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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周

文/朱婧

朱婧

朱婧,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2003年始,在《萌芽》《花溪》《布老虎青春文学》《青春》《青年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数十万字,多篇作品被收入各种选集、丛书。作品以小说为主,兼及评论、童话。

出版个人作品:《关于爱,关于药》《惘然记》《幸福迷藏》《美术馆旁边的动物园》。

现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

周一班导宣布这一周为劳动周的时候,整个班级都沸腾了,男生的大声起哄、女生扭捏的笑,充斥着整个教室;我正专注于把我的回力鞋边缘上一块已经风干结块的污泥弄下来,我把脚侧过来往课桌下方的横杠上蹭。我几乎成功了一半,污泥掉下来半块。我加重了力气以加快它脱离我的回力鞋的进程,尽管我那双鞋因长久没有彻底清洁而由洁白底色完全泛了黄,我还是不能容忍一块三月寒雨过后,湿乎乎的花圃的泥土沾上去。我最后用力地蹭了一下,桌子挪动了位置,直冲向我前面的女孩,桌子上立成的书墙撞上了她的后背,她压住了愠怒,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再低头找到原因,脸上带着嫌弃的表情转过头去,不发一语。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在讲台后面那个喋喋不休的中年男人,他的额头上有了细密的汗珠,在五六摄氏度的低温天气能够出汗是拜他超出标准的体重所赐。他肥厚的脸和外翻的嘴唇都让人联想起一种不被人们认为聪明的餐桌动物,这一切令人生厌;令人生厌的还有他偷偷将某些他认为重要的参考书塞给我前座的女孩的使人联想到某种害怕小型猫科动物的穴居动物的鬼祟姿态,我那沉默的前座向他流露出金子般罕有的笑容。这一切使因为晚睡早起、大脑缺氧、感到头疼的我尤其头涨欲裂,太阳穴猛烈地跳动,里面犹如住着一只兔子,它差不多要跳出来了,领我去爱丽丝的洞穴。在洞穴里,兔子剥开自己的肚子,吃里面的麦片当作早餐,我也尝了一口,还没能品尝出滋味,尖锐的起床铃犹如空袭警报般拉起,我在又硬又冷的床上睁开眼睛,开始陷入没有止境的头疼的循环中。

劳动周说起来有一个星期,其实就只有五天,从周一到周五,周六周日休息;是学校为了以合理理由利用青春肉体从事无偿的劳动,如毫无保护地站在三楼窗户边擦窗户,如在因为下水堵塞污水横流滑一跤会因后颅破裂而亡、不滑跤也鼻子遭殃的厕所清理下水道等活动,而在教学周历里安排出来的特殊一周。它作为我们这所寄宿学校的优良传统保存多年,而因为历届学生都成功且没有发生安全事故地完成劳动任务被一直延续至今。

总体上,他们热爱劳动周,因为借劳动之余,可以光明正大地出没于其他班级的教室,借帮助打扫之名合理地翻看他们喜欢的女孩的抽屉。她们也爱劳动周,因为干完活多出来的时间,她们都认为别人在玩而自己偷偷用功就有一种赚到的感觉;她们躲在学校各个角落,像某种啮齿科动物,念念有词地背着永远也背不完的英文单词。

那女孩不发一言转过头去了,她的肌肤雪白,比纸白比春雪黯淡。大部分时间,我只能看到她脖子后面、马尾辫下面、头发和脖颈交界处,毛茸茸的碎发和一小片雪白。我已熟知眼前的景象,几乎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用素描铅笔画出来,我还可以用线条精细地勾勒出她赤裸的后背、精细的肩胛骨、腰线向臀部伸展的优美曲线、圆润臀部以下、精妙收起的纤长腿部线条、小巧的脚踝。我甚至画过那么一幅,我甚至在早操后提前跑回教室把那幅画夹在她的政治课本里。她回到教室,我专注地看着她打开政治课本的细节,我几乎没有看到她表现情绪变化的动作,她拿起那张画纸,像柯南道尔附身一般,立刻掉转身体,把纸张飞快而轻巧地反扣在我的桌上,只在纸张落到我的桌上时手上略加了些力气把轻蔑表露无遗,然后飞快转头而去,全程不超过一分钟。她表情冷酷,不发一言。在好事的男生上前抢夺那张纸想看个究竟前,我像个勇士一般,飞快地把它塞到嘴里,认真地咀嚼,像一头骡子咀嚼粮食,像在借此亲近她遥不可及的身体,她的优美的腰臀曲线、小巧的脚踝在我的唾液酶和胃酸的共同作用下逐渐瓦解,终于成为我身体的某一部分。纸张的味道是甜的,然而炭灰的味道是苦的。

