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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弓之鸟

文/徐衎

班长审时度势地关掉了手机,将那些打着各种幌子请假的短消息截留于高高的电离层。前一秒,外国文学老师推推鼻梁上厚重的方框眼镜,意味深长地翻开花名册,幽幽宣布道——

接下来,我们点个名。

下课钟声沉重敲响,惊得钟楼边的林区白鹭与孤鹜齐飞。没错,这片历史悠久的老校区不仅有令兄弟院校望尘莫及的绿化面积,而且,殖民时期风格的钟楼、瞭望塔也一应俱全。置身校园,常常会有逛森林公园的错觉,于是乎也就常常会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就像去年圣诞节中心广场放映的露天电影《恋爱中的宝贝》,男一号黄觉坐在马桶上自说自话,渴望被一场爱情击倒……

可惜由于校园林木葱茏,鸟群活动频繁,徜徉在林荫道上的红男绿女在接一个深情的长吻前,往往会冷不防地先被迥异的鸟屎吻中。有仁兄大走霉运,估计遇上一窝便秘许久的鸟,噼里啪啦被连击得方寸大乱。眼见那人一路披红戴绿蹦跶而来,我的心凉了半截,该不是遇上什么厌世反动分子了吧?跑近了,才看清是个文质彬彬的眼镜兄,目光里流露的可怜无助取代了假想中的凶神恶煞。

“快,帮我一下。”眼镜兄摘下眼镜,痛苦地呻吟,一手捂着双眼,一手递过来一张湿巾。出于人道主义,我接过湿巾,站在人潮汹涌的林荫道中央,帮他一点一点抹去眼角边的鸟粪。两个大男生举止反常暧昧,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无巧不成书,或者冥冥中缘分牵引,后来这个眼镜兄成了我的班长。新生分班告示一出,我很快找到了自己所在的班级。穿过人堆,我眼尖地认出了当日那个被群鸟攻击的冤大头,正坐在一角看书。

“嗨。”我走近打招呼。

“咦,是你啊!”四目相望,认出彼此。我挨着他坐下:“看什么书呢?这么入迷!”封面上一行烫金大字“腔肠动物科初级研究”映入眼帘,我登时肃然起敬,丫挺的,不去生物系,跑我们文学院真是太委屈你了。

新生入学报告会开始前,一屋大一新生皆沉浸在认识新朋友的喜悦亢奋中。“呀,你也喜欢李宇春啊!我也好喜欢呢。”几个女生扎堆在议论李宇春和李俊基两个到底谁更帅,尽管我觉得他俩压根就毫无可比性。但是你知道的,女生嘛,常常会为毫无意义的琐事盲目倾注她们的热情。有个写小说字里行间尽是“他妈的”的老头说过,一个人不成熟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听听这帮女生娱乐至死的言论,姑且原谅她们,到底还是一群孩子。

坐在我边上的班长,自始至终专注于腔肠动物科的介绍,偶尔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一副超然物外的嘴脸,和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我想起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深情朗读朱自清散文的样子——“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中文系的同学都比较慢热,入学还不久,我也就和班长走得比较近,加上初来乍到时的那一段小插曲,我和班长的友情就更坚固了。班长一度忧心忡忡,害怕我口风不严,将他那天的狼狈遭遇公之于众,所以总是变着法子来博取我的信任,好让我明白,我和他是统一战线同一阵营,有着铁血战士般坚挺的革命友情。但很多时候,我倒觉得我们俩更像是互惠互利身处同一贼船的同伙。

比如早上点操,全班同学都得硬着头皮迎着晨曦起早,唯有我可以高枕无忧一觉睡到自然醒。比如学院有着名目繁多的讲座报告会,为了拉拢听众,以学分相要挟,不到者一次扣除0.1分!但是别忘了,我和班长是贼船上相依为命的俩船客,每逢这种情况,班长总会格外开恩,很多诸如“插花艺术”“温良恭俭让”的报告会,我都一个人坐在自习室,研读《史记》。

贼船上待久了,因只有俩人的缘故,渐生惺惺相惜之感。有时班长会给我带他们家乡寄来的小吃,也会把不知从哪儿捣鼓来的灰不溜秋的不明生物放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介绍道,这是触须那是肛门……第一年生日,班长居然送了一份生日礼物给我。我好奇这家伙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他漫不经心地解释:“学生登记手册上都有写啊。”我感动于这家伙的心细如发。隔着包装纸,我能摸出是本书。趁四下无人,我激动难耐地撕开包装纸,躺在我面前的是那本似曾相识的大书,封面上一行烫金大字证实了我的印象——“腔肠动物科初级研究”。翻开首页,是班长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希望你会喜欢”,当即欲哭无泪。

更欲哭无泪的还在后面。

一班之长永远是一班人舆论的焦点。不知从何时开始,班里女生盛传“班长是同性恋”。而流言的规律往往是:当事人总是最后得知的那一个。班长听闻后,放声大哭:“难怪我找不到女朋友,她们怎么能这样蓄意中伤我一颗热爱科学的心!”

