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
白族,1986年生,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保山。
已在《民族文学》《文学界》《青春》《散文选刊》(上半月)《当代小说》《西部散文选刊》等报纸杂志发表散文作品60余万字。
对于大地的感受,每个人是不一样的。这里出现的大地,属于我,至少它的某些特性属于我。我的大地,深邃而绵密。在滇西,人与鬼神共居。从那些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古老祭祀里,可以发现鬼神从未从大地上遁去。鬼神深藏在滇西的那些村落里,鬼神飘浮在大地上日夜流淌着的江河上,鬼神暗藏在一个虚的世界里。在滇西人的意识深处,那个世界很实在,它依旧规范着大地上的伦理秩序,让人们有信仰地深入大地。
在我的成长史中,我可以牵强地罗列出与之对应的巫术史。我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巫师、巫婆,进入那个村庄,走出那个村庄。有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巫师,让我印象最深刻,他比那些需要靠脚步丈量滇西大地的巫师、巫婆要轻松一些,毕竟他是用马的脚步丈量大地。
对于巫师、巫婆这个特殊的人群,我觉得他们很神秘,曾一度不敢靠近他们。我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神情疲惫的巫婆,跑回家里,把门关上,不安地注视呼呼蹿着的蓝色火苗。那时我同样惧怕那样的火焰,父母看到蓝色的火焰时,他们总会很激动。他们会乐呵呵地对我说,要来客人了,不要待在家里,到天井里,等等客人。我曾一本正经地来到天井,盯着那条尘土飞扬的路,告诉自己,我在等一个客人。我同样在告诉自己,我不希望是一个巫师或巫婆。我想远远地避开那个巫婆,父母却与我不同,他们笑容可掬地把她迎进家里,并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招待她。
巫师、巫婆能读懂一个人的内心,这是滇西的许多村落所坚信的。我匆匆跨过门槛,想找自己的那些伙伴。但那是假期,学校里没有人。我跟父母说一声,我要赶着马深入大地。父母没有反对,我便跟着马深入了大地。马找寻着草,我只需不让它跑到那些刚刚发青的麦地里就行,放一天的马,往往要走很远很远的路,我也可以离那个巫婆的目光远远的。她能读懂一片大地吗?随着成长,我对于巫师、巫婆的那种恐惧感还在,但我又希望这群特殊的人依然还存在(在滇西,他们是还存在着,但数量已经锐减),至少他们的存在能暗喻着一些关于信仰之类的东西!而没有他们所制造的那个世界,滇西的那些村落,就显得过于直白贫瘠了。
在我的笔下,大地以不同的姿态出现,大地本身不会重复。在这里我以出生地下窄坡作为例子,那个狭小的寨子,背依着的山坡是不一样的,那些土地的形状是不一样的。有时那些土地里种植的庄稼是一样的,像都种了白芸豆,像都种了洋芋,像都种了玉米,但到了这些植物扬花的季节,就不一样了,像花的颜色,白芸豆有白色和花色,洋芋有粉白和粉红,玉米所放的天花也有好几种。这时我才意识到它们的不一样,并会想到它们所结的果实也会不一样。到它们成熟的季节,我也加入了收获的人群中。我看到洋芋有白有红有黑,我看到玉米有白色和金色,白芸豆也有白有花。
在这里,对于大地所具有的这种特性,我竟然如此喋喋不休。我想起了那些巫师、巫婆,这个时候,我像极了那些巫师、巫婆。大地的深邃,让我陷入了美的境地里,是大地培养了我在美这方面的感受能力。美是多种多样的,而并不是被定格的审美标准,美往往是无法定义的。我发现美存在于任意一株植物、一只动物、一条溪流、一座房屋上。
