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
自小生长于南方沿海一带,现就读于武汉某工业大学。自幼开始画画,中学时代接触吉他。对音乐、美术等方面皆有所涉猎,对生活充满感激和希望。少年时决意坚持朴素的生活,去想去的地方。作品散见《读友》《最小说》《新作文》等杂志。
王小红,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没有人会来告诉我们。但是,王小红,有一天这些都会过去的。
就好像很久以前,我最大的愿望是可以完整地将一块橡皮从头到尾好好地用完,但是一次也没有实现,那些橡皮用到最后不是被我用刀子切烂就是弄丢了。但后来呢,我再也不去在乎这些。
王小红,我该和你说说我的妈妈?或者我奶奶?你也见过我奶奶,那天你来找我,问我在不在家。给你指了指后院的那个,就是她。她总是不说话,好像心里总在想着什么事情似的。她给你指了指后院,你就走进来了。我蹲在地上弄一个花盆,我想把里面贫瘠的泥倒出来。这时候你在背后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回头应了你,继续去弄花盆,里面的泥土已经干枯得像石头一样坚硬。那时候我妈妈快要回来了,她一般都在这个时候回来。所以我拉你走了出去,说是去看六叔家的红鹤。
其实我奶奶不喜欢我妈妈。每次我妈妈回来,我奶奶都站在门口用眼角看着她进来。她看她的脸,看她的头发,甚至想闻闻她身上的气味。有一次我还听见了她和我四婶说我妈妈的坏话。
王小红,那天我拉着你走了出来,到六叔家看红鹤。六叔家有5只大红鹤,它们的嘴巴像一把锋利的剑,仿佛轻轻碰一下就会被它扎流血。比它的嘴巴更锋利的是它的眼睛,它看着你的时候就像用针刺你的眼睛一样,它的眼睛太锋利了,我只好看它的羽毛。有人说,这几只红鹤是经过训练的,能帮六叔捕鱼。六叔神气地笑了笑。我们吃惊地看着红鹤,仿佛红鹤更加好看了。
我们看了好久才从六叔家出来。我们走到老槐树下,你说你不想回家了,你爸妈又打架了,这次还摔了电视机。电视都没得看了,不想回去了,你悲伤地说。我同情地看看你,但我想到的是,其实你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却等看完了红鹤你才说出来。你看,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想着一些事情,却总不能一一告诉别人。就像我奶奶,她总不说话,但她在想着别的事情。我妈妈呢,她也在想着她自己的事情。
你说,到你家看电视去吧。我点点头。那个傍晚,夕阳照在客厅的墙上,你满头大汗地握着遥控器,我问你热不热,你说不热,你不耐烦地不停换台。很久之后你站起来说,大吴,我要回家了。你说完就走了。
王小红,在很久很久前的一个傍晚,你就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你为什么把它告诉了我,而不是告诉王军或者明霞呢?那时候我还不常和你说话。
在放学的路上,你走过来看了看我,就说了那个秘密。是不是周围没人了,你看见了我,于是就说了?你在我耳边说,大吴,我有可能不是我爸的女儿。你说时悲伤地看着远处。
他好像喝醉了一样大声咆哮:如果是的话,她怎么跟我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我就觉得不对劲,那年我大半年都在外面工地上,怎么一回来就几个月了呢!开始听别人说,我也不信,但现在你看!她的脸不像我也不像你!像谁?!于是他们就打起来了,每天都打,晚上也打,摔了碗碟和茶几,把邻居都吵得烦死了。
你说,大吴,我们走远一点儿吧。我们就来到了铁路边。如果不是走到那里的话,我可能不会和你说我爸爸的事情,很可能不会。但我们走到了铁路边,我就想起了我爸爸。
我爸爸是一位司机,后来他撞了人,就进了监狱。3年,或者是5年吧,我不清楚,因为我记忆里没有他,一点儿也没有。后来他出来了,听说出来后在家里坐了好多天,不愿出门见人,我妈妈叫他出去,他不肯,还骂她。他天天在家里,家里好像也成了一座监狱。我妈妈只是说他几句而已,他就把一瓶农药喝了下去,跑出来躺在了铁轨上。
喝下了大半瓶呢!我奶奶吃惊地对别人说,边说边用手指度量着。她见到人就说,说完就哭,像是在等别人的安慰似的。后来她认为是我妈妈害死我爸的,于是她在家里就渐渐不说话了,开始每天仔细地观察我妈妈。
有时候,晚上我妈妈走到我床边,抱着我默默地哭,抽搐着又不发出声音。她知道我已经被她抱醒了,但她还是继续哭,她顾不了那么多。王小红,你一定以为我那时候很害怕吧,其实没有,我一点儿也不怕,当我奶奶告诉我爸爸死了的时候我也不害怕。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王小红,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就像我爸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离开我们,但他一定有他的原因,他总不能什么都告诉我们。
但后来呢,我妈妈不再在深夜里抱着我流泪了,她每天回家的时候都仔细地看看我,好像害怕我不是昨天的我一样。她远远地看我,担心我越长大就越不像她,而像我的奶奶。其实我谁也不像,王小红,我只像我自己。
后来我就跟王军捉红鹤去了。每天下课就去西边的山坳,用长长的鞭子拍打着江边的芦苇,有时候红鹤像一阵风一样突然飞起来。我多想像六叔那样,养一些红鹤,它们会飞出去捕回鱼来。王军也想。你可能会问:要那些红鹤捕回鱼来干什么呢?我们又不吃那种鱼,拿回家一样会被大人扔掉。
我怎么知道要来干什么呢?我们就是想养红鹤,像六叔那样罢了。谁不是这样?很多事情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只是想着去做就做而已。
王小红,你家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班上没有人和你说话了,他们说你是小野种,就连你唯一的朋友明霞也暗暗在背后说你坏话。但我是最先听你说你的秘密的,我也给你说过我的爸爸,我们好像交换了什么东西一样,所以在没有人的时候你只好来和我说话。
那个就是他,你远远指着那个高大的男人说,他昨天还扇了我一巴掌,我恨他们。你说他们好像疯了,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摔了,电视机、碗柜,什么都没了。你说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管他呢,烦死了。你说的话越来越多,我奶奶不在家的时候你偷偷跑来我家看电视,一个人对着电视机不停地换台。
