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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城记

文/范宇

范宇

1991年4月生,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散文选刊》《美文》《星星诗刊》《青年文学家》《2012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报纸杂志发表近百篇作品。

获得首届孙犁文学奖。散文《水磨镇的微笑》被用作2011年四川省资阳市中考语文卷阅读题,入选近百家中学语文教辅。

澳门:不一样的烟火

澳门是烟火的,与武汉、与成都不一样的烟火。武汉比较纷乱,成都比较慵懒,而澳门带着一点儿西洋味,带着一点儿历史味,比较潮流,比较厚实。

澳门不大,甚至小得有些可怜,但我着实喜欢,尤其是澳门老街。澳门老街与内地其他城市的老街很不一样——内地老街古典得都很中国,而澳门不同,也很古典,却中国里透着一点儿西洋,西洋里透着一点儿中国。底色仍是中国的,澳门是懂得节操的良家妇女,在外来文化肆无忌惮的冲击下,不断容纳,不断吸收,不断成为底色鲜明的自己。听一教授谈起澳门,他说:“澳门在文化的传承上,最重要的就是尊重历史、还原历史,而不是去粉饰或摧毁,同时,澳门非常注重文化传播与旅游的结合,把历史转化成现代人可以解读和欣赏的东西。”于是,澳门老街成为一个古老的证词,四百余年的欧洲文明的渗透,无非是一次次解读着中华文明的不可瓦解与恒久魅力。

午后的澳门老街尽是光阴的味道,斑驳了的墙壁,正是最动人的凋零。澳门老街不少,名气大一点儿的有大三巴街、富隆新街、十月初五街、官也街。不同的老街,有着不一样的芬芳。大三巴街,散落着许多古董店,有种穿越感。富隆新街,多为白墙红窗的两层建筑,很有点儿苍茫的感觉。十月初五街,每一个角落都充满故事,满是梦的色彩。我最喜欢官也街。石板铺成的街路,有一股凉意,沁人心脾的凉,如一泓清泉,缓缓流过我的心田。街旁,有几株盆栽,在墙脚苍绿,做出一副神秘的姿态,仿佛谁也读不懂它的心事。官也街看起来有些局促,甚至有些凌乱,开着各种吃食店铺——手信店、雪糕店、甜品店,还有别具特色的风味餐馆。在这儿,味蕾如一朵花,瞬间绽放,什么都想尝上一尝。

除了老街,澳门还散落着一些古巷,如大堂巷、疯堂斜巷,风味与老街差不多,却要更有光阴的味道。几百年的时光,被一道门、一扇窗敲碎,散落满地,谁也拾不起来,只愿跟着碎掉,飘散在每一条历史的缝隙间,与它一起苍老。

澳门是岛城,分为澳门半岛、氹仔岛和路环岛,还有路氹城,路氹城的内里也满是岛的颜色。岛的周围是蓝色的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海。狂风卷起海水,海水疯长,长成滔天的巨浪,巨浪无情,越是无情,越会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不,她不是人,而是万民心中的神——妈祖。

妈祖文化在澳门非常浓郁而盛行,妈祖庙便是集中体现。

去澳门之前,刚看完刘涛主演的电视剧《妈祖》,很是喜欢。刘涛本身便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温情,眉目间透着大慈大悲,饰演妈祖再合适不过。于我心间,妈祖就是这样,有着美丽的模样和慈善的眼神。澳门的妈祖庙差不多已经走过五百多年的光阴了,纵然受过火灾,纵然经历政权更迭,也从未彻底走散。我爬上妈祖庙,是在五月,风和日丽的五月,早已过了娘妈诞。可妈祖庙的香火没有一点儿凋敝的倾向,极为鼎盛,参拜者众多。或许,在民众心里,妈祖早已抽象化了,是一种文化表征,更是一种灵魂信仰。置身于悬崖峭壁之上,苍翠古木之间,凝视那些缥缈的烟火,心一下子空灵起来,瞬间便明白了妈祖庙存在的深刻含义,也领悟到了澳门在文化传承上的认真与大度。

