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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在那一次秘密中蜕变得积极和阳光的她，站在老梧桐树下，望着那个将自己从绝望渊薮中拯救而出的女生，倏地泪流满面。
晚自习结束的时候，果然如天气预报所说的，下了雨。回去妈妈又得夸耀自己有先见之明了。
此时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两旁暖黄的路灯光氤氲着，坑洼处浅浅地倒映出亮光，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在明黄色的伞上，然后顺着伞面的弧度，嗒嗒地在面前落成雨帘。前方，看不真切。
“若桐，若桐，等等我！”身后边响起了急切的呼唤声。女生的脚步微微一顿，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吧唧吧唧地踩着水。
后面的男生已经风风火火地冲上来，一拍女生的右肩：“班长……你耳朵真不好使。我说这期黑板报的任务我还真接不下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发被秋雨淋成一缕一缕的。
女生不说话，一直望着面前这个说个不停的人。而男生被打量得浑身不自在，脸上神色也一直在变换，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然后，女生迟钝而又有意地缓缓转过了左脸，一个小却又明显的伤疤突兀地横亘在她的左面颊上！
雨天的雾气在她的轮廓上勾勒出泛白的毛边，男生一时间竟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切地存在着，于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没有错，是男生认错了人。这个女生并不是班长夏若桐，而是她的孪生妹妹，夏若梧。双生，幸运但不一定幸福。
夏若梧咬着嘴唇，忽视男生连忙摆手抱歉的样子，暗暗将没有握伞柄的手攥成拳。昏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却因为鼻子的遮挡形成了一小块阴影。
就这样转身离去。留下男生淋着雨傻站在那儿。
这样痛不欲生的声音再次在脑海里惊雷般滚滚劈过。
夏若梧恨夏若桐，她的姐姐。
从记事开始，对方就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存在，嘴甜，讨长辈喜欢，学习成绩一直都相当优异，还担任班长，又因为性格阳光，理所当然地人缘很好。
这也就冰冷地反衬出自己的碍眼。虽然长着和姐姐一样的脸，却寡言，成绩又差，怎么看都是惹人讨厌的存在。
就连班主任也在私下里说过，夏若梧和她姐姐一个班，两个人容易被混淆，这很不利于班级的工作啊。班主任是跟她们的爸爸讲的，尚且年幼的夏若梧听出了老师的言外之意——希望把自己“请”出这个班。
于是变得愈发敏感，如同受伤的小兽。
夏若桐，是你的存在，让我没有了属于自己的脸。
夏若梧失踪了。
这个消息如同秋日晨雾一般弥散在校园里。男生女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这件事情，眼神里都带着又激动又害怕的光。那样一个寡言的女生，本来就经常是校园怪谈的女主角，现在她的失踪，仿佛更为一直以来关于“她是幽灵”的说法提供了有力的事实论据。
没有来上课。可今早是千真万确离开了家的。
夏若桐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节课后，立刻放下书冲出了怪谈沸腾的校园。
秋日的天空中，没有一片给人庇佑的云，只是一味的蓝。夏天旺盛繁茂的高草已经枯黄，可还是有一人高的样子。夏若桐拨开茂密的高草，凭着记忆寻找这里的火车轨道。
小时候，每当难过时，夏若梧就会偷偷跑到这里来。
找到了。被掩盖在枯萎的高草中，火车轨道锈迹斑斑，断断续续地延伸向天际，明显就是被弃置了多年的样子。夏若桐踩上去，“啪啦”一声，有铁锈脆生生碎掉的声音。沿着微微蜿蜒的轨道，她往前走。