有一天你突然拉我走进一片玉米地里。那是在放学的路上我们每天经过的玉米地,玉米长得比我们高。你拉我在玉米地里跑了起来,我们的额头和身体飞快地撞着玉米叶子,我以为你要带我去看什么秘密。我们跑着跑着就停了下来,你突然抱紧我,把脸凑过来,我的嘴亲在了你脸上。你说,大吴,你亲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大吴,你以后不许离开我。我愣了一会儿,点点头,心跳得厉害。我想起了我爸爸,他离开了我和我妈妈,自己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真自私。我突然有点儿恨他。回来的路上你又说:大吴,你不会离开我吧?你会离开我吗?我摇摇头,说:不会的。
王小红,多年后我又看见了你。你的眼睛像红鹤的嘴巴一样锋利,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刺破。你的身体也是锋利的,像落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清晨里的一根针,像一只停留在黑夜里的红鹤的眼睛。你大概很恨我吧。
其实王小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很多事情我们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就这样做了。
那个春天我跟着王军到江边捉红鹤,寻找红鹤的巢。我们顺着河堤一直往北走,用长鞭拍打着芦苇,惊起很多的水鸟,但我们只找红鹤。我们一直走到山下的水库,水库很大很大,我们沿着水库寻找红鹤的巢。
我真羡慕王军。他爸妈平时都不管他,他是我们男孩的头儿,他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想的都是那些要干的事情,别的什么都与他无关。我也想像他那样。我一心捉红鹤,好像那样我就什么也不用想了。
我们找到了红鹤的巢,在水库岸边的芦苇上。从那以后我们就天天去看它,等红鹤下蛋、孵蛋。王军人很好,有吃的也分我,从来不问我些什么,大概他不用管这些。你们觉得他很凶是因为你们只记得他发火的时候,其实他很少发火。
王小红,我奶奶越来越糊涂了,我真担心她疯掉。以前她总是什么也不说,但现在她开始不停地说话了,吃一口饭就说饭不熟,吃一口菜就说菜很咸,我妈妈不说话。后来她把香皂、洗衣粉都藏了起来。我妈妈找了半天找不着,洗不了衣服,于是叹了口气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好像很累的样子。
我奶奶开始到处说我妈妈的坏话,说她不正经。见人就说。
一天吃饭的时候我妈妈突然把碗一摔,转身就走进了房间,放声大哭起来。她好像要把忍了多年的委屈一下子哭出来。那时候我恨极了我奶奶,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大概是疯了。我真希望她快点儿变老然后死去。
我每天都跟着王军去看红鹤的巢,不去的时候我们坐在江边的树荫下乘凉。后来红鹤把蛋孵好了,我们捉回了3只小红鹤。我们把红鹤养在王军家的一个牛房里,里面没有了牛。我们每天都要捕鱼来喂小红鹤,在江边、在田野上的小溪里。太阳猛烈地照射着,王军撩起裤脚就跳进了水里,叫我提着桶子站在岸边等。
王军心急地想看着红鹤快快长大。我真羡慕王军,他总是只想着这一件事情,其他的事情都不用想。而我总想着别的事情,比如我觉得就算红鹤长大了会去捕鱼了红鹤也不会是我的。
明霞也跟着王军来看红鹤,还捧在手里玩。后来你问我为什么每天都去捕鱼,我就带你到牛房去看我们的红鹤,但被明霞看见了,她是什么时候看见的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明霞和其他人在背后说我坏话被我听见了,她说大吴和那个小杂种在一起,说完她们笑了。我的脸像火烧一样,走开了。
王小红,那几天我看见你的时候总是急忙走开,你大概是知道的,后来就放暑假了。那天中午我觉得头晕,于是对王军说我要回家。在路口我看见了我妈妈,她匆匆忙忙地整理了衣服,然后就上了一个男人的摩托车。他们好像说了什么话,然后飞快地驶开了,摩托车消失在一棵树后面。
我像被抽空了,一直站在路口,看着摩托车消失的地方。他们消失了,王小红。我害怕极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我奶奶告诉我我爸死了的时候我也没有这样害怕。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但它们都会过去的。可是,那一刻我深深地害怕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要过多久才能过去?
我回到家里,觉得全身发冷,不敢和我奶奶说一句话,爬上床盖上被子就睡了。晚上我妈妈还是回来了,像往常一样。我不敢看她,我觉得她好像成了一个陌生的人。
后来红鹤就不见了。不在牛房里,也不在外面。可能是飞走了!明霞说。不可能,门和窗都是紧闭着的。王军说。明霞想了想说,是王小红!一定是她偷了红鹤!她来看过!明霞说着看了看我。
你站在墙根下,明霞站在王军身边瞪着你。你连忙说,没有,我没有偷红鹤,大吴带我来看的,大吴知道,我是不会偷红鹤的!你焦急地看着我。王军也心急地看着我,那是他心爱的红鹤。
可是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只是想摇摇头,于是就这样摇头了。你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你看着我,好像我突然变得很陌生。王小红,每个人都有变得陌生的时候,就好像我妈妈,我看见她上了那个男人的摩托车后她突然就变得陌生了,要经过很久很久我才能和她重新熟悉。
你的身体在颤抖,你是哭了吧。你转身飞快地跑了,消失在小巷的尽头。夕阳寂寞地照在地面上。
王小红,我常常梦见你转身跑开的那个傍晚,我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那一年的秋天,人们看见杨妹抱着她的女儿明霞从屋子里跑出来,大声哭着喊救命。她的衣服沾满了血,走过的地方也被滴上了血。血是从明霞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明霞的一只眼睛被红鹤的嘴啄掉了。
红鹤是明霞偷的,养在她家里。人们开始纷纷讨论着要不要再养红鹤。但是我们顾不了那么多,王小红,我家就要搬走了,搬到川县里。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许许多多的事情都会跟着过去的,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你一定很恨我吧,王小红,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吧?
