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扬的葬礼在小城的教堂里举行。
安绫打的车停在教堂附近的停车场外,里面车已经停得满满的,全是黑色的金属甲虫。安绫付了钱,下车,朝教堂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座不知道什么时候盖的教堂,乳白色的外墙上手感粗糙的壁画雕刻着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小小的教堂在刮起的一阵大风中,看起来似乎摇晃了一下,像是刚打了个喷嚏在微微发抖。
教堂门外已经站了很多面无表情的人,偶尔有几个不知道在交谈着什么。总是能听见从熙熙攘攘的某个地方传来哭声,环视四周却怎么也找不到流泪的人。
安绫穿过人群走进教堂里。
进门就看到,对面的墙上挂着齐扬大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他有说不出的疲惫,然而疲惫中却在温暖地微笑着。就像安绫手机里唯一的那张齐扬的照片,里面干净的大男生身穿朴素的校服,露齿略带羞涩地歪着脑袋笑着,宛如夕阳。
而如今,这颗殷红的太阳,落山了。
彩色的照片,用来记录一个人即将成为过去的那个时刻。黑白的照片,用来记录一个人永远成为历史。
当一个人的瞳孔印在了大幅的黑白照片上时,他再也不会冉冉升起,用自己充满追求的热情照亮任何地方,甚至不能调动面部的一点点力气让嘴角翘起来,冲别人简单地笑一下。
齐扬的爸爸妈妈互相搀扶着,向前走去,和安绫擦肩而过。齐扬的妈妈脸埋在手里,身子发抖,啜泣不止;他的爸爸搀着他妈妈,没有流泪但是红着眼睛。
他们走过安绫身边的时候,齐扬爸爸用“你是谁”的眼光把安绫打量了一遍,安绫的身体像透明的玻璃一般,一下子就被这道看似漫不经心的目光刺穿了。然而他扭过头什么也没说,继续向前走去。
一时间,看到这对夫妇的人都上前来,带着难过和安慰的表情说了一大堆话,安绫耳朵里乱糟糟的什么也听不清。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参加这个根本就没认识几天的男生的葬礼,她想流一滴眼泪。
安绫闭上眼,深呼吸一下,高傲地吸了吸鼻子,重新恢复她应有的、冷静的、镇定的表情。
看着眼前哭哭啼啼虚情假意的一群人,安绫忽然觉得恶心。所有的情绪瞬间被堵死在心脏门口的动脉中,胸腔一下子胀得疼痛。
她又看了一眼齐扬的遗照,看着这个男生在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件能传达他思想的物品,他那饱满的身体被强行压进了这张残酷的平面内。
安绫转过身去,穿过人群走出了教堂。
深冬的严寒从四面八方旋转过来,从各个角度围住安绫,刀子一样的风微微割裂了安绫的皮肤。她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又迅速恢复了常态,走到路边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打开门坐进去。
“请问您要去哪儿?”
“不知道,哪里都行,你先把车开走吧。”
死气沉沉的天空中,被压得很低的厚厚的乌云在人触手可及的地方,裹满了无数的阴谋,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俯瞰这些热闹,然后再被猛烈的气流撕扯着旋转向下一个上演人间冷暖的剧场,编织出又一个破碎的故事。
像往常一样,安绫上补习班来得很晚。这样如果能找到一对空着的座位的话,一般情况下她就可以没有同桌,一个人坐着上完两节补习课。
无论做什么安绫都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想自己的生活有别人加入,她不想别人打乱她规律的生活计划和节奏。
不过上课五分钟后,当安绫觉得再也不会有人来、可以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一个男生背着斜挎的包敲敲门,打了报告,获得正在黑板上板书的老师眼神许可后,别的地方看也不看,径直朝安绫走过来,在她旁边的座位坐下。
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色羽绒服,袖口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块部分露在外面的松松的手表,看得出来男生的胳膊很细,他应该是一个很瘦的人。从他的侧脸看去,刘海儿碎碎地搭在睫毛上,鬓角剪得干净而漂亮,眼神看起来无力而有点涣散,似乎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嘴唇薄薄的,微微张着。他看起来不是那种英气逼人的样子,却像是笼在暖暖的灯光中一样懒洋洋的,充满静谧的美好。
他把包从肩上拿下来放进桌斗,包看起来又轻又薄,里面似乎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装。他从里面掏出一个几乎就没几张纸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扭过头看了安绫一眼,轻轻地笑了一下。
安绫不屑地抿了一下嘴巴,生冷地扭回头在本子上做演草。
男生一下子笑起来,说:“干什么呀?这么酷。”
安绫头也不抬,继续“沙沙”地在本子上留下字迹。
“别这样嘛,多不好。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齐扬,你呢?”