宿舍的电扇上积的灰尘有两到三厘米厚。自从去年十月它停止运转以后,到今年三月,它已经五个月没有被擦拭过了。它在等待这个劳动周被人亲厚。同样等待亲厚的,还有床底下不成双的袜子、已经干瘪的花生、卷起书页的丢失了很久的书。我的个子很高,并不适合住在上铺,我经常担心起床时,我会在伸出手脚、探出头颅时撞击到风扇,引起宿舍的一场沙尘暴。而我过分瘦的体格使他们认为我睡在上铺至少在睡觉翻身时不会引起太大动静,而且过分长的腿在下床时几乎可以一步跨下。这些出于想象,但迫于这样一种环境认知,我养成了勾着脖子、佝偻着背行走的习惯,如果有个返祖式的外凸的嘴,简直可以在历史课上站起来给他们做北京人标本了。班导并没有把我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神奇地获得了第四排的黄金位置。然而我很快注意到了缘由:我前座的女孩的前边、左边、右边,都是女孩,我是她四周唯一可以直接接触她的男生。班导俨然当我是一个最无害的棋子,所以把我安放在他的女神后边,这个理由使我无法感激他,反觉得厌恶。

关于我的外貌的腹诽我从童年时代就开始听到,并从我母亲脸上的悲哀表情中得到某种佐证。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的年轻的母亲会有意无意地凝视我,在做饭时、在吃饭时,她的表情中带有一丝不理解、困惑、无奈和怜悯,并在我注意到她的这种凝视时迅速躲闪。我从小就知道我有过于长的脸、过于硕大的头、过于厚的嘴唇,这一切使人联想不到美,并且因为眼神的呆滞,我一度被周围的人怀疑成有智力缺陷的小孩。这种猜测在我不算太吃力地完成了小学的课业后才逐渐停歇,然而我小学六年级之后就以不可抑制之态疯狂生长的身体又将我的丑陋无限放大。走近我,你会看到一张骆驼一般的脸,无趣又缺乏表情;你会看到我粗大的手指关节和因过于瘦而显得尖锐的膝盖骨。小学毕业后,我的母亲获得解脱一般把我送进了这所有初中部和高中部的住宿学校,她有一群一起烫发和打麻将的朋友,她们的发卷总是细腻的、精致的,并带有淡淡的发油香味,我想我的母亲终于解脱了。以前每天放学我推开家门,都能看到有漂亮发卷的四个头颅同时从麻将的城墙里抬起看到我时会有种尴尬的表情。一个小孩,他既不聪明,也不可爱,还不懂得交际,甚至连一点儿个性也没有。他在进家门的时候,空洞地喊了他的母亲一声,而他的母亲则匆匆答应匆匆低头,以免她的儿子成为话题的中心,这个话题缺乏可以谈论的内容。

胖大的班导走向了我的位置的附近,侧过身来和旁边的一个学生说话,那个女生在问班导某个问题,并在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的观点。班导侧身靠在我的课桌的一侧,他的左手边是我,右手边是我的前座,班导的身体明显地靠近右侧多一点儿,我冰清玉洁的前座此时正侧过身来,听着班导和那个女生的谈话。她向左侧过来的身体,几乎要和班导向右侧去的身体紧挨在一起,她精细的耳朵的线条和小鹿般的脖颈以一种漂亮的弧度呈现在我面前,与一旁的班导臃肿肥厚的多层下巴形成鲜明的对照。班导不时点头,时而回应那个女生几句,我却可以确定,他并没有在听。他们在说话,也可能在演戏,那个女生在扮演“说”,班导在扮演“听”,戏的主角是扮演“旁听”的我的前座,她一言不发,却胜过万语千言。她是夏天冰棍拿出冰箱后,薄薄的纸皮上轻溜溜地滑落的沁凉的水滴,如此可心。班导在与那个女生冗长无聊的对话结束后,短暂地停在我的前座旁边,用与他巨大身躯不符的、一贯的纤软的声音低声对她说:“劳动周你就去办公室吧。”

