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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里的竹人

文/晏耀飞

晏耀飞

湖北十堰人。曾获第十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儿童文学》《少年文艺》《萌芽》等杂志。

智商略低,好读书求甚解,像孩子一样偏执。

时间带走了我的少年时代,希望文字能把我带回去。

苏哲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兴奋地瞪着黑乎乎的屋顶,忍不住笑出了声。

晚上,爸爸打来电话告诉他,明天就要回来接他进城了。

苏哲高兴得连再见都没顾上说,就屁颠屁颠地跑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水生。他是要告诉水生,他爸爸没有骗他。

苏哲的爸爸妈妈半年前进城开了一家餐馆,苏哲当时吵着闹着要跟着过去,但是爸爸却一边用一个旧蒲扇给他扇着风,一边用商量的口吻说:“你再在这儿待半年吧,等过段时间,我们买了房子,就接你过去。城市的房子里有空调,冬暖夏凉,而且没有蚊子。”

苏哲点了点头,但是他马上说:“到时候我要一个单独的卧室,还要一个大阳台。”因为上次周洋回村子里来告诉他,自己就有一个独立的卧室和一个大阳台,而且在阳台上放了一张桌子,冬天在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做作业,可舒服了。

苏哲一向就不是个低调的男孩,爸爸妈妈走后不久,他就忍不住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水生。这消息就像一泡尿,憋在肚子里,不撒不痛快。

夏末的那个黄昏,苏哲和水生偷跑出来洗澡。苏哲一边脱衣服一边将这个消息告诉水生,但是水生没理他,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潜泳到很远的地方,才探出头说:“该不会是骗你的吧?”

“我爸爸才不会像你爸爸一样呢!”苏哲忍不住戳水生的痛处。水生的爸爸前几年去了广东,走之前也信誓旦旦地承诺过不久就回来接他,但是几年过去了,水月村的孩子几乎都被家长接去了城里,水生却依旧留在村子里。

水生没有说话,他像泥鳅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钻进水里,直到筋疲力尽。他上岸的时候,苏哲分明看到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被水泡过。

这次水生相信苏哲是能进城的,他从自己的枕头下面摸出了一对竹人递给苏哲:“这个送你吧!”

这是水月村的孩子们玩的一种玩具。用麻绳将竹节串连成人形,然后从课桌的接合部穿过去,拉动着麻绳,两个竹人就会打起来。他们取名叫“三打白骨精”。苏哲曾经为了这对竹人和水生打过一架,但是此刻,水生却把它送给了自己。

苏哲摸着竹人,他想,自己走了,水生就更孤单了。

但是,这种惆怅,一下子被扑面而来的睡意给吞噬了。梦里,他有了一间自己的大房子,房子后面有一个大大的阳台,他坐在阳台上做作业,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好舒服啊!

苏哲的梦是被爸爸打断的,天还没亮,爸爸的摩托车就突突突地响彻寂静的村庄了。下着大雪,奶奶说:“下雪路滑,等天晴了再去吧。”

可是爸爸摇了摇头说:“不行,天气越冷,生意才越好呢!”

苏哲也赞同爸爸的话,当然,他有他的私心,他想早一点儿进城,成为城市人。

这是冬天最冷的一天,但是苏哲的心里却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插上一对翅膀飞到城里去啊!

爸爸发动车子的时候,苏哲回头看了一眼水生的家,水生的家门还紧闭着。但是苏哲知道,水生一定站在哪儿看着他,他能感到水生的眼睛里扑闪着刺人的东西,因为一想到水生,他的心就被什么刺一下。

水月村里,他和水生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尤其是在村小学撤掉之后,他们每个星期都会一起走几十里山路去镇上上学。记得有一次,别村的孩子追打他,还是水生解救的他呢。

车子飞快地往前冲着,将苏哲的惆怅越甩越远了,车轮下的雪花溅起来,未知的快乐一点点地填充着他。

北风刀片一样切过苏哲的脸,但他还是将爸爸蒙在自己头上的一件衣服打开了一条缝。城市在他面前清晰了起来,果然像周洋说的,城里的楼房比镇上的高多了,这些房子炫耀般矗立在纷飞的雪里,像一座座堡垒,令他十分向往。他想:自己的家会在这城市的哪一栋楼里呢?