“安绫。”一点语调都不带。
“热情一点嘛。”男生像在撒娇一样地说,但是语调和表情里却看不出来撒娇的幼稚,反而透出一种成熟的倦意。
安绫把笔按在桌上,闭上眼吸一口气,然后对着齐扬,不耐烦地说:“不然,你想怎么样?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基本的礼节,算是合格了吧?”
齐扬一把拿过安绫桌子上的本子,看了看上面的演草,又看了看本子的封面。
“你干什么啊?”安绫把本子夺回来。
“这么好的本子被你拿去演草,多可惜啊。”男生噘了噘嘴。他的表情一直带有淡淡的笑意,那种平易的力量像是一股暖流要把你包裹起来,拉进他的怀里。
“只是一个本子而已,哪那么多事儿?现在已经上课了,我要听课,请你不要打扰我。”安绫用不容置否的口气,命令般地对齐扬说。
齐扬动了一下嘴唇,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说:“好吧好吧。”
随即他翻开他的本子,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字迹,根本就不像是数学补习课用的笔记本,反而像是日记本一样的东西。齐扬拔开笔帽,细长的手指握住笔杆,像是跳舞一样在本子上写下像他一样瘦削但是却很漂亮的字。
整整一节课,两个人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安绫一边听课,一边时不时地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一些解题要点。老师让自己动手计算的时候,她一丝不苟地进行计算,眼睛里不断闪过像计算机代码一样的东西,往往她都是最早算出答案的,然后她心满意足地扣上笔帽,又继续看下面的内容。
齐扬则一直都没有抬过头,手不停地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又一行的字,手的动作非常快,简直就像要把那个薄薄的本子生生地用笔尖划破一样。他的表情中也没有了刚才的温和,变得有一些锋利,像是这时候外面屋檐上结的冰棱一样。
两个人就这么微妙地享受着宁静,宁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下课了。
齐扬一下课就合上本子装进包里,起身走出了教室,大概是去上厕所了吧。
安绫在座位上,就像下课铃是在不属于她的世界打响的一样,还在认真地学习,碰到稍微有一点打结的地方,她就微微鼓起两颊。
过了一会儿,齐扬回来了,他拉开椅子坐下。
“安绫,下课了啊,休息一下吧。”
对方没有一点回应。
“又耍酷了……你这样早晚会累垮的。”
安绫还是自顾自,没有理会齐扬。
“呵呵……”齐扬挠挠头,自嘲地笑笑。
这时候前面桌的人接水回来,脚下一绊,没站稳,一下子把水洒在了安绫的桌上和衣服上。
“哎!”安绫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水吓了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前面的那个女生赶紧向安绫道歉。
“哎呀,小心一点啦。”齐扬一边对那个女生说,一边掏出自己的手帕纸。
“对不起啊,不要紧吧?”那个女生显得有些紧张。
“没事没事。”安绫向女生说,不过她的衣服已经湿了一部分,刚刚的笔记更是花了一片。
女生似乎还是有一些不安,但是回过身,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齐扬拿着纸帮安绫擦身上的水,动作温柔而小心翼翼。
“别碰我!”安绫略带怒气地冲齐扬说,抢过他手中的纸,自己擦了起来。
齐扬笑了,又拿出一张纸,帮安绫擦去桌子上的水,说:“呵,用了别人的纸还这么凶啊。”
等到差不多把水都处理干净之后,安绫因为得到了齐扬的帮助,主动开口说话了。
“你上课不听讲,一直写的是什么啊?”
“哦,大小姐,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对我说话啊。”齐扬淘气地说。
安绫立刻转过身,恢复她原本的态度,嘴里不屑地嘁了一声。
“嘿嘿,这个吗?”齐扬看到安绫的表现,拿出自己的本子,赶紧顺着刚刚的话题说下去,“是我的小说啦。”
“小说?你还会写小说呢?”
“这什么意思吗?”齐扬做出不服气的表情,像个小孩子一样。
“那,你写这个干什么?爱好吗?”
