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下课出来一下!”
快要上课的时候,隔壁班的火山急匆匆地来找李小虎,撂下了这么一句话。这句话使小虎忐忑了整整一节课。那是一节什么课?小虎已经不记得了,他只看到老师的嘴一张一合的,像电视打开了静音一样。
小虎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学生……当然这只是在大人们的眼中。其实作为小学生的小虎每天也会有许多烦恼的事。他每天都会遇到各种问题,以至于小虎觉得自己已经提前老去了。走在阳光下,小虎的母亲总会皱着眉头对小虎的父亲说:“孩子他爸,你看小虎走路怎么总跟一个小老头似的,心事重重的?”这个问题小虎的父亲也无从解答,只好也附和着皱皱眉。一个小学生能有什么心事呢?小虎的父母都不清楚,因为他们小的时候根本没有上过学,他们像小虎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田地里劳作,脚板陷在泥里了……所以比起他们的童年来说,小虎简直是太幸福了!
小虎每天思考得最多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总感觉自己融入不到集体里面。是的,他已经小学四年级了,却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他的个子很矮,在发育良好的女孩面前像一只小鸡一样羸弱。有一次几个女生没有原由地追赶他,小虎拔腿就跑,他不知道她们想干什么,他觉得女生实在是太恐怖了,动不动就会发脾气……女生方舟第一个抓住了他,小虎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连女生都跑不过。现在他被她们抓住了,却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
几个女生不怀好意地拿着几条跳绳,把他带到了一处篮球架旁,七手八脚地用跳绳把小虎绑到了篮球架上。那种跳绳质量特别好,别说一个小学生,可能换作大人也挣脱不开。小虎就这样被她们捆了半节课,直到老师讲到一半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空了一个座位,就把眼镜拿下来,问:“小虎去哪里了?”
小虎被同学解救回教室的时候,脸像暖壶一样烫,像苹果一样红。好心的同学们把他们看到的都汇报给了班主任海涛老师。脖子上挂着老花镜的海涛老师,问小虎:“你怎么被人绑起来了?是谁绑的你?”
小虎低下了头。
从此以后谁都敢欺负小虎了。尤其是班上的女生。她们有时被男生欺负了,怒气无处发泄,就会来找小虎,来找他的碴。每次小虎都会被那些女生欺负得不善。他在心里想,女生实在是太恐怖了,为什么长大还要与女生结婚呢?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男生倒很少欺负小虎,不是同情弱者,而是不屑于欺负他。那些男生平时甚至都躲着小虎走,生怕自己与小虎有什么联系。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总被女生欺负的男生玩。
火山是一个例外。
火山是一个大块头,在小虎的隔壁班。他与小虎相反,是一个很强势的家伙。男孩子们看到他的体积,就打消了与他为敌的念头。而火山却总是主动招惹别人,因此人缘很差,这点倒是与小虎一样。两个原因不同却同样孤独的男孩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起。小虎第一次看见火山时,只是抬了一下头就又赶紧低了下去,想绕过他庞大的身躯。可是火山却挡住了小虎的路,他一把拉住小虎的衣领。小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双脚离地了,他看到火山可怕的三角眼就在距自己不到两厘米的地方。
“你叫小虎,是吗?”火山像蒸汽机一样将粗气喷到小虎的脸上,“听着,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听明白了吗?以后你要陪我一起玩,放学要一起走,听明白了吗?”他所理解的好朋友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小虎惊恐地点了点头,从此就成了火山唯一的“好朋友”。
“明天下午,我去你家玩!”下课的时候火山这样告诉小虎。然后他皱皱眉,表情像是努力地吞下一枚钉子。
火山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小虎站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火山与他一直是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成为火山的“好朋友”后,小虎实际上成为了火山的跟班,每天放学都要帮火山拿书包,忍受火山一路上的唠叨。这样的情况自然不会让小虎真的把火山当成朋友,有的时候,小虎会在放学后偷偷地溜走,可是每次都会被火山抓住。小虎觉得班里一定有火山的眼线。他觉得火山比那些女生还要可怕……
但火山却说要去小虎的家里玩。
小虎知道,只有关系非常好的朋友才会互相串门。班上的同学经常串门,经常一起出去玩,甚至个别家境比较好的同学还会请客。当然小虎一次都没有被邀请过。他多希望能有一个同学走过来对他说“去我家里玩吧”,或者“我去你家玩吧”,哪怕是那些可怕的女生,小虎也会欣然接受的。
可他没想到第一个去他家玩的人竟然会是火山。小虎不得不重新思考他与火山的关系。难道说,火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他最要好的朋友?小虎打心眼里不承认这个想法,他觉得火山找他做“好朋友”完全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免费的出气筒。但是现在情况变了,火山主动提出要去自己家里玩,如果不是好朋友,他干吗这么做呢?