但是令苏哲意外的是,他家没在任何一栋。

摩托车一头扎进了一条巷子,在一家叫作“新一家”的餐馆门口停了下来。爸爸一进门就开始擦桌子、洗碗,而正在切菜的妈妈则随便用抹布擦了擦手,摸了摸苏哲的脸,又捏了捏他的鼻子,指着拐角处的楼梯说:“到二楼去休息吧!”

家就在餐馆的二楼,这是苏哲没有想到的。当他看到二楼那个小隔间的时候,失望瞬间成为了窗外的寒雪,纷纷扬扬地落满他全身。那简直不能说是一间房子,它是由几块木板隔开的一间小屋,只能放下一张床,床上则散乱地放着爸爸妈妈的脏衣服。

想象中的大房子、大阳台被隔间打碎后,苏哲一下子从天堂掉进了地狱。他这才意识到冷,满是油污的窗子没有关上,一阵冷风吹进来,他猛烈地打了个寒战。他立即想起了老家的火炉,以及水生的火龙。

爸爸骗了我!

苏哲掉入了失望的冰窟窿,直到周洋的到来。

“苏哲,你终于来了。”周洋戴着一顶帽子,手上戴着手套,但是脸还是冻得通红,他抖了抖肩上的雪说,“到我家去吧,你们家太冷了。”

周洋的家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区里,一进他的家,苏哲就惊呆了。他家的客厅又大又干净,和电视中的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悉心建造的宫殿。地板也油光可鉴,虽然套上了鞋套,但是苏哲踩上去时还是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

“这是液晶电视,这是餐桌,这是电脑。”周洋一路介绍过去,当然,他着重介绍了自己的卧室和自己的床。苏哲坐到他的床上试了试,软乎乎的,像是坐在一堆棉花里。唯独令他遗憾的是,他没在周洋的阳台上看到书桌,他正想问问他,周洋已经坐在课桌边打电脑游戏了。他看了一会儿,就悄悄地离开了。

回到家里,苏哲的脸上一直写着失望,自己家和周洋家,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那几天雪一直下着,天太冷,一个人待在楼上也挺无聊的。幸好周洋每天放学之后都来找他玩,并强调说:“我们家有空调,暖和。”

苏哲乐意到周洋家去玩,哪怕周洋一回家就开始打游戏,而他只能坐在沙发上看已经看过一遍的《喜羊羊与灰太狼》。因为在这里,他觉得舒服。有时候他甚至突然想,这要是我家就好了。

但是苏哲的爸爸并不乐意儿子常往周洋家跑。那天晚上,他一边喝着闷酒,一边皱着眉头对苏哲说:“苏哲,你最好不要再往周洋家跑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苏哲想说什么,但妈妈向他摇了摇手。他点了点头,猛扒了几口饭。饭掺进了一点儿泪水,有点儿咸。

那天晚上苏哲失眠了,他终于成为了城里人,但是他没有大卧室和大阳台,他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床,爸爸妈妈睡在小隔间里,而他则睡在一张折叠床上,到了半夜,不是被冻醒就是被硌醒。他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了水生送给他的竹人。他想起了水生,想起了爷爷奶奶,想起了自己的稻草床,于是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凌晨4点半,苏哲就被妈妈扯着耳朵揪醒了。最近一段时间,餐馆的早餐卖得很好,爸爸妈妈忙不过来。苏哲也得起来帮忙,他的任务其实就是把煤炉子烧起来。本来他以为这是件简单的差事,他在乡下也经常帮奶奶烧火。但是城市没有树叶引火,他们用的是刨花,火一烧,就冒出很浓的烟,呛得苏哲直掉眼泪。

人多的时候苏哲也帮着卖包子,但是他必须先在妈妈的监督下将手洗得干干净净。妈妈说城里人都爱干净,看到黑乎乎的爪子就会失去食欲。苏哲洗手洗得很不情愿,在乡下,可没这么多穷规矩,奶奶每次蒸馒头,哪怕他的手抓过鸡屎,还是照拿不误。

“苏哲,该上学了。”周洋在路口喊他,他看了看表,已经7点40了,提起书包就向外冲去,妈妈在背后喊道:“你早餐还没吃呢!”