发泄完,班长一抹眼泪,偏过头问我:“恋情不都是两个人乃至更多人搅和在一起吗?同性恋也不例外,她们传我和谁那个啊?”

我面色凝重地伸出一只食指,指指班长,再指指自己。

其实在这一荒诞流言疯传前,班长已经心有所属。他不止一次让我到隔壁班打探某女生的情况,诸如有什么兴趣爱好啊,喜欢什么颜色啊,有记日记的习惯吗……总之事无巨细,打听到不少估计连那女生双亲都不晓得的内情。

周末,班长拉上我东游西荡:“你说,女生是喜欢深一点的粉红呢还是浅一点的粉红呢……哎,你看你看,这是不是她喜欢的那种泰迪熊啊……”

每回逛街归来,我们俩总是收获颇丰,捧着各种女生喜爱的物件,自然引得路人侧目。可惜在班级事务上风风火火的班长,在感情方面虚弱得就像一些软绵绵的腔肠动物。毫无悬念,那些粉色的笔记本、抱枕、泰迪熊悉数积压在班长宿舍,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是哪家饰品店的供货仓库。

可惜这些都已成为过眼云烟,包括班长那份来不及说出口的爱,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唉,我就觉得他们异样嘛,你看两个人那个好哟,搞得像亲兄弟似的。”

——说不定我们就是亲兄弟呢!

“你们不知道吧?入学那天,我在路上亲眼看到他俩,一个亲昵地帮另一个擦汗,举止那个亲密哟,你们不晓得吧?男生之间再怎么要好,也不至于公然互相擦汗吧?”

——明明是擦鸟粪污渍,你却说是“擦汗”,真为你的以讹传讹感到遗憾。

“我也觉得奇怪呢,每次点操、报告会,班长总给那小子开绿灯,凭什么啊?”

——只要你有班长的小辫子。

“就凭他们两个有奸情!”

……

算你狠!

对于这些无稽之谈,我见招拆招都能一一驳斥,但只是在心底。有风的午后,我依然会气定神闲地翻开《史记》,不厌其烦地阅读“项羽本纪”。心有豪情,清者自清。

“哎,你听说没?”

“听说什么啊?”

“我们的大班长啊,听说在追隔壁班的班花呢!”

“真的假的啊?”

“真的啊,据说昨天还有人看到他俩接吻了呢!”

“哇,我受到了惊吓!”

……

面对流言蜚语,有的人选择自戕,比如上世纪那个美丽的女演员,死前不忘感慨“人言可畏”;有的人选择回避,像鸵鸟一样把头深埋进黄沙中,看不见听不见,自欺欺人地故作镇定,比如我;也有人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懂得利用谣言的反作用力,早早摆好箭在弦上的架势,蓄势待发,比如班长……

曾经故作聪明地认定,班长会为这段早夭的初恋扼腕叹息痛心疾首,哪知道没几天,这丫就抱得美人归了。中秋聚餐,班长心有余悸地告诉我:“真得感谢那帮长舌妇,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酝酿到猴年马月。其实恋爱这玩意儿,压根就甭酝酿,霸王硬上弓才是王道,真把你逼到绝路上了,你丫也就豁出去了。”

班长眉飞色舞,动容地传授他的恋爱经;紧挨班长而坐的女生,摇着手里的红酒,一脸陶醉。这俩还真是登对。

就这样,谣言不攻自破,班长宿舍里囤积的各色礼物也终于有了女主人。有一回班长一本正经地问我:“你说这回她们会不会传我是双性恋啊?你看咱俩这关系好的,都不用穿内裤了。”我一面乜斜班长,瞧把你美的,一面纳闷,这什么破比喻啊,亲密与否和穿不穿内裤有半毛钱关系?听着怎么这么添堵哪?

