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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结

文/涅蝶

“现在,大体编出个结形了……”

“把α线绕过β线……”

“从小孔里把α线取出来……”

“打个回环,把β线穿过去,记得结形不能松动……”

“整理一下……”

“好了,差不多了。现在,这根线,你拉拉看看……”

有人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许眠生还瘫在座位上。隧道里,车厢是暗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渡过来,渡过来,摇摇晃晃,像六月河面上的小船。

“现在,这根线,你拉拉看看……”

他倏地直起身子回头。

于千万人之中,两个人,怀抱着同一个秘密。

连这样一个句子,都能说得无限温柔。许眠生,陆海澄,十七岁,情人结,春末,夏天还来不及到来。

之所以会选择陆海澄来分享这个秘密,大抵是因为这个迟钝的家伙,当时并没有发出鄙夷的怪叫。——是啊,你在一个巷子里,看见一个十七岁的男生手里拿着一个拆坏了的中国结,又埋头在临街店铺里的中国结堆里翻找,你叫不叫“咦……变态吧”?

这才是正常的状态。

只是,变态一向是陆海澄的常态。

于是走过去拍许眠生:“喂,我们一个学校的吧?”

从一堆中国结里不耐烦地抬起头的许眠生,窘迫得只得站起来就走。刚才放在脚上挑拣的中国结零零散散地散落在地上。——还是,被发现了?!

已经挑了最偏远的巷子啊,已经特意换下了校服啊,已经背对着大街了啊……低头走,边走边想。事隔多年后,配错的表情,可是清晰地记得当时脖颈下的血炙人的温度。

丢人啊,丢人啊,十七年来……丢人啊。

然后听见后面传来的脚步声。

追上来了,他。

陆海澄站在许眠生面前,探着头微蹲着把他带帽衫拉链上勾住的中国结解下来,拿在手里骄傲地扬了扬:“喏,别占老板娘便宜啊。”

就这样认识了。在“你好呀,我是陆海澄”“嗯,许眠生”之后,许眠生选择把秘密告诉他。

掰着指头,一、二、三……六分钟,选择把秘密告诉你。

还是六岁的时候,春节里随着大人走亲戚。

去到表姐家,曾经很亲切很和善的表姐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姨妈和姨丈端出一盘又一盘瓜仁果脯,忙到对此无暇关心,最多最多,一边切脐橙一边无奈地说了句,婚,没结成。

懂事之后才知道,当时一度是准新娘的表姐,大年初二收到新房的两把钥匙,还有一句不完整的抱歉。

还有请帖,未婚夫和另外一个女子结婚,用的请帖还是她当初看上的样式。

哪里错了吧。

那年表姐抱着许眠生始终念着这句话。

离开表姐家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表姐送的情人结。

“当时在想啊,怎么不给红包呢,”陆海澄眼里的眠生突然变成说话轻轻软软的样子,“还想去换呢,结果表姐死掉了。”

“咦?”

“自杀呀,刺激太大了吧。”

“哦,那个结,就是你手上那个吗?”陆海澄弯下腰看了看,“坏了啊。”

“嗯,所以想买一个一样的,想试着把这个编回去。”

“哦,对了。它叫‘永失吾爱’。”

“你的人生,总有机会走过一条阳光下的走廊,穹顶在你头上裂开和闭合。最好的人生,大抵就是在结束之前遇见一个人。他在等你,或者,你一直就在寻找他……”

未婚妻把头枕在许眠生的腿上,下午四点钟,阳光像黄瓜片敷在眼皮上,仅仅闭眼就能获得一片粉红色。

她在念书,字不正腔不圆,可是有人听。话是给人听的。音色语调通通无妨,他能听懂就好。

是心存善意的女子,因而会潜意识表达感激,读清淡如水的文字,在接受到与自己的幸福契合的句子时,会眯着眼睛笑。

眠生轻轻抖了抖腿。

“酸了吗?”未婚妻抬起头看着他。

他从那眼神的无限净美中看见自己。二十七岁,二十五岁,二十岁,一年年削减下去,最终,十七岁的自己。

“女生之间的友情呀,就像游戏。两个人紧拥着,怀里是气球一样的秘密,她们怕它丢在地上,才拥得更紧……”

十七岁的陆海澄,也爱好说一些充满隐喻的句子,在长长的充满阳光的走廊上,倒着走路而面对许眠生。

“男生呢?”随口问了一句,许眠生才想起不该这样的,这样,海澄更没完没了了。

“我们,”陆海澄回过身,把手搭在当时矮他半头的眠生身上,“是盟友啊……”

眠生眯着眼睛笑,不忍心提醒这个得意忘形的小子,我们,不也是由一个秘密开始的吗?