可对于任何一座城市而言,都不可能只是一味地怀旧与复古。

澳门也不例外。

在近现代世界里无法延伸的澳门明白——历史与当下的某种错位,早已注定不能故步自封,必须寻找一条光明的出路。澳门人是智慧的,创新的,大胆的。在所有人眼里,有一个字几乎被骂了几千年也无法翻身,那便是——赌。可澳门人偏偏要去碰它,甚至要让它成为澳门经济的支柱。一百多年走下来,事实证明,这条路是正确的、是成功的。如今,澳门是世界四大赌城之一,有许多赌场,如葡京、宝马会、海上皇宫、文华东方……赌场内装潢都非常堂皇,极尽奢华,似乎要的就是这样的排场。总会有意无意地想起他——何鸿燊,一个在赌的世界里自由驰骋的大赢家。在澳门,何鸿燊在博彩业中独占鳌头。据说,澳门有三分之一的人,都直接或间接受益于他的公司。赌对于何鸿燊而言,绝不只是爱好,而是一种甘愿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正如,赌之于澳门,定不只是娱乐,而是一项不可或缺的推动经济发展的产业。

我曾厌恶过赌,到了决绝的地步。可到了澳门,彻底转变了我对赌的观念,甚至觉得它突然变得亲切起来。赌——常发生在夜里,因而澳门总是灯火通明,俨然成为一座不夜城。除了赌场,街道两旁的许多餐厅、酒吧、商店、KTV也是通宵营业。色彩斑斓的霓虹灯,此起彼伏地闪烁,古典与现代交织,传统与西洋融合,呈现出澳门不一样的风情。

喜欢这样的夜,带着点儿烟火,带着点儿诗意,带着点儿温存。

是夜,和朋友一起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散步,谁也不知要走向哪里,谁也不在乎走到哪里。首次发现,一座城市的霓虹灯竟可以如此温柔,有种女人的妩媚,有种热恋中的浪漫。连海风也温柔了,温暖了,迎面吹来,像蒲公英拂面而过,融融的,非常舒服。在一家酒吧前,我停下脚步,对朋友说:“我们去喝一杯吧!”朋友不太同意,说:“我只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我连忙解释:“这样的夜,或许微醉时,更妩媚。”朋友只好点头。我们没有喝多,但脸都红红的,在澳门的夜里有一种特别的温存。

果然,我们走在澳门的夜里,从不醉到微醉,又从微醉到沉醉,多么青春、多么浪漫、多么畅快。那夜,走了多少路,什么时候醒来,后来,我全不记得了,忘在澳门深夜的烟火中。只知道,有一天还会再去,还会再走那些路。

扬州:冷月无声尽风流

“扬”字很美,总让人幻想起漫天扬花的场面,引人痴醉。扬州也是美的,美得一塌糊涂。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迷魂汤不知灌醉了多少文人雅士。仿佛在千里之外,便已能嗅见扬州月光浸染的清香。有点儿凉意,有点儿幽远,不醉都不行。

薄凉的月光流过二十四桥风蚀的石头,冰清玉洁的女人衣袂飘飘、长袖挥舞、轻盈曼妙、翩如惊鸿。树影婆娑的夜,处处溢满风情。再拘谨的人,遭遇这样的夜,也免不了生出一些风流的奢望。总要想起扬州八怪——郑燮、罗聘、黄慎、李方膺、高翔、金农、李鳝、汪士慎。他们也是风流的,只是不在青楼,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演绎。风流在山水里,风流在宣纸上,风流在笔墨间。看过郑燮的《竹石图》,竹清石秀,也透着一股子风流意蕴。画上还题有一首诗:“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多么潇洒的诗句,多么风流的心态。

李白的诗句也沾染上他的飘逸风流,而扬州被弄得神魂颠倒,下扬州的日子仿佛只有三月最够味。是,也好,不是,也好,我都迟到了。四月,我是在春意烂漫的四月去的。错过了三月的烟花,可另一种萍水相逢的邂逅更让人心动——琼花。扬州有琼花观,可那早已成为历史的烟云,琼花的风姿随风而去。我遭遇的琼花,不在那里,而是南山文苑。一株独放,弄玉轻盈,楚楚动人,占尽扬州三分之二的春色。花团绒繁,真像一个绣球,可尽抛向天下有情人。就算白得那样透明、纯粹,因为身在扬州,也略显几分风流。