深秋一过,校园里的林木都褪去了苍翠。走在落叶层积的小道上,脚下接连不断地传来“哧啦哧啦”干涩清脆的声响,仿佛在拆骨接骨,听得人头皮发麻。栖息林中的飞鸟都迁往更温暖的地方去了。林中寂寥,少了往日的葱茏、鸟鸣,当然还有防不胜防的鸟屎。

班长看上的女生叫岳敏,在这个深秋,你常常能看见他俩身着款式一致的秋装,徜徉在萧瑟的林荫道上。走近一点,你能听见热恋中男女的典型对话——

“唉,亲爱的,这天气越来越冷了,天空越来越黄了。”

“啊?有你在,其实我永远温暖,我的天空永远澄澈如洗。”

“其实我最讨厌中文系的男生了,油腔滑调的,不着边际。”

“怎么会呢?你看你就像一株木棉,让我这枝瘦弱的凌霄花来攀附你缠绕你吧。”

岳敏头一偏,没忍住露出娇羞的笑靥。而这也常常被班长拿来大做文章:“喂,你知不知道啊?其实女孩子羞涩起来特别惹人怜,尤其是岳敏,我特忍受不了她笑,每次她一笑,我就……我就……”

我静观不语,等待班长的下文,无奈班长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言辞,感慨就此中断。好比你跑到大太阳底下正要打喷嚏,可是突然间喷嚏不翼而飞,你怅然若失地留守原地,晕啊,怎么今天的太阳这么毒辣?

其实毒辣的不是阳光,而是你心里的预期。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很容易陷入顾影自怜或者追忆年华的泥沼中,有时候你会抱怨生活怎么这么平淡无奇,你会期待发生点什么,哪怕是热水壶突然爆炸吓得一两个女生失声尖叫也好。文学理论老师激情四溢地号召大家:“在能干点什么的时候,就要干点什么。诸位扪心自问一下,你们都干了什么!”

这个秋天,很多人都和我一样,明里暗里在观望班长和岳敏的恋情进展,然后希望他俩朝着自己所想的方向发展。

出乎意料,秋天都过去了,他俩依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套用班长的破比喻,“好得都不用穿内裤了”。

班长步入感情稳定期,众人把目光投往了他处。

“我听说红屋闹鬼啊。”

“红屋”既不红也不是一座屋,其实是紧挨7号教学楼的一片小树林,至于为什么这片林子取名叫“红屋”,无人知晓。上一届的学长学姐和我们说起校园十大怪事,“红屋”每每在列,久而久之,这片林区成为我们心照不宣的禁地。

小莉说她亲眼看见“红屋”里有白影子飘过,吓得她当晚就做了噩梦。有好事者打破砂锅问到底,梦到什么啦?小莉说,好多白蚁,好多好多白蚁,白蚁堆白蚁,浩浩荡荡堆得跟个大馒头似的……小莉的梦境口耳相传,一再复制,直接导致学校食堂的馒头销量骤减。

“唉,我听说那片树林很早之前就在了,这个学校盖起来之前就有了呢,据说是因为林子里有女鬼出没过,所以校方不敢轻举妄动,盖新校舍的时候就保留了它们。”说话的还是小莉,又是“听说”又是“据说”的,不知道可信度有几分,但我们还是听得心惊肉跳。

距今久远的往事传说,总包裹着一层神秘微光。身处中文系的我们,凭借发达的感性思维,添油加醋将它改编成骇人听闻的凶年纪事,风靡文学院。待在宿舍重温《史记》的我,收到班长的短信:“在7号楼,速来。”没头没脑的短信,八成是愚人的,没理会,继续沉浸在王侯将相的风云史中。

不知不觉夜里十二点了,岳敏打来电话,问班长回宿舍了没。我抬头才发现床铺空着。打给班长的几通电话,都是冷冰冰的“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翌日,班里就传开班长午夜迷魂“红屋”的事情。这方面,小莉特入戏,总能说得有板有眼,成功营造身临其境的氛围。不到中午,大家都认定班长被勾了魂魄,送进医院抢救了。

中午食堂,岳敏找到我,开口便问班长的下落。

我当然没把小莉大段“倩女幽魂”般的描写搬出来,否则指不定把小姑娘吓得多么花容失色。我告诉岳敏,班长还没回来。

“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岳敏连连自责,怅然离开。

翌日下午,班长终于露面。大家看向班长的目光大致分两种:一种是惊愕恐慌,生怕班长身上带回来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另一种是渴慕好奇,恨不得把班长生吞活剥问出个究竟。

班长在各异眼神的簇拥下,来到我边上坐定。

“怎么了?昨晚我还以为你耍我呢,怎么回事啊?电话也打不通。”我相信我盯着班长看的目光绝对属于第二种。

“没什么,唉,上次生日送你的那本书你看了没?”没来由地问起那本《腔肠动物科初级研究》,我不禁想起班长那份匪夷所思的生日礼物。

“嗯,看了一点点,怎么了?”