一定能找到夏若梧的，凭着孪生的直觉。
一直走，一直走，果然看见了。
不远处，夏若梧没像小时候那样双手张开踩着轨道走独木桥一样前行，而是走在轨道中央。她的手，被一个男生握着。
那个男生穿着白色T恤，身材颀长，偏瘦。
不知哪里来的愤怒，夏若桐一下子冲上去，打掉他们的手。
“夏若梧，你在干什么！跟我回去！”
沈鹤于看到夏若桐歇斯底里的样子，着实吓了一跳。而身旁的夏若梧望着姐姐，眼瞳如同黑色的大海，起伏着隐忍而又愤恨的波动，看得人心里发寒。
良久，冷哼一声。
夏若桐的怒气被夏若梧的话给生生浇灭了。夏若梧指着自己左脸上那道精致却又丑陋的疤痕问：“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
“夏若桐，因为你的存在让我没有了自己的脸，所以我用美工刀在这儿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让它长成你没有的伤疤。这样，我就可以摆脱你的脸了。哈哈。”
报纸上报道，国外有孪生姐妹特意把自己整容成和对方不一样的模样，她们说她们厌恶“相同”的感觉。夏若梧觉得她们真的很幸福，她也极其厌恶和夏若桐长着同样的脸，甚至有时候照着镜子，会恨不得像撕下画皮一样，撕下这张清纯的脸。又或者是，扇自己一个耳光，恶毒地当作是在打夏若桐。
“什么！不上了！”是爸爸愤怒的声音。
夏若梧的目光游离到窗外，深秋的梧桐树那粗粗的树干上，干枯的棕色树皮，而树皮脱落后的部分则变成了白色。梧桐叶是没有生气的枯黄色，从以前的摇摇欲坠到现在的飘落而下，她仿佛能听到路人将枯叶蹍在脚下发出的沙沙声。夕阳攀附着树上寥落的几片梧桐叶，将明亮的光线打到了屋内。于是视线循着阳光，又顺理成章地回到暴跳如雷的父亲身上。
曾经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也长出了啤酒肚，布满皱纹的脸如同老梧桐树的树干。夏若梧觉得心被重锤撞击了一下。
“不上了。”她低下头将这样的话重复了一遍。
男人绷着的脸愤怒得直抖，额头密密地沁出了汗珠，眼睛睁得浑圆，让人害怕。一旁的妈妈和夏若桐，无措地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一个刚刚升入高二的女生，居然想要转读职业学校！
“你知不知道在我们那个时代，‘初中毕业’就已经是让人耻辱的低学历！我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装了什么糨糊！你这样子，还有什么未来啊？你还不如直接死掉算了……”
妈妈便上来拉，把气得直喘气的爸爸拉出了家门。
夏若梧望着他们的背影，神情恍惚，半天才颓然地在沙发上坐下。
“为什么？”
“……”
“你告诉我为什么啊！”夏若桐歇斯底里地吼出来，看着对方许久都没有任何反应，她叹了一口气，“……是因为那个叫沈鹤于的男生吧？”
“不是，只是学习压力大。”
因为学校的升学率一年比一年差，全校的老师和学生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不下课，不活动，甚至上课上到从鸡叫到鬼叫。夏若梧曾经试着跟上班里的学习进度，可无论怎么拼命努力，都没有办法赶上。被千军万马甩下的感觉让人恐惧，于是抑郁压在心里面，每一天彷徨再彷徨……有时候十分茫然，看着课本上黑色的小字，像是一节节火车车厢在眼底开过，很久也开不完，却没有任何一节映入脑海。那种感觉真的是，浓郁漆黑的绝望。所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放弃。或许真的如老师所说，自己恐怕不是学习的料吧，不像眼前这个风光的姐姐。
“是叫沈鹤于吧？”夏若桐好像没有听她的解释。
呵呵，自己又怎么能指望一个成绩永远排在年级前列的拉风人物了解自己的痛楚与无助呢？
“是。”
“我禁止你们谈恋爱。”像是审判的声音。夏若梧不禁侧过脸，望向自己旁边那个正襟危坐的班长大人。对方继续指责：“小小年纪谈什么恋爱啊！大学里随便怎么谈！”
“你忘了，我说过我要转学职高了。”