扬州琼花的往日时光里,一定忘不了他——隋炀帝杨广。因他的头上罩着亡国的阴霾,我对他的印象,一直不好。可我喜欢他那份风流,肆无忌惮,不顾生死,甚至有点儿淫逸。他做皇帝之前,在扬州待了十多年,扬州纵然再美,再风华绝代,也该腻了吧。可扬州有的是风流,唯有风流能够一次又一次勾住一个男人的心。做了皇帝,也忘不了,温柔乡里种下太多的罂粟。扬州美女是他的最爱,来一次,选一次,就算三千佳丽,也绝不嫌多。可以想象——管弦丝竹,香娇玉嫩,莺歌燕舞,酒香四溢,风流得多么扬州。只有倾国倾城的女人,绝不是扬州;只为柔情似水的女人,也绝不是杨广。他还可以更风流——到扬州,只为看一眼琼花,然后摘一朵,献给最爱的女人。天下痴人,莫过如此。明代小说《隋炀帝艳史》里,这一段刻画得淋漓尽致。纵然只是传说,也传得风情万种。他的风流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终于客死扬州,也绝无怨悔。

是的,绝无怨悔——

因为风流;

因为扬州。

扬州城是没有骨头的,酥酥的,像缓缓流过身体的水。是水,也是洒满花瓣的水,透着迷人的香。雇一辆人力三轮车,在扬州的巷子里,缓缓碾压过去。青砖院落,垂杨绿柳,春风化笔,勾勒一幅浓淡适宜的水墨山水。有点儿诗意,有点儿古意。没错,扬州是透着一股子古意的,仿佛那些艳极一时的扬州女人仍风韵犹存,余香千年未散。有人说,扬州是一位永不苍老的女人,永远那样冰肌雪肤。可扬州于我心里,纵然有一天苍老了,也定是半点儿也不减女人味。像刘晓庆,将近60岁了,出演《隋唐英雄》里的萧皇后,仍然光鲜艳丽、国色天香。扬州从来如此,历史烟云伴着硝烟散去,岁月淘尽,剩下的,不是满目萧条,不是破败荒凉,只有那些浓郁得散不开的风流。

可在扬州吃饭,我却没有半点儿肉欲。扬州,似乎更适合点几样素菜、喝几杯小酒。餐馆是小觉林素菜馆,在扬州很有名气,朋友们也多次推荐。点一盘三鲜锅巴,再来一盘素肥肠就够了。三两杯酒下肚,豪气仗剑般的风流涌上心头。扬州适合这样的吃法,越简单越有味。像郑燮,风流得文雅淡薄,不食人间烟火,官也不愿当,就躲起来写写诗,作作画。真想再多喝几杯,可我没有。在扬州,一介书生,绝不能风流过头。也因心里还装着另一处胜景,只几分醉意,最适合去。

谈扬州,总避不开它——瘦西湖。瘦西湖,妙在一“瘦”字上。熊召政说:“西湖一瘦,便有了尺水玲珑的味道。”真是不错。修长的湖面掩掩藏藏,羞羞答答,半面含妆,赚足了江南水乡的朦胧意蕴。到了瘦西湖你才知道——有一种风流竟可以这样婉约。乾隆也是风流人物,很喜欢这份含蓄,来过一次不够,还要来。游瘦西湖,要乘船,才够味。冶春—绿杨村—红园—西园曲水—大虹桥—长堤春柳—徐园—小金山—钓鱼台—白塔—凫庄—五亭桥—观音山,就那么看过去,一处有一处的风韵,冶春清幽,绿杨村安闲,红园典雅,西园曲水静谧……湖水将它们串联起来,一处风景,一粒珍珠,可串成一条项链,便有了同样的花容月貌——风流。这种风流,清人李斗撰写的《扬州画舫录》记载极为丰富,刻画也别开生面。年少时看,喜欢得不行,在心底起誓——长大了,一定要去扬州,一定要去瘦西湖。岁月无法腐蚀的风流,今天我带着它,赴一场远古的约会,久久拥抱,疯狂亲吻。

扬州不薄我,是夜,分了一点儿明澈薄凉的月光与我。扬州的夜,少了月光,便全然没了味,一点儿也不风流。唐诗人徐凝有一首写扬州的诗——《忆扬州》,让人爱不释手。“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天下三分月光,就占了两分,扬州的明月夜该有多惊艳呀!不风流都不行。起舞弄清影,三杯两盏淡酒,要醉就醉在这扬州城里,要风流就风流在扬州无声的冷月里。

