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人以各种姿势死去,总让我想到活着的不容易。
时隔大半年,再见到高中时的一位朋友,不经意间从他口中听闻一个与我只有几面之缘、算不上朋友的朋友因抑郁症而终于选择告别人世,我心中仅像十月陡然下起一场小雪,只微微悸动片刻,便再无声响。似乎心中早已暗暗肯定,这是迟早的事。不知为何,仿佛有种宿命的味道,总觉得这该是他的归宿。
朋友说,他对死下了决心,最后选择了平静而保险的死法:趁父母上班期间,吞了整整一瓶安眠药,又开了煤气炉……
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只留下了他身后这个斑驳伤情的世界。
无声的,继续的世界。
对他,我是有印象的。我们初次见面,是在高中朋友的生日聚会上,一大堆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挤在KTV大包间里,喝酒、聊天、抽烟、玩盅骰,声嘶力竭地唱着滥俗的情歌。一切流于声色表面。我突然瞥见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荧屏上歌词的男生,看上去斯文干净,眉目清秀俊朗,是招女生喜欢的类型。
酒过三巡,朋友又端着酒杯过来,脸上已有了醉意,对我说:“我那朋友也喜欢读书。你们兴许可以聊聊,他很内向,你帮我开导开导他。”
还没等我应声,朋友就被另外一帮人拉去唱起歌来。我便端着酒杯过去。坐下后,我给他倒酒,举到他跟前,碰了碰他,他方才从屏幕上回过神来,讶异的瞬间,嘴上立刻咧开礼貌性的笑,摆摆手说:“我不喝酒。”
眼睛真他妈好看,我在心里骂。
我知道,对于安静的人而言,会有内心遵守的原则,不应打破,而应尊重。况且我也不擅长劝酒。我放下递给他的酒杯,兀自喝起来,顺势凑到他耳边问:“最近在看什么书啊?”
他又笑起来,侧头看看那朋友,想必心中对我的来路已有了断定。他凑过来答:“邱妙津。”
他凑过来的瞬间,我闻到他身上有清冽的香味。至此我才明白,那些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在现实社会里是存在的。我看着他,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但是他没有。而我因自身的浅薄,不知其人,只能尴尬地“哦”了一声,不知话题如何继续。气氛在我们之间变得无比尴尬。他又回过头盯着歌词看,仍旧面无表情。我不得不窘迫地离开。
其后,朋友也没问我和他聊得怎样,想必是在推杯换盏间,早已忘了曾经叫我去劝导他。
其后的其后,我们在饭桌上又见过两次,皆是礼貌性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不知为何,再见到他,只觉得他越来越憔悴,仿佛有一层浓暗的阴云,笼罩在他周身。
那时,我尚不知他小小年纪竟已患上抑郁症数年,并将他折磨得不成样子。
而得知他也抽烟时,我着实震惊了片刻,总觉得这样干净的男生,就应该是小说里那种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喜欢读书、看电影,写得一手好字,身上有清新气味,会一门乐器,最好是钢琴,有很多女孩子爱慕的男生才对。于是端详他的眉眼,然后瞬间又觉得他像是抽烟的人。他干净阴郁的气质,仿佛需要一支烟作为陪衬。
但总归是安静的、不轻易打开话匣子的男生。我喜欢这样的男生,总觉得在他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但喜欢归喜欢,这并不能成为想融入他的生活,成为其中一部分的理由,况且我有自己的心事需要担负。
也正因如此,后来,我们再没有过什么交集。我不甚记得,此后我们是否又见过一面,即使有,亦是点头微笑,概莫如此。直至如今从朋友口中听闻他离开人世,我才恍惚近乎残忍地觉得,这本该是他的归宿。
从我们认识至今,前前后后也不过一年半时间。
朋友说,那段时间,他一直在熬。彻夜失眠,有时抽烟抽得很凶,一晚上下来,地上全是烟头。有时会没来由地哭,问他,他也不说,只顾流泪。父母为此操碎了心,有空就打电话拜托我这个朋友带他出去散散心,也让亲戚带他进行长途旅行,但效用都不大。定期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也不抗拒,只是在封闭的诊疗室里不轻易说话。他父母早就无奈了,每天提心吊胆地去上班,但到底还是出事了……
葬礼在去年四月。艾略特的诗中说的那个最残忍的季节。听说葬礼举办当天,还下了小雨。葬礼办得异常简单,他本就朋友不多,除了部分亲戚,没多少人去。倒是有几个爱慕他的高中女生去了,暗地里哭得稀里哗啦。
如今,他离世已半年有余。
此前,对于他的死因,我一直以为就只是抑郁症。而内里的原因,我毫不知情。朋友也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想来朋友也并不比我知道得多。