在那些古老祭祀中,我同样看到了诸种美的存在。我看到了那些巫师所坚守的某种朴素却意义非凡的美,没有这些巫师、巫婆存在,滇西的那些村落将是危险的。那些巫师、巫婆的念念有词,如果你仔细聆听,会发现它具有惊人的力量,那些唱词基本都听不懂,但至少在精神上,能使人得到一定的抚慰。
我们白族信仰的是本主,而能成为本主的事物很多,常见的是树和人。我在出生地看到松树、旱冬瓜、松柏都是本主,人们供奉着它们,它们长得异常繁茂。当然这里面也暗含了原始自然崇拜的意味。人们曾经对于植物的某些力量很崇拜。它们的繁殖能力,它们的高度,它们气根的延伸度,都曾让我们的先人感到吃惊,最终我们的祖先把这些植物奉为圭臬,它们成为崇拜的对象。现在的我们可能只继承了一种形式,却抛弃了它的内核,那便是祖先对于植物的真正崇拜,那种朴素的心理值得崇敬而不应觉得可笑!一笑,文化就被踩在了脚下!现在呈现在面前的大地是破碎的,是一个被我断断续续看到它的残破的地域,我只能在每个假期回来,才会看到在原来残破的基础上更大的残破。原来的那些植物被砍伐之后,裸露的山地被人们开垦出来,但随着一场又一场暴风雨的降临,许多的山地更加裸露,有些山地在泥石流中彻底消失。
在滇西,我的视线里尽是山。我知道自己是无法轻易用文字穷尽这些山的。有些山曾经被我模糊地一笔带过;有些山曾经被我以熟悉的笔调大篇幅地写过,而事实是自己对它们很陌生。而与山有关的鬼神,就更是让我感到陌生的世界。这里我尝试以自己的理解来描述一个山神山鬼在滇西的丛林里奔突的世界。
高黎贡山脉的那些子山,早就等待着我,早就等待着一些人。当然这些山也拒斥某些人的到来,这些人的到来,意味着破坏。这些山拒绝火灾,火灾同样意味着破坏,甚至是毁灭。我曾亲眼目睹了一场烧了几天几夜的大火。据一些亲历的人讲,许多动物在那场大火里到处逃窜,另外一些动植物却无法逃窜,惨痛的呻吟声在风中一阵接一阵地袭来,搅扰得那些听得懂风声的人无法入睡。
神在等着我,山神在等着我,树神在等着我,万物之神在等着我。同样,一些山鬼也在等着我。这些神、这些鬼,穿着华丽,甚至赤身裸体。它们以反差极其大的姿态在森林里穿梭。更多时候,它们是以裸露的姿态直接贴着大地的,那样地气才会与它们肌肤相亲。有了地气的支撑,神也就健康了,山鬼也就健康了,人也就健康了。我听到了某个枝丫掉落的声音,我以为是某个山神,或是某个山鬼,或者那声音就是它们依附在一个枝丫上发出的声音。
那些从葱郁的森林里消失的人,据说有些是被山鬼捉了去的,有些是被山鬼迷惑了!山鬼长什么样子?没有人能说得清,在这个人神共居的世界里,人们的意见是不一样的。有人说山鬼应该是很丑陋的,但大部分人更愿意相信山鬼的种类繁多,有丑陋的也有美丽的,同时很多人都倾向于山鬼是女的。在云南大地,鬼神无界,神可成鬼,鬼亦可成神,这是在与一些巫师、巫婆接触后,他们所给我的暗示。
我猜测着山鬼的模样。她可能是一个妙龄女孩,是某次出了意外,那时的山野纷繁复杂。这个妙龄女孩为了采摘一朵让人目眩的花朵,或是采撷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或是一朵洁白飘曳的花朵,出了意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后自己成了山鬼!也可能是一个老头儿的模样,历经沧桑,须发皆白,但目光阴鸷,总透着挥之不去的哀怨,他同样出了意外。诸如我知道的这样几个老人,其中一个死于狩猎途中,一个死于土匪的抢劫,一个死于冰雪的冷冻,一个死于自杀(这里说明一下,这个自杀的老人竟是因为儿子不孝,想不通上吊自杀了);还有可能是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娃娃,夭折了,或者被狼叼走了,他的呜咽震动天地;还有可能是任何一种动物或植物,被猎杀的动物,被砍伐的植物,还在世的动物与植物;还可能是无法用肉眼发现的东西……我不敢猜测山神的模样,但山神的种类一定也是纷繁复杂的。