扬州的月光,太容易波心荡漾。荡来荡去,荡着荡着,便生出一些奢侈的邪念——老了,就和爱人在扬州老城区买一处院落住下。这样的夜,与她共饮一壶酒,推盏交杯,该有多美。醉了,便倒在月光里,沉沉睡去。冷月薄凉,也无所谓,谁让扬州城里太容易发生风流故事。

三亚:天涯海角的抵达

喜欢蓝,带着深邃与迷乱,再芬芳的心,也总能被俘获。天蓝,蓝得明净高爽;海蓝,蓝得隐远神秘。海天之间,蓝成一片稠密,再层层叠叠化开,化成一座城市的模样。天为“三”,海为“亚”,再没有哪座城市可以比三亚更让人的心情蓝得比海与天更畅快。

三亚有一种浓郁的贵族气质。那些建筑,也金碧辉煌,可绝不落俗,内里透着一股子大家闺秀的气息。三亚的街道很热闹,到处都开着各样的店铺,装修极尽奢华,却半点儿也不失品位。比如兰桂坊酒吧,灯光与音乐近乎完美地交织,呈现出一种深刻而旷远的艺术气质。这样的店铺,有时让人有点儿敬畏,甚至却步。但三亚有这样的自信,它不怕你不来,只怕你来了,便再也不愿离开。我是不太喜欢繁华的人,平时也非常节俭,可到了三亚,总忍不住要涌入那份纸醉金迷的奢靡之中。

有谁会不喜欢三亚那份自信,那份优雅,那份高贵?

三亚长满了椰子树,随处可见。喜欢椰子树的碧绿,像一块块绿宝石,镶嵌在三亚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妆点出三亚不一样的姿态与风情。三亚很独特,市树有两种——椰子和酸豆。椰子树是有绅士风度的,纵然名声在外,也心甘情愿与酸豆树平分秋色。椰子的风度,亦是三亚的风度。有过一段时间,关于三亚的流言漫天纷飞,一言一刀,砍得三亚遍体鳞伤。三亚没有忧伤、没有生气,只莞尔一笑,用禅意的绿安慰心情,然后安排椰子树列好队,照样以最美丽的方式,笑迎四海来宾。

这样的风度,唯有三亚,天之涯、海之角的三亚。

三亚从来如此,即便把蓝得纯粹的时光往前推一千年也是。

那时,三亚叫崖州。听名字,好像处处充满了悬崖绝壁似的。在庙堂之上、皇帝的眼里,崖州是边远蛮荒之地,大臣们也听而生畏。去吧,尔等去崖州赎罪吧——皇帝心里一定这样对贬谪的大臣们说。于是,崖州注定要与一批满腹经纶的人相遇,而后溶解吸收他们的才华。韦执谊、唐瑗、丁谓、赵鼎、卢多逊、胡铨、王仕熙、赵谦……来一个,崖州容纳一个,绝不嫌弃。收留这样一群人,便是往自己的身体里注入孤独的血液。崖州,不怕;崖州,甘愿。在我看来,每一座城市的腾飞,都是长期于绝望般的孤独中沉默,到了某种成熟的程度,瓜熟蒂落,瞬间迸发。

因此,曾经的崖州终要在今天绽放成三亚的模样。

三亚是滨海城市,海滩风光怎么也不容错过。三亚的海湾很多,有三亚湾、海棠湾、崖州湾、大东海湾、亚龙湾、月亮湾。我最喜欢亚龙湾,仿佛有一种天然的消解机制,再多烦恼,都可以刹那间烟消云散。亚龙湾的海滩很长,随意找一张躺椅躺下,阳光不用太烈,作为底色,天的蓝被衬托得高远空灵。让天的蓝钻进我的眼睛,再钻进我的血液,把我的灵魂也染成一片蓝。看一会儿,眯一会儿,那样的午后,宁愿时间也不要走,或是走得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阳光,风,海水,一起袭来,让人无法抗拒。脱了鞋,在柔软的沙滩上行走。不,行走远远不够开怀,要奔跑,向着湛蓝的海水奔跑。天蓝得太高,无法触摸,可海水的蓝就在眼前,伸手可及。那是一种钻心的蓝,钻进心里去了,便无法自拔,只好一头栽进去,让海水的蓝裹挟每一寸肌肤。亚龙湾的肌肤之亲,让我这样的外乡人也有了一点儿高贵的自信——

