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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一根橡皮筋的故事

文/韩倩雯

韩倩雯

1991年生于江苏东台,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第十二、十四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发表作品60多万字,散见于《作品与争鸣》《青年文学》《美文》《萌芽》等书刊。

没有人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从林静醒来开始,到睡去之前。

反正是很烦。她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邱铭来叫醒她的时候,她怅然若失,神色慌张。

“你,好像病了。”邱铭说。

林静站起来,揉着眼睛:“病了?”

他们之间的对话僵在空气里,没有了进展。

林静其实是想去暮舟河边看看刘沁沁的,但是似乎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

她翻身起床,也不理睬邱铭,便直接跑去了暮舟河边。暮舟河上漂着各式各样的船,河水哗哗啦啦地往前流淌,船上的女人蹲在板上,将脏衣服在河里抖来抖去,捞上来放进木桶里。

这是哪个下午?林静摸了摸额头,试探性地问自己,河上放养的大白鹅从她眼前游过。

对,这个下午,我似乎和刘沁沁约好了。

我们要干吗?

林静自言自语。

似乎是……跳橡皮筋。

林静想起来之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可是她找不到刘沁沁,找不到刘沁沁就不能跳橡皮筋,就算找到了刘沁沁,还是得跑回去一趟,把邱铭叫过来。

那样三个人,两个人绷橡皮筋,一个人跳,输的就回去继续绷着。

林静想到这里,忽然哧哧地笑起来,脸上红扑扑的,和游过河面的白鹅一起构成暮舟河边一道奇异的风景。

她笑,是因为想到邱铭绷橡皮筋的样子,一个男孩子,双腿笔直地合在一起,身体也和那长长的橡皮筋一样,绷得笔直地站在那里。每当这个时候,她就特别想学电影里的一句话,对着邱铭叫一声——“二愣子!”

“嘿,二愣子!”她忽然就张口叫了出来。

对面船上洗衣的女人抬起头来,好笑地看着岸上这个奇怪的小女孩。

林静看到对面有人望着自己,便觉得好玩,又亮着嗓子叫了一声——“二愣子!”

“你才是二愣子!”女人逗她。

她却当真了,撒泼地叫了起来:“你是二愣子,你是二愣子,你是你是你是!”

女人嫌烦了,便回过脸去继续洗衣服了。只剩下她的声音,还在河上重复地响着“二愣子,二愣子,二愣子……”

女人洗完衣服,船开了,河水的波纹一皱一皱向后折去。林静目送着船的离开,觉得自己像是被女人遗弃了似的,她想挽留女人继续陪自己玩会儿,便大声对着船尾喊道:“我没说你,我说的是邱铭,邱铭!邱铭是二愣子!你不是——”

船还是开走了。

林静顿时觉得自己身边凉凉的、空空的。

“不行,我要找刘沁沁。”她迈开小短腿在岸上踱来踱去,手交叉在背后,就像河上的鹅一样。她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天边的红晕已经淡淡地飘了上来。

“不早啦,刘沁沁怎么还不来?”

她有点儿生气了,鞋底蹭着地面,尘土扬起,仿佛起了一层薄雾。

她决定不等了,便径直往刘沁沁家走去,她心里已经准备好了台词。对,见了刘沁沁,就要刮她的鼻子,说:“你不守信用。”最好学着狠一点儿,就像课堂上那个怀孕的女老师,挺着肚子,手背在后头,拿着一根细细的教鞭,走到她前边,用教鞭点点她的桌子。想着想着她便去路边找来一根树枝,夹在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夹不稳,走着走着就掉了,她便折回去,捡起来继续夹着,手背在后头,一摇一摆地往刘沁沁家走去。

“刘沁沁,今天我要好好教训你,谁叫你这么不守信用!”

一路上,树枝掉了又捡,捡了又掉。她似乎懊恼了,但仍将树枝夹在背后。

她忽然想到,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刘沁沁了。很久没有和她一起跳橡皮筋了,很久没有和她下跳跳棋了,也很久很久没有和她一起走着去上学了。

有多久?

林静歪着脖子想了想,没想出来,倒想起了那个大肚子的女老师,用教鞭在黑板上点着,说:“跟我念,月,yue,月。”

大肚子老师说,月,不仅仅是天上的月,也可以说一个月,一个月就是30天,有时候是31天,还有时候是29天。

光是天数就让林静背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起床,父母问她:“哪几个月是31天?”她晃着脑袋说道:“一二三四五……”

她记不清,就径直数过去了。

既然我好久都没见过刘沁沁,那就当作一个月没有见到她了吧。

她想着想着,来到了刘沁沁家门口。

刘沁沁父母不在家,从她房间的窗户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

林静悄悄站到台阶上,往窗口里探头探脑,一瞬间的工夫,电视机的声音没有了,一阵搬动桌椅的声音过后,房里传来了钢琴的声音。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林静也跟着小声唱起来:哆来咪发……

她用中指关节敲敲窗玻璃,却不说话,使劲憋着笑。

钢琴声停了会儿,又响起来了。

她又敲了下,然后从台阶上跳下来,躲到一旁。

刘沁沁的小脸出现在窗口,她困惑地望着空荡荡的窗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谁啊?”