过了几年我又看见你了,王小红。那天班主任带着一个女同学走进教室,跟大家介绍这位新来的同学。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你。你的头发染成了红色,像红鹤的羽毛,你的眼睛也成了红鹤的眼睛,锋利无比。你大概也看见了我,但你又像没看见一样。班主任说,接下来的半年里大家就好好相处,共同迎接我们的中考。她看了一眼你红色的头发,勉强地笑了笑,你走向了座位。
我的同桌小蛮说,听说她是被原来的学校开除了才转到我们学校的,好像是因为打架,看她的模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王小红,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王小红,我奶奶已经去世了,我很怀念她。我和妈妈住在川县,过得很好。
王小红,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是不认识我了吗?
我的同桌小蛮很看不惯你,值日的时候故意空出你的座位不打扫。他每天都指责着你的不是,比如染发,比如下课后走得匆忙。
她哪里像个学生?!简直就是在社会上混的嘛!干吗还来学校呢!他说。我不说话,我能说些什么呢?王小红,我认识你,但又像不认识你。班上很多人都在你背后指指点点,男的说你漂亮,女的说你不要脸,她们是在嫉妒你。
后来小蛮渐渐不说那些话了。他说,你其实挺好的,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是不喜欢学习罢了。王小红,这些年你都经历过什么呢?你一定过得不好,你爸妈离婚了?或者没有,还在打架?我真想问问你这些事情,但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在路上我叫过你一声,但你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走了。
后来小蛮就不再说你了,而且也不准别人说你。他听见有人说你坏话就和别人急,有一次还差点儿打起来。小蛮是喜欢你了吧,我猜想,你们一定走得很近。小蛮不再像从前那样每天下课都留在教室学习了,他上课开始走神了,一下课就走得匆忙,有时候干脆不来上课。我向第二组看过去,发现你的座位也是空的。
我劝过小蛮,起初他满不在乎地点头,说不会影响什么学习的。再劝的时候,他冷笑一声,说我是在妒忌他。后来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我在车棚下看见了你和小蛮。你们和学校所有的情侣一样,挤在车棚旁边的小巷里。小蛮吃惊地看着我,你抬头也看见了我。你好像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你看看我,像是经历了一场报复后露出胜利的表情。你并没有忘记我,王小红,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你在做给我看的,王小红。
后来小蛮慌张地对我说,不要告诉班主任。我点头笑笑。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我怎么会告诉班主任呢?我又想起你的眼神,不知怎么的,我稍微感到不安,你好像是在做给我看一样。但是,王小红,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我见到了王军。他穿着很潮的衣服,已经像大人一样了,但我还是认出了他。他站在我们学校门口的木棉树下,像是在等人。
我叫了他一声,他也认出了我。王军惊讶极了,也欢喜极了,说好久不见啦大吴,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然后连忙搂着我的肩膀说,走,我请你吃饭去。他比以前更加热情了。
我们坐在学校外面的小饭馆里。王军说,想吃什么,尽管点。我拘谨地说随便就行了。王军不高兴,说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接着乐呵呵地点了好几个菜。王军提起过去的一些事情,捉红鹤的事情,后来的事情。他说:为什么这几年你都不回去看看啊?家乡变化可大了,不过再也没有人养红鹤啦,自从明霞的眼睛……不过我也很久没回去了,我来川县也已经几年啦。他说着又看了看我。
我吃得很饱,饱到快要撑着了,我又开始担心王军要花很多钱。王军说,我早就不念书啦,我跟我爸说念书真没意思,于是我就来了川县,我现在在一家塑料厂里,活儿很轻松,这一带也挺熟的,以后有什么困难你找我就行了,我能帮你的一定会尽力,你我不用客气什么。他把学校想得跟外面一样。
后来我问他:对了,你来学校做什么?找人?他说,来找我女朋友啊,我女朋友就是王小红。我哆嗦了一下。冬天的风把木棉树的叶子卷起来,又落下,风在用力地践踏着它们。路人行色匆匆,川县的夜灯开始亮了。
王小红,我又想起了你那天的眼神,你像是经历了一场报复后露出了胜利的表情。你好像变成了一只红鹤,全身是火的颜色,你越飞越高,火凶猛地将你焚烧着,最后只剩下一双红色的眼睛。
那天傍晚我告别了王军,从小饭馆走出来,寒风把我吹得瑟瑟发抖。我不安极了,我的不安好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自很久很久的以前,它们好像被谁唤醒了一样,又围绕着我而来。
我在校道上叫住了你。那是你第一次回头和我说话,你说,关你什么事。你狠狠地说出这句话,激动得微微发抖,又像是胜利了似的转身走了。
你好像等了多年,终于胜利地朝我说出了这句话。就像很多年以前,我妈妈在桌子上把饭碗一摔,把忍了好久的情绪一摔,激动地走开。
可是王小红,很多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王小红,这些都会慢慢过去的,我妈妈现在很好,那些事情早就过去了。
我去找小蛮,我大声地朝他吼,我的不安变得巨大。他一掌把我推开,我摔在地上,疼痛像绝望一样涌来。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傍晚,我摇头的那个傍晚,那时候你心中一定充满了绝望,王小红,你心中最后一块地方都被抽空了,填上了绝望。那个沉沉黑夜将要来临的傍晚,你飞快地跑开的傍晚,我已经轻轻地感受到了你的绝望。
但是王小红,这个世界上还藏着许许多多的事情,我们都不曾知道。