与其说三亚是“东方夏威夷”,不如讲夏威夷是“西方三亚”。

在三亚,与海缠绵,还可以用另一种姿态。站在高处,站在更接近天蓝的山头,用几近痴呆的眼神凝视海的蓝。这个地方,最好是——鹿回头。

被传奇色彩紧紧裹卷的鹿回头,在某种意义上,是被抽象的,是被象征的,即便脚踏实地踩着一块岩石,也是满心的虚幻。活在虚幻与现实世界里的鹿回头,用最古老的爱情宣言,凝固成一道永恒的风景。鹿回头看海,总会不自觉地陷入这一场预先设定好的虚幻陷阱之中,半点儿不由人。终于发现——海水的蓝隐远神秘,突然间便读不懂了,不知道那蓝的深邃里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远方的远方,海的蓝,天的蓝,连成一色,然后乘风破浪,抛给上鹿回头的所有人一个巨大的疑问:美丽的鹿,该不该在这里回头?谁也回答不上,只能交给海水,交给天边,交给本就是一个巨大疑问的蓝。鹿已回头,三亚已回头,什么也不用再说,我们都悄然回头。只留下一座永恒的雕塑守护一片蓝,成为三亚最美丽的蓝色旋涡,吸引一批又一批人来。

还有一个地方,要比鹿回头更适合留下爱情的誓言,那便是——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只是听名字,便有一种地老天荒的苍茫。红尘世俗的束缚被天涯海角的海水洗濯得纤尘不染,只想找一块嶙峋的石头,在心里刻上永不苍老的誓言。

海的蓝,有多深邃?

天的蓝,有多神秘?

再深邃也深邃不过相濡以沫的爱,再神秘也神秘不过一往而深的情。天尽头,海尽头,真适合弹一曲《梁祝》,弹到海也枯了、石也烂了。有人说,到了天涯海角,一定要给最爱的人打个电话,或是发条短信。我给萍发了一条——“我在天涯海角许下最湛蓝的誓言,你是我爱情生命里永恒的主角。”她很快便回了——“天涯海角,我的心与你一起抵达。”因为三亚,因为天涯海角,因为天的蓝、海的蓝,再世俗的爱情也有了更崇高而亘古的含义。所有人都在这里抵达爱情的彼岸,回望天涯海角,生生世世也要坚守。

不得不对三亚说一声“谢谢”,纯粹的风景给予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阐释与明悟。我很清楚,在三亚,绝不仅仅是一场短暂的邂逅,而是一场天涯海角的抵达。

兰州:远在泛黄的纸上

兰州像写逼仄的行书,一点儿也不飘逸。

可以坦言,初到兰州城,我是满心失望的。站在火车站,远山不远,没有树,也不见草,尽是荒凉。近看城楼,也怎一个“旧”字了得。车在路上七转八转,就是转不动,一个个喇叭声响,震耳欲聋,此起彼伏。兰州是省会,怎会如此堵?堵得小气,堵得掉了身价,甚至,堵得像落魄的偏远县城。我是去兰州榆中县的,走的高速。两边全是山,高高的山,可仍没有树,越高越荒凉。凉到心里,打了个寒战。正是秋天。我终于有点儿明白——原来,真正的荒凉不是落叶飘飘,而是压根儿见不着落叶。

这样的情绪,持续了好长一段光阴。光阴也是闷沉沉的,像吼不出声的闪电。幸好,光阴未老,我的浅知拙见便有了变化。

改变我的,首先是黄河。

黄河是大气的。兰州是唯一一个黄河穿越市区中心的省会城市,怎能不沾染上这样的气息?暮色晚风中,听黄河的涛声,浑厚,磅礴,粗犷,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一点儿也不虚张。没有艄公的歌谣,黄河有些寂寞。可就算寂寞,也寂寞得英雄无泪、气吞山河。涛声入耳,长年累月,人也会豪气起来。也是暮色沉沉,晚风寒寒,一个诗人,站在中山桥边,写下如此豪迈的诗句——我撒了一泡尿,黄河就流到了尽头。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读不够。仿佛万里河山,尽在胸中。该是何等胸怀啊!苏州也是生在水中的城。可那些水,是柔情似水的水,与黄河水截然不同。苏州更像一位温柔的南方女子,而兰州则像一个粗犷的北方汉子。兰州不懂得风花雪月、打情骂俏,因而,它一点儿也不妩媚、不风情、不妖娆。它只挺起厚实的腰板,耸着结实的双肩,老老实实地过日子。