“也不算是爱好啦。”齐扬看着自己的本子,随便翻了两下,“只是,要是不写的话,没饭吃。”
“什么啊?你有病吧?”安绫被齐扬的话搞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咦,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
“有病啊。”齐扬说,“你怎么知道我有病?”
“看来真是病得不轻。”安绫简单处理了一下自己的笔记本,重新写起了练习。
“你这衣服不干,外面那么冷,一会儿下课出去会着凉的。”
对方没有回应。
上课铃响了,齐扬叹了口气,翻开他的本子继续写下去。
等到再次下课时,就是放学了,安绫的衣服还是有一点湿湿的。
“不然,我把外套借给你吧,你这样回去,不着凉才怪呢。”
“不用你管。”安绫头也不抬地往包里收拾东西。
“真是的,我是好心帮你,干吗这样啊?”
“不用你管。”安绫重复道。
“得了,不跟你争这个了。”齐扬把外套脱下来,要把它披在安绫身上。
“你干什么?”安绫挣脱开,有点生气地对齐扬说。
“你才是干什么呢!这么冷的天,你衣服湿着出去,肯定会感冒的,给你多穿件衣服而已嘛。”齐扬把音量提高了一些,语气也严厉起来。
安绫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男生也会有这样的表现,愣了一下。
“来,穿上吧。下次上课的时候还给我就行了。”齐扬把衣服披在了安绫身上。
男生略带香味的衣服上残留的温暖,渗透进安绫的皮肤里,她一贯冷峻的脸上因为这样的温度和气息而微微泛起红晕。
“那把你的手机号留给我吧。”安绫说。
齐扬骑着自行车回到住处,因为外套借给了安绫而冻得瑟瑟发抖。他停好车,顺着黑暗的楼梯上楼。
忽然他的表情迅速扭曲了起来,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在极度的低温下却渗出丝丝的汗水,浑身的肌肉也都紧绷起来开始发抖。他的膝盖开始弯曲,明显是有点站不住了。他伸手抓楼梯的扶手,却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握住。因为剧烈的疼痛而紧闭双眼,一只手的手指死死地抠住掌心,指甲一点一点陷进肉里。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没有忍住,喉咙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低吼。
黑暗的、破旧的、有点发臭的楼道里,没有人看得见有这么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在这样一个光辉的年华里,默默地承受着无比的痛苦。这样一个看似对一切事都不在乎的人,挤出了一滴眼泪。
这滴泪掉到地上的时候,像是能够瞬间爆炸,将一切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丑恶摧毁得更加崩坏。
这个时候,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在黑暗中透出诡异的光芒,响起轻快欢乐的铃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齐扬重新站起来,确认刚刚海啸一般铺天盖地的疼痛已经过去了以后,一边继续上楼,一边捋开刘海儿擦去额头的汗。他打开房门,随意地蹬掉鞋子,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倒在床上。
沉默了好长一会儿,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刚刚的未接来电。看到那个来电人的名字,齐扬皱了一下眉头,拨了回去。等待的这几秒,左耳是电话的铃声,右耳是钟表嘀嗒嘀嗒的响声,像是两种不同的定时炸弹一样。
“喂,打给我干什么?”
“是想看看我死了没有吗?”
“真抱歉我还活得好好的,估计命大还能多活好久。”
“我不想听到你的声音,别再打给我了行不行?”
“放心吧,我死前会告诉你我要死了的,不会少让你拿一分钱。”
漂亮繁茂的大树下面,从绿叶中透过来的光洒在地面上,看起来多么和谐而美好,却也藏满了无数恶臭的蛆虫,用它们独有的方式滋润着被无数人踩在脚下的大地。
安绫依然找了一个人的位置,把背包放进桌斗里,然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等的人没来之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手上提着的大袋子放在了脚边,然后坐了下来。
齐扬依然迟到了不到五分钟。这次他没有穿外套,只有一件昨天穿着的简单的灰色毛衣,领口露出衬衣的领子,是粉白相间的条纹款式。
齐扬依然是径直走向安绫的位置,在旁边坐了下来。
“喂,别告诉我你没有外套穿了?”安绫主动开口问。
“哎嘿,你好啊。”齐扬没有先回答安绫的问题,反而是先打了个招呼,似乎刚见面时不这样就不能进行别的话题。然后齐扬一边拿出本子,一边说:“是啊,我只有这一件羽绒服。”
“那你还借给我?你有毛病啊?”