办公室的工作是劳动周的高等工作,在办公室劳动的主要内容是帮助特定的老师整理讲义、教案和周考月考的试卷、审查誊写分数等,虽然烦琐但不繁重,而且可以享受老师的茶水、老师的点心、老师的食堂、老师的舒服座椅。我几乎可以看到前座绷着美丽的小脸坐在班导的办公桌前整理试卷的情形,还有一丝担忧,她在誊写总成绩单时会不会把我的月考成绩写低一点儿以报复上次裸体女像的事情。

我的前座像一只白鸽一样飞进了教师的办公室时,我随着另外三个男生来到了我们被指派的劳动地点——学校食堂。我们的劳动任务是擦干净三楼食堂二分之一区域内的桌椅和地面,以中轴线为界;剩余二分之一是另一个班级的劳动服务区域。你可以想象整整一个学期没有被仔细清洗的学校食堂的桌子上厚重的油腻,我们把刷子和抹布浸入洗洁剂和自来水兑出的洗涤液中,沾满水然后拿出来,挨个擦洗桌椅。早春的自来水冰凉,我的手很快就红了,骨节显得尤其粗大,它们像真正的劳动者的手一样勤勉。桌子太脏,一水桶的水一会儿就浑浊了,我负责倒掉污水,再去食堂外面我们平日的洗碗池接水拎过来。水流哗哗地从水龙头中喷涌而出时,我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一只肥胖的麻雀正在树枝上闲庭信步,我对它比画出枪击的手势;两个女生从我身边加快脚步走过,其中一个抬头嫌恶地看了我一眼,那熟悉的表情和眼神,几乎让我看到了我的前座,或者我的母亲。

我并不适合任何引人注目的动作,丑陋把一切都放大了,我的存在尤其显得多余,与这平淡的春日天空、低飞的鸟雀毫不相宜。我抬起头,越过这片水杉林就是教师办公楼,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在树木的后面,有我白银一般的前座。

我们同组有一个让人放心的人,他是班级的劳动委员,他生得貌丑,却意外地很受欢迎。他有酱黄色的皮肤,那种颜色接近我们春游时走过的江边的淤泥;他单眼皮、眼珠很黑;他有过于方正的下巴,笑起来面部线条很僵硬,但是又有一种欺骗人的憨厚神态。男生不讨厌他,女生甚至喜欢他,这曾让我不理解。后来的观察让我发现,他虽然并不见得特别愿意和人交际或者特别热情,但他懂得在特殊的时候做特殊的事情,这使得他获得了同学之间的“怪胎”的称呼,但这“怪胎”是褒义的。重要的两件事情,一个是学校运动会,五千米的长跑项目班级上没有人愿意报名,几乎每年都是这样,文科班的男生不报名长跑已经成了惯例。分班第一年的校运会,他却默不作声地代表班级报名参加了五千米长跑。从高一到高二,他跑了两年,每次成绩都不甚理想,但是每次都跑完全程;而且全程的每一程,都一定有本班最受欢迎的男生陪他一起跑,还有最受欢迎的女生为他递送茶水和毛巾。这些时候,是“集体”这个词偶尔能在生活中闪现并且闪亮的时候,尽管平时,我并不觉得,这个班级的六十多个人之间一定有着紧密的联系。他跑最后一程的时候,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短衫短裤,甚至浸透了他胸前的号码牌,女生们看他的眼神有一种眼泪要落出来的感觉,我总是避免看到这个场景,我既不喜欢感动,更不喜欢嫉妒。第二件事情,是在高一刚分完班,组成新的班级的新学期第一次班会课上,班导指定了一些重要的职务安排,如班长、学习委员、科代表等;其他不重要的,如宣传委员、文娱委员、体育委员则让学生自荐。他突然站起来,申请做劳动委员。他的相貌似乎生来就适合这个角色,他有常年劳动的农民一般的深色皮肤和结构稳健的四肢。他也很忠于这个职务,他孜孜不倦地敦促每日值日生的打扫,并一定在他们打扫之后再完善细节。他最喜欢的事情是每周班会课后的劳动课,他合理地安排男生和女生各自完成自己的劳动任务,并在教室呈现窗明几净的状态之后流露出少有的满足的笑容,他的笑容收敛,只限于嘴角。他喜欢玻璃上留有的水汽,他喜欢混杂水与尘埃味道的空气、湿漉漉的教室地面,他喜欢看到黑板下面的粉末被清理干净,露出黑色的底边线条。