后来,王小红,后来你哭了。在和你哭着跑开的那个傍晚相隔多年后的一个傍晚,你又哭了起来。你哭得那么伤心,你蹲在地上,像随时会昏倒。天就要黑了,王小红,你恐惧地哭着,仿佛停不下来。
那个傍晚人们围在学校的门口,看着救护车呼啸着紧急地开走。人们在警车旁围了一圈又一圈,天就要暗了,川县的路灯快要亮了。我惶恐地挤进人群里,看见你蹲在地上,如同一盏快要熄灭了的灯,你的哭声里满是恐惧。
王小红,我所畏惧的事情还是来临了。那个傍晚小蛮刚走出校门,一个社会青年模样的人突然就冲了过来,他像是疯了,把小蛮按住猛打起来。没有人敢上去拦,连门卫也只站在一边看,不敢靠近。那个人是疯了吧,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于是就拼了命地去做这件事,而其他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了。他好像要把小蛮打死了才肯放开。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他用一块砖头猛地打向小蛮的头,剧烈的一声后,小蛮倒了,血在地上渗开来。人们吃惊地叫了一声,那人像刚刚醒来一样。有人说,头颅破了。有人说,可能是死了。多么可怕啊,他们说。
后来警车就来了。救护车也急忙赶到。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王军被铐上了警车,然后车就开进了那个无穷无尽的傍晚里。
王小红,在嘈杂的人群中我好像只听见你的哭声。王小红,你看见了吗?很多东西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那些东西总是锋利得像红鹤的眼睛,要把我们刺出血。其实王小红,在很久以前阳光要烧起来的那个夏天的中午,我看见我妈妈上了那个陌生男人的摩托车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些。其实我们不是什么东西都需要知道的,即使那些东西总是要刺痛我们。
王小红,那个陌生的男人,我妈妈坐上他摩托车的人,他是你的爸爸。
但又怎样呢?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就好像明霞那只被啄掉的眼睛一样,都已经被许许多多的傍晚烧成了灰烬。现在我和我妈妈过得很好,我很爱她。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王小红,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从来都不会有人告诉我们。但是它们都会过去。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谁知道呢。
晏耀飞
湖北十堰人。曾获第十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儿童文学》《少年文艺》《萌芽》等杂志。
智商略低,好读书求甚解,像孩子一样偏执。
时间带走了我的少年时代,希望文字能把我带回去。
苏哲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兴奋地瞪着黑乎乎的屋顶,忍不住笑出了声。
晚上,爸爸打来电话告诉他,明天就要回来接他进城了。
苏哲高兴得连再见都没顾上说,就屁颠屁颠地跑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水生。他是要告诉水生,他爸爸没有骗他。
苏哲的爸爸妈妈半年前进城开了一家餐馆,苏哲当时吵着闹着要跟着过去,但是爸爸却一边用一个旧蒲扇给他扇着风,一边用商量的口吻说:“你再在这儿待半年吧,等过段时间,我们买了房子,就接你过去。城市的房子里有空调,冬暖夏凉,而且没有蚊子。”
苏哲点了点头,但是他马上说:“到时候我要一个单独的卧室,还要一个大阳台。”因为上次周洋回村子里来告诉他,自己就有一个独立的卧室和一个大阳台,而且在阳台上放了一张桌子,冬天在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做作业,可舒服了。
苏哲一向就不是个低调的男孩,爸爸妈妈走后不久,他就忍不住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水生。这消息就像一泡尿,憋在肚子里,不撒不痛快。
夏末的那个黄昏,苏哲和水生偷跑出来洗澡。苏哲一边脱衣服一边将这个消息告诉水生,但是水生没理他,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潜泳到很远的地方,才探出头说:“该不会是骗你的吧?”
“我爸爸才不会像你爸爸一样呢!”苏哲忍不住戳水生的痛处。水生的爸爸前几年去了广东,走之前也信誓旦旦地承诺过不久就回来接他,但是几年过去了,水月村的孩子几乎都被家长接去了城里,水生却依旧留在村子里。
水生没有说话,他像泥鳅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钻进水里,直到筋疲力尽。他上岸的时候,苏哲分明看到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被水泡过。
这次水生相信苏哲是能进城的,他从自己的枕头下面摸出了一对竹人递给苏哲:“这个送你吧!”
这是水月村的孩子们玩的一种玩具。用麻绳将竹节串连成人形,然后从课桌的接合部穿过去,拉动着麻绳,两个竹人就会打起来。他们取名叫“三打白骨精”。苏哲曾经为了这对竹人和水生打过一架,但是此刻,水生却把它送给了自己。
苏哲摸着竹人,他想,自己走了,水生就更孤单了。
但是,这种惆怅,一下子被扑面而来的睡意给吞噬了。梦里,他有了一间自己的大房子,房子后面有一个大大的阳台,他坐在阳台上做作业,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好舒服啊!
苏哲的梦是被爸爸打断的,天还没亮,爸爸的摩托车就突突突地响彻寂静的村庄了。下着大雪,奶奶说:“下雪路滑,等天晴了再去吧。”
可是爸爸摇了摇头说:“不行,天气越冷,生意才越好呢!”
苏哲也赞同爸爸的话,当然,他有他的私心,他想早一点儿进城,成为城市人。
这是冬天最冷的一天,但是苏哲的心里却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插上一对翅膀飞到城里去啊!