还是化成一个微微的笑。

是,由一个秘密开始。可是开始过去了,接踵而至的是更多更多。

是开始习惯做累了作业到楼下的教室叫他去吃饭;是逐渐接受他“冰激凌只能在冬天吃”的理论;是不会再对踢球时最喜欢把球铲出去,因而“不会让对方得分也绝不会让自己得分”的行为感到无可奈何;是在各自无数次忘带钱包后发现“唉,我们的钱,好像就没两清过……”

然后陆海澄就会在打饭的队伍里扭过头看他:“那有什么。”接着接过他的钱包帮他买饭。

还有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一起到各条街的手工店找“永失吾爱”,海澄总是会玩心大发,跳到另一区拿各种整蛊玩具吓吓眠生,在眠生撇嘴的动作完成之前说:“哎呀,别生气,待会儿请你喝东西。”

就是这样的海澄,搞不清他到底是在帮忙,还是在同时给眠生和店主添乱。

也是这样的海澄,让这个有点丢脸的活动不再需要时刻准备着“被熟人瞧见就跑”,可以大方,可以坦然,可以愉快,还可以在结束之前有免费的饮料喝。

中国结有很多种:吉祥结、四方结、同心结、情人结……两根绳子的关系,被人为拉近,从此,在一起。

不再孤苦伶仃的两条线,共有着一个名字、一场纠葛,甚至是一份心思。不再需要用别扭而难听的希腊字母来区分彼此,一起获生,一起受宠,一起掉色,一起去往共有的将来。

而“永失吾爱”是那样特别的存在。

不管之前的手工艺者花费了多少力气意图赐给两条线同一份命运,只要不小心扯动接穗上的某一根,“永失吾爱”就会迫不及待地崩溃,丝丝扣扣的亲密立刻一拍两散,重新变回α线和β线,冷漠的、无用的、毫不相干的α线和β线。

它们拥有了强大的遗忘系统,忙不迭地吞噬着相依的曾经。

而不再相互纠缠的两条线,便不再是情人结,只是α线和β线。

只是,α线和β线。

无数温暖而昏黄的灯,从四周的每个橱柜底部照过来,恍恍惚惚地由一排排整齐的银器反射到眼睛里,待得久了免不了有点倦,眼睛干涩得发疼。

四周的金黄与银白,一束束,一对对。灯光与戒指。

情侣戒指。

许眠生的手插在裤兜里,斜靠在身后的展览柜上,含笑地看着未婚妻挑选戒指。近视又因为爱美不肯戴眼镜——许眠生看着几乎贴到展览柜上的她,笑容扩大了几分。

嗯,这点也像海澄。

清澈得像小鹿斑比的眸子,幼稚又好动的性格,近视却总是宁愿眯着眼睛看东西,喜欢买书而不是看书,满脑子奇怪的比喻……全部全部,像海澄。

会在商务派对上主动找陌生的她说话,对她的告白点头开始交往,后来订婚,所做的一切都是前一秒执着着“这肯定不是许眠生会做的事”,但都做了,几乎无法控制地做了。

一切契机,都是那个遥远的十七岁的影子。

没办法控制的情结,下意识伸手,却不明白到底想要抓住什么。

“眠生,这对戒指好好看。”未婚妻牵过他的手,一抬头却被他一双无焦点的眼睛吓到。不明所以,也只能扯了个大大的笑容给他看,又趴回展览柜挑选。

“眠生眠生,这对戒指好可爱呀。”

“眠生,这个巨贵哎,也不知道钻石是不是真的……”

“眠生的手最漂亮,还是买铂金的好了。”

“眠生……”

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买银的好了”,眠生笑得万分温柔——还是像海澄。

终于选得一对戒指,又禁不住老板的念叨和未婚妻“想要……”的目光为她买了一条项链。老板笑得很“生意人”地在桌面开收据,收了钱便满面春风地送了未婚妻一个情人结。

“送你们的,天长地久百年好合哈。”连祝福都是“生意人”式,省略的一部分当然是“管你俩咋的,天长地久来我这儿买东西,与我‘百年好合’就好了”。

未婚妻倒是很开心地接过来,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摩挲胸前的挂坠,像只树懒把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还不停地拿情人结在他眼前晃。

他接过来看了三秒,习惯性地拉了一条穗子。

下一秒,整个情人结坏了,散了,崩溃了。

该怎么去定义,我们的关系?

