意,我看见L的发丝都扬了起来,于是我问:“你不冷吗?”
L背对我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就在我想质问她两句时,L突然转身望着我,表情犀利而又忧伤,我知道自己又败下阵来,每当面对L直视的目光时,我总是落荒而逃,我无法凝视她的眼睛。
“和我说说S吧,你们好像都很喜欢她。”L转移话题说。
“S?我才认识她,不,我很早就认识她了,不过后来却忘了。”
看见L一脸困惑的神情,我才解释说:“是S先认出我的,小时候我们在一个地方待过,后来就分开了,我没什么印象。”
“她却一直记得你。”L喃喃地说。
我耸耸肩。
“看来她对你的印象还蛮深,不然不会记得你的。”
“也许吧,小时候我很调皮,大大地有名。”
“K和S是怎么回事?我看他们关系不一般。”
“他们?我不知道,K和S以前在同一所学校吧。”
“A今天特别生气,爬了一天的山,K却对她那么冷漠。”
“K这个人,有时让人想不出他想干什么。”
“你也是。”
“我?”
L点点头。
“开什么玩笑,我和他怎么会一样?”
“不是说你和他一样,而是觉得你和他,怎么说呢?你们——”说到这里L戛然而止。
我不知道L最终想说什么,这是她留给我的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之一。
L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那以后的一个星期,L和A统一战线般和我与K保持了距离,A和K真正产生了隔阂,看样子,K好像要抛弃A了。但我和L不同,我没有想过和L分手,我们之间只是有些疙瘩没被解开。L还是那么自我封闭,和之前的她没什么两样,本来我以为成为她的朋友或多或少可以帮她解开封锁,让她从某个黑暗之境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可我的努力却每每以失败而告终。她甚至误解了我。我想和她好好交流,想知道她的一切,可她始终对这些问题敏感至极,极力回避。这也是我们当初能在一起的附加条件,现在我想撕毁条约,L理所当然抗拒了。
在这个星期中,K仿佛不知检点与悔过,公然与S流露出情侣般的亲密,轻易就能见到他俩的身影,在上学或放学路上。我想这最终加速了K与A的分裂,在此期间,任何人都察觉到了不祥风云,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去劝劝K,让他别这么光明正大地干,总要顾忌一下A的感受吧。
我没说,其他人就更没时间去管了。倒是L先忍不住了,阴沉地问我:“你怎么回事?也不说说K,他们两个什么意思,故意气A吗?A有多难过你们知道吗?”
我冷淡地回答:“说了也没用,K是这样的人,他们的事你就别管了。”
虽然我这么回答L,但当天下午我还是找K谈了谈,我问他:“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我有些看不懂了。”
K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微笑,这让我挺佩服。K说:“没什么意思,我和A完蛋了,现在我喜欢S,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能说什么呢?真相大白了。
后来,我记得A和K并没有马上分手,而是打了一场长达一个月的冷战,直到A再也受不了了为止。这期间,K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分手的只言片语传进A的耳朵,仿佛K只是在等A先提出那个要求,这在我看来太残忍了些。果然,A在走投无路下,也在L的怂恿下,终于写了一封分手信,这封饱含辛酸热泪但用语冷静的信彻底结束了K和A长达一年多的恋情。也可以这么说,K和A的分手,也预示着我们这个集体的分崩离析。
L从此以后就看不惯K了,毅然放弃了和我们的集体活动,凡是有K在的地方,她都坚持不出现。
这期间,K和S倒是没少来我家,趁我妈不在的时候,礼拜天晚上。
大伙对S的出现既无热情也没抵制,但对我与L摇摇欲坠的关系却表现出了某种隐忧,他们都不希望L和我日益冷淡下去,好像我们一旦分开,这个集体就真的完蛋了,我还从来不知道L在他们心中还有如此重要的作用。
可自从K和A分手以来,L仿佛打定了主意要冷落我,好像K和A的分手与我有莫大的关系,或者她直接把K看成了我。一天下来,我和她说的话不会超过五句,都是冷冰冰毫无感情的话,就像与机器人对谈,一切都是程序化的,充满了心知肚明的味道。
此时,我的心也冷下来,我重新思考了与L的关系,难道我们真的就不适合吗?难道年龄不同,整个世界观都截然相反吗?我为此而苦恼,可这些想法现阶段没法跟L说,甚至没法跟Z、D、G说,只能闷在心里。
我和L的冷战也不可抑制地打响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不愿见到她,好几次Z家的聚会没邀请K,L来了,我却躲开了。
G问我:“你和她怎么了,难道也要走K的老路吗?我觉得你们挺合适的,这样闹下去对谁都不好。”
我说:“G,问题不在我身上,是L,她变了,也许她以前就这样,只是我没察觉,你不觉得她太冷漠了吗?”