爸爸发动车子的时候,苏哲回头看了一眼水生的家,水生的家门还紧闭着。但是苏哲知道,水生一定站在哪儿看着他,他能感到水生的眼睛里扑闪着刺人的东西,因为一想到水生,他的心就被什么刺一下。
水月村里,他和水生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尤其是在村小学撤掉之后,他们每个星期都会一起走几十里山路去镇上上学。记得有一次,别村的孩子追打他,还是水生解救的他呢。
车子飞快地往前冲着,将苏哲的惆怅越甩越远了,车轮下的雪花溅起来,未知的快乐一点点地填充着他。
北风刀片一样切过苏哲的脸,但他还是将爸爸蒙在自己头上的一件衣服打开了一条缝。城市在他面前清晰了起来,果然像周洋说的,城里的楼房比镇上的高多了,这些房子炫耀般矗立在纷飞的雪里,像一座座堡垒,令他十分向往。他想:自己的家会在这城市的哪一栋楼里呢?
但是令苏哲意外的是,他家没在任何一栋。
摩托车一头扎进了一条巷子,在一家叫作“新一家”的餐馆门口停了下来。爸爸一进门就开始擦桌子、洗碗,而正在切菜的妈妈则随便用抹布擦了擦手,摸了摸苏哲的脸,又捏了捏他的鼻子,指着拐角处的楼梯说:“到二楼去休息吧!”
家就在餐馆的二楼,这是苏哲没有想到的。当他看到二楼那个小隔间的时候,失望瞬间成为了窗外的寒雪,纷纷扬扬地落满他全身。那简直不能说是一间房子,它是由几块木板隔开的一间小屋,只能放下一张床,床上则散乱地放着爸爸妈妈的脏衣服。
想象中的大房子、大阳台被隔间打碎后,苏哲一下子从天堂掉进了地狱。他这才意识到冷,满是油污的窗子没有关上,一阵冷风吹进来,他猛烈地打了个寒战。他立即想起了老家的火炉,以及水生的火龙。
爸爸骗了我!
苏哲掉入了失望的冰窟窿,直到周洋的到来。
“苏哲,你终于来了。”周洋戴着一顶帽子,手上戴着手套,但是脸还是冻得通红,他抖了抖肩上的雪说,“到我家去吧,你们家太冷了。”
周洋的家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区里,一进他的家,苏哲就惊呆了。他家的客厅又大又干净,和电视中的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悉心建造的宫殿。地板也油光可鉴,虽然套上了鞋套,但是苏哲踩上去时还是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
“这是液晶电视,这是餐桌,这是电脑。”周洋一路介绍过去,当然,他着重介绍了自己的卧室和自己的床。苏哲坐到他的床上试了试,软乎乎的,像是坐在一堆棉花里。唯独令他遗憾的是,他没在周洋的阳台上看到书桌,他正想问问他,周洋已经坐在课桌边打电脑游戏了。他看了一会儿,就悄悄地离开了。
回到家里,苏哲的脸上一直写着失望,自己家和周洋家,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那几天雪一直下着,天太冷,一个人待在楼上也挺无聊的。幸好周洋每天放学之后都来找他玩,并强调说:“我们家有空调,暖和。”
苏哲乐意到周洋家去玩,哪怕周洋一回家就开始打游戏,而他只能坐在沙发上看已经看过一遍的《喜羊羊与灰太狼》。因为在这里,他觉得舒服。有时候他甚至突然想,这要是我家就好了。
但是苏哲的爸爸并不乐意儿子常往周洋家跑。那天晚上,他一边喝着闷酒,一边皱着眉头对苏哲说:“苏哲,你最好不要再往周洋家跑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苏哲想说什么,但妈妈向他摇了摇手。他点了点头,猛扒了几口饭。饭掺进了一点儿泪水,有点儿咸。
那天晚上苏哲失眠了,他终于成为了城里人,但是他没有大卧室和大阳台,他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床,爸爸妈妈睡在小隔间里,而他则睡在一张折叠床上,到了半夜,不是被冻醒就是被硌醒。他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了水生送给他的竹人。他想起了水生,想起了爷爷奶奶,想起了自己的稻草床,于是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凌晨4点半,苏哲就被妈妈扯着耳朵揪醒了。最近一段时间,餐馆的早餐卖得很好,爸爸妈妈忙不过来。苏哲也得起来帮忙,他的任务其实就是把煤炉子烧起来。本来他以为这是件简单的差事,他在乡下也经常帮奶奶烧火。但是城市没有树叶引火,他们用的是刨花,火一烧,就冒出很浓的烟,呛得苏哲直掉眼泪。
人多的时候苏哲也帮着卖包子,但是他必须先在妈妈的监督下将手洗得干干净净。妈妈说城里人都爱干净,看到黑乎乎的爪子就会失去食欲。苏哲洗手洗得很不情愿,在乡下,可没这么多穷规矩,奶奶每次蒸馒头,哪怕他的手抓过鸡屎,还是照拿不误。
“苏哲,该上学了。”周洋在路口喊他,他看了看表,已经7点40了,提起书包就向外冲去,妈妈在背后喊道:“你早餐还没吃呢!”
“我就是个店小二,还吃什么早餐啊!”苏哲想。
在城里的这几天,苏哲一直不开心,但令他欣慰的是,他和周洋竟然在一个班里,而且还是同桌。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正是灾难的起源。
像所有转校生一样,进班的第一件事是做自我介绍。苏哲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台词,但是当站上了讲台,看着那么多双雪亮的眼睛的时候,他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在镇上读书的时候,他也做过自我介绍,但是那时并没上讲台。那么多双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他更说不出一个字了。最后还是周洋站起来替他解了围,周洋说:“他叫苏哲,是我的小学同学,和我一样住在大望路宁和小区。”
周洋撒谎了,他为什么没说自己是水月村来的?为什么要说自己住在宁和小区呢?班主任在黑板上板书的时候,苏哲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小声地问周洋。
可是周洋却反问:“你喜欢宁和小区吗?”