有些月光的晚上,听黄河涛声,容易听出另一种味来。河面上挨着的全是船,艄公唱着歌谣,纤夫喊着号子。他们光着膀子,汗水如油,裹着的,是厚实的肌肉。黄河因他们而热闹,他们因黄河而踏实。可这些终究是远去的涛声,越听越远。远在远里,远在泛黄的纸上,蛀满虫眼。

是的,兰州的大气,远在纸上。纸上歪歪斜斜写满的,是历史。

兰州,隋之前,叫金城。金戈铁马的金。汉朝大将霍去病,千里奔袭河西走廊,于皋兰山下却匈奴。匈奴彪悍,来势汹汹。可霍去病要更彪悍,万里征程,刀光剑影,吓得匈奴破了胆,四处逃窜。霍去病命人在金城修筑城堡,城堡森严,固若金汤。从此,“倚岩百丈峙雄关,西域咽喉在此间”。多么有底气!葡萄,美酒,夜光杯,都是阴性之物,可在金城念起来——葡萄美酒夜光杯,总有种雄浑的苍凉。苍凉得苍茫,让人敬畏。

金城的金,亦是金帛丝绸的金。城不大,却一面环山,一面临河,西域中原,唯此一道。大批大批驮着货物的骆驼从这儿经过。牵着骆驼的,是商人,不畏风沙的商人。那样的画面谁都可以想象:寒风凛冽,黄沙漫漫,中间辟有一条小道,弯弯曲曲,望不见尽头。商人们牵着骆驼,一个接着一个,同样望不见尽头。隔几十里,有家客栈,客栈的表面也尽是黄沙。骆驼累了,停下来喝点儿水;商人们也累了,停下来喝点儿酒。走过那么长的沙道,南方的商人胸中也充满了豪气。喝酒,必定也是大口干。喝了酒,商人们做买卖也豪爽了,从来不会斤斤计较。去年,和一群诗人在皋兰山上聚会。他们朗诵诗歌的样子,也满是苍茫和雄浑。站得高,谁都敢问苍天。我听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有人问,你听到了什么?我说,近一点儿,我听到了诗句;远一点儿,我听到了汉唐的驼铃。都大气磅礴。都豪气冲天。

单就字词而言——金城,显得大气;兰州,显得秀气。雪小禅说,兰州的“兰”字,非常美。特别是繁体字的兰,好像有香气似的。正是如此。有人说,皋兰山名字由来,也与兰花的香气有关。我不敢确定。要说香气,在兰州,在两个地方,我有闻过。

一个是青城镇,一个是兴隆山。

谁也不会想到,在历史苍茫如兰州这样的城,会有青城这样一座古镇。青城——名字听起来也是充满香气的。今天看起来,静谧而安闲。在罗家大院看过那些刺绣,做工精细,栩栩如生,不知女人的手该有多巧。在那些老掉的水烟制作工具间,我闻到了香气。是烟的香气,缠缠绕绕,弥漫了整整有八百年。水烟一度成为青城的支柱,鼎盛时,竟有大小二百余家作坊。在青城书院,我闻到了另一种香气——书香。青城书院早已没有了书声琅琅,可那些斑驳了的桌椅和那些挂在墙上的字画,都透着淡淡的香。香气迷人,沁人心脾。这香气迷醉过一些书生,后来他们的成绩都不错。一组数据可以作证——皇榜翰林一人,进士十人,举人二十九人,孝廉方正十人,贡生八十二人,其他如秀才廪膳生员不计其数。都说香气迷人,可我要说,香气养人,特别是书香。

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在四野荒凉的兰州,还会藏着兴隆这样一座山。兴隆山,一点儿也不荒凉,长满了树,长满了草。秋天去时,层层叠叠的叶,正在枯。这一层全是透红的,这一层全是红里透着一点儿黄的,这一层全是黄里透着一点儿红的,这一层全是绿的。一层层看上去,层层不同色,好看极了。在蜿蜒的山道上,可以闻到一种极淡的香气,若有似无。朋友说,是泥土之香。不,不止泥土。是野草之香,是树叶之香,是薄雾之香,是香火之香,是自然之香。