“我就是个店小二,还吃什么早餐啊!”苏哲想。

在城里的这几天,苏哲一直不开心,但令他欣慰的是,他和周洋竟然在一个班里,而且还是同桌。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正是灾难的起源。

像所有转校生一样,进班的第一件事是做自我介绍。苏哲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台词,但是当站上了讲台,看着那么多双雪亮的眼睛的时候,他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在镇上读书的时候,他也做过自我介绍,但是那时并没上讲台。那么多双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他更说不出一个字了。最后还是周洋站起来替他解了围,周洋说:“他叫苏哲,是我的小学同学,和我一样住在大望路宁和小区。”

周洋撒谎了,他为什么没说自己是水月村来的?为什么要说自己住在宁和小区呢?班主任在黑板上板书的时候,苏哲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小声地问周洋。

可是周洋却反问:“你喜欢宁和小区吗?”

苏哲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不管是谁问你,你就说你住在宁和小区,记住了吗?不然就只能跟王磊一样,被全班同学孤立。”

苏哲顺着周洋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了一个皮肤黝黑、头发微卷的男孩,一看就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是来自农村的。

此刻,他低着头坐在墙角唯一的一张桌子边,就像是教室里的一片孤岛。

“你想被孤立吗?”周洋问。

苏哲拼命地摇了摇头。但是不一会儿,他就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王磊,他觉得王磊身上透着一种亲切感,是周洋身上已经淡掉的那种亲切感。

周洋虽然成绩不算出众,但是上课总是昂首挺胸的,就像是打了大胜仗回来接受赏赐的将军。他也让苏哲昂首挺胸。他说:“想做一个合格的城市人,首先就得自信。”

可是苏哲没有周洋的李宁衣服、耐克鞋子,他一时半会儿自信不起来。他的身子被周洋拍一下后倒能坚持着挺直一会儿,但是不久就又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张弓。

幸运的是,苏哲很快就找到了自信的支撑点。

那是一堂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难题,殷切地看着全班的同学,问道:“这道题,有谁能解答?”

本来还在交头接耳的同学们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教室瞬间静得像坟场。有的同学拿着笔在演算,有的则撑着脑袋苦思冥想,可是两分钟过去了,却没有一个人举手回答。

“陈璐,你会吗?”数学老师见气氛尴尬,便开始点兵点将。

陈璐盯着黑板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气氛更尴尬了。

苏哲看着时机差不多成熟了,便像竖起一面旗帜一样举起了手。苏哲其实心中已经有好几个解题方法了,他挑了一个最简单的,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说了出来。

“嗯,这个解题思路太好了,连我都没想到呢!”数学老师笑眯眯地看着苏哲。班上的同学也都唰地将炽热的目光集中到了苏哲的身上,他一下子就像打饱了气的气球一样,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就像谁在他的背上安了一块笔直的铁板。

全班同学都成了苏哲的粉丝,数学课代表陈璐则是他最铁杆的粉丝,几乎每次下课就扭过头来问苏哲问题,而每当问题得到圆满的解答,她就像发现了一个金库一样扑闪着眼睛,夸张地说:“苏哲,你真是个天才。”

苏哲一看到那双葡萄一样黑亮的眼睛,居然羞红了脸。

今天晚上,“新一家”的客人出奇地多,爸爸妈妈恨不得把脚都用上,但是依旧忙不过来,于是苏哲就帮忙端茶倒水。他今天心情特别好,做什么事儿都显得得心应手。而且他的脸上挂着一抹掩藏不住的笑意,使得顾客们都被招待得比平时开心,甚至有一个戴头盔的建筑工人跟苏哲开玩笑说:“小老板,你今天是在学校收到情书了吗?这么开心!”

苏哲闹了个大红脸,他想:收情书算什么?能受到全班同学的关注,那才是令人高兴的事儿呢!

晚上,苏哲依旧抱着竹人睡觉,他悄悄地说:“竹人啊竹人,也许不久,你就可以成为城市里的竹人了。”

爸爸今天对他说,只要生意保持着现有的状态,再过两三年,他们家就可以买上一套房子了。真是喜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多啊!

成为焦点的坏处是容易暴露自己身上的缺点。苏哲的缺点就是不大爱干净,衣服一穿就是几天。他每天都和包子打交道,衣服上透着一股菜包子味儿。起初并没有人注意,但是有一天早晨,陈璐闻到了,她扭头朝后嗅了嗅,奇怪地说:“怎么有一股包子味儿?”

