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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尔森的夜

文/韩晗

韩晗

男,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传媒大学文学硕士、武汉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理事、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理事、黄石市黄石港区政协常委。已出版《大国小城》《侧影年华》两部散文集,以及其他学术专著、长篇小说七部。

我们抵达捷克工业重镇皮尔森时,已是下午6点,这座城市与德国接壤,是斯柯达汽车的生产地。为了方便,我们在市区一家名叫Clarion的酒店住宿。

与妻安顿好之后,决定徒步走出去看看这里的风景,酒店的斜对面有家乐购(Tesco)超市——这是捷克最多的超市。据说这家超市在捷克生意极好,以至于连世界连锁业巨无霸——家乐福(Carrefour)超市都无法进驻捷克,只好向乐购妥协,采取部分入股的形式,分得一杯羹。

待我们走到乐购超市门前时,忽然发现,乐购超市停止营业了。

仔细一看,晚上7点是下班时间,里面有几个服务员在拖地。

我们决定向城区走走看。乐购超市的门前,有一座古老的石板桥,桥下是区分皮尔森新城与旧城的拉布扎(Radbuza)河,桥边的石柱都已经发黑,估计有八九十年的历史,石板桥的人行道与车道都是碎块石拼成的老路,而且这样的石块路与周围的马路、人行道天然地连成了一片。当我们从石板桥上走过时,忽然发现周围零散的路人加起来,不过三五个人。

按照常识判断,这是“高峰期”刚过的下午,应该有不少回家的人才对,但越往前走,行人越少。走到一家快餐店门口时,我们发现,偌大的皮尔森街道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而且,我们所看到的店铺,没有一家开业的。

夜晚的皮尔森虽然安静,所有店铺都打烊了,但这也给我们带来了不方便。譬如口渴了,想买瓶水都买不到。

妻只好用手机导航,寻到了一条近路,准备回到酒店,但是整条路上,除却路灯之外,似乎就只有楼房屋舍里的灯光,没有其他光亮处。

我强忍口渴,一度有过望梅止渴的打算,可惜周围没有梅树,于是只好继续往前走。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远处的路边,我看到了一间亮着白色灯光的小屋,常识告诉我,那是一家社区超市。

我与妻加快了脚步,待到走过去之后,忽然惊讶地发现,超市里的老板与服务员都是华人!

而且,常识再一次告诉我,女店老板与男服务员是母子关系。

“你好!”我大声用汉语同两位同胞打招呼。

他们面面相觑地看着我,似乎听不懂我的话。

“你们是中国人吧?”只有我们亚洲人才能够分辨出中国人、韩国人与日本人的差异,这两个人一看就是中国人。

“您需要什么?”女老板勉强挤出了很生硬的英语,而正在里屋搬运货物的儿子,也探出头来,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完全听不懂汉语。

“您是中国人吗?”我继续用英语问。

“是的。”女老板这次听懂了,“但我们并不是来自中国。”

异国他乡遇到同胞,相互之间却不能说汉语,这听起来有点儿可笑。记得我们念中学的时候,为了训练大家的英语口语能力,老师突发奇想,让同学之间用英语交谈,结果教室里笑声一片,一个平时敢发言的同学很大声地提出不同意见:“大家都是中国人,干吗聚在一起讲英语?”

教室里爆发出哄笑,老师无奈,这个提议只好作罢。

但是我在皮尔森,却对自己的同胞说英语,因为他们实在听不懂汉语,这种感觉是尴尬的,好似你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还不能说方言,要讲标准国语。我买了一瓶矿泉水,妻子买了一盒酸奶,结账时他们也不问我们是否来自中国,冷淡得几乎让我们觉得很失落。

从这家店铺出来,外面夜幕更沉了,远处的屋顶,仿佛和苍穹衔接成了一片。

在黑夜里,哪怕是最微弱的光明,也会被迅速、准确地捕捉到。走出这家店铺,我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家店铺。

手头的矿泉水已经被我一饮而尽,需要再买一瓶,我决定到下一家店铺去看看。

和上一家店铺一样简陋,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许多非易耗的日用品来自中国,如指甲刀、塑料篓之类,也有一些食品,但都是满足日常所需的,如意大利面、白糖,等等。店主又是两个中国人,像是兄弟俩。

同样听不懂汉语,同样面对我们没有显示出“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我回头发现,门上贴着李小龙的旧海报,早已斑驳不堪。

捷克人不喜欢拍照,这几家店主也是如此,我原准备为他们的店铺拍些照片,没想到当我举起相机时,他们脸上有些愤怒的神色似乎在制止我这种无礼的行为。不会说汉语的中国人,就在夜晚的皮尔森,我相信,任何一个去过皮尔森并在晚上出过门的中国人,一定会对这些同胞记忆深刻。

在皮尔森,这样的商店有近十家,最大的一家,有一百多平方米,老板雇用的店员也是华人,但他们都用最为熟练的捷克语交流。

在回酒店的路上,妻说:“还是我们中国人最勤劳,大家都睡觉了,仍在拼命做事的还是中国人。”

我没有接话,因为我不确定,甚至不知道,并非来自中国的他们,是否真的是中国人。

去年底,我在台湾成功大学参加该校80周年校庆活动,席间遇到一位漂亮的女生,她告诉我,她来自台湾实践大学,但她是湖北武汉人,算是我的老乡。

当时大陆生在台湾并不多,我很惊讶,问她是哪一年到的台湾。

“我就是在嘉义出生的。”她回答。

我更为惊讶,嘉义女孩,何以成为我的老乡?