“又这么凶……”齐扬噘着嘴,“我借给你衣服嘛,你还没有感谢我呢,又骂我。”
“得了,给你洗过拿来了,你赶紧穿上吧。”安绫拿起脚边的包,从里面掏出厚厚的羽绒服。
齐扬接过外套,靠近鼻子闻了闻:“呵,还给我洗了洗啊。嗯,这味道,这么香,都成了你们女生的味道了。”然后穿上:“呵,真是暖和。”
“怎么以前好像没见过你呢?”
“是吗?那可能是因为你天天都埋头学习,哪里看得见别人啊。我倒是早就知道你在这里上课了。”
“那,你昨天说的,写小说,什么没饭吃,什么意思啊?”
“哎,你今天的问题好像比起以前来说特别多啊!”齐扬用调皮的眼光看着安绫。
安绫的脸迅速拉下来:“哼,不想说就算了。”
“别别别,没这个意思啊。”齐扬赶紧说,“难得你这么爱说话,高兴还来不及呢。”
“底下的那两个同学,上课了注意一点。”老师在上面指着安绫、齐扬的位置说。
两个人赶紧低下头随便写些什么东西。
“还是闭嘴吧。”安绫压低声音说。
安静地上了半节课。
忽然齐扬的表情又有一点变化,他完全没有征兆地站起身,惊了安绫一下。然后他快步走出教室,等到下课的时候才回来,看上去一脸轻松,拉开椅子懒散地坐上去。
“你干什么去了啊?”
“没事啊。”齐扬说,“出去透透气,忽然觉得班里暖气开得太足了,有点闷得慌。”
安绫用不可思议的眼光打量着齐扬:“没见过你这样的啊。”
“嘿嘿,那今天长见识了吧?快谢谢我。”齐扬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嘁,想得美。”安绫说,“对了,回答我的问题啊。”
“什么问题?”
“关于你的小说和你的饭。”
“这样啊,那不就是,很简单嘛。”齐扬顿了一下,换了个姿势,“我投稿,挣钱,然后吃饭啊。”
“哦,那你好像还很自立呢!”
“那是,哈哈,我就是自力更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新一代模范青年。”齐扬再次摆出骄傲的神态。
“得了吧,你。”安绫摆摆手,“那你为什么还专门花钱报个数学补习班,在这里写啊?”
“那是因为我在公寓里,总是会克制不住看电视、吃零食,就不想写了。”
“嗬,”安绫嘲笑道,“新一代的模范青年,连这一点自制力都没有啊!”
“啊,你欺负我……”齐扬委屈地说,像个认错的小孩子。
“你的公寓?你哪里人啊?”
“本地人啊。”
“那你专门租个房子是干什么啊?”
“自己一个人住自在一些。”
“你还真是,有点奇葩了。”上课铃响了,安绫最后总结道。
放学之后,两个人收拾好东西各自离开。
马路上,安绫走着走着听到后面有人叫她的名字,扭过头看见齐扬推着车一路小跑过来。
“今天没有车来接你啦?”
“今天家人有事,我去前面坐公交车回家。”
“那我们顺路啊,一起走一段吧。”
“好。”
两人走在城市夜晚的车水马龙旁边,橘红色的灯光从侧面照到他们身上,在衣服上映出闪闪的颜色,像是把他们的衣服打湿了一般波光粼粼的。
“你为什么自己挣钱啊?家里人呢?总不会不养你吧?”
“他们啊,还指望着管我要钱呢。”齐扬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
“这就新鲜了,没听说过还有这种事儿。”
“我也是啊,觉得这个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呢。”还是满不在乎的口气。
安绫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对了,问你个问题啊?”齐扬主动发问。
“你说。”
“我要是投了疾病保险,却因为跳楼死了,受益人还能拿到保险金吗?”
“你……”安绫面对齐扬忽然提出的这个诡异的问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干什么啊你,脑子撞了是不是?忽然问这个。”
“哎呀,你先回答我再说。”
“应该是不能的吧。我不太清楚啊。”
“这样啊。嘿嘿,我晓得了。”齐扬的侧脸轻松而开心地露出淡淡的笑意,因为街灯的映照而显得特别漂亮。
“那,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可以跟我解释一下吗?”安绫问。
“这个啊……”齐扬话没说完,再一次全身抽搐起来,五官痛苦地往中间紧缩,因为疼痛来得突然而没控制住叫出了声,车子直接倒在了一旁,人跪了下去。
安绫看着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
“你怎么啦?”