真的，不想再被湮没在让人窒息的绝望潮水中了。
是于 1:49:22
我成绩不大好的。是因为她……不断叫我努力学。为了她嘛，我也开始勤恳了。不过，她的成绩好像退后了。我都不知道是不是我害了她。现在我还是有点恨自己。
是于 1:50:57
不过，前几天她说她好像不想再上学了。所以，她决定转学读技校……所以，我们就这样要分开。
Do 1:52:34
你有没有想过她有多彷徨？
是于 1:53:10
我也想过，所以经常鼓励她，但我自己很害怕。
Do 1:57:16
……你确定自己不会变心？
是于 1:57:43
肯定不会。也许你不相信，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
Do 1:59:39
我相信，但未来是站在这个点上的我们都无法看到的。
是于 2:01:18
我一到24岁就娶她，这是我给自己的一个努力目标，也给她一个希望。
看到这样一句的时候，夏若桐的眼里一片氤氲模糊的潮湿，窗外已经没有了盛夏时聒噪的蝉鸣声，夜色一片寂静。
她打探到沈鹤于的QQ，本来是准备要挟他离开自己的妹妹，可此时却已然被这个男生的单纯与勇敢打动。
他的成绩在年级里很普通，却比夏若梧好一点，也就是说，不存在这样一个男生影响了自己妹妹的说法？对于沈鹤于的存在，夏若桐那天去废弃轨道之前，竟一直都不知道，原本以为自己把妹妹了解得一清二楚，最后居然发现自己竟什么也不知道……所以还是有一点排斥沈鹤于。
键盘又啪啪作响。夏若桐问：“24岁就娶她……难道才活了人生一小半的你，就真的甘心早早地将自己的漫漫人生钉进低低的尘埃里？”
对方顿住，良久都没有说话。
QQ对话就此告终。
又是秋季微凉的夜晚。
望着试卷上关于运动的几何题，夏若梧感觉一阵恶心，明明已经努力地去想，可还是没有办法想出来。一点一点的绝望壅塞了她的喉咙。有飞蛾扑向夏若梧手旁的台灯，然后晃晃荡荡地在试卷上驻留。本来是非常害怕昆虫的女生，却莫名其妙地愣愣望着在卷子上爬动的它，甚至想和它说说话。只是这灰白的飞蛾怎么会懂她！又怎么会知道它脚下踩着的，对她来说简直是万丈深渊！
愣神的时候，夏若桐走过来用书敲了敲她的脑瓜。
原本安然的飞蛾因为夏若桐晃动过来覆盖灯光的影子而受惊，四处撞着飞走。
“你又发什么呆！”
“……”
这个光鲜的存在，会像覆盖住飞蛾的光明一样，挡掉自己的光。夏若梧一度怨恨姐姐，有时候甚至自怨自艾，而现在经历了太多绝望痛苦折磨的她，竟然发现自己连妒忌都没有了气力。
在她干涸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像草一样疯长——退学。
夏若桐望着神色麻木沉郁如同老人的妹妹，也失去了言语，重重地叹了一声以后，干脆在妹妹的身边坐下。
秋天夜晚带着戾气的风刮进来，有梧桐叶慢慢飘落，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绝望而又不甘心的呻吟。
“等他24岁来娶你，这样一个没有着落的诺言，不会让你觉得不甘心吗？”虽然是真心祝福妹妹和沈鹤于，但她必须得用残忍的激将法。
对方没有回应。
良久，夏若桐忽然想起某本书上的一句话，并向身边发愣的人问了出来——
“你也不想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吧？”
心，像是被钝击了一下。夏若梧的眼球缓缓地转向姐姐，有一点亮光，却愈发衬出了她的软弱与彷徨。
“那么，”夏若桐无比自然而又温和地吐出了这样的话语，“我们交换吧。”
身体微颤了一下，呆滞的眼睛蓦地一亮。
“交换身份。我在自己的脸上划下和你一样的伤疤，然后等我伤好了，我们就悄悄交换身份。你，做班长夏若桐。这样，是不是可以给你涅槃重生的机会呢？”
夏若梧心动地舔了舔干渴得发白的唇，或许自己都没发觉。
一切都按照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美工刀，伤口，黯淡，变成和夏若梧一样的伤疤。然后顺利地在一个晚上换了身份，第二天老师同学甚至父母，都没察觉。
一早坐在教室里夏若桐的位置上温书，就有女生笑容满面地和她打招呼。
“早安。”
“早。”
上课的时候，夏若梧坐在教室中央，听得格外认真。任课老师们不停地用眼神关注她，朝她露出浅浅的笑。