苏哲一听就羞红了脸,知道是自己身上的,正当他六神无主的时候,周洋再次挽救了他,周洋说:“我刚吃包子了。”

从那天起,苏哲每天出发之前就会把衣服从里到外换个干净,这次轮到妈妈笑他穷讲究了,但是他一点儿都不在乎,是周洋让他这么做的,周洋说:“你不想像王磊那样的话就听我的。”

苏哲当然不想像王磊一样,他宁愿每天晚上回去熬夜洗衣服。

王磊是全班的公敌,因为他不太爱干净,改不了随手丢东西的习惯。苏哲也有这样的坏习惯,但他是数学尖子生,瑕不掩瑜。王磊却不一样,他学习成绩也不好,一无是处。苏哲经常听到班上的同学指责他。

“王磊,你怎么又乱扔垃圾啦!”“王磊,你能讲究一下公共卫生吗?”

“乡巴佬。”甚至有人低声嘀咕。

苏哲听到这样的话,身子一震,勾下了脑袋,仿佛别人说的是自己。但是周洋却总是提醒他说:“你跟他不一样,你已经是城里人了。”

王磊的数学是最差的,他找陈璐给他讲题,但是陈璐却掩着鼻子将他推给了苏哲,她嫌王磊身上有一股酸臭味。

苏哲发现王磊挺笨的,明明是一道很简单的题目,但是要讲十遍他才勉强能听懂,但是王磊的身上却有一股韧劲,是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韧劲,说白了,就是喜欢钻牛角尖。但苏哲就喜欢他身上这股劲儿,这是他熟悉的一股劲儿。

“真够笨的!”陈璐总是这么跟苏哲说。

陈璐不喜欢王磊由来已久,每次收数学作业本,王磊必定是最后一个交的,这样会连累她最后一个离开学校。她常常忍不住骂他是榆木脑袋,王磊也不恼,只憨厚地笑笑。

苏哲尽量帮助王磊,帮助他早一点儿交作业,有时候也提醒他换衣服,就像周洋帮助自己一样。他知道王磊和陈璐之间迟早要发生点儿什么,但是他尽力使这个什么发生得迟一点儿。

白杨中学有个规矩,每天的课间都要到操场去做广播体操。那几天王磊患了感冒,总是咳嗽,还吐痰。本来可以请假,但是他却强撑着走出了教室。苏哲在楼梯的拐弯处忧心忡忡地拦住了他:“你还是请假吧,反正你一直咳嗽,也做不了操。”

但是王磊却揉了揉鼻子,笑着说:“我能的。”说着他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口水喷在了苏哲的脸上。

苏哲立刻挥了挥手,溜走了。

谁也不知道体育委员为什么要把陈璐排在王磊的左边,陈璐很厌烦地朝前站了一点儿,和他拉开了距离。

广播体操里有一个向左踢腿的动作,但是不知怎么回事,陈璐居然犯了个低级错误,向右边踢出了自己的腿。巧的是,王磊这时忍不住吐了口痰,他本以为陈璐会向左踢腿,就向左边吐去,却恰恰吐到了陈璐凭空飞来的腿上。

“啊……”陈璐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尖叫。

“真恶心!”周围同学的目光扫过来时,一个女同学已经拉着陈璐向厕所走去,陈璐一边走一边发出杀猪一般的号叫,她经过的地方,所有人都停止了做操。

陈璐出来的时候,腿上的那口浓痰已经洗干净了,她也不再哭了,但是正当苏哲替王磊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陈璐却一把抓住了王磊的胳膊,将他拖向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在苏哲看来,这是一件小事,却被陈璐闹大了。

当时靠近他们的几个同学都被叫去问话了,有站在陈璐前面的周洋,也有站在她后边的杨虎。苏哲站在王磊的身后,也被叫了过去。

明明双方都有责任,后来却变成了王磊单方面的责任,几乎所有的证人口径都统一到了一点上:是陈璐先踢的腿,而王磊看到了,却故意吐痰。

“不是这样的,我没看到她向右边踢腿,这套操明明是朝左边踢腿的。苏哲站在我后面,他看得最清楚,不信问问他。”关键时刻,王磊无助地看向了苏哲。

苏哲确实看得很清楚,他也明辨是非,就算错,双方都有错,而且主要还是怪陈璐踢错了腿。可是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旁边的周洋却狠狠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他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看了看陈璐,再转向班主任,有气无力地说:“我没看见。”

这件事的处理结果是,王磊把陈璐的裤子送到干洗店去干洗,而且还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道歉。