眠生无论什么时候去回忆,第一个场景总是海澄哭倒在自己怀里的样子,而自己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最后只好不停地说“你怎么眼泪那么多”。

你叫“海”,你的眼泪就要像海那么多吗?

让海澄哭的原因很简单,为了市里面的足球赛,身为校队队长的海澄几乎每天都要东奔西走拉人训练,在课业和比赛的夹击下经常在上课时睡倒。付出这么多,却在比赛前一晚不小心被妈妈发现物理不及格的卷子,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参加比赛。

和妈妈的讨价还价失败,最终还是被关在屋子里一整天。他就那样把赛服摊在床上,对着它掉了一天的泪,心里念着“还要联系替补”,喉咙里却憋不住滚出一声又一声的呜咽。

直到同样身为队员的眠生比完赛来看他,他还是歪着身子不曾变换姿势。看见眠生,他猛地站起来,腿一软整个栽在眠生手臂上。然后,继续哭。

蒙眬间听到眠生轻轻的话语:“你叫‘海’,你的眼泪就要像海那么多吗?”

他只好直起身子嗫嚅道:“才不是,淹死了你我会舍不得。”

要怎么去定义,我们的关系?

看你哭得像个女生,然后傻乎乎地说“哭得眼睛好痛啊”,把你放到床上滴眼药水。是第一次让别人帮忙滴眼药水吗?你的手紧张地抓着我的手臂的时候,你半真半假地呼“好痛”的时候,你说“我的心受伤了”所以指使我帮你把赛服折好放回去的时候,你在听见我说“还好我们赢了”之后死活要我承认没有你我们赢得很艰难。

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从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变成了问题?

而一向不善言辞的自己,连这个绕口令似的问句也无法说出,自言自语却还是含混不清。

为什么当年我们就没有想到,“永失吾爱”是情人结,情人结该到情侣商店去找?

可是,我们两个大男生,怎么能走进情侣店呢?

Wait,我们不能进情侣店是因为没有女朋友吗?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假装为以后的那个她准备呢?

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假设过,以后你,或者我,我们会有女朋友,而将对方在心中的位置推后,见面都要预约以避开约会;午饭同她们面对面吃,只在排队的时候打个招呼互相帮忙递餐盘;踢球的时候在满场尖叫里先找她的Cheer而不是你的召唤?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没有?

许眠生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征得未婚妻同意,也许有,也许没有。他只是抓着她的手腕一路回奔,回到那家情侣商品店。他直直地立在那儿,对着海报上花体的“满300元送‘永失吾爱’情人结”的字样发愣。

他的左手是未婚妻的手腕,有皮肤的馨香和血液的温度;他的右手是坏了的“永失吾爱”,二十七岁的人生里他曾三度遇见它,每一次他都亲手把它弄坏。

未婚妻在一边喘得厉害,可是他只觉得刚才被灯光照得发疼的眼睛又疼了起来,胸腔里汪洋一片,心脏像被掷下的锚,太重太重了,于是加速度地往下沉。是压抑了听觉还是根本是自己忘记了呼吸?

“这家店……它十年前就在这里吗?……我十七岁的时候它就在这里吗?……我十七岁的时候赠送活动就开始了吗?……我十七岁的时候能在这里找到‘永失吾爱’吗?……”

未婚妻睁大了眼睛,眠生从来没有一次性讲过这么多的话。来不及开口问清,眼前好似极度悲伤的男生转过头,依然执起她的手大步往前走,只是跟在他后面的她,不被允许参透他内心的禅。

你坚持买银戒指,可是你知道不知道,爱情就像银饰,要佩戴在身上并经常擦拭,才会一直发光?