总之,小虎是非常高兴的。他的妈妈以前总说:“小虎啊,我见别的同学总是三天两头地串门,怎么咱家就没见你的同学来过呀?”小虎的父母现在都忙着做生意去了,几个星期也见不到面,可妈妈的话一直刻在小虎的脑子里,像是衣服上一块无法洗掉的油渍。
现在好了。小虎放学后飞也似的跑回了家。很奇怪,今天火山没有来找他。小虎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的脑子里只想着:明天是星期六,下午火山要来找我玩,明天是星期六,下午火山要来找我玩……只有好朋友间才会这样做,小虎反复提醒着自己,只有好朋友间才会互相串门。
回到家,小虎就有些失望了。因为他看到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正在给他做饭。小虎的奶奶在厨房看到了小虎,就喊道:“小虎啊,今天怎么放学这么早?”
小虎擦了擦跑出来的热汗,把书包扔到沙发上。他心想要是母亲在就好了,她知道这件事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不过小虎内心的兴奋并没有减退,他的嗓子变得有些沙哑,对奶奶说:“奶奶,明天有同学要来咱家玩!”
“哦?”小虎的奶奶探出头来,“那真的是太好了。你交到好朋友了?”
小虎的脸不禁有些红了,他低下头,看着上次漏水后被泡得有些变形的地板。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抬起头,坚定地说:“是!”说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找到了自信。
“好啊,明天我给他做好吃的!”小虎的奶奶也很高兴。
小虎坐到沙发上,激动得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从电视机开始,像一台摄像机一样转了一个圈,目光又重新回到电视机。他站起来,小步跑到门后,拿起放在那里的扫把扫起了地,他觉得自己家的地板今天格外脏,一定要好好扫扫才行。
扫完后,小虎拿着扫把思考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卧室,又把卧室扫了一遍。他觉得自己的卧室实在是太乱了,简直无可救药。他把摊了一桌子的书本整理好,又把扔在地上的玩具仔细地收拾了一遍。他开始精挑细选起来,决定用自己最好的玩具来招待火山。
小虎从床底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纸盒子,像是拿着一件圣物。他打开盖子,里面全是晶莹的玻璃珠,在灯光下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芒。小虎不禁用手摸了摸,光滑的玻璃珠在他手下发出些许摩擦声,清脆悦耳。他从小就对声音很敏感,他从没对别人说过,他最喜欢的声音是皮鞋走在地板上的喀喀声。自从有了这些玻璃珠以后,他发现自己又迷上了这些玻璃珠碰撞的声音。
这一盒子的玻璃珠是小虎的父亲从日本给他带来的。正好这段时间校园里开始风靡玩弹球的浪潮。谁能够打中对方的弹球,就可以把它收为己有。小虎可不敢用父亲带来的弹球玩,他太喜欢这些弹球了,舍不得输给别人。宁愿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独自欣赏,都不敢带到学校去。
小虎玩弹球总是输。他在学校外面的小卖部里买的一把弹球,没几下就输光了。像中了邪似的,他弹出去的玻璃球总是绕着别人的玻璃球跑,仿佛他手上的弹球也像主人一样胆怯,不敢去顶撞别人。
有一次小虎输光了身上所有的弹球。两手空空的窘迫场面被火山看到了。火山就嘲笑小虎,说他智商有问题。小虎受不了火山的侮辱,大声说:“我家有日本的弹球,你家有吗?”