“要紧吗?”
“有事没有?”
“需要救护车吗?”
“说句话啊!”
“喂!”
路过的人一个个用普遍的看客眼神和心理看着这两个人,没有一个停下脚步。
过了一段时间,齐扬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无力地说了一句“我OK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齐扬倚着街边的花坛坐了好长一会儿,安绫站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快要吓哭了。
齐扬深呼吸一下,看着眼前着急的安绫,说:“放心吧,我没事的。”说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
“你到底,你是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病啊?”安绫跟着站起来问。
“嘿嘿,我啊,我是得了肝癌。”齐扬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开玩笑的口气。
“真的假的啊?”
齐扬重新扶好自己的车,像个小孩子一样对安绫说:“你猜你猜。”
安绫说:“我才不猜。”
“哈哈。”齐扬大声地笑起来,“得了,不猜就不猜吧,赶紧去赶你的公交车吧,晚了就没有了。”
他们在公交车站分开了,然后齐扬一个人骑上单车,面无表情地任由寒风划过脸庞。无数的车辆从他身旁流过,像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急驰而过的时光。
天空总是有办法变成它想要的颜色。有时候是橘色,开心的颜色;有时候是绿色,清新的颜色;有时候是青色,澄澈的颜色;有时候是白色,哭过的颜色;有时候是深黑色,死掉的颜色。
齐扬抬起头仰望天空,那么浩渺的苍穹,总会有一块颜色是他最后的归属。
骑了一段时间后,他回到了公寓。
现在他已经对随时可能袭来的剧痛习惯了,对他来说,什么时候来都无所谓,只要坚持住一段时间就可以了。疼痛,最近越来越频繁地野蛮地撕扯他的身体。
齐扬躺在床上,伸直手臂放在眼前,张开五指,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的手背,歪了一下脑袋。
冬天的天黑得特别早,屋外已经有点醉醺醺地暗下去了。
齐扬放下手,瘫在床上,累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闭上了双眼,好像全世界都想要进入沉沉的睡眠,唯有钟表的指针不知疲倦地走着,为世界上不知道多少人倒计时。
自己还能活多久呢?
当一个人在思索这样的问题的时候,他应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齐扬没有害怕、没有恐惧、没有遗憾、没有仇恨。
有些莫名的思绪像游丝一般轻盈地飘在脑海中,慢慢地缠绕在一起,齐扬体会不出来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像他品不出来有淡淡味道的清茶和中药一样。他只能让这些情绪一点点沉淀下来。
它们埋进土壤之后,会催生出什么样的东西呢?我的生命,还能继续供给它们营养到它们发芽滋长吗?有些事,不如干脆就忘了吧,那么多事一直装进脑袋带在身上多累啊,我也记不住那么多事。
不如就这么睡去,对于任何的疼痛,我都没必要再忍受下去了,就这么和世界说再见吧。
这个时候手机亮了起来,是安绫的短信,屏幕上夕阳的壁纸照亮了自己的侧脸。
齐扬在黑暗的房间中摸索着起来,光着脚拖着双腿走到墙边打开灯。他去按灯的开关的时候,发现自己似乎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开过灯了。现在他决定动笔,给安绫写一封信。
公寓里没有像样的书桌,他只能蹲着伏在客厅的小桌子上写。动笔的时候,他在大脑里简单地过了一下安绫的容貌和个性。
自己并不是对这个女生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刚认识的补习班同桌,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没有传说中的似曾相识和那种特别的信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想写信告诉别人的时候,心里第一个就想到了安绫。
或许是自己也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倾诉了吧,齐扬自嘲地笑了一下。
写完之后,齐扬就势倒了下去,合上双眼。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安绫收到了齐扬的短信。
“中午有空出来吗?我在公园旁边咖啡店门前的长椅那儿等你。”
安绫想了想,公园不是离学校还挺远的吗?算了,还是去吧,就跟家里说中午学校有点事,稍晚点回去好了。于是她回了短信:“好啊,一放学我就过去。”
放学以后,安绫立刻坐车去公园那里,找到了咖啡店门前的长椅,但是并不见齐扬。她在长椅上坐下来,男生主动约别人出来,自己居然会迟到?安绫有点生气地想着,看了看手表。
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齐扬的电话,安绫接起来。
“对不起啊,我现在人在公寓里呢,我不去了。”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头一回约出来就这样放鸽子了?你故意拿我娱乐是不是?”安绫很生气地站起来说。
“别别别,你听我说完,哎呀,又这么凶……”齐扬心平气和地说着,语气中又带了他的孩子气,“我已经去过了,你看长椅上有没有一封信?”