刚洗完澡的女生,推开205寝室的门走了进去。

头发还带着水,腰上围了块浴巾挡住小腿,耳朵里持续飘进舍友们的谈话声,越来越兴奋的语调直接的作用效果便是声音越来越大。抓起头梳把自己的椅子也搬到房间中央,那里早围好一个小圈,谈话恐怕都进行了一半了。

坐下来,梳理着带水的头发。洗太久了,都不知道她们讲到哪里了,只能暂且听了。

“呀,那个陆海澄和那个许眠生实在是太配了。”

“嗯嗯嗯,就是,搞到现在我要是听说他们有女朋友一定接受不了。”

“直接上去把那女的给PIA飞了。”

“对。眠海不仅是有爱的,而且是很有爱的。”

“我们都快成同人女宿舍了。”刚坐下的女生张口,不自觉地轻笑起来,脑中转过最近几天两人的“粉红画面”。能聊一个晚上吧,女生想,今晚作业别想做了,就这样吧,听八卦。

“哎,对了,你们去看前天的友谊赛没?他们俩就在球场上眉目传情,雷死我了,海澄快摔倒的时候还是眠生抱住的。”

“啊……太有爱了!太有爱了!!”

“据说,眠生每天晚上都去海澄家呢。”

“去干吗?××吗?”一个女生大声地说,然后便是一群人含混不清的低笑。

“受不了受不了,你就不能纯洁点吗?他们俩爱得很纯洁好不好?”

“对了,你说他们会不会知道我们女生背地里都把他们俩凑一对啊?”

“应该不知道吧……”

“不知道才怪,全年段的同人女都在边说边可惜。两大花美男啊,一口甜点也不给女生留。”

“求你了,别花痴了好不好?”

女生已经完全融入气氛了,情绪也调动得差不多了。回身拿了罐牛奶喝,回过头也开始八卦:“话说,最近眠生都不和海澄一起去吃饭了,今天中午还看见海澄一个人塞着耳机坐在食堂里。”

“可不是,MP3摆在桌面上,连开机都没开。天知道他在听什么。”

“在想眠生咯。不过也奇怪,最近眠生反而和那个谁谁谁走得比较近耶。”

“哇,不是吧?爱完水仙花爱大蒜?眠生口味变得还真快。啊!才不要,眠海永恒!眠生是海澄的,海澄是眠生的,其他人都给我一边儿去,谁也不准来抢。”

……

“喂,你们说,眠生不会是因为我们天天把他们扯成couple觉得恶心,才疏远海澄的吧?”

十一

是吗?

是吧。

好像走到哪儿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关于自己和海澄的暧昧几乎每间女生宿舍都有一个版本;年轻的女老师打招呼时也会抿着嘴,似乎憋了一脸的笑;海澄买水顺带给自己带了一瓶奶茶,“你爱喝的”的“的”字还没说完,就出现一片“哦”的怪声。

不能说是痛苦或是愤怒,只是单纯地别扭不自在,好像领口被扯大丢进一块冰,觉得每个细胞都受到了惊吓。想着“海澄也很尴尬吧”,便为自己冷落他找了个台阶,毕竟,“是为他好呀”。

是吗?

不是吧。

真正的原因,难道不是发现对人体接触一向排斥的自己居然忍不住经常从后面抱他的腰吗?难道不是看着他和别人打闹,转过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笑得一脸宠溺,就像一个拿妻子毫无办法的丈夫?

难道真的不是?每天晚上去他家做作业,某一天太晚只好留宿,清晨醒来便看见海澄整个人趴在自己身上,鼻尖蹭着自己的锁骨撒娇赖床,痒痒的,自己的反应居然是“以后每一天都能这样吗”?

几个礼拜来,耳机里的旋律都是“I am an ordinary man……”听到后来只要一响起前奏嘴就不自觉地“I am an ordinary man……”

神经质得有些可怜。

十二

全世界都知道,许眠生在疏远陆海澄。可是没有人比陆海澄感受到的更加清晰和尖利。

眠生一定不知道,在海澄的心里,他的躲避像极了一个急转弯,而海澄恐怕是因为之前被他宠得太多以致毫无防备,只一下就被惯性甩到了轨道之外。

每天都在想着怎样化解两个人的冰封,可偏偏自己一向是“单细胞生物”,对此种脑力劳动实在不堪重负。帮他带的奶茶堆满了桌角,还是不知道怎么办;训练完了之后的搭讪计划了ABCDEFG七个版本,还是没胆邀他一起去看一场比赛;午饭时把餐盘端过去和他一桌,只晓得看他一声不吭加速扒饭,弄凉了便当里让妈妈特意准备的双人餐。

僵局太僵,冷场太冷,船只忘了安桨,舵手都快忘记,对岸有怎样的好时光。

还是一场球赛,海澄带着球连过了几个人来到禁区。对方的门将俯下身子,不知怎么竟然向他脚下的球俯冲过来。想要收脚已经来不及,他清清楚楚地听到相撞的声音。他还没看清到底踢到了哪里,守门员就大叫一声蹲下来捧着脸呻吟。