苏哲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不管是谁问你,你就说你住在宁和小区,记住了吗?不然就只能跟王磊一样,被全班同学孤立。”
苏哲顺着周洋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了一个皮肤黝黑、头发微卷的男孩,一看就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是来自农村的。
此刻,他低着头坐在墙角唯一的一张桌子边,就像是教室里的一片孤岛。
“你想被孤立吗?”周洋问。
苏哲拼命地摇了摇头。但是不一会儿,他就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王磊,他觉得王磊身上透着一种亲切感,是周洋身上已经淡掉的那种亲切感。
周洋虽然成绩不算出众,但是上课总是昂首挺胸的,就像是打了大胜仗回来接受赏赐的将军。他也让苏哲昂首挺胸。他说:“想做一个合格的城市人,首先就得自信。”
可是苏哲没有周洋的李宁衣服、耐克鞋子,他一时半会儿自信不起来。他的身子被周洋拍一下后倒能坚持着挺直一会儿,但是不久就又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张弓。
幸运的是,苏哲很快就找到了自信的支撑点。
那是一堂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难题,殷切地看着全班的同学,问道:“这道题,有谁能解答?”
本来还在交头接耳的同学们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教室瞬间静得像坟场。有的同学拿着笔在演算,有的则撑着脑袋苦思冥想,可是两分钟过去了,却没有一个人举手回答。
“陈璐,你会吗?”数学老师见气氛尴尬,便开始点兵点将。
陈璐盯着黑板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气氛更尴尬了。
苏哲看着时机差不多成熟了,便像竖起一面旗帜一样举起了手。苏哲其实心中已经有好几个解题方法了,他挑了一个最简单的,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说了出来。
“嗯,这个解题思路太好了,连我都没想到呢!”数学老师笑眯眯地看着苏哲。班上的同学也都唰地将炽热的目光集中到了苏哲的身上,他一下子就像打饱了气的气球一样,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就像谁在他的背上安了一块笔直的铁板。
全班同学都成了苏哲的粉丝,数学课代表陈璐则是他最铁杆的粉丝,几乎每次下课就扭过头来问苏哲问题,而每当问题得到圆满的解答,她就像发现了一个金库一样扑闪着眼睛,夸张地说:“苏哲,你真是个天才。”
苏哲一看到那双葡萄一样黑亮的眼睛,居然羞红了脸。
今天晚上,“新一家”的客人出奇地多,爸爸妈妈恨不得把脚都用上,但是依旧忙不过来,于是苏哲就帮忙端茶倒水。他今天心情特别好,做什么事儿都显得得心应手。而且他的脸上挂着一抹掩藏不住的笑意,使得顾客们都被招待得比平时开心,甚至有一个戴头盔的建筑工人跟苏哲开玩笑说:“小老板,你今天是在学校收到情书了吗?这么开心!”
苏哲闹了个大红脸,他想:收情书算什么?能受到全班同学的关注,那才是令人高兴的事儿呢!
晚上,苏哲依旧抱着竹人睡觉,他悄悄地说:“竹人啊竹人,也许不久,你就可以成为城市里的竹人了。”
爸爸今天对他说,只要生意保持着现有的状态,再过两三年,他们家就可以买上一套房子了。真是喜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多啊!
成为焦点的坏处是容易暴露自己身上的缺点。苏哲的缺点就是不大爱干净,衣服一穿就是几天。他每天都和包子打交道,衣服上透着一股菜包子味儿。起初并没有人注意,但是有一天早晨,陈璐闻到了,她扭头朝后嗅了嗅,奇怪地说:“怎么有一股包子味儿?”
苏哲一听就羞红了脸,知道是自己身上的,正当他六神无主的时候,周洋再次挽救了他,周洋说:“我刚吃包子了。”
从那天起,苏哲每天出发之前就会把衣服从里到外换个干净,这次轮到妈妈笑他穷讲究了,但是他一点儿都不在乎,是周洋让他这么做的,周洋说:“你不想像王磊那样的话就听我的。”
苏哲当然不想像王磊一样,他宁愿每天晚上回去熬夜洗衣服。
王磊是全班的公敌,因为他不太爱干净,改不了随手丢东西的习惯。苏哲也有这样的坏习惯,但他是数学尖子生,瑕不掩瑜。王磊却不一样,他学习成绩也不好,一无是处。苏哲经常听到班上的同学指责他。
“王磊,你怎么又乱扔垃圾啦!”“王磊,你能讲究一下公共卫生吗?”