果然是优等生的待遇。
夏若梧以前一直觉得，这样一个姐姐，是横亘在自己心头的刀，一次一次地在无意间让自己绝望。从她们出生起，妈妈就因为喜欢姐姐而把好听的桐字送给了她，而让自己成了“若有若梧”的不重要的存在。长大后姐姐的光芒更是将自己湮没。自己黑暗的宇宙，就是这样被姐姐毁灭到没有了任何关怀与爱。
原本令人憎恶的境况，如今为什么会这样诚心竭力地救赎自己？
一直都没有想通。
只知道就这样喜悦却嫉妒、混混沌沌却又殷殷切切地接受着来自任课老师期待与赞许的目光，接受同学们对自己的热情问候。自己曾经嫉妒、渴慕的一切，已然放在了眼前。
像是一下子从冰冷黑暗的海域，被拎上了光芒的聚焦点。
处在这样光芒四射的位置，成绩很快就上去了，原本像在窗子上呵一口气就会出现的忧郁，也因为长期要假扮热情的姐姐而逐渐消失。
和沈鹤于见面的次数逐渐变少，但每次相遇都会拉着手然后告诉对方要努力，于是两个人就都会像装了马达一样有动力。高二是难熬的日子，而那段艰难的时光被细细镌刻在心壁上。夏若梧觉得自己的思维一下子被夏若桐主宰——
再熬一熬，一切都会有起色的。
真的有了起色。到了第三次月考的时候，夏若梧的成绩已经奇迹一样地上升了很多。因为以“夏若桐班长”的身份逐渐融入了班级里的气氛，渐渐有了学习的动力，也不再胡思乱想着退学什么的。
难得的周末，夏若梧上网在QQ空间上看初中同学的近况。一个女生新写了日志，大概的内容是说自己和现在的好友一起剪了BOBO头，还特意传了大头贴到QQ相册里。夏若梧好奇地点开相册看，装载着那些大头贴的相册，被取名为“双生”。
呼，吸，这样简单的动作，忽然变得需要特意维持。
心中藏匿的所有情感，随着压抑的痛楚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因为，因为双生。要好的朋友会将彼此比作双生，而自己和夏若桐明明双生，为什么却一直没有珍惜这样的存在？为什么潜意识里总是强调身边无爱，对于夏若桐的爱，视若无睹……
“谢谢你。”
万家灯火已然亮起，堪比夜空中璀璨的星星。夏若梧关掉了电脑，忐忑地对坐在书桌旁温书的姐姐说道。
心里如同被鼓槌急速击打。
但真的要感谢她——和自己双生的她，用独特的方式，帮助自己完成了成长的蜕变。
夏若桐抬起了头。夜风拂过她有着伤疤的左脸。
“我们换回身份吧，我完全可以了。”
对方微笑起来。
夏若梧却简直要落泪。
对于那次的交换身份事件，夏若梧心里还是有点发刺。
因为父母对她“夏若桐”的好，因为任课老师对她“夏若桐”的异常关怀，她的成绩不断地攀升，所以也渐渐得到了属于自己的赞许。可成绩攀升的原因，毕竟是从夏若桐那里“偷”来的关注，想起来心里难免还是有点愤愤的。
撇开这些小情绪不说，凭着夏若桐给自己创造出的“夏若梧”人缘，夏若梧彻底走出了阴暗负面的情绪。而和沈鹤于感情笃定，两个人坐在火车轨道上，望着天空，然后约定要努力，一起考上双方规划好的大学。两个绝望而孤独的孩子，已经在时间的磨砺中逐渐长大，变得坚强和向上。
原本以为交换身份的秘密会从此被藏匿在心底，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可原来事实并不是这样。
星期天补课后照常回家，在玄关处换鞋的时候，夏若梧偶然间听到客厅里传来这样的对话——
“跟她换回来了吧？”
“是。她好了很多呢。”
“若桐……真是辛苦你了。还有，明天代我去谢谢你们的任课老师，他们对这件几乎是瞒天过海的事情，十分包容，也很配合。”
“嗯，好。”
夏若梧弯下腰拿棉拖鞋的动作立即顿住了。
那样的对话，仿佛钥匙顺时针旋转半圈，瞬时开启了某种情绪的阀门——
原来那些“好”和“希望”，都是全意给我的……
他们竟然爱到别出心裁地用另一种方式，将对自己的爱，以另一个名义全部倾注。只是自己狭隘地拒绝了这样的对待，甚至干出逃学和退学这样的傻事来，而让别人的爱无法传达……站直身子的时候，客厅里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都已经注意到了她。
夏若梧望着他们，很长时间不说话。
只是眼中，仿佛氤氲起了微缩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