球场那头的两方球员都冲过来了,球场外的人也大声尖叫帮忙制造恐慌。

海澄站在那里,几分钟后开始和对方的人重述刚才的情况。自己一个人,周围围了好几层的好心人士和看客,他只能一直说一直说:“他扑过来我不知道,他扑过来我不知道……”伤员早被送去医务室,人都去了大半,可是圈子依然不见小,海澄也依然像一个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却被罚站的小学生,在多次反复后终于学会咬紧下嘴唇。

从人群里突然出现一只手将他拉出包围圈,待看清眠生的脸,也听清了从他嘴里出来的几乎没有情绪的责难:

“你到底哪里不对劲?怎么会踢伤人?”

被咬紧的下嘴唇,又深陷了一分。

十三

事故的结尾是海澄退出了球队,理由是大概会留下阴影,没办法放开去踢球。伤者的鼻骨给踢断了,谢天谢地并没有特别为难他。

他花了一个周末靠脑中的印象买了一个最像的情人结放进眠生抽屉里算是给了自己一个交代。午饭时摆在桌面上的MP3也懂得要开机了,走近一点可以听见耳机中漏出来的强劲鼓点。

一个人伤着了,一个人死去了,更多的人,没伤着也没死去,高中生活,哪有那么多无聊给你用来消磨时间。该噤声的蝉都不再呓语了,因为夏天已经过去了。

记忆颗粒化、粉末化,轻轻一吹,连个打扫的人都不需要。

十四

当是时,彼此故作姿态。当我习惯向右朝你家迈进的脚步再次习惯向左,就像指纹防盗门清空了信息,旧主人不得入内也是情理之中。

你没留电话,你不作评价,你比我果断和干脆,或者说你只是比我敏感、比我倔强,比我更容易受伤。

沉默至毕业然后离别。你放进我抽屉的中国结,我一直强迫自己忽略,也不再找,或许它真是个隐喻,合了你的爱好也未可知。直到离校那天取出来,桌上的钉子将它勾住,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烦躁,只是狠下力气一拉。下一秒钟,我斜挎一个包表情颓唐,这个世界,何其温柔地掉下一滴泪——在我手心里,我来不及学会怎样编好的那个叫“永失吾爱”的结,剩下空荡荡的两根线——而我,如今有两个结需要修复,是解开还是系上——它们需要修复。

还要加上一个你——十七岁走在我身边的少年。有一个结我们其实知道但是都没结——“永失吾爱”其实没有那么难找,我们只是想每天一起想念同一个事物,常常一起去蹲路边喝冷饮,我们只是想在一起。

十五

我们十几岁的时候,断然不会去想我们的三十岁,即使只是假设,也还是要跳过跳过跳过。和每一天一样,跳过跳过跳过。有一天终究会不能再跳过,那一天就是我们三十岁的日子。

三十岁的许眠生,在外贸公司做中层管理,结婚一年半,爱好是PSP上的足球,因为他现在没精力也没时间去享用。

刚从一家饰品店出来,手中的纸袋里是一个二百九十九元的手链,还有店家送的一个叫作“永失吾爱”的结。

是三年前养成的习惯。每三个月去一趟那家店——“百年好合”,买三百元左右的礼物给妻子,顺带拿一个情人结,用以怀伤和纪念。去过太多次,果然和那家店的老板已经熟到会拿账本给他看,买二百九十九元的礼物也肯送赠品了。

挤上地铁,车厢中味道异常难闻,混合着雨天闷热的气息、垃圾的恶臭和各种各样欲盖弥彰的体味。西服湿了肩膀,免不了要给妻子念叨了。

找个位置坐下,他闭起眼睛假寐。

有人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现在,大体编出个结形了……”

“把α线绕过β线……”

“从小孔里把α线取出来……”

“打个回环,把β线穿过去,记得结形不能松动……”

“整理一下……”

“好了,差不多了。现在,这根线,你拉拉看看……”

他倏地直起身子回头。

是两个高中女生,正在手执两根线练习编“永失吾爱”,编起又扯开,再编起又再次扯开。

——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他转过身子再次闭上眼。

他心里有一个结,有人拉了拉,缓缓解开了。 Mp0WReIlBk1AneE1kOTrePGMs8MZZVIi9U3dGUW9p61TRI6sIKsyUWL++jI/4pn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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