“乡巴佬。”甚至有人低声嘀咕。
苏哲听到这样的话,身子一震,勾下了脑袋,仿佛别人说的是自己。但是周洋却总是提醒他说:“你跟他不一样,你已经是城里人了。”
王磊的数学是最差的,他找陈璐给他讲题,但是陈璐却掩着鼻子将他推给了苏哲,她嫌王磊身上有一股酸臭味。
苏哲发现王磊挺笨的,明明是一道很简单的题目,但是要讲十遍他才勉强能听懂,但是王磊的身上却有一股韧劲,是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韧劲,说白了,就是喜欢钻牛角尖。但苏哲就喜欢他身上这股劲儿,这是他熟悉的一股劲儿。
“真够笨的!”陈璐总是这么跟苏哲说。
陈璐不喜欢王磊由来已久,每次收数学作业本,王磊必定是最后一个交的,这样会连累她最后一个离开学校。她常常忍不住骂他是榆木脑袋,王磊也不恼,只憨厚地笑笑。
苏哲尽量帮助王磊,帮助他早一点儿交作业,有时候也提醒他换衣服,就像周洋帮助自己一样。他知道王磊和陈璐之间迟早要发生点儿什么,但是他尽力使这个什么发生得迟一点儿。
白杨中学有个规矩,每天的课间都要到操场去做广播体操。那几天王磊患了感冒,总是咳嗽,还吐痰。本来可以请假,但是他却强撑着走出了教室。苏哲在楼梯的拐弯处忧心忡忡地拦住了他:“你还是请假吧,反正你一直咳嗽,也做不了操。”
但是王磊却揉了揉鼻子,笑着说:“我能的。”说着他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口水喷在了苏哲的脸上。
苏哲立刻挥了挥手,溜走了。
谁也不知道体育委员为什么要把陈璐排在王磊的左边,陈璐很厌烦地朝前站了一点儿,和他拉开了距离。
广播体操里有一个向左踢腿的动作,但是不知怎么回事,陈璐居然犯了个低级错误,向右边踢出了自己的腿。巧的是,王磊这时忍不住吐了口痰,他本以为陈璐会向左踢腿,就向左边吐去,却恰恰吐到了陈璐凭空飞来的腿上。
“啊……”陈璐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尖叫。
“真恶心!”周围同学的目光扫过来时,一个女同学已经拉着陈璐向厕所走去,陈璐一边走一边发出杀猪一般的号叫,她经过的地方,所有人都停止了做操。
陈璐出来的时候,腿上的那口浓痰已经洗干净了,她也不再哭了,但是正当苏哲替王磊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陈璐却一把抓住了王磊的胳膊,将他拖向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在苏哲看来,这是一件小事,却被陈璐闹大了。
当时靠近他们的几个同学都被叫去问话了,有站在陈璐前面的周洋,也有站在她后边的杨虎。苏哲站在王磊的身后,也被叫了过去。
明明双方都有责任,后来却变成了王磊单方面的责任,几乎所有的证人口径都统一到了一点上:是陈璐先踢的腿,而王磊看到了,却故意吐痰。
“不是这样的,我没看到她向右边踢腿,这套操明明是朝左边踢腿的。苏哲站在我后面,他看得最清楚,不信问问他。”关键时刻,王磊无助地看向了苏哲。
苏哲确实看得很清楚,他也明辨是非,就算错,双方都有错,而且主要还是怪陈璐踢错了腿。可是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旁边的周洋却狠狠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他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看了看陈璐,再转向班主任,有气无力地说:“我没看见。”
这件事的处理结果是,王磊把陈璐的裤子送到干洗店去干洗,而且还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道歉。
吐痰事件后,王磊又得到了一个新的污点——敢做不敢当。
王磊在班上的处境更差了,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变成了空气。
苏哲那几天也有意躲着王磊,他不想看王磊那受伤的眼神,太刺人了。他偷偷地跑到电话亭给水生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了水生这件事。
话筒那边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苏哲想,水生一定很看不起自己。小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告诉水生,自己长大后要做一个包公一样的清官,现在别说清官了,连最基本的公道话都不敢说,这太可耻了。但他替自己辩解:“他们都这么说的,我也只好这么说。”
“嗯。”水生说,“你应该帮帮王磊。”
苏哲也打算帮王磊。数学测验过后,他帮陈璐发数学试卷,正好发到了王磊的。他将卷子摊在了王磊的桌面上,老师一样地看着王磊说:“这道题我教过你的。你不应该犯错的啊!”
王磊朝他翻了个白眼,示威一样慢慢地抓起自己的试卷,慢慢地揉成了一团,一转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瞪着苏哲,一字一顿地说:“反正我也学不好,我爸爸说了,读完初中,就让我和他一起上工地去。”
王磊已经不是从前的王磊了,他身上原来有的那股劲儿消失了。如果说以前的王磊死了,那么,自己肯定是杀死他的帮凶。苏哲的心被什么戳了一下,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那几天苏哲的心情一直不好,卖包子的时候也总是走神。客人明明要的是肉包,他却拿给客人一个菜包,搞得人家比他还郁闷。更糟糕的是,由于精神不集中,苏哲没有注意收敛自己的小动作。天气冷,他总是流鼻涕,拿包子的时候,他又捡回了一个周洋无数次要求他改掉的习惯——用袖子擦鼻涕。
苏哲在乡下的时候,奶奶就经常这样给他处理鼻涕。他平时也很注意,不让客人看到这个小动作,但是今天,他却心不在焉,一边拿包子一边很自然地做了这个动作。
“这包子我不要了!”当苏哲把包子递过去的时候,客人却挥了挥手说。
“是您让我拿的啊!”苏哲的脸唰地红了。
“不敢吃了,怕有鼻涕。”客人揶揄道。
眼看着要把事情弄僵,妈妈一把把苏哲拉到了一边,笑嘻嘻地拿起两个包子塞到了那个顾客手上:“大爷,这个算免费送你的,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小冤家,你这是来帮忙的呢,还是来砸场的呢?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妈妈转过身就揪住了苏哲的耳朵,说话也无比犀利。
几天来的委屈一下子冲上了脑门,苏哲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猛地挣脱了妈妈,哭哭啼啼地冲上楼,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衣服一边念叨:“我不干了,我要回家,我要回镇上上学。”妈妈上来拉他,却拉不住。
苏哲的爸爸早晨赶早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正好看到苏哲提着书包从楼上冲下来。他劈手夺过苏哲的书包,一把把他拽回了餐馆,厉声说:“你不要大卧室和大阳台啦?”