林静不回答,将手里的树枝从旁边伸了过去,树枝尖儿在刘沁沁眼前晃了几下,刘沁沁刚想伸出手一把抓住,她又将树枝移了回来。

她没忍住笑,便跑到台阶上,带着那树枝,就和刚刚在路上彩排好的一样,夹在背后。

她故作神秘地对刘沁沁勾勾手指:“出来。”

刘沁沁摇摇头。

她急了,大声叫了句:“出来!”

刘沁沁这才说道:“我妈妈让我练琴呢。”

“她还有一个小时才下班,你出来嘛。”

刘沁沁依然胆小地摇着头。

林静乜斜了她一眼,说道:“胆小鬼,被人欺。胆小鬼,被人欺。”

这下刘沁沁急了,她说:“我不是胆小鬼,我才不会被人欺呢!”

“那你出来啊,出来啊出来啊!”

“出来就出来。”

林静听到房间里传来走路的声音,一会儿,门开了。

林静按照刚刚反复练习的,夹着树枝大摇大摆地踱到刘沁沁面前。她已经准备好了台词——“刘沁沁,你不守信用,你是个骗人精!”

然而就当她准备像那个大肚子女老师一样从背后抽出树枝来的时候,树枝在她指间打了滑,“啪”一声掉到地上去了。

她的心也跟着一沉,脸上泛起热气。她想去把树枝捡起来,可是身体僵在那里不能动弹,两只手在背后捏了捏,最后互相握紧,在背后卡住了。

“刘沁沁……”她原本的勇气随着那掉落的树枝忽地消失了一半,声音也没了底气。

刘沁沁的眼睛瞟来瞟去,她指着地上说:“林静,你的东西掉了。”

“没有!那不是我的东西!”

“是你的,我亲眼看到它从你的手上滑下来的。”

“不是,你看错了,不是我的东西。”她突然间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刘沁沁!你不守信用!你说好在暮舟河边跳橡皮筋的!你不守信用不守信用!你这个骗人精!”

刘沁沁愣了愣,接着也大声嚷起来:“你才是骗人精!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跳橡皮筋的?!”

“你说过!”

“我没说过!”

“你说过!”

“我没说过!”

“说过!”

“没有!”

……

刘沁沁最后直接跑进屋子,“砰”一声关上了门。

隔了一会儿,她的脸蛋在窗口闪了一闪:“林静,地上的树枝就是你掉的!”说完,窗子也被拉上了。林静一个人站在暮色笼罩的小巷里,阳光像一团火球,哧溜一声,从窄窄的巷道里滚过去,一切都异乎寻常地明亮,林静的影子和地上孤零零的树枝,成了两条平行线。

她哽咽着,捡起地上的树枝,往巷道的一端走去。走到一半,她忽然转身对着刘沁沁的窗子叫了一句:“你说过要跳橡皮筋的,你不信去问邱铭,邱铭也知道,你就是说过的!”

她转身跑了,把树枝扔得远远的。

她的眼泪在眼角倔强地闪了几下,不见了。

林静回到了暮舟河边。河上的暮色比先前沉郁了些。

她的眼睛在河上瞥来瞥去,寻找那个刚刚在船上洗衣服的女人。

河上又匆匆漂过几艘木头船,她的目光渐渐地暗了,也不寻找了,就一边看着那些船,一边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我想跳橡皮筋。”她怔怔地嘀咕着。

“我只是想跳橡皮筋。”

“其实,也不一定要刘沁沁陪我跳橡皮筋,隔壁的陆晓雨、对面烧饼店的刘玉玲、街上的狗子、大葱、鸭蛋……都行。”

“我只是想跳橡皮筋而已,跟谁都可以……”

她想着想着,就走过了桥,去找陆晓雨。她急急地敲了门。

陆晓雨说:“什么事?”

“出来玩,陪我玩嘛。”

“还有谁啊?”

“就我、邱铭,还有你。”

“刘沁沁去吗?”

“不去,胆小鬼,连出来玩都不敢。”

陆晓雨顿了顿,然后说道:“我陪你出去玩,回来你给我写作文。”

林静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在黄昏的影子里,林静觉得自己忽然有了力气,拽着陆晓雨的她忽然改变了主意,说:“陆晓雨,我们去找邱铭,我们去一个好地方玩。”

“好地方?”陆晓雨瞪大了眼睛。

林静的瞳仁忽闪忽闪,里头仿佛藏了一只狐狸。

那天黄昏的最后一抹光焰残留在天边,林静带着邱铭、陆晓雨在巷口前跳起了橡皮筋。林静跳得格外卖力,一直跳到“大河”,她撅着小小的屁股腾起身子,“啪”一声落在了两根细细的橡皮筋中间,这时候她脸上忽然泛起了狡黠的笑容。

她停住了,不跳了,站在橡皮筋间,邱铭和陆晓雨盯着她不停地催:“林静,你跳啊。”

林静对着巷口叫起来:“嘿——刘沁沁,跳橡皮筋!”