这些名目繁多的山神和山鬼,应该具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行踪不定。只有那些依然在滇西北各个村落里活跃着的巫师,才能掐算出那是些什么样的山神和山鬼,以及他们的所在和他们所制造的好与坏!在巫师眼里,山鬼往往都是一些冤鬼,也往往是厉鬼,它们总会纠缠着人们不放。
有许多人都说见到了山神和山鬼,他们眼中的山神和山鬼模样纷繁复杂、杂糅不清。甚至在很多时候,他们口中的山神和山鬼有很多漏洞,让人无法深信它们的存在。但有时我又在私底下相信山神和山鬼是存在的。这样,我那一年四季在山上放羊的父亲,就不会感到特别孤单。我在山野间游荡时,也希望山神和山鬼是存在的。我希望,出现的山神和山鬼,是个风餐露宿、面色纯净、明眸善睐、身骑白马的女子。我在许多个山的垭口,睡呀睡呀,等呀等呀,我在等着一个山神,或是一个山鬼的出现。
每当在大地深处行走的时候,我经常会因梦与时间的交错纵深感到困惑,同时又感到激动。穹宇的空间被大地的神性拓宽。由大地上的动物与植物组成的世界,充满了各种可能性,我常常会因为偶尔的豁然开朗兴奋不已,同样也会因为大地的深不可测而怅然若失。但有时正因为这样,我才会继续深入一座又一座山。当第一眼见到高黎贡山,我就知道自己又一次被它彻底征服了,我的血液已经在沸腾了。
在云南大地,能经常见到祭祀天地的场景。在高黎贡山,同样也能见到。每年的五月前后,人们纷纷把家里的牛马赶到山上放春。把它们赶到山上的这天,都要举行一些祭祀活动。就在某个坡上,那里必须要有一棵大树。树旁边的坡上,火塘遍布。从那棵大杉树(或别的树)上,可以发现,祭祀用的熟食起了作用,那棵树长得粗壮茂盛。这里的祭祀活动与大地上的一切鬼神有关,巫师、巫婆将在这个祭祀活动里扮演主要角色,他们要与大地上的这些鬼神交流,要请求它们让牛马在放春这段时间里能够健康成长,希望这些鬼神不会带来一些疾病。在巫师嘱托之时,一些鬼神可能正处于熟睡状态,这些游离于巫师世界之外的鬼神,几乎每年都会带来或轻或重的疾病,这些疾病往往是传染病。
我只能看清那片森林的外部,只能捕捉到一个轮廓。这里的这片大地保存得很好。如果换成我的出生地,那将是一片稀少的森林,那样的话就能轻易目睹森林里的一切。在出生地,我曾经看到为数不多的獐子,在森林里奔窜;我曾看着家里的羊群,在森林里到处寻觅着青草的味道,有时甚至看到它们在森林里产小羊羔。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高黎贡山脚的一个寨子边,这个寨子里的房屋,隐藏在那些茂密的植被里。我的目光根本无法穿透那些茂密的植被。
苍黛的山,烟雾缭绕的山,挺拔俊秀的山,这是我初次见到高黎贡山时的感受。在这样的群山面前,我把背着的行李放了下来,那是九月,我意识到自己必须把心安放下来,无论在这个地域待的时间有多长。在未来时间所布下的迷局面前,我没有料到自己会步入这个古树繁多的寨子里。在这个寨子里,古树看似比所有住户还多。原始的信仰崇拜,依然在这里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我忘了介绍这是一个傣族寨子,这些傣族人除了信奉佛教之外,还供奉那些古老的树木。在这些古老的树木面前,他们可能感觉到了自己在某些方面的弱势。这些古树在他们看来,特别是榕树,蕴藏了某种原始的力量,只要虔诚地祭祀一棵又一棵树,他们就能收获平安,就能免除灾病。这些古木保留完好,也许与这个寨子的信仰有莫大的关系。