这样的他甚至是有人喜爱的,高二的时候就显出了端倪。任生物科代表的女孩有一头短发,头型很扁,在她幼年的时候,她的母亲一定忘记了帮她时常变换睡觉时头颅的方向了,从而造成了如此后果。她不好看,笑起来鲜明的法令纹和宽下巴形成一个扁形的“口”字。她向我们的劳动委员表示出了明显的好感,她不避嫌地在食堂端着餐盘坐到他的附近,并总是主动跟他发起话题。她是个个性开朗的女生,在男生中人缘不坏;他们多少愿意帮助她,他们两个偶尔独处的时候的起哄声是某种明证,但劳动委员的态度不清,这事情始终悬而未定。

有了劳动委员的存在,他高效而勤勉的工作态度和方式加快了我们打扫的进度。我们一行四人,几乎没有多少废话,默契地分工合作,餐桌椅的面貌一点点变化更新。班导偶然巡视过我们这一组,觉得我们完全可以提前完成任务。他说:“你们这边出个人去图书馆帮忙吧,那边人手不够,我看你们这边很快就能结束了。”所有人的目光一致投向了我,我默默地跟随班导去了图书馆,好像马戏团的猿猴跟在班主后头。

图书馆的工作最主要的方面并不是清洁,而是按编号顺序排列书本。由于学生随意地乱拿乱放,很多书早就乱了顺序,造成明明查询到书在图书馆内,却找不到具体的位置的情况。这个工作很烦琐,但是干净,也轻松,我甚至有点儿庆幸由此离开冰冷的水和油腻腻的餐厅。

图书馆的白天,不开灯就是晦暗的,因为深色的书架和经年的旧书发出的腐败气息。我进去的时候,几个学生正在书架前整理,我找了一个没人的书架开始工作。我一开始只是机械地和他们一样,做着对照和调整的工作,但我很快发现了新的乐趣。我打开每一本书的封底放借书卡的纸兜,看一看这本书有无被人借过,如果有人借过了,写过了借书人的名字和日期就作罢;如果没有人借过,这本书的借书卡上还是空白的,我就会满心欢喜。我会掏出裤兜里的笔,端正地在上面写上我的前座的名字和今天的日期。

一个中学图书馆里,有多少本书没有被借过呢?有多少本书拥有洁净的借书卡呢?我告诉你的答案是:很多。《畜牧业知识》和《教你认识棉花害虫》固然是没有人借的,《小说的语言》这样的书,也并没有人借过。被借得最多的是被称为古典名著和世界名著的小说们,它们通常被翻看得书皮已经破旧发卷,书页几乎一碰就掉,被反复装订了若干次。我一次又一次地获得了在借书卡上写我的前座的名字的机会。这项活动大大地降低了我劳动的效率,通常在其他人已经做完一天分配的任务离开后,只有我还被留在这里,继续工作。接近黄昏的时候,人几乎走光了,图书馆的日光灯管猛地跳亮了,学校广播的声音开始飘进来,点歌台响起了送给这个人、那个人的祝福话语,依旧是些时髦而庸俗的歌曲。我觉得我的安详静谧被打乱了。

打破我的独处的还有一个人,从隔壁的阅览室走过来一个女性,一个青年女性,黑色的头发编成独股辫子,没有刘海,额发完全向后梳去,露出饱满光洁精巧的额头。她的眉毛和眼睛都很黑,脸型精巧,她并不特别美,五官却都恰到好处,十分秀气。她走向我,递给我一个面包,说:“同学,吃点儿东西吧。今天收拾不好,明天再收拾好了。”我有些惊恐,并没有伸手去接面包,含糊着说:“我待会儿就走。”她把面包放在书架的空处,笑了笑,说了句“我下班了,先走了”,就离开了。

她是阅览室的老师,主要的工作是管理全校学生的信件和阅览室的杂志。学生的信件都是统一发送到阅览室派发的,她每天都会开出领取信件的通知单给各个班级的班导,由班导带给学生,拿到通知单的学生就可以到阅览室来取信。我没有他们很流行的笔友,更不会给家人、以前的同学写信,所以从来没有拿到过通知单。我偶尔来阅览室看杂志,我喜欢看《军事博览》或者《兵器知识》,我来得次数不多,老师们并不觉得中学生喜欢看杂志是有益于学习的事情,所以阅览室不是学生热衷出现的地方,我也不想显得突兀。在有限的来阅览室的时间里,我并没有特别注意过她,她真是个十分安静的人,并不多说话,甚至也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安静到让人容易忽略。