“没什么,慢慢看吧。”班长旋即摊开一本书,我留意到书的封面上一行似曾相识的烫金大字“腔肠动物科初级研究”,只不过后面还有个阿拉伯数字“2”。看来丫还真和腔肠动物铆上了。

我是在半月后,通过岳敏之口了解到那次意外的始末。岳敏边回忆边复述,那晚她心血来潮非要让班长表明他爱她到底爱得有多深,任凭班长如何天马行空口若悬河,岳敏就是不满意。消停了一会儿,岳敏问班长敢不敢只身独闯“红屋”。班长迟疑不决,岳敏正在兴头上,小嘴一嘟:“哼,我就知道你不爱我。”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女孩子,尤其是热恋中的女孩子的思维。她们能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俩事物,硬生生扯到一块,并且还能理直气壮地扯出大堆所谓“人生”“爱情”等的“真谛”。

岳敏见班长犹豫不定,趁机又鼓动了一把:“你知道么?很多树都有树洞。很多失意的人喜欢跑到深山里对着树洞说悄悄话,然后用泥巴把心事私密封存起来。这样就会心无牵挂地开始新生活,收获无瑕的爱情……”

我由衷地觉得,作为一个天生有着文艺情结的女生,不应该看太多王家卫的东西。死活将电影带入生活,有时看上去很美,有时却会很受伤。脚踏实地的生活和文艺温情的桥段,实在有很多龃龉。

可是,岳敏成功了,她成功煽动了班长。班长战战兢兢地捏了把小刀,带着岳敏“你一定要挑棵最隐秘的树,刻下我们俩的名字”的吩咐,进林了。

“啊——”不多时,林中传来班长的惨叫,守在林子外围的岳敏早吓破了胆,低唤了几声,却不见回应。联想到文学院流传甚广的女鬼索命说,岳敏抛下班长撒腿就跑。

事实是,班长刚在一棵位于旮旯的杉树上刻好岳敏的名字,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一束黄光打在了他身上,紧跟着是一个低低的男中音“干什么的”。本就对这片树林排斥,加上岳敏还非要他找棵偏僻的树,更深露重阒然无声的,心里早已发毛。冷不防来这么一下,班长就被吓破了胆。回头发现是学校的巡逻保安,还好不是什么白头女鬼。班长被保安拎到7号教学楼边上的保安室,一路庆幸着,虚惊一场,还好是虚惊一场。

“你不知道这些是学校重点保护的老国槐吗?”

“我……我……”班长像个娇羞的黄花闺女,双手紧拽衣角,面色羞红无言以对。

“这样吧,你是哪个班的?登记一下姓名学号还有宿舍号,破坏公物要赔偿的。”

班长低眉顺眼地填好登记表,转身欲走,被保安叫住:“同学,破坏公物要赔偿的。”

班长翻遍所有口袋,除了下午岳敏送给他的一支棒棒糖,再无其他。

“好吧,你打个电话给你同学,让他来接你吧,顺便把罚款结清了。”

胆小如鼠的岳敏是指望不上了,班长给我发了那条简洁明了的求救短信“在7号楼,速来”后,手机因为欠费停机了。

“这样吧,反正今晚还有一大堆学校后勤财务报表,我那同事媳妇正好赶今晚分娩,奔妇产科去了,你来搭把手,这事我也就不上报追究了。”保安见班长面有难色,“善解人意”地为其指了一条出路。

狭小的保安室,灯火彻夜通明,墙上映出两个忙碌的身影,屋子里回荡着翻页的哗哗声……

经此一役,班长和岳敏劳燕分飞。本是岳敏一时兴起考验试探班长的爱情用心,却反过来成了班长检验岳敏。班长在保安室劳心劳力一整晚,身心俱疲,重获自由后不忘埋汰岳敏:“患难见真情呐,我这还没患难呢,跑得就比兔子还快,我要真蒙难了,是不是要快过兔子他爸啊?”