当我在隔着这个寨子有一段距离的大道上望过来时,我只看到了树木,看到了那些田地里种植的植物。这是一个植物的世界,直到我进入其中,才发现这同样是一个人的世界,这是一个人和植物共居的世界。而这里的这些树木于人而言又是神,这又是一个人神共居的世界。这里的神是实实在在的,是可以触摸的,我看到了一个个在时间面前日益粗壮起来的神。第一次见到那个寨子里成片的榕树林,让我感到很吃惊,当然是因为孤陋寡闻,以前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榕树的影子。在没有任何知识储备的情形下,我看到了这种气根庞大的植物,它们的枝杈延伸得有多远,它们的根在地底下延伸得就有多宽。有时会看到让人惊讶的情景,有一些榕树,在地下是连接在一起的,在地上在悬空中同样是连接在一处的。在潞江坝,能看到一片又一片由一棵榕树延伸出来的树林。
傣族祭祀树神,除了用它来弥补自身某方面的弱势而外,最重要的是它带来了阴凉。这块被热带河谷气候包围的地域,一年四季都处在炎热中,这里只有时间意义上的冬季,而没有真实意义上的冬季,甚至连秋季都给人似是而非的感觉。这里的祖先们,特别是生活在江边低海拔谷地里的傣族,只有在树下(特别是那些榕树下),才能够获得足够的阴凉。这样,充满诗意的祭祀便出现了。中国的诗意,这个地域的诗意都源自大地。
我走入的寨子便是那个已经在这个文本里数次出现的“浪坝”,这个村寨里古老粗壮的树木太多了,还有一个专门为树过的节日。有时对于一些地方、一些文化,我往往不想先有相关知识的储备,总害怕那些知识会让人陷入类型化的地域。读一个地域,我还是想像读一部书一样,先看内容再回过头来看序,用内容来佐证补充序。我的目光确实无法穿透眼前的这小片植物,甚至这个小小的寨子。
那是春节,一场接一场的雪,在我的目睹下落在了远山上,最后落到了那个村子。与那个村庄有关的许多事物,正迅疾地远离我。这里的远离,与我的渐行渐远有关。在这个乡间,我绝对看不到一场雪的降落。我意识到如果不有意记录下一些东西,某一天,那个乡间可能会在我的记忆里破碎,甚至消失。那么,从冬季开始进行记录吧!我一定要记下一场又一场雪的降落。
一场雪降了下来。雪首先覆盖了远山,远远地就能感受到那种刺目的雪白,远山那些树木上同样有着雪花的堆积,蓬松的一团一团,然后雪覆盖了村落,我拿着把笤帚打扫柴堆上的积雪,村子里有许多人同样在打扫积雪。雪轻飘飘的。雪是轻盈的碎片,落到地上,落到一些事物上,才再次粘连在一块,粘连在一块的雪,看不出是碎片的堆积。有些雪花落在了尘埃堆积的土路上,洁白的雪开始脏污,同时再也无法飘起。但我知道那是雪花,轻盈的雪花,落在下窄坡的是雪花,落在下窄坡各个角落的是雪花。那个村庄里没有街道,只有一些堆满砾石、堆满干牛粪、堆满尘埃的土路。
在那条路上,出现了人的痕迹。我出现了,我的女友出现了,我的侄子出现了,熟悉的人出现了,陌生的人出现了,似乎那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出现了。人们要去面对那些熟悉却陌生的事物。那些泥泞小路上的事物,是大地的细节,以细碎的样子出现。细碎的马牛的粪,在污黑的路上铺撒。呛人的尘埃,同样细碎地沉积。一场雪的降落,能轻易把那些细碎的事物覆盖,而其中一些事物,一场雪是无法覆盖的,像那些堆在路中间的牛粪和马粪。
很多时间,我都在屋子里待着,眼前是一堆用栎树木柴烧着的火,通红,燠热。我不想走出屋子,外面寒风凛冽,重点是,远山上的雪继续飘着,外面的雪继续飘落,继续从山的那边往村子这边低矮的区域飘落、堆积。只有路上,被很多人踩过的路上,才没有雪片的堆积。雪一落在那些潮湿的土上便化了,路变得越加泥泞,越加像某些时候自己的心情,越加像某些时候某些人的心情。
我不敢往外看,把房门关得紧紧的,屋里一片黑暗,没电。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停电了,听说到处都有摇摇欲坠的电线杆,我的脑海里出现一个又一个堆着雪的电线杆,上面依然出现一些鸟,栖息的鸟,暂时栖息的鸟,迷恋雪的纯白、冰冷和松软。那些电线杆,用水泥做的,用木头做的,上面雕着一些花的,上面刻着一些字的,都在落雪中纷纷倾斜,然后倒下。如果不是那些电线杆,可能不会有很多人去谈论这场雪,像我父亲一样的人并不多。