安绫扭过头去看长椅,在上面发现一封被一块石头压着的信,她从石头下面抽出那封信:“有啊,我看到了。”
“行了,那就行了,啊,你拿到那封信就得了。没事啦,外面那么冷,赶紧回家吃饭吧。”
“这,就这个吗?”
“嗯,对,就是那个。”齐扬在电话那头挑了挑眉毛,才想起来安绫并不能看见,“那就这样了啊,我的泡面快凉了,我吃饭咯。”挂了电话。
安绫拿着手上的信,听着耳旁的“嘟嘟”声,有点不知所措。
她本想直接拆开信封看看里面写了什么,但是踌躇了一下,转念把它放进包里,准备坐车回家。
天空被灌入越来越多的铅灰色,极具压迫感的严寒爬满了安绫的神经,使每根神经上都长出了细密的倒刺一样的东西。
回到家吃完饭,安绫坐在自己的房间中靠着窗户的位置,那里刚好有暖气。房间没有开灯,安绫借着外面并不足够明亮的光线拆开齐扬的信,读了起来。
安绫:
我不知道该称你为什么样的安绫,所以干脆直呼其名比较好。
有些话,我不知道该说给谁听,但是我觉得应该说出来,最起码自己心里舒服一些。我把它们通通写在纸上,虽然我不知道你最终会不会看这封信。
我真的有肝癌。
每次它忽然造访我的身体,我都有一种世界忽然熄灭,然后在黑暗中忍受排山倒海的毁灭一样的感觉。虽然它只是肝癌,但是每次发作起来,我都有一种五脏六腑被一种强大的不容抵挡的力气使劲地撕扯的感觉,好像是有谁把我体内的器官都拉扯在一起搅碎捣烂一样。那个时候,真是想死了。
我不想去治这个病。只是当我的父母问起我来,问我要不要去治病的时候,我没想到他们是那个用意,我随口就说:“反正是死定了的病,治不治都一样,那就不治了吧。”
虽然我不想治病,但是并不想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更不想有人会想从我的死亡中捞取什么便宜。
我知道自己死定了,我不想把生命的最后时光浪费在那么单调的病房里,要是二十四小时用白色的病床和消毒水或药味把我禁锢起来,不如让我直接死了算了。
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我想再跟我的一大群好兄弟一起踢球赛,上次全市中学足球联赛我们输了,这次要赢回来。
我想在饭后喝一杯自己榨的新鲜果汁,然后随心所欲地写散文写随笔,而不是现在这样,为了养活自己,去写自己并不会写的小说。
我还没有谈过恋爱,我想找个女孩子,不管是什么天气什么季节,都能坐在我的后座上,让我带着她满世界瞎转悠,累了就下车拽着我的衣角让我买奶茶给她喝。
我甚至想抱抱我未来的孩子,我想用我的胡茬扎扎他可爱的小脸蛋。
我到底还是忘了,这些愿望应该跟死亡商量一下,看他给不给我条件让我去实现。
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我一个人住在自己租的公寓里面,用自己挣的那么点钱,每天没个饭点,想起来了就吃,忘了就算了。当时我决定离家出走,妈妈还是偷偷往我包里塞了点钱,后来我发现的时候虽然很生气,想回去还给他们,甚至是摔在他们脸上,但是想想既然给了这些钱,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嘿嘿,我还是很现实的吧?