果然,小虎的话镇住了火山。火山收起了跋扈的表情,甚至变得有些谦卑,笑嘻嘻地问:“日本的弹球?什么样子?能给我看一看吗?”
那时小虎还很讨厌火山,他不想让火山看他的弹球,仿佛看一眼就会少一个似的。于是他编了一个谎话:“那盒弹球被我表哥借走了。”火山耸了耸肩,一脸的遗憾,说:“那……好吧,等你表哥还你以后再给我看看。”
现在小虎决定把日本弹球拿出来了,他不但要给火山看,还要与火山一起玩弹球游戏。他几乎是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来对待这件事的。他还从来没有给其他同学看过。
第二天,小虎吃完中午饭就来到了火山家的楼下。火山的家与他的家距离很近。小虎觉得有必要亲自迎接一下。
小虎站在火山家的楼下,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太太走下来扔垃圾,她瞟了小虎一眼。在老太太的眼神中,小虎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傻,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坚定不移地等着火山下楼。
小虎站了半天,有些累了,就走进楼道,坐在了楼梯上。刚坐下没有两分钟,火山就摇晃着与小学生不符的庞大身躯走了下来。小虎回头看到火山,连忙站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火山像是钉在了楼梯上,眼睛眨巴了两下,有点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等你啊!”小虎欢快地回答。
“哦,哦。”火山点点头,“好的,我换一下衣服和鞋就去你家。”
小虎这才发现火山身上穿着的是睡衣,脚上踩着的是拖鞋。小虎说:“好的,我等着你。”
火山逃也似的迅速爬上楼梯。小虎可以感觉到楼梯在微微颤动,一些躲在缝隙里的尘埃被震了出来,暴露在阳光中。中午的阳光真好啊,小虎看到阳光中飘满了细细的灰尘。
过了老半天,火山才慢慢地从上面走下来。他似乎很不情愿地走下了楼梯,站在小虎面前。他比小虎高出半头。
火山把手放在腆起的肚子上,眯起眼看着外面强烈的阳光,说:“那就走吧。”
小虎从来没有在火山面前说过这么多话。一路上他们两人的角色发生了变化:平日里都是火山喋喋不休,小虎沉默不语,而现在火山成为了彻底的听众,只有在小虎说话的间隙中才会说“嗯”“是啊”等表示配合的词语。
火山也表现出了极不平常的耐心。如果放在平时,小虎说这么多话早就被他打断了,他是不会允许小虎占有说话的主导权的。小虎觉得现在的火山像是一个绅士,彬彬有礼,嘴里的粗话也无影无踪了。两个人并排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像是一对十分亲密的兄弟。小虎不知道这种改变从何而来,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真的成为了要好的朋友,可以无话不谈、可以毫无顾忌的好兄弟。
两个亲密无间的好兄弟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小虎为火山开门,火山道了一声“谢谢”,用肥胖的身躯挤过狭窄的门框。
小虎的奶奶正在厨房忙活着。火山显得很拘谨,他宽厚的手掌很快就变得汗津津的。他坐在沙发上,扫视了一下四周,喉头滚动,咳嗽了一声。
“那个……”火山搓了搓手,“我们要干什么?”
小虎一愣,然后笑了笑,对着厨房喊道:“奶奶,火山来啦!”