人们开始纷纷谈论那场大雪。首先是我的父亲,那个长年累月都待在山上放羊的父亲,他觉得今年的雪,2013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地大,父亲担心山里的竹子会开花。父亲信誓旦旦地说,他曾见过与这场雪不相上下的雪,那场雪与这场雪极其相似,那场雪得到了极其逼真的复制,就只差竹子开花了。父亲忧郁地猜测,竹子会开花,所有竹子都会开花。父亲说,竹子开花就像是一场雪的降临。然后是我的母亲,那个因为摔伤后手脚经常疼痛的母亲,我的意识似乎跟不上她衰老的速度。母亲开始替父亲担心,担心父亲的风湿性关节炎会再次发作,而最终父亲的关节炎确实发作了,母亲那受过伤的手脚也开始疼了。
与父亲一样,与母亲一样,那个村子里还有许多患风湿性关节炎的。我曾见过其中的一些人,手指变形,脚趾变形,要借助拐杖(那种象征老年的拐杖),才能走路。疼痛让那些人总是面带抽搐的表情在面部收缩,并朝内心延伸。他们的面部表情已经变形,他们走路的姿态已经变形,有些人的灵魂也在病痛面前变了形。在那场大雪中,我无法想象,他们将要面临怎样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劫难。似乎极端的苦痛,会把一个人的灵魂掏空。似乎长久的苦痛,会让一个人习惯那种苦痛。他们可能会在那种苦痛中习惯苦痛,最后不想失去那种苦痛。然后是哥哥和嫂子注意到了这场雪,他们必须去山上换父亲,他们换上了雨鞋,换上了雨衣。他们朝山上走着,路泥泞湿滑。我也注意到了这场雪。我忽略了这场雪给我的亲人、给那个乡间带来的灾难与幸福,竟只是发现了这场雪具有的美感。
那场雪终于落在那些远山上,那场雪终于落在了村子里,我开始感叹和兴奋,已经有几年,好几年,雪没有落到这个村子里,雪只落在远山上,雪只落在故乡的最高峰千柏山上。而如今,我所期待的那样一场雪终于降临了,终于降临在了干净与不干净的大地上。雪落满大地,把远山近水全部覆盖。只有雪,入目的只有雪,雪山、雪村、雪地、雪松、雪白桦、雪蒺藜。只有一些角落里没有雪。那条小河,枯瘦的样子,雪落入其中,化掉,水冰冷。一些从树上抖落的雪团,在水中并不化去,只是颜色变潮湿、变暗。还有那些经常有人走过的路上,路变得很窄,没有雪的路,雪一落就化的路,路肮脏潮湿泥泞。冬天的远山被稀疏的雪影所点缀渲染,暗淡萧索,我想围着炉火,学古人温一壶酒,随意说着闲话,亦有一番情调。除了所谓的“围炉闲话”,还想邀好友一二,走出暖和的房屋,来到野外,草木的芳香很难再用嗅觉捕捉,草木亦在那个季节沉睡。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芳香是判断植物苏醒的标准,但不是唯一,那是具有情感融入的判断。植物同样是有情感的,植物在凛冽面前同样会把情感淡化抑制。
那场雪落在了远山上!那场雪还未落在远山上!我还要记录下雪未降落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我正在山上放牧,我只是在假期来到那个山谷,而父亲几乎一年四季都在山间放牧。于父亲,在山上放牧更多时候是残酷的。我的放牧时间就诗意和轻松多了,但我的放牧生活不是真实的放牧,真实的放牧就无法避免残酷的介入,真实的放牧就无法避免一场雪带来的灾难。
我经常试图用诗意去淡化乡间的残酷,而最后往往不知所措。乡间的苦难史是一条长河,在一些人看来,那是一条没有任何波涛喧腾的河流,其实这条河流像自然界的每一条河流,只是涨水不遵循一定的时序。这条河流往往是在没有征兆的情形下就涨了,然后就可以随意冲垮一群人的肉身与心灵。我父亲目睹了那些远山的破败,同时也遭受了破败所带来的折磨。我父亲经常要考虑,该如何才能让羊群吃到肥美的草。而我放牧,只是负责把家里的羊群赶到父亲指定的某个地点,如果没有父亲的提醒,一个假期,三十多天的时间,我可能都让羊群来到同一块地域。我往往是在某个山的垭口,把羊赶下去,并在那个地方等着羊群归来。而父亲对那些远山熟稔于心,他随时变换着放羊的地点,有时甚至会砍一些竹子给羊群。