从巷口里缓缓走出的刘沁沁,手上抱着一叠新打的钢琴考级五线谱,跟在妈妈的后面,走向一辆摩托车。她妈妈说:“今天晚上要是老师还不满意,明天、后天都别玩了,给我天天练琴去。”

这时候,林静又大声叫起来:“嗨——刘沁沁,过来跳橡皮筋啊!”她的声音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挑逗味儿。

刘沁沁低着头,跟在大人后头,也不说话,只是指甲紧紧地抠着那一叠谱子,封面都给抠破了。

摩托车发动了,刘沁沁走了,车子尾气在巷口铺开一地的烟尘,烟尘散了,但是林静的声音迟迟没有散去。

她在原地跺着脚,不停地叫:“刘沁沁,过来跳橡皮筋……”

刘沁沁走后,林静不跳了,她直接收了橡皮筋,说:“走吧,不跳了。”

陆晓雨跟在后面喊:“林静,我还没跳呢,林静,我要跳。”

她只好不情愿地站回去,板着脸,看着邱铭。邱铭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林静身后的那棵树,他搞不懂女孩子为何要对两根绕来绕去的绳子如此痴迷。

他在想着今天刚买的那袋方便面,里面有他好不容易攒到的一张画片,明天可以带着它和那一叠旧的画片,巷子里有一群拍画片的男孩子等着他。可是他现在只能站着,像一根树桩。

陆晓雨玩累了之后,三人一起往回走。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路灯亮了,整个街上亮堂堂的,暮舟河拥抱着一堆小火星,睡眼惺忪地看着那些急速驶过的船只。

林静心里空落落的,尽管这一整个下午都在跑来跑去,最后也如愿以偿地跳橡皮筋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空落落的。邱铭想着他的新画片,也沉默不语。陆晓雨在两人的沉默里倒显得生机勃勃,她又跳又蹦,一会儿扯扯林静的小辫子,一会儿拽拽邱铭的袖子。当林静拐弯打算回去的时候,陆晓雨的手臂横在她眼前。

“嘿,”她挥动着手说,“别急着走啊。”

林静困惑地看着她。

“你忘了?!你答应给我写作文的呀。”

林静犹豫了会儿,支支吾吾,却什么意思都表达不出来。

陆晓雨说:“你答应了的。”她顿了顿,最后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哦,你原来也是骗人精……”

林静咬了咬下唇:“我给你写,不就是一篇作文吗!”

三人散了。

三个小孩子,走向了不同的巷子。

巷子在黑夜的灯光下显得既朦胧又温暖。

林静回去了。

她忽然想起今天熟睡中,邱铭来叫她。

她刚从梦里被拽出来,心跳得飞快,也格外慌张。

或许今天真的不该出去。

病怏怏的一天,看起来倒是充满了活力。

她的身子已经没有力气,她无力地走进家,看到桌上热腾腾的饭菜。

妈妈问:“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她不说话,点点头,坐在凳子上,小小的手提起了筷子。

奇怪的是,桌上没有她喜欢的菜。

她悻悻地扒了几口饭,早早睡了。

第二天醒来,外面下雨了,她坐在桌前,咬着铅笔,竭尽全力地想怎么给陆晓雨写作文。

作文的题目是“我真快乐”,300字。

她就那么坐着,一点儿也不快乐地写着那篇《我真快乐》。

暮舟河被雨戳破了,夏天的骤雨在桥上扯了一团烟。

林静隔着窗户望着那边,总觉得昨天河上的女人是假的、刘沁沁是假的、陆晓雨是假的、邱铭是假的、跳橡皮筋也是假的,只有手头这篇《我真快乐》是真的。

她忽然很想跳橡皮筋。

她想了半天,看到屋里的两张椅子,顿时眼睛亮了。

她把橡皮筋绷在两个椅背之间,这样也能跳。她开心地自顾自地跳了起来,嘴里还念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后来,她再次回到书桌前。

她握着铅笔歪歪斜斜地写道:“今天我真快乐,我用两张椅子给我绷橡皮筋,我一个人跳了好长时间,没人和我抢,也不担心没人和我玩……”

她转头望了望屋子,没有别人,就只有两把椅子和一根孤零零的橡皮筋。 xVVz3j1o+QRPe8zV47J7//phcQyHyr6DAnZPYnfohBrH7BDR/y+jZHRsN+NGd0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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