自知理亏的岳敏平静地和班长分手。偶尔重提这段仓促的恋情,岳敏振振有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古有之,由来已久,天经地义,问心无愧!”

“我们还没成亲!”这是班长对岳敏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阳光明媚,走廊里熙熙攘攘你推我搡,好不热闹。班长和岳敏相向而立,回首了一番恋情始末后,各自汇入热闹嬉戏的人群中,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冬天到来前,一股强冷空气抢先席卷校园。放眼望去,小径上清一色臃肿膨胀的男男女女,在羽绒衣、厚围巾、大耳包、长手套的包裹下,艰难维持体温。

校园里除了几棵常绿松柏,其他树木都掉完叶子,摆出铅华洗尽的阵势,将赤裸的枝干刺向灰蒙蒙的苍穹。

“有人自杀了!有人自杀了!”某个清晨,我正一个人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不知哪个好事的仁兄散播了这个骇人的消息,刚还慢吞吞举步维艰的人群霎时间仿佛提前迎来了春天,不再畏惧严寒不再受棉大衣的羁绊,一个比一个迅疾地蹦跶向出事地点。

从底下仰视七层之高的7号楼,楼顶确有一个人影在左右逡巡,面目模糊。

“嘿,你丫怎么才来啊?”

“嗨,我从图书馆跑来的。”

“我一听到风声连早饭都没吃完,就赶紧从餐厅赶来了,不过都好一会儿了,早知道我就把那半碗豆腐脑吃完再来。”

“等着吧。好事多磨。”

“冷得很哪。”

这时候,学校广播站开始播音了:“同学们请注意,同学们请注意,请大家保持冷静,不要混乱,请大家保持安静,不要惊慌。”紧接着,一支身着制服的小分队来到7号楼下,救生气垫鼓起来了,小分队队长的开导经由扩音喇叭四下扩散开来——

“顶上的同学,你是祖国的建设者和接班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和老师、和同学、和校长谈嘛,不要想不开啊。生命可贵,你要冷静再冷静,你还要多想想家中的双亲,他们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到这么大,容易吗?”

楼顶上的轻生者往外探了一下头,底下人群哗然沸腾。“哇,要跳了,要跳了!”循声扭头,看到一个满脸期待的眼镜女生站在我身后,激动得有点难以自制。

可惜轻生者只是探了一下头,再没其他动静。人群散了大半,剩下的一小撮人仍抱着轻生者必然轻生的念头,顶着寒风留守原地。

没多久,一眼镜兄从7号楼走出,救援分队的战士立刻围过去,看客们紧随其后,像一股汹涌的洪水。那位仁兄受宠若惊,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头上已经被套上一个既像防毒面具又像麻袋的头套,救援队长护住轻生者,为他开道:“好了好了,大家别看了,尊重个人隐私,生命可贵、生命可贵……”

看客心理没有得到满足,人群恹恹地作鸟兽散。在第二节生理保健课上,“包打听”小莉打听到了内幕,所谓轻生完全就是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哎,我说你们不知道吧!说出来笑死你们,那人可积极了呢,才不是什么消极悲观的轻生者,你们都认识和熟悉的秦——寿——生。”小莉凭借一手消息,将同学们都吸引到她周身。

提到“秦寿生”这个名字,大家都陷入深思。秦寿生是学校校报诗歌角的常客,常年写一些“向日葵向着太阳涅槃,生命向着苍穹永生”之类的诗句,迷倒大片低年级的小妹妹。我最初注意到他,是因为“秦寿生”这个别具一格的名字。偶尔在校报上看到他那些饱含生命力充满终极关怀的诗句,我总会想:生养他的双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

诚如小莉所说,别人轻生,我信;他秦寿生要自戕,除非这世界上的向日葵都灭绝了。

既然秦寿生不是自轻自贱之徒,那何以大清早一人攀爬至顶楼呢?

“嗨,说出来会笑死你,据说是为了体验什么‘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的境界,哎,不过话说回来,诗人本来就不是正常人,偶尔出个轨、越个界的,太正常了。”

小莉适时的总结打消了大伙心里的疑惑。生命可贵……救援队长的教诲犹在耳畔,嗡嗡嘤嘤提醒我们珍爱生命。

后来在图书馆又见秦寿生,这小子在翻一本厚大的图册。

“嘿,看什么呢?”我随手翻过封面一看,一行熟知的标题——《腔肠动物科图谱》。“咦,你怎么不看诗歌呢?我记得你以前最爱杜甫、饶孟侃和张枣来着,怎么研究起低等动物来了?”