还有一种香,兰州城里到处都是——牛肉面香。外地人习惯叫牛肉面为兰州拉面。兰州拉面就像兰州的杂志《读者》一样,闻名遐迩。提起兰州,首先想到的便是拉面。兰州城里随处可见牛肉面馆。有几家比较出名的,比如马子禄,比如国保,比如马有布,比如金鼎。牛肉面,对兰州人而言,是必不可少的。每天早晨都要吃一碗。好多时候,牛肉面馆前都排着长队。面粉的香、牛肉的香、香葱的香、辣椒的香,都弥漫起来,香在兰州人的舌尖,香在兰州城的每个角落。在兰州两年半的时光里,我每天早晨几乎都吃牛肉面。怎么吃,都像是吃不够。昨天的牛肉面都还在舌尖飘香,今天又忍不住要吃。像是中了它的毒,上了瘾,嘴上吃着,心中念着。一切都心甘情愿。

这个冬天,兰州又下了些雪,我一个人沿着黄河边走。风有点儿寒,打在我的脸上,却不疼。路上的人很少,兰州显得有些安静。在雪里,兰州城,白茫茫一片,冒着些寒气,我没有感到寒意。我明白,是兰州温暖着我。我确定,我爱上了兰州。我的思绪也飘在风里——

兰州——你纵然不那么美,可你身上抖落的气质总是迷人的。与你擦肩而过的人,定不会留下什么好印象。可愿坐下来与你倾谈的人,定会深深爱上你。

是的,深深爱上你。

上海:烽火里透着风情

上海有过太多烽火,烽火里有着太多故事。连春日的雨水、夏日的阳光、秋日的落叶、冬日的雪花都刻满历史的模样。很多时候,上海显得不太真实,如镜花水月。把万种风情演绎得淋漓尽致的女人,用胭脂与口红涂抹上海的妩媚与柔情。

喜欢那一袭旗袍,典雅而妖娆,往女人身上一穿,满是惊艳,尽显风情。若是再叼一支香烟,男人看了,就像一坯泥正好遭遇一杯水,瞬间就软化了;纵有千般雄心壮志,此时此刻,都抛诸脑后,十万八千里也不算远。

这样的女人,是属于上海的。

看张爱玲的旧照,最喜欢她穿旗袍的样子。有一张最有味道——她穿黑平缎高领无袖旗袍,眼神略显哀愁,却一点儿不失妩媚。相信胡兰成也一定痴迷这样的张爱玲,有点儿寂寞,风情万种。张爱玲的寂寞与风情,正是烽火里上海这座城市的真实写照。上海——只有风情注定不够,张爱玲要为它浓妆艳抹,涂上传奇的色彩。看文林的文集《寻找张爱玲的上海》,总以为张爱玲的悲欢离合与这座城市的人文传承怎么也无法分割。岁月在风声里沙哑,可一座城市的记忆竟可以因一个人的传奇而留下深深烙印。

喜欢段奕宏主演的电视剧《上海上海》。他主演的刘恭正率性而坚忍,从经营大新舞台,到成功创办大世界游乐场,这种大胆的创新拼搏精神,既是昨天的上海,也是今天的上海。背靠长江,面朝大海,在一百余年的历史风云里,上海从来都不缺这样的眼光与气质。

硝烟四起的烽火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烽火”;繁华的十里洋场绝了,拔地而起的是另一种“繁华”;绝代风华的旗袍少了,尽情演绎的是另一种“妩媚”。

陆家嘴,南京路,东方明珠,外滩,连船行如梭的黄浦江也透着一种气吞山河的大气。那天夜里,和阿慧在东方明珠附近闲逛,她要我给她拍张照,一定要拍下东方明珠的全貌。相机里的东方明珠闪烁着多彩的霓虹,高耸夜空,眼观四野,仿佛整个世界尽在它的眼中。近代以来,上海的眼光从来都是国际的,谁也无法阻挡它以国际大都市的姿态屹立于东方中国。商场“烽火”,从容不迫,那些繁华过后的凋零终是再次风华绝代的前奏。十里洋场——于沉浮烟云间,华丽转变,我愿意叫它——十里中国。