有一天,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这样一句话:“我们不能免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我对这句话深表赞同,于是特意去看作者是谁,署名是邱妙津,我想起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我在网上搜到她的资料,看完那本在女同界乃至台湾文学界声望颇高的《蒙特马遗书》的第一封遗书时,我仿佛被一个闪电劈过一般,瞬间想起了那个眉目清秀、过世半年有余的朋友。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问他最近在看什么书,他的回答就是邱妙津。
我从朋友口中得知,那段时日,他一直在熬。在他无比煎熬的这段时间,他看的就是邱妙津。这个大二便可读法文原典的文学天才,其文字恰恰是绝望的、放弃的、伤害的、怨恨的、充满负面情绪的。1995年6月,在巴黎大学的学生公寓里,她果决地拿水果刀刺向了自己的心脏,从此断绝了与这个充满伤害与自虐的世界的联系。
这一年,她年仅26岁。
至此,对于这个患有抑郁症的干净男生的死因,我似乎有了那么一丝懂得。也许那个同性恋作家对于世界的厌弃与绝望让他感同身受,并由此得到了死的鼓励。
又或许,对此,我仍旧毫不知情。这只不过是我没有来由地揣测罢了。
人间总有一些事,永远无法得知答案。
而此时,在这个掩卷熄灯的深夜,在刚刚结束的电影中,我又想起了那个少年。那个绝望的灵魂所背负的故事,又总让我在暗夜里想起一些深情至死的话。
《海角七号》里,男主角对友子说:“留下来,或我跟你走。”
《春光乍泄》中,何宝荣对黎耀辉说:“不如我们从头开始。”其后,当黎耀辉站在他们约定一同抵达的瀑布面前时,他说:“我一直以为,站在这瀑布下的应该是两个人。”
《断背山》里Ennis对Jack说:“I wish I know how to quit you.”曾经看到有人这样翻译这句深情的话:“我希望我知道怎样戒掉你。”这是翻译的艺术。
而在这部电影的最后,Ennis将自己的外套套在了已经离世的Jack的衬衣上。导演将镜头推到了Ennis房间的那一扇窗,窗外是一片寂静的平原。
电影至此结束,那段深埋在内心深处的感情,也一并结束。但电影毕竟是电影,现实的隐忍从来要比电影更隐晦更决绝。这是这个少年的死亡告诉我的事理。
最近,我脑中一直回旋着这个少年了结自己的画面。他平躺在床上,床边是已经倒空的安眠药瓶,厨房的煤气发出咝咝的响声。紧闭的门窗外面,四月的春风和温柔的阳光仍在毫不知情地吹拂照耀。而屋内,一个绝望的少年正与这个世界背道而驰。我想,在他灵魂腾空的片刻,他脑中回想的画面是什么,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
我一直觉得,这样的画面更适合出现在电影里,而非现实中,太过残忍。
正是因为现实的不完整与隐蔽,电影才得以在人类社会中充当一味灵魂的药剂,从而让我们可以站在上帝的角度审视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故事,并感同身受到某种快乐或苦痛。
它的存在,是必要,且非常必要的。
近段时日,放假在家,一直与电影相伴。前段时间,从朋友那儿拷来上百部经典影片,逐一欣赏,心中又开始天马行空地想一些终极的事情:意义、活着、死亡、美、宇宙尽头、世界之源、时间的定义、存在、外星人……
失眠,不可控地失眠。于是,我又出逃了一次,坐火车去了福州,又辗转去了厦门闲逛,权当散心。其间,在漂亮女诗人在黄厝开的家庭旅馆里住了一宿。夜间与福建的一群诗人喝酒聊天。
谈及人生的得失,还是觉得自己太过年轻。又因为年轻,我们说了过多的“其实”与“但是”。
但是,仍旧有太多“来不及”:来不及道别,来不及亲吻,来不及爱,来不及做自己,来不及这,来不及那。我们就已经爬过了好些个岁月的山头。
而在诸多的“来不及”与“不经意”之间,总是未来还未来,我们就急于否定了人生,自戕了希望与爱。虽然亦舒说“生命是一场幻觉”,但我们若能将这场生命的幻觉编织得朴素、饱满、富有情致,在它里面照样生,照样爱,照样痛,照样悲欢喜乐,那也算是一种莫大的成功。
既然世界是继续的世界,我们的伤害自然也不作停留。
那么我们仍旧要坚强隐忍地活着,呕心沥血地经营脆弱的梦想,然后不经意地叹息,抑或小心翼翼地维护纯洁,最后为自己曲折而又不可言说的一生写上一个如意的结局。
就像我曾在一篇文字里写的一样:时至如今,我还是想将自己嘈杂的人生拉扯长大。
而这个少年,已在我身后。我身后,还有不完整的人生。他的离去让我觉得活着不容易的同时,更令我深刻地知晓,妄言生死是不够剔透的诉求。在败坏、迫害、推翻、颓靡发生的同时,仍有诸多的欢愉、幸事、美愿。
生命中的这些不愉快,并不妨碍我们顺其自然地活下去,继续在人间,吃爱饮恨,尽力快乐。
前几日,回校上的第一节美学课,那个普通话极其不标准的男老师,讲到国外二十位美学大师之一的海德格尔时,我想到了那句传世名言:人应该诗意地栖居。
我想,既然选择活着,那就应该尽量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然我们何以度过这冗长的一生?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