“我从未去过武汉,但是我知道武汉人管‘吃饭’叫‘齐饭’,你们还有一句骂人的话,叫‘苕’,苕就是我们所说的番薯。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软糯的台湾腔里蹦出武汉话的发音,听起来有点儿别扭,但很可爱。

我再一打听,她的爷爷原来是武汉会战时参战的国军,后来因为内战,从大陆撤到了台湾。他的父亲从小在眷村长大,后来出去经商,时常往返于大陆和台湾,总给她带一些武汉的特产与风光片,久而久之,她对武汉非常熟悉,以至于会模仿电视里的人说几句不地道的武汉话,但因为时间的缘故,她一直都未曾去过武汉。

在台湾,我一直遇到与我攀老乡的人,从桃园巴士站到士林捷运站,从台北“故宫”到台南“国家文学馆”,我遇到过很多没有去过湖北的湖北人。当然,这种情况在大陆也有发生。曾经有一次在南京大学开会时,我遇到了台湾“中央大学”的涂蓝云博士,她是湖北鄂州人,可惜她从未去过鄂州。当她知晓我的新居就在鄂州时,很兴奋地告诉我:“下次我去鄂州一定要联系你,我好想去鄂州看看,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鄂州人。”

民族的认同,基于文化的共同——这文化也包括语言、环境、文字与性格。虽然我在皮尔森也遇到了没有去过中国的中国人,但他们对于中国却是这样陌生。皮尔森不是台北,当“China”这个单词从这些捷克华裔的嘴里生硬地蹦出时,与“apple、water”这些单词没有区别。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是因为对顾客客气才说他们是中国人。如果他们一辈子遇不到一个中国顾客,他们是否会忘记自己的身份,而天然地认为自己是捷克人。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也一度让我觉得匪夷所思。以前在历史档案馆查阅资料时,我曾看到过一个记载。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中国政府曾经派遣了劳工队赴欧参战,这时就有一批中国人留在了东欧,其中包括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与罗马尼亚等国家。战争结束后,这些中国人因为没有学历,又语言不通,只好在当地做非常苦累的工作,譬如运尸、掏下水道等。第一代人立足之后,中国又相继爆发抗战、内战,而沦为德国治下的捷克却相对太平许多。第二代人自然也不想回国,然后就开始经营中餐馆、做保姆等,从事比父辈稍微轻松一点儿的工作。到了第三代人成年时,捷克已经成了红色波西米亚的世界,对于大多数华裔人士而言,他们早已入乡随俗,有的搞外贸,有的从事超市经营,部分人还进入政界与学界,当选为议员或受聘于大学任教,已完全融入了当地社会。

因为他们的出身,决定了他们的交往、婚姻,所以,东欧的华裔多半还是选择和华裔结婚,所以后代还是华裔,只是他们早已不是中国人,他们自然也听不懂中国话。除了中餐馆老板外,绝大部分东欧华裔的日常生活早已西化,有的全家信仰天主教,每周赶到教堂去做礼拜,有的日常三餐均为西餐,早已不习惯南北菜系之味。甚至在个人习惯上,也被逐渐地打上了西方人的烙印,他们不愿意被拍照,不喜欢讨价还价。

但是,在骨子里他们依然保留了中国人最本质的特征:勤劳。

有朋友在国外的大学实验室留学,回国之后大为感叹:西方人工作八小时之后就下班去喝咖啡了,为了几十美元加班费,熬夜加班干的,永远是中国人!

我相信,入夜之后的皮尔森,一定不会是无人之城。有的家庭早已开始了他们的家庭聚会(home party),有的一家老小开着车子到剧院去听歌剧,还有人或许已经钻到地下室酒吧里去畅饮一番,当然也不乏驾车到周边去旅游度假者。但是放弃休假,为了赚一点儿口粮而坚持在晚上营业的人,始终是中国人。

“这一晚上,你说他们能多挣多少钱?”妻问。

我不知道,所以我无法回答。整条街道上正在行走的,只有我与妻两人,我们在两家店铺买的东西,总共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克朗,也就是四美元。而夜晚在皮尔森街头“昼夜营业”的华商店铺,有近十家,就算他们每个店铺都可以遇到我们这样的顾客,他们每天晚上毛利润也就只有两美元,如果算上成本,他们最多只能挣几十美分。

在一个高福利的发达国家,几十美分有什么用?

我相信在这里开店铺的每一个华商,都有捷克的护照——否则他们根本拿不下经营执照。既然这样,那他们也可以享受高额的医疗、养老保险以及连美国人都羡慕的欧盟福利,但他们为了这几十美分,还在彻夜坚守。我相信,这笔账与金钱无关,全在骨子里的民族性当中,就算过了五代人、十代人,或许也无法抹掉。

多年之后,我若想起皮尔森的夜晚,恐怕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昏暗灯光下那同胞的熟悉面孔,这印记,无论多久都难以抹去。

【原载于《读者》(原创版)2013年第4期】 j3kEVp/suuoLEzOF+wLuMgy8cJsJ37lK4Nr6OED3ykrKFB4KGRZjTZbEhEhW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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