没有人知道我住在哪儿,这个偏僻的公寓是个好地方,房东对我也不错,上个月该交房租的时候,也没把房租催得很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就简简单单这么收尾好了。因为,我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
那么,再见啦。
齐扬
于我的单身小公寓
男生细长、秀气而且很漂亮的字迹,安安静静地躺在面前这张材质并不好的纸上。安绫望向窗外,屋内的自己手边是暖气里源源不断的温暖,屋外则是天空深处不断蔓延出来的寒冷,到底有多冷,自己大概一生也猜不透。
她忽然像触电似的猛醒,找到手机,给齐扬拨了出去。
“喂。”
“喂,干什么啦?”对方像是宿醉一样接起电话。
“你,还好吧?”
“什么还好不还好啊?我当然很好了。”齐扬就好像在听安绫说莫名其妙的话一样。
“那就好……”安绫从刚刚的紧张中舒缓了一点,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隐隐的不放心,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齐扬轻轻地打了个嗝:“啊,我刚吃完泡面,吃撑了。嘿嘿,还挺好吃的呢。”
“你有病啊?这么冷的天就吃点泡面?”
“你看今天的晚霞很美啊,太阳就快要落山了……”齐扬调整胸中的气流,平静地把它们释放出来。
“现在中午啊,哪来的晚霞和落山的太阳?”安绫这样说着,却似乎可以想象出齐扬眺望夕阳的惆怅的样子,眼里缀满了无数的光斑。
“呵呵,是吗?哦,大概是我眼花了吧。”齐扬揉揉眼睛,摸到一缕温湿的液体。
“你好好休息吧,没事就好了。我也没事,那就这样吧。”
“哦,那好……”
安绫匆匆地挂上电话,虽然她还有很多话要跟齐扬说,但是又不敢继续把手机放在耳边,无论如何都不敢继续听齐扬的声音,那个像是狮子毛一样柔软厚重的声音。
下午四点多,齐扬来短信说:“我的葬礼会在城外的教堂里举行。这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紧跟着又来了一条写上了他的公寓的详细地址,以及一条彩信,是他的一张照片。
晚上七点多,地方电视台的新闻里说:“发现有一名十七岁的男子死在自己的公寓中,死因尚不明确。”
晚上九点左右,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齐扬的父亲对身边的助理说:“这个兔崽子居然吃安眠药死了。有没有办法让法医开出他死于肝癌的证明?反正照他的病情,离病死也不远了。”助理沉默了好久,最后点点头:“有。”齐扬的母亲站在一旁,一句话也没有说。
十点多,安绫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在脑子里翻出昨天和齐扬互发的短信。
安绫把齐扬短信里的内容和他曾经说过的话,在大脑里迅速串了一遍。
“我爸爸妈妈是开公司的啊,以前赚了好多钱呢。啊,怀念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啊。”
“后来啊,后来欠了一大笔债,日子就难起来了呗。”
“我要是投了疾病保险,却因为跳楼死了,受益人还能拿到保险金吗?”
“自己一个人住自在些。”
“虽然我不想治病,但是并不想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更不想有人会想从我的死亡中捞取什么便宜。”
有些事实就这么一点点浮现在眼前。
有些你不断追求或者偶然发现的真相,当知道了以后,说不定会害怕,会后悔知道。
极度的恐惧攥紧了安绫的筋骨,寒冷一点一点刺破骨骼表面进入骨髓。她后悔自己看清了这些。
整整一天,安绫被阴影笼罩着。
上课的时候,她偶尔抬起头望向窗外,想象着齐扬的家人现在是不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然后兴高采烈地为齐扬筹办这个早已计划好的葬礼。
天空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如果让齐扬来打比方,他大概会说这天空也许是被人抢走了玩具吧。
安绫托着下巴,回头看向黑板。
安绫照齐扬短信上的地址找到了他的公寓。
房门没有锁,她小心翼翼地推开。这是一间特别小的房子。
屋里乱糟糟的,估计需要的东西已经都被警方或是齐扬的家人拿走了吧。
安绫小步向里面走,走到齐扬的卧室,想象着齐扬那么高的个子蜷缩在这么小的床上的样子。
没有门的衣柜里面零零星星地挂着几件衣服,看得出来都很干净。
安绫扭过头,看见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是齐扬漂亮的字:
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拐角,重生了一次又一次。
不知道踏过了多少个轮回来到这里,承受上辈子的痛。
当我再次拾起枯烂的落叶顺着上面残破的脉络寻觅后生的时候,天空中闪了一颗星,亮得特别汹涌。
就像此时你不曾看见的,我眼中陨落的那颗钻石一样的星辰。
因为我站在离你最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