“呵呵,这是一个能饿死诗人的时代。”秦寿生没头没脑地抛给我这样一个结论。

“怎么了?别这么消沉啊,大诗人。”

“我可不想哪天背诗又被人套头扭送走,我也不想再听到其他人在背后议论我‘嘿,看那个跳楼跳不死的诗人’,还是现实点吧,我本就是工科出身,不写诗了,老子戒了!”秦寿生翻开图谱继续研究起来,看他专注的样子,我丝毫不怀疑他的决心。

书架上还剩下好几本《腔肠动物科图谱》,食指从第一本划到最后一本,貌似每个受伤的人手里都有一本关于腔肠动物科的书,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发现。从那以后,秦寿生真的从校报诗歌角销声匿迹,老生们偶尔会想起并怀念从前那个积极向上的大好青年写的明媚诗句,新生们则完全不清楚这段相去不远的历史,也不会在“寂寞是一袭灰色的雨衣”这样的诗句中,找到共鸣,关于寂寞的共鸣。

隆冬已至,班上的出勤率越来越不理想,放眼望去,稀稀拉拉坐着的总是那几张还闪烁着求知欲的老面孔。班长和岳敏分手后,把失恋的辛酸痛楚悉数转嫁到学习中,从古代汉语老师到美学教授,没少夸赞班长不辱使命的带头模范作用。

这个冬天异常寒冷、异常漫长。没课的时候,大家都习惯窝在狭小的宿舍,像某种穴居动物,闭门不出。男生这边还好,女生那边据说已经发展到只消睡醒睁开双眼就能感知气温的地步。某个清晨,檐下结满密密匝匝的冰凌,班级出勤率创历史新低。课前,班长的手机一直蜂鸣不绝。

“唉,大班长,要点到的话,帮我喊一声哈,完了请你吃麻辣烫。”

“班长大人,拜托拜托,我请你吃棒棒糖。我要再被点到一次,期末就挂定了。”

“亲爱的班长,一句话,宿舍的兄弟帮还是不帮?一会儿老师点到帮我喊一声到啊。”

“大班长,我例假到了……”

“班长……”

不出所料,上文学理论的老教授戴上老花镜抄起花名册,颤颤悠悠念出第一个名字。班长翻完手机里的成串求救短信,开始瞒天过海地以各种音色蒙骗老教授,这其中三声女生的“到”还是我尖着嗓子完成的。

点名结束,班长惊魂甫定长吁一口气:“这都什么世道啊?不上课的心安理得窝里待着,上课的反而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反了反了。”

这样的惊魂记随着气温逐日下降屡屡上演,我因为嗓音尖细,往往被班长拉去充当帮凶,昧着良心替一个个女生造假开脱。

有一天难得放晴,冬日暖阳把校园照得特别明媚。站在教学楼天台俯瞰,无论操场还是食堂餐厅,都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白光,特别纯洁,让人动容。反正我和班长是被深深地感动了。

“原来冬天出点太阳,就能让人觉得幸福啊。这座古董学校,从这个角度看,还是蛮精致的呢。”班长两手一撑,跳上围栏坐定。“是啊是啊,美学老师怎么说来着?物我合一,移情通感。”我跟着坐上围栏,楼底下红男绿女穿梭不息。春天还没到,树木基本都光着枝丫,整个学校一览无余。

“哎,你看那个。”顺着班长的指向,我看到远处一座高塔。

“那好像是移动公司的信号塔吧?”我不知道班长用意何在。

“是啊。”班长突然平伸双臂,像泰坦尼克号船头的那对男女,做了个飞翔的姿态,“嘿,你知道头顶的天空往来穿行多少讯息秘密吗?”

我被他的突发奇想震慑住了,心下疑惑:“你丫什么时候变纯情,也学会仰望天空了啊?”

“仔细听的话,其实能听到这些讯号呼啸而去又呼啸而来的声音,贯通这边和远方,有失散已久的问候,有冰释前嫌的宽容,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喂,你发什么愣啊?你听到了吗?”