吐痰事件后,王磊又得到了一个新的污点——敢做不敢当。

王磊在班上的处境更差了,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变成了空气。

苏哲那几天也有意躲着王磊,他不想看王磊那受伤的眼神,太刺人了。他偷偷地跑到电话亭给水生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了水生这件事。

话筒那边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苏哲想,水生一定很看不起自己。小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告诉水生,自己长大后要做一个包公一样的清官,现在别说清官了,连最基本的公道话都不敢说,这太可耻了。但他替自己辩解:“他们都这么说的,我也只好这么说。”

“嗯。”水生说,“你应该帮帮王磊。”

苏哲也打算帮王磊。数学测验过后,他帮陈璐发数学试卷,正好发到了王磊的。他将卷子摊在了王磊的桌面上,老师一样地看着王磊说:“这道题我教过你的。你不应该犯错的啊!”

王磊朝他翻了个白眼,示威一样慢慢地抓起自己的试卷,慢慢地揉成了一团,一转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瞪着苏哲,一字一顿地说:“反正我也学不好,我爸爸说了,读完初中,就让我和他一起上工地去。”

王磊已经不是从前的王磊了,他身上原来有的那股劲儿消失了。如果说以前的王磊死了,那么,自己肯定是杀死他的帮凶。苏哲的心被什么戳了一下,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那几天苏哲的心情一直不好,卖包子的时候也总是走神。客人明明要的是肉包,他却拿给客人一个菜包,搞得人家比他还郁闷。更糟糕的是,由于精神不集中,苏哲没有注意收敛自己的小动作。天气冷,他总是流鼻涕,拿包子的时候,他又捡回了一个周洋无数次要求他改掉的习惯——用袖子擦鼻涕。

苏哲在乡下的时候,奶奶就经常这样给他处理鼻涕。他平时也很注意,不让客人看到这个小动作,但是今天,他却心不在焉,一边拿包子一边很自然地做了这个动作。

“这包子我不要了!”当苏哲把包子递过去的时候,客人却挥了挥手说。

“是您让我拿的啊!”苏哲的脸唰地红了。

“不敢吃了,怕有鼻涕。”客人揶揄道。

眼看着要把事情弄僵,妈妈一把把苏哲拉到了一边,笑嘻嘻地拿起两个包子塞到了那个顾客手上:“大爷,这个算免费送你的,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小冤家,你这是来帮忙的呢,还是来砸场的呢?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妈妈转过身就揪住了苏哲的耳朵,说话也无比犀利。

几天来的委屈一下子冲上了脑门,苏哲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猛地挣脱了妈妈,哭哭啼啼地冲上楼,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衣服一边念叨:“我不干了,我要回家,我要回镇上上学。”妈妈上来拉他,却拉不住。

苏哲的爸爸早晨赶早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正好看到苏哲提着书包从楼上冲下来。他劈手夺过苏哲的书包,一把把他拽回了餐馆,厉声说:“你不要大卧室和大阳台啦?”

苏哲的怒气一下就被放掉了。长久以来,支撑着他的正是那个大卧室和大阳台的梦想,所以尽管双手在冬天冻得像两个胡萝卜,他也还在坚持着。

在爸爸的安抚下,他终于将书包里的东西重新放到了床上,把水生送给他的竹人放在书包里,上学去了。

那天王磊没有上学,之后的几天,王磊的座位也一直是空的。同学议论说他患了重感冒。每当苏哲回过头看向那个空缺的座位,心就仿佛被挖了个洞。

星期五的下午,班长来找苏哲,约他明天一起去看望王磊。

虽然在回家的路上,周洋无数次告诫他千万别去,去了就是背叛陈璐,背叛全班同学,但苏哲还是去了。他是带着一个宏大的目标去的,他要找回以前的那个王磊。

王磊的家在工地上,工程才做了一半,到处都是钢筋、砖块和水泥。王磊就睡在一个简易工棚里,工棚是用铁皮和石棉瓦盖成的,有丝丝缕缕的冷风吹进来,冻得人直打哆嗦。王磊躺在一张上下铺的架子床上,床头则挂着一瓶点滴。他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人来看他,当苏哲和班长走进门时,他的脸上瞬间写满了诧异。他试图从床上坐起来,但是苏哲快步走上去,将他按躺下了。

他们的探望很仓促,因为工棚里散发着一股霉味,并混杂着尿骚味儿。班长捂着鼻子,没等苏哲说上几句话,就拉着苏哲的胳膊说:“这个星期不是有很多的作业吗?我们得早点回去做!”