关于她的流言和闲话我还是听过的。这些流言在我们班尤其多,因为她有个特殊的身份,她是我们班导的妻子。我们班导从其他学校转到我们学校的时候,学校特地把他的妻子安排到了阅览室当管理员。关于她和班导,更有一段特别的故事。传说她是班导的学生,是班导工作第一年的时候带的学生,高二时和班导恋爱,大学毕业后就和班导结婚了,这是一段著名的成功的师生恋。看到现在的班导的样子,很难把他与风流不羁的师生恋男主角的形象联系起来,很难想象他会引起一个青春少女持久的爱慕。而班导对于青春少女的一贯迷恋是可以感知的,当他的眼神在我的前座身上逡巡时,不知道他是否会看到他的妻子的昔日丰华。最悲哀的是,美少女们总会老去,但男人的幻想对象永远停留在18岁。

她步履略有些蹒跚地离开了,从背影看她的身材依旧苗条。

图书馆和阅览室是用透明的玻璃隔断隔开的,第二天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我就不免多留意看了她几次。她侧脸的弧度很年轻,下巴略显圆润,她的手停留在隆起的腹部上,时而轻轻地抚摸,她周身由内而外流露出温柔的祥光,她是将来的母亲,是被降福的女性。第二天,她下班离开时,留给我的是一块蛋糕和一个苹果。我开始理解,作为孕妇,她会携带比较多的零食作为能量的补给,故而在她下班前会将她多余的食物分享给我。她递食物给我的神情和姿态都很像我想象中的母亲。她的眼神是坦然的,似乎没有看到众人都会看到的我,她看到的是一个纯粹的我,她透过我粗笨的身体,看到一个简单的孩子,并且以对待一个孩子的方式对待着我。

在图书馆工作的第三天已经是周五了,劳动周有五天,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临近劳动周结束,学生们都开始懒散了,周五上午早早做完最后一点儿工作就离开了,他们一定是回到宿舍洗澡、洗衣服,开始等待迎接周末了。周末会有家人来看望,女生们还会相约离开学校去逛街。这是非常奢侈的一个周末,它开始得很早;通常我们一个月才有两次完整的双休日,其他的时候都是要补课的,这是这所县城的寄宿中学提高升学率的固有方式。

周五的下午,图书馆只剩下了我和她。我坐在用来整理高处的书的矮梯上,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角度,由上而下探视着她。她睡着了,头歪向一边,略略散开的发辫遮住了小半边脸。她的手和脚都很纤细,小腿尤其纤细得令人惊讶,完全看不到因怀孕而浮肿的痕迹,与臃肿的腹部的对比尤其显得触目。她的胸部却有着迷人的柔润的线条,是任何一个婴孩都希望亲近的所在。她睡着了,鼻息均匀,面前散落的发丝被微微翕动起。看着她的睡颜,我不知不觉眼皮发沉,伏在书架上,也渐渐睡着了。我从未觉得如此安详,也从未觉得如此宁静,我在现实和在梦里,都期待这一刻能够延长,能够在我的生命里延续下去,我渴望成为她的婴儿,在她温柔的怀抱里沉溺。

我醒来的时候,图书馆已经只剩下我。夜幕已降临,图书馆的灯并未亮起,我被留在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书的层层包围如在这个世界留给我一个角落,可哀歌可欢唱。我动了动喉头,却不能发出声响。我闻到一丝清新的水果芬芳,我打开灯,她留给我的是一小碗微微发白的草莓。我把它们一颗颗放入嘴中,汁液在我的齿颊中流淌,我如枯竭的土地被奔流滋润,同时被滋养的,还有干枯的灵魂。借书卡上我认真书写的我前座的名字,突然都黯淡飘离,并被湮没在黑暗里。我唯一感知的是,在我单薄的胸腔里热烈跳动的心脏,在我血管中奔腾的血流,以及我作为我的这一个真实不容逃避的存在。

劳动周有五天,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这一天,它结束了。 E0Dr7g2iyegw9Znu4dgETaxMmwAHMhRxCw3KIab2tZFQTiWu66j3k7nD5HS7ziQ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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