G说:“没有啊,我觉得她蛮正常的,有什么不对吗?”
G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原来他们对L一无所知,也难怪会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无力地笑笑,结束了这场谈话。
但我没想到G居然认了真,半夜打电话到L的寝室,想找她谈谈以便挽回我们,可电话一直占线,拨不通,于是他索性朝学校走去,试图为我和L重新搭起一座桥来。可当他像骄傲的信使那样,翻过那扇女生宿舍门时,却不料被里面蹲守的宿舍阿姨逮了个正着,不问青红皂白,立即叫来了政教处的人,G成了一场有预谋的伏击的替罪羔羊。
原来那段时间,频频发生男女生在午夜后幽会的事件,一些爱打小报告的女同学把这些情况密报给了学校,于是学校开始了布控,没想到就在第一天,G就莫名其妙落网了。当政教处主任问G半夜三更翻女生寝室找谁时,对行动一无所知的G光明磊落地说:“找L。”
主任抽笑了一声:“嗬,你倒是很坦白。”
熟悉冯头的人都知道,只要他抽笑一下,事情就不算是小事。
G被当作违反校纪校规的典型。
这让我们愤怒不已,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G干吗非要去管我和L的事呢,有用吗?而且他怎么就这么背呢?什么时候去不好,偏偏在一个被设了防的晚上。他的好心不但没有好报,反而把L也连累了。在G被树为典型无情清退出学校后,L的名誉仍然没有恢复,大多数人认为她就是那个不知检点的女中学生。
那段时间,L背了很大的思想包袱,看她难过的样子,我立即放下了所有姿态,想给她一些切实的安慰,可L没有接纳我,也没有对我抱怨什么,甚至没有对G生气,她知道他的好意。在G不得不离开我们时,L还同我们去送他,看他上了船,L才对我说:“我们分手吧。”
我想这句话迟早会从L的口中冒出来,但我没想到会是现在,在她最需要关怀的时刻。我记得自己傻傻地问:“为什么?”
我们沿着码头后的公路下山,坐一辆颠簸的三轮车,我和L单独坐一辆。这条下山之路就是我们曾散步走过的那条路,穿过一条幽暗的山顶隧道,驶下“几”字形的山路,山脚下会出现一家废品回收站,还有一个类似防空洞的隐秘工事,但这一次,L没有把目光投向它们,她只是歪着脑袋,看车轮滚滚下的道路,眼神涣散。
L一直没有给我答复,好像这是个命令,我不得不接受,没有解释,没有为什么。
没多久,这个学期便结束了,我和L彻底分开来,形同陌路,只是偶尔相遇时,会彼此望上一眼,这就是我们之间仅剩的交流。
现在我才想到,有些不幸的事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个人身边上演的,就像我的中学时代。和L分开后,我们楼下传来了噩耗,那个信马由缰背诵乘法口诀的小男孩在一次出门玩耍中被一辆飞驰而过的空卡车撞倒,当场身亡,小小年纪就去往了另一个世界。我再也无缘听到他口中那些凌乱的口诀了。
一三得三
一四得四
一五得五
……
二三得四
二六得八
二九三十
……
我没有把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L,哪怕从前她总听我说起那男孩如何如何、怎样怎样……
我们有太多悲伤的消息了。
在领成绩单那天,我尤其注意L,她似乎也想对我说什么,可最终只是与A、R待在一起,没有朝我走来。
下个学期,我没有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