每年父亲最担心的其实就是一场雪的降临,每当远山上出现刺目的雪花时,父亲就会坐卧不宁。去年的第一场雪就曾让父亲很焦急,那场雪连续下了四天,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远山上的雪才渐渐融化。远山在积雪的清洗下,颜色更深更清澈了。那场雪让我很激动,我激动的是那场雪下得很大很大,积雪很深很深,那场雪让我看到了沉睡的山野正在苏醒。我在一些文字里对那场雪大加赞赏,却忽略了父亲的感受,忽略了母亲的感受,忽略了许多人的感受。他们说不清那场雪的降落,是好是坏。如果那场雪没有降落,那么那些干涸的地怎么才能犁得动?如果没有那场雪的降落,那些干渴的小麦地怎样才能变得更深更绿?但那场雪降落后,我家冻死了一匹马、两头牛,还有十多只羊羔,而那些住在山上主要靠放牧为生的彝族人,他们冻死的牛羊马无数。
远山给了我空间上的限制,却滋养了思想上的无限。在爬上那些远山时,思想开始变得漫无边际。我一直对山充满渴望,我爬上故乡的最高峰千柏山时,出现在面前的竟是更高的山,以及无法阻拦的绵延不绝。这样我体验到的是:置身于连绵的山水之间,眼光永远不会被逼入死角。我不止一次爬上那座山峰,在这里我并不是炫耀对于一座山峰的征服,我的脑海中永远不会出现征服山峰这样的想法。我从未有意去爬那座山,假如我跟父母提出想去爬山,父母一定会骂我神经质,那个乡间的许多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们村里就有一个女孩,在那个乡间的山水中到处穿梭,那个乡间的所有人都坚信,那个人脑子出问题了。
我不学那个女孩,也不敢学那个女孩。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找到了接近那些远山的方法,我拿起了刀、拿起了绳子,要去给家里找上一捆柴,但父母绝对不会允许我来到千柏山,找一捆柴用不着到那么远的地方;到菌子成熟的季节,我开始有机会来到千柏山上,但菌子每年都在减少,甚至有一年,菌子太少太少了,我就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了;直到后来跟着父亲去山上放牧,机会才开始增多了。每次轮到我去放牧,我就会出现在千柏山对面,有时我甚至会把羊群赶到千柏山上。对千柏山的印象同样是断断续续的,而每次千柏山也会有很大变化,树已经不如以前多了,上面的草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肥了。除了千柏山外,我放牧时所爬上的所有山,都是远山。这里的远山,是以村庄作为定点的,村子往外的所有山都是远山。
我暂时抛开远山的变化给那个乡间带来的影响吧!远山上的一切事物所带来的影响,父亲心里有数,但父亲也知道那是无法改变的,每年我们必须继续砍伐,每年我们必须增长羊群的数量,只有在那个乡间生活的人们,才能感受到生存所带来的压迫。在这里,我将继续用浮夸的语言描写那些远山,那些将被我诗意化的远山,如果没有与我有关的亲人介入其中,我将依然觉得一场雪的降落是美的。面对山水,我一直都在表达它的美,而往往把那些被生活的艰难压迫的人群忽略了。短暂的放牧时间,于我而言很轻松,其实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那些羊长膘,在那些羊面前,我看到了自己于它们是陌生的。我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依然无法让它们接受我,每次我来到它们面前,它们依然惊慌失措,而换作是父亲,或者哥哥,就绝对不会出现那样的情景。我最喜欢的还是冬日放羊,平时刺目灼热的阳光突然减弱了,阳光变得平淡且温暖,甚至有时会觉得阳光是冰凉的。站在某个垭口,我的背景是山的绵延重叠,如果一动不动,可能很多人都会忽视我的存在。