在班长的怂恿下,我屏息聆听,彻骨的寒风毫不留情地吹过耳际。“冻死了冻死了。”我脖子一缩,将受寒的耳朵藏于高领内。班长依旧执着地仰望天空,似乎真的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满脸陶醉。

“还有很多讯息因为找不到出路,一直浪迹徘徊,因为没有它们的归宿。”

“不就是停机关机或者手机被偷这些意外嘛,还浪迹徘徊的,大班长你没事吧?这春天还没到呢。”

“天空中飞的不仅仅是鸟,还有这些我们看不见的讯息。”

“好吧,它们都在飞,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通通都在飞,走啦,赶紧吃饭去,饿死了。”

后来我得知,那天班长异乎寻常的文艺举动,追根溯源归结于手机故障,班长错过了一条获奖通知短信,那可是一台价值不菲的最新款笔记本哪,不怪班长肉疼到满口文艺腔。

从此每有短信,班长总表现得特别紧张,生怕再和什么大奖失之交臂。课上课下,只要一听到手机的蜂鸣声,班长深邃的眼眸里立即会迸发出一股灼人的光芒,然而现实一次次泼凉水,不是什么大卖场的促销广告,就是什么“妇女经期切忌喝凉水”的生活小常识。作为班长同桌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目睹班长眼里那簇火焰从明到灭,直至再没复燃。

生活戏剧性地向人们透露出一星半点希望之火,之后掖着捂着,任凭人们拿出夸父逐日的劲头大动干戈,愣是不松手不妥协,直到耗尽一个满怀希望的追梦人的所有热情。

冬天还没过去,我说过这是个异常漫长的冬季。

记不清是第几次收到这些五花八门的“求救短信”,班长终于做了个英明的决定——关机!

“我受够胆战心惊的日子了,凭什么啊我,我容易吗?”

外国文学老师手捧花名册,幽幽念到“石荣光”时,班长右手一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答到声,使在场所有人为之一振。

“凭什么啊我?从今儿起,我不要夹起尾巴做人,谁爱去低眉顺眼谁去,爱谁谁。”班长的这席话,尽管说得很小声,但还是被我听见了,一幅达官显贵功成身退扬眉吐气荣归故里的图景在我心底勾勒成型。

春天还是来了,即使冬天再漫长。对于这个四季分明的城市,春天迟到了好久。

林荫道两旁的树木抽枝长叶又萌新绿,鸟群千里迢迢迁徙而归。早春三月,鸟鸣不绝,大鸟不辞辛劳衔回枝条,为小鸟搭建温暖的新家。

“多么温馨的四口之家啊。可惜此处不是你久居之所。”班长指着一窝喜鹊感慨万千。从冬天开始,我觉得班长越来越像个诗人,一个忧伤的诗人。

春末夏初,校园里的树木该长叶的都长得差不多了,学校又变成一个森林公园,红男绿女们纷纷走出来,散布在树荫中营造爱情的风雨雷电。我和班长走在通往图书馆的小径上,意外发现道上躺着一只受伤的小鸟,身上插着一枚类似钢针的利器。

班长果断进行了一番处理,没想到这小鸟扑腾两下后,又能飞了。班长最近从腔肠动物科转向鸟科,看来那些厚厚的鸟类百科全书、鉴定图谱没白看。班长拍去膝上的灰尘,直起身,将那枚刺伤小鸟的钢针丢进垃圾桶。

“哎,你知不知道,鸟死的时候,箭也在哭。”

“什么?什么剑啊?”

“是箭,弓箭的箭。”

“哦?为什么啊?”

“因为箭和鸟一样,它的理想也是飞翔。”

“有点哲学的意思啊。”

“其实鸟儿们怕弓箭的攻击,而弓箭一样害怕射杀鸟群,因为短暂的飞翔后,就得坠落。一种飞翔结束另一种飞翔,它们都是受害者。”班长说到这里,我顿觉周围空气稀薄,呼吸困难……

“啊——啊——”不远处传来两声凄厉的尖叫,只见一个手捧尼采五卷本的眼镜兄,不幸被鸟屎击中,哭爹喊娘地抱头鼠窜,这场景,似曾相识。

“天空中常常会掉下很多东西,比如受伤的小鸟、比如鸟屎……”班长话没说完,我感觉到鼻梁上一摊温热的糊状物,神经末梢受到刺激,进而开始支配我的双脚…… HA47V1+L7McqW0IvDV/qPw1jgydFBot9W/BTwa30MF3JjRZ/xqOItX9BZHr8PDD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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