苏哲的怒气一下就被放掉了。长久以来,支撑着他的正是那个大卧室和大阳台的梦想,所以尽管双手在冬天冻得像两个胡萝卜,他也还在坚持着。
在爸爸的安抚下,他终于将书包里的东西重新放到了床上,把水生送给他的竹人放在书包里,上学去了。
那天王磊没有上学,之后的几天,王磊的座位也一直是空的。同学议论说他患了重感冒。每当苏哲回过头看向那个空缺的座位,心就仿佛被挖了个洞。
星期五的下午,班长来找苏哲,约他明天一起去看望王磊。
虽然在回家的路上,周洋无数次告诫他千万别去,去了就是背叛陈璐,背叛全班同学,但苏哲还是去了。他是带着一个宏大的目标去的,他要找回以前的那个王磊。
王磊的家在工地上,工程才做了一半,到处都是钢筋、砖块和水泥。王磊就睡在一个简易工棚里,工棚是用铁皮和石棉瓦盖成的,有丝丝缕缕的冷风吹进来,冻得人直打哆嗦。王磊躺在一张上下铺的架子床上,床头则挂着一瓶点滴。他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人来看他,当苏哲和班长走进门时,他的脸上瞬间写满了诧异。他试图从床上坐起来,但是苏哲快步走上去,将他按躺下了。
他们的探望很仓促,因为工棚里散发着一股霉味,并混杂着尿骚味儿。班长捂着鼻子,没等苏哲说上几句话,就拉着苏哲的胳膊说:“这个星期不是有很多的作业吗?我们得早点回去做!”
苏哲不得不站起来,可是临出门,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重新返回屋子,从书包里掏出两个竹人,递给王磊说:“你一个人挺无聊的,拿这个玩玩吧!”
“你……”王磊惊讶地看着他,他知道王磊在想什么,这种东西城市的孩子是没有的,只有农村孩子有。
“这是个秘密。”苏哲做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
一下子,王磊黯淡的眼神就被点亮了。
王磊再回到班上后,精神比生病之前还好。他又像从前一样,主动来找苏哲请教问题。而且,似乎这场病使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了。
陈璐依旧不喜欢王磊,她对苏哲说:“你教他有用吗?你觉得一块石头能变成金子吗?”
“一切皆有可能。”苏哲嬉皮笑脸的,让陈璐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她一甩辫子,哼了一声,就转过头去了。
班上重新排列卫生值日表,同学们自由选择自己的搭档,苏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王磊。
这令班上的很多同学都感到奇怪,连王磊本人都觉得诧异,下午向苏哲请教题目的时候,他忍不住问苏哲:“你为什么要和我搭档呢?”
“因为如果我不和你搭档,就没有人和你搭档啊!”苏哲心里这么想,但是他没说出来,他只是笑了笑。
周洋对他的做法很不满,警告他说:“你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孤立的。”
“不会的!”苏哲胸有成竹。
周洋没再说什么,因为班上的“游戏王”杨虎拉着他要一起去打游戏。杨虎也叫苏哲一起去。
苏哲红着脸说:“我不去,我还有很多作业要做呢。”这也是周洋教他的。周洋说,要想不暴露自己,就得听他的安排。
那天轮到苏哲和王磊值日,他们扫完地后已经12点半了,这个时候再回家就赶不上下午的课了,于是两人就待在空寂的教室里打发时间。王磊拿出了那对竹人,两个人开始玩起“三打白骨精”来。
也许在外人看来,两个竹人打来打去没什么意思,但是沉迷在游戏里的人却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
没有人知道杨虎是什么时候走进教室的,苏哲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后。杨虎吃惊地看着苏哲说:“原来你也喜欢这样的低级玩意儿啊,难怪上次喊你玩网络游戏你不去呢。”他的脸上满是不屑。
“能给我玩一会儿吗?”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有了兴趣。
“你在我这儿玩吧!”苏哲想了想,站起来。周洋说过,杨虎的哥哥是高中部的小混混,得罪不起。
“我想回家跟我哥哥玩。王磊,借给我吧!”杨虎以为这乡下玩意儿是王磊的,他所谓的借其实就是要,说着便伸手将两个竹人抓了过去。
苏哲犹豫地看着王磊,这东西不能轻易给杨虎,但是如果自己出面反驳,那岂不是暴露了自己!苏哲正在为难,王磊却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休想。”
“别这么小气嘛!”杨虎嬉皮笑脸地准备转身离开,但是王磊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苏哲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扭打到一起的,他只看到王磊抱住杨虎的拳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就被杨虎压在了身下。
王磊的嘴角被打出了血,但是他却死死地抓住那两个竹人,对站在旁边的苏哲傻笑。
那一刻,苏哲心中涌起了一股热血,也向杨虎冲了过去……
班主任的办公桌上放着那对儿竹人,竹人的身子上沾着几滴血,也不知道是谁的血。班主任将办公桌敲得咚咚响:“这惹祸的竹人究竟是谁的?”
“我的。”
“我的。”
苏哲和王磊抢着回答。
“是我的。”苏哲走上前,拿起那对竹人,用牙齿咬断了那条连接着竹人的绳子,竹节立刻在他手上散开了。他这动作令班主任吃了一惊,也令王磊和杨虎吃了一惊,更令那些躲在门外看热闹的同学吃惊。
但是苏哲的脸上是坦然的,他不想再装城里人了。他突然觉得轻松多了,从此,他再也不用担心被看穿,再也不用担心在卖包子的时候撞见自己的同学。他解脱了,什么都不再怕了,就像被自己解散的竹人。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轻声地对王磊说:“有一天,我们要成为真正的城里人。”
“可你为什么要拆掉那对竹人呢?”王磊不解地看着他。
“因为,我不需要它们了。”
苏哲灿烂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