父亲一再强调,不要在那些沟谷出现,沟谷上到处是枯木,风一吹,随时会倒下。我听父亲的话,不到沟谷,那些羊却什么也不顾,它们安然甚至有点儿激动地出现在那个地方,只因为那些沟谷里长着那种四季常青的无根草。我曾拔了一棵那种草,放入口中咀嚼,有淡淡的苦味。每到冬天,羊群不断找寻着那种草的影子,有时我也帮那些羊找无根草,一些竹林里,经常能见到那种草的影子。我一次又一次把羊群赶入那些竹林,每次羊群都把那些我能见到的无根草,啃啮得所剩无几。当我再次把羊群赶入同一片竹林时,让人感到吃惊的是,那种无根草,依然到处可以见到。我没有仔细观察过,那场雪的降落对于那种无根草的影响,在与父亲提到那种草后了解到,那一场又一场的雪相继融化后,那种无根草长得更加繁茂了。
活得很累。我的影子这样说。当我在某个燠热的夏天来到这个乡间,我发现自己的影子,也可以说是意识(思想)并没有跟上身体,思想依然沉醉于一个屏蔽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于我而言,有时是曾存在的,有时是莫须有的。在这个世界里,影子与我隔离,形同陌路,我感觉不到二者之间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撕扯力,二者自由飘荡,我已经无法把二者粘连在一块。在那个世界,有着痛彻心扉的摇滚,在那些近乎嘈杂刺耳的音乐里,影子旁若无人地舞蹈,影子是自由的,影子已经无法反映现实的那具肉身。
K是童年伙伴里唯一一个玩得最铁的,我们处得最好的时间应该是读小学五年级之前的时光。每次看完一场露天电影的第二天,就会在操场上重新演绎一遍前晚看的电影。那个操场里竖着两个木头的篮球架,没有人打篮球,我们只见过一两个篮球,就再没有了。我们演电影时,两个篮球架成了我们的道具。我们学着电影里的人,背倚着某个篮球架,用手指比画出手枪的样子。在演枪战片时,那两个篮球架是无法缺少的,而别的时候,两个篮球架可有可无。
我演的往往是电影里面的正派人物,由此可以看出来,那时许多人都想做好人,而直到现在,我才慢慢发现,做个好人很难,有时好人在别人看来,竟是软弱的人。而K相反,演的往往是反面人物,我们沉醉于那些经过再创造的电影之中,但因为太过美好,那些时光过得太快,超乎我们的想象。时间一晃而过,我们离开了那个乡间,来到镇上读五年级,K和我并没有分在一个班,还有成绩的原因,K就再也没有像过去一样和我处得那么铁了。可能K以及村子里的许多伙伴,对于成绩好的人都会采取敌视的态度,成绩在镇上再得不到村子里一样的尊重,我彻底被村里的那群伙伴隔离在一边。K六年级都没有毕业就辍学回家,放了几年羊,后来漂到昆明打工。大学刚毕业那年,我去昆明找工作,与K在昆明相遇。在那间蚊虫猖獗的阴暗房间里,我看到了与K一样外出打工者的不易,那间卧室里挤着三个人。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许多乡间人和城市之间的隔阂,我避而不谈他们的工作与待遇,而是不停地谈着过去。在追忆那些旧日时光的过程中,我们都意识到了永远无法活在昨天,那些旧日时光竟没有起到任何的缓冲作用,相反让我们的交谈更加尴尬。我们只能活在现在,我们都在疲于奔命,那些旧日时光横亘在了我们面前,生活的重负已经不允许我们轻松地谈论过去。只有谈到异性,我们才会轻松,才会觉得气氛缓和了不少。
群体对于个体的孤立,这种事我干过那么几回。当时在那所乡间小学里,我成了孩子王,我享受着(体味着)初使的权力对于心智的迷惑。我竟然颐指气使,让所有的同学去孤立那对兄妹。现在再回顾那段时光时,心不禁会颤动,那种行为是可怕的,我不知道那对兄妹被排除在我们的快乐之外,面临的是怎样的孤独。也许,在当时,他们一定很恨我,甚至可能有报复我的想法,我庆幸那对兄妹没有报复我。印象中,那对兄妹身体瘦弱,脸色发青(可能是我造成的,也可能是当时的生活条件差造成的)。