苏哲不得不站起来,可是临出门,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重新返回屋子,从书包里掏出两个竹人,递给王磊说:“你一个人挺无聊的,拿这个玩玩吧!”

“你……”王磊惊讶地看着他,他知道王磊在想什么,这种东西城市的孩子是没有的,只有农村孩子有。

“这是个秘密。”苏哲做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

一下子,王磊黯淡的眼神就被点亮了。

王磊再回到班上后,精神比生病之前还好。他又像从前一样,主动来找苏哲请教问题。而且,似乎这场病使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了。

陈璐依旧不喜欢王磊,她对苏哲说:“你教他有用吗?你觉得一块石头能变成金子吗?”

“一切皆有可能。”苏哲嬉皮笑脸的,让陈璐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她一甩辫子,哼了一声,就转过头去了。

班上重新排列卫生值日表,同学们自由选择自己的搭档,苏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王磊。

这令班上的很多同学都感到奇怪,连王磊本人都觉得诧异,下午向苏哲请教题目的时候,他忍不住问苏哲:“你为什么要和我搭档呢?”

“因为如果我不和你搭档,就没有人和你搭档啊!”苏哲心里这么想,但是他没说出来,他只是笑了笑。

周洋对他的做法很不满,警告他说:“你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孤立的。”

“不会的!”苏哲胸有成竹。

周洋没再说什么,因为班上的“游戏王”杨虎拉着他要一起去打游戏。杨虎也叫苏哲一起去。

苏哲红着脸说:“我不去,我还有很多作业要做呢。”这也是周洋教他的。周洋说,要想不暴露自己,就得听他的安排。

那天轮到苏哲和王磊值日,他们扫完地后已经12点半了,这个时候再回家就赶不上下午的课了,于是两人就待在空寂的教室里打发时间。王磊拿出了那对竹人,两个人开始玩起“三打白骨精”来。

也许在外人看来,两个竹人打来打去没什么意思,但是沉迷在游戏里的人却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

没有人知道杨虎是什么时候走进教室的,苏哲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后。杨虎吃惊地看着苏哲说:“原来你也喜欢这样的低级玩意儿啊,难怪上次喊你玩网络游戏你不去呢。”他的脸上满是不屑。

“能给我玩一会儿吗?”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有了兴趣。

“你在我这儿玩吧!”苏哲想了想,站起来。周洋说过,杨虎的哥哥是高中部的小混混,得罪不起。

“我想回家跟我哥哥玩。王磊,借给我吧!”杨虎以为这乡下玩意儿是王磊的,他所谓的借其实就是要,说着便伸手将两个竹人抓了过去。

苏哲犹豫地看着王磊,这东西不能轻易给杨虎,但是如果自己出面反驳,那岂不是暴露了自己!苏哲正在为难,王磊却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休想。”

“别这么小气嘛!”杨虎嬉皮笑脸地准备转身离开,但是王磊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苏哲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扭打到一起的,他只看到王磊抱住杨虎的拳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就被杨虎压在了身下。

王磊的嘴角被打出了血,但是他却死死地抓住那两个竹人,对站在旁边的苏哲傻笑。

那一刻,苏哲心中涌起了一股热血,也向杨虎冲了过去……

十一

班主任的办公桌上放着那对儿竹人,竹人的身子上沾着几滴血,也不知道是谁的血。班主任将办公桌敲得咚咚响:“这惹祸的竹人究竟是谁的?”

“我的。”

“我的。”

苏哲和王磊抢着回答。

“是我的。”苏哲走上前,拿起那对竹人,用牙齿咬断了那条连接着竹人的绳子,竹节立刻在他手上散开了。他这动作令班主任吃了一惊,也令王磊和杨虎吃了一惊,更令那些躲在门外看热闹的同学吃惊。

但是苏哲的脸上是坦然的,他不想再装城里人了。他突然觉得轻松多了,从此,他再也不用担心被看穿,再也不用担心在卖包子的时候撞见自己的同学。他解脱了,什么都不再怕了,就像被自己解散的竹人。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轻声地对王磊说:“有一天,我们要成为真正的城里人。”

“可你为什么要拆掉那对竹人呢?”王磊不解地看着他。

“因为,我不需要它们了。”

苏哲灿烂地笑了。 ay9/0oG14roF/g7H9frXjkHweE6F+oJpjg3GyjCXJvJGLwVQEKUbEjxPhZ9shf1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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