火山像是被一根弹簧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小虎的奶奶从厨房走了出来,腰上还围着围裙。火山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李奶奶。”
小虎的奶奶摸了摸火山的头,笑了,她一笑眼角的皱纹就全都拢在了一起。小虎看到奶奶的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俩笑起来简直一模一样,小虎心想,如果妈妈在家里就好了,她也一定会高兴地笑的。
“小伙子,今天留下来吃晚饭吧!”小虎的奶奶热情地说。
火山嘿嘿笑了笑,把手掌往裤子上抹了抹。
小虎的奶奶像重返战场一样继续去烧菜。小虎把火山领进了自己的房间。所有玩具都已经准备好了,两个孩子高兴地玩了一会儿,把玩具扔了一地。火山注意到了那个紧紧盖着的盒子,他指着那个盒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小虎走过去,拿起盒子,像捧着一件圣物一般捧到了火山面前。火山抬起头看了看小虎,又看了看盒子,伸出手去,把盖子掀了起来。
满盒子的玻璃珠一下照亮了火山的眼睛。小虎看到火山的眼球似乎也变成了发亮的玻璃珠。火山拿出其中一粒,举过头顶仔细观看。他一边观看一边啧啧赞道:“好漂亮啊,真漂亮,这个就是你以前说的……你父亲从日本给你买的弹球?”
小虎微微吃了一惊,说:“是啊,这些就是日本弹球。”他本来想最后再揭开这些弹球的“身份”,但没想到火山这么快就猜了出来。
火山对这些日本弹球爱不释手,他说:“要是我也有这么漂亮的弹球就好了,真是太漂亮了……”
小虎和火山开始玩弹球游戏。火山手中的弹球总是精确地击中小虎的球。一粒一粒弹球相互撞击的声音让小虎心里感到一抽一抽的。有那么一瞬间,小虎有点后悔带火山来家里玩了。而火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日本弹球在他手里越打越顺,仿佛彻底臣服于他。火山笑着说:“如果这是在学校,今天你的这些弹球就全是我的了。”
小虎看到火山眼里精光闪烁,他连忙低下了头。“你们是我的,为什么偏偏听火山的话呢?”小虎在心里责备着自己的玻璃球。
小虎小心地瞥了一眼火山,看到他满面红光。火山粗鲁的笑声不断传入他的耳朵里,震荡着他的耳膜。屋子里的空气变得沉闷不堪,小虎很想出去透口气。
“你家有饮料吗?给我倒一杯。”火山头也不抬地说。
小虎走出卧室,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来到客厅的冰箱前。打开冰箱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小虎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冰箱里没有饮料了,小虎对屋里的火山喊道:“我出去买可乐!”
“好!”他听到从屋里传来火山略带颤抖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在黑暗中突然擦亮又迅速熄灭的火柴。
小虎想了想,走出家门。
当小虎抱着一大瓶可乐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火山已经走了。
“他饭也不吃,就那么急匆匆地走了。”小虎的奶奶带着遗憾对小虎说,“我做了好多菜呢。”
小虎茫然地看着变得空荡荡的房间,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对火山的不辞而别感到很奇怪,但同时也有一种像是松绑后的轻松感。他把可乐放进冰箱,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一个信号源源不断地传入小虎的脑中,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当那个信号越来越强烈起来的时候,小虎像是突然被针扎到一样,一种不好的预感弥漫开来。他转身看了看自己的房间。
夜幕降临,屋子里一片漆黑。这一天过得太快了,好像还没怎么样,就嗖地过去了。小虎走进去,打开了灯。屋里的一切迅速被照亮。他看着满地的玩具,屏住了呼吸。
小虎觉得灯似乎闪了一下。小虎渐渐惊恐起来,他把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搜寻了一遍。没错,那个盒子不见了!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翻开床单,也没有看见那个盒子。这会不会只是一个恶作剧呢?它会不会就藏在某个地方?小虎的脑仁剧烈疼痛起来,像是要裂开一样。
小虎的奶奶进屋叫小虎吃饭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小虎站在漆黑的屋子里。“这么黑怎么不开灯?”小虎的奶奶嘀咕道,准备伸手去打开电灯开关。
“那个盒子不见了。”
她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像是受到了什么伤害。小虎的声音在黑暗中听不真切,她甚至不能相信这是她孙子小虎的声音:沙哑而又荒凉。
“你说什么?”小虎的奶奶问。她突然想起了已经死去多年的小虎的爷爷。他生前总爱往家里捡一些破铜烂铁,为此她曾训斥过他很多次。但现在,她多希望他能在自己的身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