我是怎样成为孩子王的?经过认真思考后我得出结论,这竟然是因为优异的成绩,而非其他。那时我的身体羸弱,反倒是妹妹长得有点儿胖。提到妹妹,又勾出一桩事来。这次受害的是班里块头最大的L,外号是大侠,力量比我大很多。如果选择和他单挑,我必伤无疑。我早就意识到了,我选择的是利用群体的力量,很明显群体的力量起到了威慑的作用。在群体力量的支撑下,我狠狠地甩了L几巴掌,那时我觉得他罪有应得,他不应该把妹妹逗哭了。
在群体力量的支撑下,我以柔弱的身躯战胜了许多力量比我强大、个子比我高的同学。但有一回,群体的力量却被W的拳头击溃。那次我带着一群人把W堵在了校门口,W是彝族。W镇定自若,那是我不希望出现的,但W那超乎年龄的镇定自若顿时让我傻了眼。我才把拳头捏紧,W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击向了我,我顺势倒了下来,鼻孔里的鲜血喷涌而出。看到那些鲜红的血,我竟吓得哭了起来,以往作为孩子王的一切威风消失得不见影踪。从此,我所建立的势力被W彻底瓦解,读三年级时,我甚至也跟在了W身后,很明显那时的孩子王已经被W替代。我的溃败可能使很多人都感到激动,他们可能早就希望我那样。幸好到四年级上学期,W回家娶媳妇了,再没有回来。W定的是娃娃亲,这一度让我们很多人羡慕不已。现在的W据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山上放牧的父亲,经常见到W,W放着一群羊,上百只,他还有二十多匹马、三十多头牛。
W瓦解了我的势力,也瓦解了我对于权力的迷恋。四年级时,我已经成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也是四年级时,我开始有意与那些被群体隔离的人成为好朋友。而让我感到不安的是,那对兄妹,三年级下学期便辍学回家,再没有回到学校。那对兄妹过早地尝到了群体对于个体的孤立,也过早品尝到了当农民的艰辛。现在妹妹远嫁他乡,哥哥买了一辆拖拉机,在那个乡间的土路上娴熟地开着车,放着歌,基本都是藏歌,高亢激昂质朴,还时不时吹着响亮的口哨。似乎在他们身上,并没有留下任何往日我对他们的伤害的痕迹。也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那些伤害都是我无意造成的。现实中也是如此,许多人在无意中让别人成了受难者,肉体上的受难者,以及精神上的受难者。
那只田鼠,不断地松着土,它见不得光,我们都知道,但我们希望的是让它见光,并目睹它死在光亮中。上课铃声迟迟没有响起,上课铃声在那个乡间并没有一定的规律可言,需要老师去敲响生锈的铁片,但那个刚从师范院校毕业不久的老师,似乎发现了我们当时内心的渴求,似乎是想让我们的快乐能够延长一会儿,便迟迟没有敲击铁片。几乎所有人都参与到了对那只田鼠的围追堵截之中,我看不到它的眼睛,只看到了与平时见到的不一样的鼠类。田鼠可以说是穴居主义者,它们往往生活在地之下,那里黑暗,但可能是宁静的。那只田鼠是棕灰色的,从松动的土痕里,我能感觉到它的惊慌失措,我们却因它的恐慌而快乐。任何一个人都不想把那种快乐断掉,在我们的围攻下,那只田鼠暴露在了光亮中,瞬间,超乎我们的想象与承受力,便四脚朝天死了。就在这时,我们一伙人不知所措,我们面对着那只死了的田鼠感到很失落。这时,那个老师敲响了铁片,喑哑的铃声显得很单调,在那种单调中,我们跑进了教室。
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很多时候,许多人就是那只田鼠,走出属于自己的那片大地后,自己就是那只田鼠!
(原载于《边疆文学》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