上海有这样的底气。

上海人也有这样的自信。

在背对那些惊艳女人的世界里,上海男人表现出充分的坚忍、创新、精干与智慧。而那些于一袭惊艳到另一袭惊艳的上海女人,也毫不逊色,以不卑不亢的姿态出现,与男人们谈判与磋商。一半流着上海血液的杨澜,便是如此——秀外慧中,气场如虹。在国内甚至国际的各种舞台上,常有一群贴着“上海”标签的人,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在上海人坚定的目光里,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有时让人羡慕,有时又有点儿让人厌恶。

上海人的风光无限很难与他们在私下生活里的“小气”联系起来,甚至无法想象。上海人的“小气”,很明显地表现在吃饭上。阿慧是上海人,每次与她去餐厅吃饭,她总是说:“少点一点儿,多了,吃不完。”有时吃不完,阿慧一定要打包,拿回去,下顿热了,再吃。上海人的光芒,在饭桌上仿佛一下子就黯淡了,淡得没有半点儿色彩。可于奢华色彩中,看不见的,反而是那些大讲排场的斑斓,越朴素,越清晰,越深入人心。这种光芒,是隐晦的,可隐晦得让多少人尽失颜色?

陈丹燕在《上海弄堂》里写道:“要是一个人到了上海而没有去上海的弄堂走一走,应该要觉得很遗憾。”一点儿不错。繁华背后的弄堂该是有另一番上海风味。或许,还要地道,还要风情。

秋日的午后,有些阳光,有些微风,我独自闯进一条弄堂。两三层的楼房,稀稀疏疏落下些许阴影。底层开着些店铺——杂货店、水果店、理发店……都不大,与南京路、陆家嘴这些繁华的地带形成鲜明的对比。但于上海而言绝非是一种戏剧化的矛盾,而是一种包容。就像上海可以接受一切的艺术形式一样。高雅如音乐会,常在许多城市遇冷,可到了上海总是听众云集;通俗如周立波的海派清口,上海人也非常喜欢,一场接一场,座无虚席。信步于弄堂里,常能听到一些怀旧的声音——如京剧,如昆曲,也有一些民国味浓郁的歌曲。不知是谁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像留声机放的,那种略带沙哑的味道,刹那间便让人产生错觉,以为回到昔日上海。那些往日妖娆的女人也素颜打扮,有时甚至穿一双拖鞋,在弄堂里低调穿行,可那骨子里的绝代风华,是一点儿也掩不住的。枯黄的梧桐叶,也总愿意跟随她们身上的那股迷人香味而舞蹈,片片凋零得心甘情愿。

这样一座怀旧的城市,在高速飞奔的轨道上,绝不会忘乎所以。在豫园、枫泾、上海老街都能有一种时光瞬间凝滞的感觉。那些雕刻着旧日时光的院落、楼阁、石头与栏杆,都小声讲述着埋葬在烽火里的上海故事。在上海的生命历程中,它很清楚自己应该坚守什么,应该摈弃什么。它早已看透人世间的种种颠覆,所以它总是在堂皇的姿态下思考着过去、现在与未来。它走在时代的最前沿,可它也漂流在历史的河流里,它永远只做它自己,谁的诱惑都不起作用。

某个夜晚,天上月明星稀,和阿慧在南京路的一家酒吧里喝酒。阿慧喝不了多少,几杯酒的光景便有些头晕,直喊不行了。可她那种喝酒时的爽朗着实让人喜欢,能喝,就不顾一切地喝。她没有穿旗袍,可那烫卷的秀发与浓厚的口红,把上海女人的气质与风情散发得溢满整个上海。上海人容易醉在上海,外地人来了上海稍不留意也会醉。所以,上海对于如我这样的外地人而言,实在不宜久待,待久了,怕再也不愿意醒来。可离开久了,又会思念,又会想去,哪怕只是待三两天,也好。

上海就是这样一座城——在你的心里只能永远是思念,而不是再见。

【原载于《美文》(下半月)2013年第9期】 kgW9/RNhVkJhXsBbas2K/nx1mi0yhz0NT1kF4zmcaESXDQzH7zXKVNbmkQ/99dJ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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